仙女與殺手

第二十章 心鎖情枷,看破紅塵

日上三竿。

醉蝦豆腐店。

古淩風躺在**,瞪眼望著天棚,他沉落在悔恨之海裏,仿佛已被這個世界所遺棄。他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麽昨晚會向“鸚鵡夫人”提出終生不娶來應她的條件?

犧牲一輩子的幸福不說,不娶無子絕父母之嗣是最大的不孝,這代價未免太高了,什麽不好提,偏偏提這個?

玩命,不計生死是另一回事,瞪大著眼走絕路其心何安?其情何堪?

小泥鰍到房門口探了好幾次頭,他看出古淩風情緒惡劣,他不敢問,在他的想法,定與禦史府的“仙女”有關。

無法從自我的桎梏中解脫,是世間最痛苦的事,古淩風一夜沒闔眼,他為自己所作的愚蠢決定而飽受煎熬。

他心裏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的感覺。

時間的腳步永不會停,已到了午正時分。

小泥鰍耐不住了,這次他不探頭,徑直入房。

“古爺,該起身了!”

沒有反應。

“古爺,是午飯時刻了!”

古淩風猛地起身坐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圓睜著。

小泥鰍畏縮地退到門邊。

“預備酒!”古淩風終於開了金口。

“我看古爺……像是心情不好,一定會喝上幾杯,早已經預備了,是馬上端到房裏來還是等一會兒再……”

“擺在堂屋裏!”

“是!”小泥鰍轉身吐了吐舌頭才出門。

古淩風下床,略事漱洗便出房到堂屋就桌落座。

小泥鰍年紀不大,但長時間在醉蝦的薰陶下對料理一道頗有心得,選料、配菜、刀法、火候、調味等等都粗具功力,幾式家常菜做得既中看又中吃。擺整舒齊,他為古淩風斟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古淩風一口把-盅酒喝光,把杯子往旁邊一推道:“換個大碗來。”

小泥鰍本想說什麽,但看古淩風板著臉的模樣便不敢開口了,趕緊到廚房拿了個幹淨的大瓷碗,倒滿。

古淩風大口地喝了起來。

空氣很沉悶,誰也沒開口。

古淩風喝酒像喝水一樣,十斤裝的壇子很快消了大半,看得小泥鰍直皺眉,他忍不住開了口:“古爺,這樣喝會醉的?”

古淩風橫眉豎目地道:“這還要你告訴我?”

小泥鰍噤聲不敢再問。

借酒澆愁愁更愁,對昨晚的事古淩風越想越不是滋味,怪誰呢?隻怪自己太孟浪,等於自己出賣了自己。

“砰!”他一拳擂在桌上,碗碟全跳了起來,酒菜湯汁灑了一桌子,小泥鰍嚇得臉色發白,趕快站起來收拾桌麵。

“哈哈哈哈……”古淩風縱聲狂笑。

“古爺,您……到房裏躺-會?”小泥鰍囁嚅地說。

“我還要喝!”

古淩風的身體已在搖晃。

“可是……”

“事大如天醉亦休,哈哈哈哈……”笑聲斂住,赤紅的眼茫然望向堂屋門外的空處,口裏喃喃道:“女人……怪物……

冷血殺手豈能……栽在女人手裏,不行……絕不能認輸,我要同樣……讓她痛苦,哈哈哈哈……”

笑聲突然中止,-個窈窕的身影進入他的眼簾。

他直望著那身影沒有反應。

小泥鰍已發現來人,俯過身去低聲道:“古爺,有客人來了!”

古淩風置若罔聞,依舊-動不動。

身影已到堂屋門邊。

“淩風,什麽事如此高興?”不速而至的是華豔秋。

“是你……豔秋!”

古淩風這時才回過神來。

“你喝醉了?”邊說邊進入堂屋。

小泥鰍退站一邊。

“笑話,我……會醉,呃!”古淩風晃了晃。

“還說不醉,連坐都坐不穩了,來,我扶你進房去。”溫柔、體貼,由一個美豔絕倫的女人表現出來是相當惑人的。

“你……想迷惑我?”古淩風醉眼迷離。

“那也無妨。”

華豔秋春花般笑了笑。

小泥鰍看直了眼,連嘴也張開了。

華豔秋上前,滿無所謂地挾住古淩風的膀子,用香肩抵在他的腋下,硬把他架了起來:“走,我帶你進去。”

“我……自己會走!”

古淩風推開華豔秋,腳步浮蹌地進入臥房,手扶桌角站了站,結果還是躺倒**。

華豔秋跟進,坐在床頭椅上。

“淩風,我沒見你如此醉過,什麽事不順心?”

“我……終生不娶,哈哈哈哈……”

“什麽意思?你……準備出家當和尚?”華豔秋的流波妙目瞪大了,柔柔的手,按住古淩風的左上胸。

“不,冷血殺手……豈會去當和尚。”

“那你說終生不娶?”

“對,是終生不娶,不娶……就是不燃花燭不拜堂,不定……名分,但一樣可以跟女人……這不是很好麽?”

所謂酒醉心明白,其實隻明白一半,由於理智被麻醉,他把心裏所想的全抖出來了。

“你為什麽有這決定?”華豔秋茫然不解。

“因為……因為……我沒辦法不這樣。”

“為什麽沒辦法,總該有個原因的吧?”

“不……要問,豔秋,你……讚成我的做法麽?”他抓住華豔秋的手,醉眼射出異樣的光,直照在她的臉上。

小泥鰍在房門外直搓手,他不明白一向冷沉不苟言笑的古爺何以突然會變成這樣?

“淩風,這問題我們以後再談!”

“你……不是說要跟我重續舊情麽?”用力一拉,華豔秋的上半身仆倒他的身上,另隻手把她緊緊摟住。

華豔秋不動了,她要享受她心愛的男人所給她的意外但不正常的溫馨,當然,她也不忘利用這難得的時機,像她這樣的女人,是不會放過任何有利機會的。

“淩風,酒醉露真情,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你表麵上冷漠無情,但血是熱的,你那樣做,隻是為了維持你‘冷血殺手’的形象,我非常了解。”

“冷血殺手”的形象這幾個字使古淩風清醒了些。

“豔秋,你大白天來找我……-定有事?”

“何必一定要有事,我想你,想來看你不行麽?”

“行!不過……我仍然認為你是有事而來。”

“淩風,你真難纏!”

“說,什麽事?”

“淩風,你剛才說你終生不娶,我……不問理由,讚成你,不拜堂、不要名分,伴隨你過一輩子,不過……你也要答應我,我們同心合力,取到‘神通寶玉’……”

“又是談合作?”

“淩風,我說得很明白了,我們倆是-體。”

“神通寶玉對你這麽重要?”

“我想要的東西我-定要得到!”

“包括人?”古淩風更清醒了些。

“我不否認。”

古淩風默然,他對她知道得太清楚,她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天賦的優厚條件形成了她與-般女人不同的性格,任性、恣情,卻又工於心計,如果她要掌握-個男人,那男人絕無法抗拒,甘心受她玩弄。

唯一的例外是古淩風,他始終保持獨立的性格,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她對他的看法與感受便與其他男人不一樣,她覺得他才能配她。

今天,古淩風的行為有些反常,對“鸚鵡夫人”的承諾使他悔恨無已,因而產生了一種亟需補償的心理。

補償的心理,自然反射到行為上。

現在,人見人迷的江湖尤物正與他體膚相親,柔軟而富彈性的酥胸緊貼在他厚實的胸脯上,香腮靠著他的肩,檀口吐氣如蘭,他有進-步相親的衝動,於是他的手在她的肩背上遊移起來,隔著薄薄的綢衣,仍感其肌膚的柔膩,他沒有迷醉,隻有-種報複的快感,可是對誰報複呢?

是“鸚鵡夫人”還是自己?他不知道。

“淩風,我多希望有這麽一天!”聲音像夢囈。

“唔!”古淩風的手移到了她的腋下。

華豔秋的呼吸快速起來。

就在此刻,堂屋裏響起小泥鰍的聲音。

“這位……您……找誰?怎麽可以胡亂闖……”

古淩風鬆手。

華豔秋直起身來。

房門口站著一個人,是“一滴血”毛人龍。

“人龍!”華豔秋輕喚了一聲,一麵在整理衣衫。

“豔秋,我在外麵守候,你卻在裏麵幽會取樂!”聲音中充滿了怒氣和醋意。

“人龍!”華豔秋向房門移近兩步,柔媚的聲調平靜而自然,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道:“我們是在談正經事!”

“在**?”毛人龍在醋火中燒之下已顧不到風度。

“人龍,他醉了!”

“你也醉了,是麽?”說完,頭一昂,放大了聲音道:“古淩風,我在天井裏等你。”車轉身大步離開。

古淩風下了床,酒意已消散了大半,他很明白,一個男人對女人都有獨占的心理,不管這女人是什麽德性,隻要在屬於他的時段裏,是絕對不容別人分享的,即使是個青樓妓女,一樣會有人為了爭風拚命,如果說沒這點醋勁,他就不能算一個男人。

抓起床頭劍——他的第二生命——酒意便全消了。

“淩風,你不要出去!”

華豔秋轉身攔阻。

“為什麽?”

“我不想看你們兩個因為我而搏命。”

“我不是男人麽?”

“淩風,你一向都相當冷靜……”

“這次不同。”

古淩風挪步,華豔秋拉住他的手臂。

“淩風,算我求你,成麽?”

“冷血殺手不敢接受一滴血挑戰,那不成了笑話?”

“兩虎相爭,必有-傷,目前情況,似有未宜,我們在辦大事,不能給第三者有撿便宜的機會,你該懂?”

古淩風現在已經完全清醒,理性抬頭,她說的不無道理,雖然她的目的是奪寶,自己是協助辦案的人,目前“神通寶玉”下落不明,但第三者在不擇手段地阻撓查案卻是事實,這一鬧便等於削減了對抗的力量……

“這也好辦,要毛人龍離開。”

“我盡量說服他,你暫時不要出去?”

“我必須麵對他!”甩開華豔秋的手,走了出去。

不到三丈的天井裏兩雄對峙,一個是當今快劍,一個是第一飛刀手,如果要拚上,真不知鹿死誰手。

華豔秋急急走近毛人龍,抓住他的手,臉上帶著笑。

“人龍,你答應過不計一切助我達到目的?”

“不錯!”毛人龍的目光仍盯在古淩風身上。

“如果你鬥氣便會誤事。”

“這是兩碼事。”

“看著我,人龍!”

“你不要阻止我!”

毛人龍不為所動。

“人龍,我求你?”她摩裟著他的手臂,聲音嗲得發膩道:“萬一你……我怎麽辦?”她伸手去扳他的臉。

“有他便沒有我!”

毛人龍頑強地不轉頭。

“人龍,我沒求過人,現在……你使我傷心!”美豔臉上浮出了泫然之色,不管是真是假,這表情很感人。

魅力,“桃花女”的魅力沒幾人能抗拒。

毛人龍轉過了麵,這-轉麵便等於是屈服。

小泥鰍縮在堂屋門邊靜靜地看著。

毛人龍的右手突然向後-甩。

“哇!”慘叫聲中,一個人從作坊通向天井的石磨架邊滾了出來,手捂著臉,慘哼連連,看形象是街頭混混。

古淩風心中一動,“一滴血”名不虛傳,他背後沒長眼睛,竟然發現有人,而且判斷出準確位置一擊中的。

小泥鰍奔過來仔細辨認了一下。

“好家夥,黑三,你摸進來想偷東西?”

“你認識他?”華豔秋轉身問。

“認識,我挑豆腐賣時,每天都看得到他,是北門的混混,偷雞摸狗,訛人詐賭,什麽好事都幹。”

黑三一味慘哼,捂臉的指縫間滲出了血。

毛人龍這時才回過身。

古淩風也步了過來。

“我的左眼,哎喲!”

黑三坐起身來哭叫。

敢情毛人龍這一飛刀正好穿進了他的左眼。

“黑三,你做什麽來的,說實話,否則宰了你。”古淩風開口問話。

“大爺,饒命,小人……小人是受雇來看風色的!”

“看什麽風色?”

“是探豆腐店裏的情形,回去報告……哎喲痛死我!”

“誰雇你來的?”

“是……是一個打扮很古怪……留山羊胡的老頭。”

“嗯!”古淩風點點頭,心裏已然了然,道:“聽著,你不是賺這種錢的料,你這種角色連殺你都不值得,以後少幹壞事,滾吧!”

“謝大爺!”黑三掙紮著站起。

“慢著!”毛人龍冷喝了一聲。

黑三打了個哆嗦。

毛人龍上前,拉開黑三捂眼臉的手這時可以看到黑三的左眼血跡淋漓,一隻眼睛算報廢了。一聲慘叫,毛人龍起出了插在黑三眼眶裏的飛刀,很小,隻及柳葉的-半,飛刀起出,鮮血又淌下來。

“現在可以滾了!”毛人龍揮揮手。

黑三捂著傷處,狼狽而去。

這一岔,古淩風與毛人龍的敵意被衝淡了。

華豔秋望向古淩風。

“淩風,你好像知道主使這小角色的人?”

“是知道!”

“誰?”

“你的新助手西門濤!”

“西門濤,你……怎麽知道的?”華豔秋吃驚地問。

“我怎麽知道你不必問,反正不會錯就是。”古淩風不想說出自己險遭活埋和西門濤傷了“仙女”文素心的經過,話鋒頓了頓又道:“豔秋,我提醒你一句,西門濤不是小狗可以養得馴,他是一隻老狼,當心反噬。”

“我早防到這一點,謝謝你關心。”

“還有一點很重要……”

“什麽?”

“他可能已經跟‘百靈會’連上了線!”

“噢!”華豔秋目芒連連閃動道:“百靈會?江湖幫派中從沒聽說過這名稱,它究竟是個什麽樣的門戶?”

“一個以恐怖手段控製所屬的神秘門戶,鬼臉人和卜芸娘都是會中的重要人物,其他的你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了。”

古淩風在話出口之後,立即感到後悔不迭,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把這機密的線索告訴華豔秋?

這是個嚴重的錯誤,他自己是協助歐陽仿辦案的,而華豔秋則是在圖謀“神通寶玉”,彼此的立場正好相反?提供她線索就等於跟自己過不去。

為什麽會犯這個錯誤?

聰明絕頂的他馬上便發現了,這是下意識的心理在作祟,以為親近華豔秋是對“鸚鵡夫人”的報複,而沒考慮到行之不當的後果,這正應了俗話所說的聰明人常做笨事。

華豔秋也在想,她的心機跟她的美豔-樣超絕。

她朝古淩風微笑著點點頭。

“百靈會……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古跨風力圖恢複平常的冷靜沉著。

“神通寶玉在百靈會主手裏!”

“為什麽?”古淩風心頭-震,但表麵上不著痕跡。

“淩風,你早已知道,隻是今天才露口風,對不對?你既然這樣問,我就說出我的看法。”又笑了笑才接下去道:“兩年前‘鬼臉人’出麵以巨酬策動京師四大神偷盜取‘神通寶玉’,幕後主使之人是個謎,之後,下手偷盜的與出麵的先後失蹤,變成了懸案。兩年後的現在,京裏派人翻案,因而引起了……”

“這些不必敘述了!”

“好,我簡單的擇要說明,這樁竊案並非-般民間竊案,而是驚動朝廷的要案,當然主使之人為了要消弭此案,不擇手段防止翻案,因而演出了蒼龍岩抱玉投岩的-幕,但人算不如天算,狡計未能得逞,成了欲蓋彌彰,如果我判斷不錯,‘神通寶玉’就在主使人的手上,而主使之人,毫無疑問就是百靈會的主腦。”華豔秋說得很有力。

古淩風心裏起了極大的震撼,這本是個很淺顯的問題,早該推斷得到,而過去一直在探索“百靈會”的目的和動機,認為“百靈會”也是謀寶的-方,經華豔秋這-點明,這不正是主使竊寶者的目的和動機麽?

“淩風!”華豔秋接著說:“你坦誠告訴了我這條線索,投桃報李,我也把我知道的那個秘密告訴你……”

“什麽?”

“冒充宋三娘演戲的便是……”

“我早已知道,卜芸娘,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的?”華豔秋大感意外。

“這你就不必問了,隻要不錯就是,我不明白……”

“你既然知道這是-樁涉及朝廷的大公案,為什麽你還要插手,難道你沒想到你得到了東西也是犯法的麽?”古淩風又問道。

華豔秋略略一窒。

“我知道,但我不是竊盜者,我隻是以江湖人的立場從江湖人手裏取得……”

“豔秋,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神通寶玉’是皇上賜與王公公的恩物,盜者有罪,謀奪者一樣犯法。”

“那你呢?你也不是一樣在……唔!”華豔秋若有所悟的樣子,“我現在終算明白你的立場和身份了,我不必說穿,你的話我會回去好生想上-想。”說完,推了毛人龍-把道:“人龍,我們走吧。”

毛人龍不知在想些什麽,被華豔秋這一推才從沉思中醒轉,口裏“啊!”了一聲,炯炯的目光射向古淩風。

“古淩風,關於‘藍田雙英’陳屍天水道上的公案我已經查明,你說的是事實,從今以後,過節算是勾銷!”

“在下樂於聽到這句話!”

“我們雖不再是敵人,但也不可能成為朋友。”

“唔!”古淩風含糊以應,他不明白毛人龍說這句話的意思,江湖上不是敵人便是朋友,而他卻說不可能成為朋友,這是指華豔秋介在兩人之間的感情糾葛而言麽?

毛人龍朝華豔秋偏了下頭,當先舉步。

華豔秋深望了古淩風一眼跟著離開,這-眼似有意在不言中的況味。

“古爺,這娘們很詐!”

小泥鰍聳著肩說。

“唔!”古淩風不置可否,他的意念停留在華豔秋臨去的那一眼上,他想,為了一時的意氣用事,對“鸚鵡夫人”作了錯誤的承諾終生不娶,基於報複和補償的心理,改變原則與華豔秋親近,這是明智之舉麽?

又想,華豔秋明白表示過,毛人龍不是她心目中的對象,自己能出賣人格作她玩玩的對象麽?

如此-來,毛人龍很可能又要成為敵人,值得麽?

小玉自始就不是自己向往的對象,而對“仙女”文素心自己已經喪失了資格……

想著,對“鸚鵡夫人”滋生了恨意。

歐陽仿父女棲身的小屋。

父女倆坐在堂屋裏,歐陽仿麵包凝重,歐陽如玉粉腮鼓得圓圓地眼角還掛著淚痕,像是有什麽令她傷心又氣憤的事,兩手十指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小玉,我跟你說過幾次了,男女之間的事是不能勉強的,一切都要隨緣,也就是聽其自然,為什麽想不透?比如說,這次你不隨我出京辦事,也就不會碰上你古大哥,生活還不是照常麽?”

“可是偏偏碰上了?”小玉在咬牙。

“小玉,別光隻記得你們小時候曾經在-起玩過,人會長大,長大了就會改變,各人的思想便不同了……”

“我恨他!”

“別這麽說。他是看在上一代的交情份上,才答應挺身出來幫忙我辦案,甘冒江湖人不與官府牽纏的大不韙,你應該看到他時時都在生死邊緣……”

“這點我感激他,但……我還是恨他。”

“別忘了我們上命在身,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

“您……根本就不關心我!”

“唉!你這丫頭,竟然昧著良心說話,對你老爹太不公平了,自從你娘過世之後,我這做爹的哪一樣……”

“有人來了!”小玉站起身來。

腳步聲夾著馬蹄聲停在籬笆門外-

個聲音道:“歐陽老爺子在麽?祥雲堡霍祥雲專誠拜見。”

歐陽仿怔了怔,示意小玉進入暗間,然後步到門邊。

籬笆外人馬有七八騎之多,-個神充氣足長髯拂胸的中年人已進了籬笆門,疾行數步,衝著歐陽仿一個長揖。

“區區祥雲堡總管任守中,隨同敝上冒昧拜訪!”

“不敢當,請!”

任守中偏開身-

個貌相陰鷙但不失威嚴的錦袍老者越手下而出,從容進入籬笆門,邊走邊抱拳道:“歐陽兄別來無恙!”

歐陽仿出門側身抱拳道:“堡主大駕親臨,歐某深感榮幸,此番來到貴地,未能趨府拜候,失禮之至!”

“好說!”

“請進!”

“請!”霍祥雲步入堂屋。

“任管家請!”歐陽仿向任守中擺手。

“不敢,歐老爺子請!”

任守中顯得斯文而恭謹。

“來者是客!”

“如此有僭了!”任守中躬身而入。

歐陽仿望了一眼籬笆外的隨從人馬,這才跟進。

“客居簡陋,不成待客之道。”擺整了一下竹椅,道:“請坐!”

霍祥雲再次抱拳。

“好說,小弟特來負荊請罪。”

“堡主何出此言?”

歐陽仿大惑不解。

“歐陽兄與黃護衛此次到南陽來偵辦‘神通寶玉’竊案,小弟不察,竟然任令手下介入其中,觸犯國法,近日始才知情,不牲惶恐,特來請罪,尚望歐陽兄念在昔年江湖同道分上,包涵免究。”

歐陽仿微一錯愕,然後打了個哈哈。

“原來是這檔事,堡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歐某此來並未驚動地方官府,純粹以特案方式辦理,江湖朋友不明情況插手其間是意料中事,談不上包涵二字,請坐!”

三人分賓主坐下。

“蒙歐陽兄大度包容,小弟萬分感激!”

“堡主忒謙了!”

“小弟有句不知進退的話……”

“請說!”

“小弟忝為地主,舍下尚有差堪歇足的地方,如果歐陽兄不見棄的話,請移駕舍下,使小弟得以略盡地主之誼。”

“堡主,盛情心領,歐某公事在身,不便攪擾,容事了之後,再趨府拜謁。”

歐陽仿就原座躬了躬身。

“歐陽兄既如此說,小弟便不敢相強了。”笑笑之後又道:“倒是有一層務請歐陽兄俯允,此乃至誠之請。”

“歐某恭聽!”

“小弟在南陽薄有所成,堡中不乏可供差遣之人,而且對此一地的黑白兩道狀況頗多了解,如有驅策,盡請吩咐,當竭綿薄效勞,以贖失察之罪。”霍祥雲一方之霸,但言詞態度極其謙恭誠懇,可見其對歐陽仿之尊崇。

歐陽仿麵露感激之色。

“堡主言重,歐某愧不敢當。”

“小弟的愚忱業已表達,歐陽兄有何見教?”

“這個……”歐陽仿略事沉吟道:“既然堡主如此看得起歐某,要再客套便是不識抬舉了,目前是有個疑難問題,以堡主在南陽一帶的威望,也許可以指示迷津。”

“請說?”

“說是關於‘百靈會’這個門戶……”

霍祥雲的神色立即變成凝重。

“百靈會是個極端神秘兼且嚴密的組織,江湖上未傳其名,小弟也隻略知梗概。”頓了頓接下去道:“該會開壇立舵的確實地點不詳,據判斷當在南陽百裏之外,會主據說是個女的,擅長用毒……”

“用毒,嗯!請說下去。”

“會中不乏奇才異能之士以各種身份混跡在民間各行業之中,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尚無大惡!”

“多承指點!”

“是否該會涉及‘神通寶玉’公案?”

“目前隻是存疑。”

“那好,小弟當盡全力展開行動,查探有關該會的線索,如有所得,會隨時回報,由敝堡任總管擔任中間聯絡人如何?”

“很好,那就偏勞任總管了!”

“區區極願效勞!”任守中欠了欠身。

就在此刻,外麵突傳馬嘶之聲,三人齊齊離椅站起,總管任守中疾步到門邊,向外一望,口裏道了聲:“發生了事故!”

彈身疾掠出去,歐陽仿和霍祥雲齊齊搶到堂屋門,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籬笆門外幾匹馬在不安地打轉,五名手下躺倒在地,任守中在俯身探察倒地的人,口裏連呼:“豈有此理!”

歐陽仿與霍祥雲快步走出去。

“怎麽回事?”

霍雲祥迫不及待地問。

“全遇害了!”任守中抬頭直身,臉色極之難看。

“有這種事?”霍祥雲栗叫出聲。

歐陽仿心頭大震,昨晚此地才發生過血案,不明來路的暗器手遺屍才清理完不久,現在又是五條人命……

“堡主請看!”

任守中雙手呈上一張字條。

霍祥雲接過來,出聲念道:“祥雲堡雄踞南陽,創業不易,希自重以維和平共存之局,此乃薄儆,爾後如再有敵對之行為,將有嚴重後果,勿謂言之不預也。”念完,-張臉已變了形,冷厲地道:“百靈會膽敢如此囂張,視本堡如無物,我霍祥雲誓要與之周旋到底。任總管,把遇害弟子屍體搭上馬背,我們回堡。”

“是!”

任守中應了一聲,立即行動。

歐陽仿相當激動。

“簡直是目無王法,堡主,你斷定是百靈會所為?”

“錯不了,遇害的都是死於毒!”

“你剛說過該會尚無大惡……”

“小弟收回此言!”

“此等惡行,明顯地是藐視國法,與道義挑戰,我歐某人絕不放過,望堡主暫時隱密,勿采取以牙還牙之報複手段,盡速設法探出對方巢穴,由官軍圍剿,務必要擒獲首惡,繩之以法,維持官府威信。”

“小弟敬遵指示。”

任守中已把死者全拴搭在馬鞍上。

“歐陽兄,告辭!”

霍祥雲抱拳之後匆匆就騎。

歐陽仿抱拳還禮,閉口無言。

任守中也抱了抱拳,上馬。

一行人馬離去。

歐陽仿目送人馬離去,呆了一陣,轉身回屋。

“爹!”小玉從房裏出來。

“嗨!”歐陽仿握拳在手心裏重敲了一下。

“我在房裏窗子看到下手的人。”

“什麽樣子?”

“是個蒙麵人,行動像鬼魅,極快地在人馬之間飛繞了一圈便即消失,那幾名祥雲堡弟子無聲無息地倒下。”

“有這麽厲害的毒?看來祥雲堡無法抗拒,如果對方有意要摧毀祥雲堡,簡直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這……”

“爹,霍祥雲看來是個深明大義的人物?”

“唔!可是……祥雲堡在南陽的名聲並不好。”

“江湖上有時……黑白難分,您跟他有交情?”

“談不上,隻是我當年身在江湖時有過數麵之緣。”

“您對他認識不深?”

“當年他有個外號叫‘冷麵鷲’,相當陰鷙。”

“成了名,立了業,人會改變的。爹!眼前的情況已經相當險惡,昨晚要不是‘鸚鵡夫人’派人援手,我們也已遭了毒害,應該采取緊急對策才是?”

小玉滿麵凝重之色,在這種非常的狀況下,顯出了她的沉穩幹練。

“去找你古大哥!”

“他……”小玉對古淩風已經有了很深的成見,馬上現出不以為然的樣子道:“他能有助於大局麽?”

“小玉,我們在辦大事,不能摻雜感情,公私必須要分明。”稍頓又道:“老駝子奉他們夫人之命,指定你古大哥是聯絡人,而目前情況,非與他們協力不可,李氏母女和‘鸚鵡夫人’都是毒道高手,毒才能製毒。”

小玉勉強點了點頭。

林家祠堂。

祠堂位置在南陽城西門外五裏的地方,周圍都是可以種稻的良田,七八戶人家零星散布在田疇中,他們都姓林,耕種的是祠堂的公產。

看管祠堂的是一對林姓老夫婦,沒有子女。

每年除了祭祖或是族中的特別集會,平時極少人來。

祠堂占地很廣,中間是四合大院,東西各-個跨院,分別開有偏門,正院大門非遇祭祖或其他大典是不開的。

西跨院平常人跡罕到,因為是停棺的地方,正屋停的是靈柩,族中有人辭世,遇到山江不利,日子不合無法下葬,便先寄厝在這裏。廂房停的是空棺材,是活人替自己預備的壽木,每年要髹漆一次,直到用得上為止。

現在是日頭西偏的時候,西院一片陰森。

廂房裏三大排的壽材,少說也有五十具之多,就在第三排壽材之間的空架子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黑袍蒙麵人,另一個是裝束詭異的山羊胡老者,兩人正在交談。

“西門大俠!”黑袍蒙麵人語音深沉道:“現在你已經正式成為本會弟子,希望你一心一德永遠效忠本會。”

“是,多謝尊駕的推薦。”

“記住,不能泄露會中的任何機密。”

“是。”

“你當熟記會規。”

“是,屬下……有話可以問麽?”

“不許問,隻許聽,該讓你知道的自然會告訴你。”

“是。”

“昨晚的行動失敗責任不在你。”

“是。”

這山羊胡老者正是“地獄客”西門濤。

“現在交代你一個任務。”黑袍蒙麵人目芒閃了閃。

“請指示!”

“今晚把‘桃花女’帶到此地來。”

“這……”西門濤顯出為難的樣子道:“桃花女華豔秋不是等閑的女子,相當機靈,想要她就範不是件易事。”

“憑你‘地獄客’的能耐對付不了她?”

“屬下盡力而為。”

“不是盡力而為,是非達成任務不可。”

“是。”

西門濤隻有應承的份。

“現在老夫提供你-個方式,當然,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這方式可以不用,你仔細聽著!”說著,把嘴湊向西門濤的耳邊,喁喁低語了-陣,然後把-樣東西塞到西門濤的手裏,放大了聲音道:“注意不要讓人盯梢。”

西門濤深深點頭。

客棧房裏。

“桃花女”華豔秋麵色淒清,麵對著毛人龍。

“人龍,你一定要離開我?”

“我不能不走,我想了很久,也想得很多,決定回關外,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鄉!”毛人龍也有點淒然。

“我們到此結束?”

“我會追憶這一段情。”

“你曾經答應助我完成心願,然後一起……”

“古淩風比我更適合你。”

“我說過對古淩風隻是……”

“豔秋!”毛人龍把手搭上她的香肩道:“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我的家世不許我做方小平第二,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憑-個‘緣’字,緣來則聚,緣盡則散,我倆之間已經到了緣盡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分手不是很好麽。”

華豔秋沒生氣,但臉色變了。

她舍不得毛人龍,但古淩風的影子給她很大的壓力,她是聰明人,當然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現在,她真想大哭一場,但她的一向做人原則是歡笑,她哭不出來,甚至於流淚也不屑,她有極強的自我控製能力。

於是,她笑了,很淒涼的笑,在她這一段人生曆程裏,這種笑可能是第-次,比哭還要難堪的笑。

“人龍,我……沒什麽話好說,你的事業在關外,你有一個不同於中原武林的生活天地,我無法勉強你。”

“豔秋,萬裏間關,也許我們很難有再見的機會,最後一句話,珍惜你的年華,珍惜你的容貌,這些……去了便不會再回來,祝你有一個美滿的歸宿!”他在她的麵頰上親了一下,然後收回手道:“雖說很難再見,但我還是要說一句再見,外加一句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