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第二十一章 囚居

令狐衝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終於醒轉,腦袋痛得猶如已裂了開來,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轟轟聲不絕。

睜眼漆黑一團,不知身在何處,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心想:“我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

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暈了過去。

第二次醒轉時仍頭腦劇痛,耳中響聲卻輕了許多,隻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覺草席下是塊鐵板,右手這麽一動,竟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麽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

他又驚又喜,又是害怕,自己顯然沒死,身子卻已為鐵鏈所係,左手再摸,察覺手上所係的是根細鐵鏈,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脛上也係了鐵鏈。

他睜眼出力凝視,眼前更沒半分微光,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被囚於湖底的地牢中了。

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

當即叫過:“任老前輩,任老前輩。”

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驚懼更增,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黑暗中隻聽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聲,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甚麽關我在這裏?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

由惶急轉為憤怒,破口大罵:“卑鄙無恥的奸惡小人,你們鬥劍不勝,便想關住我不放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此後一生便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時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不由得全身毛發皆豎。

他越想越怕,又張口大叫,隻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變成了號哭,不知從甚麽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麵,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莊中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衝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你們的眼睛刺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

我出了黑牢之後……”突然間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這黑牢麽?我能出這黑牢麽?任老前輩如此本領,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又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得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驀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鏈縛住,兼之全身乏力,隻躍起尺許,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

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不易睜開,但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良機,雖然雙眼刺痛,仍使力睜得大大的,瞪著光亮來處。

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射進來,隨即想起,任老前輩所居的黑牢,鐵門上有一方孔,便與此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

他大聲叫嚷:“快放我出去,黃鍾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隻見方孔中慢慢伸進來一隻大木盤,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肴,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

令狐衝一見,更加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正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

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

隻見那隻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當當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

那隻木盤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衝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上,隻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正緩緩轉身。

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卻是從來沒見過的。

令狐衝叫道:“你去叫黃鍾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

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

令狐衝大叫:“喂,喂,你聽見沒有?”那老者竟頭也不回的走了。

令狐衝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暗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

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衝又是一陣暈眩,凝神半晌,躺倒**,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

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

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或者能和哪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聯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

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

牆壁上當當兒響,發出鋼鐵之聲,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實土。

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

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麵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麵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

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麽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遠。

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隻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呼喝越來越響,陡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自己便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被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

心想:“這四個莊主麵子上都是高人雅士,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暗底裏竟卑鄙齷齪,無惡不作。

武林中這一類小人甚多,原不足為奇。

所奇的是,這四人於琴棋書畫這四門,確是喜愛出自真誠,要假裝也假裝不來。

禿筆翁在牆上書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決非尋常武人所能。”

又想:“師父曾說:‘真正大奸大惡之徒,必是聰明才智之士。

’這話果然不錯,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委實令人難防難避。”

忽然間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

隻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困,定會設法救我。

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

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令狐衝啊令狐衝,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要是給人知道了,顏麵往哪裏擱去?”心中一寬,慢慢站起,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飯和一罐水都打翻了。

若不吃得飽飽的,向大哥來救我出去之後,哪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又怎配稱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

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

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的狗命,卻又何妨?隻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幹淨不可了。”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暈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忽然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千難萬難。

誰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會在黃鍾公的床下?”隻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爾想到:“任老前輩武功之高,隻在向大哥之上,決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

以他這等人物尚且受禁,為甚麽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不來救我,隻怕他也已身遭不測了。”

一時忘了自己受困,卻為向問天的安危擔起心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脫困的。

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誰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

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當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

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於此,定會前來相救。

左道中人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隻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來救我,也必孤身前來,決不肯叫幫手。

倘若有人知道她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

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難以捉摸。

像小師妹……”一想到嶽靈珊,心頭驀地一痛,傷心絕望之意,又深了一層:“我為甚麽隻想有人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脫困而出,做人又有甚麽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甚麽都不知道的好。”

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頗有好處,登時便不怎麽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這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隻覺饑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給人家欺侮得夠了。

我內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願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道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但內心深處總覺得:倘若嶽靈珊真要相嫁,他固不會答允,可是嶽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令他痛心之極。

最好……最好……最好怎樣?“最好小師妹仍然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到華山來,我和小師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

唉,田伯光、桃穀六仙、儀琳師妹……”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個儀琳師妹,現今不知怎樣了?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裏,一定焦急得很。

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不會準許她來救我。

但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穀六仙,一齊前來。

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甚麽也成不了事。

隻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無人理睬。”

想起桃穀六仙的纏七夾八,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一會,又複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朦朦朧朧間,又見方孔中射進微光。

令狐衝大喜,當即坐起,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

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隻狗賊來,瞧他們有沒臉見我?”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放著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

令狐衝早餓得肚子幹癟,幹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接過木盤。

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

令狐衝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

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

令狐衝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

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肴,黑暗中辨別滋味,是些蘿卜、豆腐之類。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

不論令狐衝跟他說甚麽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衝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麽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示意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

令狐衝一見之下,驚得呆了,隻見他口中舌頭隻剩下半截,模樣極是可怖。

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進方孔,顯然他聽不到令狐衝的話,就算聽到了,也無法回答。

令狐衝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可怖模樣,不斷出現在眼前。

他恨恨的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

令狐衝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定當將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刺瞎眼睛……”突然之間,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了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曆如何,始終不知。

“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麽?”想到這裏,歎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便消了大半:“我刺瞎了這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要報仇,那也是應當的。”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

黑獄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隻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來已到盛夏。

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濕熱難當。

這一天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鏈,衣褲無法全部脫除,隻得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將鐵板**所鋪的破席卷起,赤身**的睡在鐵板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

睡了個把時辰,鐵板給他身子煨熱了,迷迷糊糊的向裏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上,覺得似乎刻著甚麽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

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

令狐衝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

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隻見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鐵板,原來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

他登時省悟,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隻因前時**有席,因此未曾發覺,昨晚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啞然失笑,觸手處盡是凸起的字跡。

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團,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從頭去摸鐵**的字跡,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輕輕讀了出來:“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屬應有之報。

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讀到這裏,心想:“原來‘我行被困’四字,是在這裏印出來的。”

繼續摸下去,那字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衝停手抬起頭來,尋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跡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

原來這人也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有幹係?”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繼續摸下去,以後的字跡是:“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

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

令狐衝自習“獨孤九劍”之後,於武功中隻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隻盼以後字跡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實是難過。

可是此後所摸到的字跡,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再不著一個“劍”字。

他好生失望:“甚麽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麽!甚麽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胸腹間立時氣血翻湧。

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

歎了口長氣,端起飯碗吃飯,心想:“這任我行不知是甚麽人物?他口氣好狂,甚麽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

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初發現鐵板上的字跡時,原有老大一陣興奮,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

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所自誇,功夫這等了得,又怎麽仍然被困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之極,縱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也隻可慢慢在這裏等死了。”

當下對鐵板下的字跡不再理會。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

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陰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頓。

令狐衝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上,一伸手便摸到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了。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裏?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全然不同。

他困處多日,已不怎麽熱切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無力,竟躺在**一動也不能動。

隻聽腳步聲極快的便到了鐵門外。

隻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先生,這幾日天氣好熱,你老人家身子好罷?”話聲入耳,令狐衝便認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衝定然破口大罵,甚麽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但經過這些時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麽叫我任先生?是走錯了牢房麽?”當下默不作聲。

隻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

今日七月初一,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語氣甚是恭謹。

令狐衝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心思最為縝密。

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

黑白子卻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

當下仍默不作聲。

隻聽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隻須你答允了我這件事,在下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令狐衝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

隻聽黑白子又問:“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衝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裏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隻好仍然不答。

黑白子歎了口氣,說道:“任老先生,你怎麽不作聲?上次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個兄弟麵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

我想老先生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罷?外邊天地多麽廣闊,你老爺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無人敢與老爺子違抗,豈不痛快之極?你答允我這件事,於你絲毫無損,卻為甚麽十二年來總是不肯應允?”令狐衝聽他語音誠懇,確是將自己當作了那姓任的前輩,心下更加起疑,隻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隻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

令狐衝急欲獲知其中詳情,但料想自己隻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隻有硬生生的忍住,不發半點聲息。

黑白子道:“老爺子如此固執,隻好兩個月後再見。”

忽然輕輕笑了幾聲,說道:“老爺子這次沒破口罵我,看來已有轉機。

這兩個月中,請老爺子再好好思量罷。”

說著轉身向外行去。

令狐衝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道:“你求我答允甚麽事?”黑白子轉身一縱,到了方孔之前,行動迅捷之極,顫聲道:“你……你肯答允了嗎?”令狐衝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甚麽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懇你答允,老爺子怎地明知故問?”令狐衝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

黑白子道:“我求老爺子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老爺子出去。”

令狐衝尋思:“他是真的將我錯認作是那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知他真意,隻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自己都不知說的是甚麽,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老爺子答不答允?老爺子答不答允?”令狐衝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黑白子道:“老爺子要在下作甚麽保證,才能相信?”令狐衝道:“你自己說好了。”

黑白子道:“老爺子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爺子出去,是不是?這一節在下自有安排。

總是教老爺子信得過便是。”

令狐衝道:“甚麽安排?”黑白子道:“請問老爺子,你是答允了?”語氣中顯得驚喜不勝。

令狐衝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甚麽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他有甚麽安排。

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

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老爺子將大法傳我之後,我便是老爺子門下的弟子了。

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淩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

在下如何膽敢不放老爺子出去?”令狐衝哼的一聲,說道:“原來如此。

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

黑白子道:“老爺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衝心想:“他比我還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

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在下再來向你老人家請教。”

令狐衝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鐵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當真將我錯認為那姓任的前輩?此人甚是精細,怎會鑄此大錯?”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黃鍾公窺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多半給人察覺了。

定是黃鍾公暗中布下了機關。”

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本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淩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

尋思:“本教?甚麽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也不知他們搗甚麽鬼,卻將我牽連在內。”

一想到“魔教”兩字,便覺其中詭秘重重,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隻是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複?”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卻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

一覺醒轉之後,第一個念頭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

那姓任的前輩智慧之高,顯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脫口一聲大叫,站起身來。

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大為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答允他,自然是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

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隨即又想:“任老前輩固然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又有甚麽不能?”他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隻要能有機會逃出黑牢,甚麽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主意:“三天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允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再隨機應變便是。”

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讀得爛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

隻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隻好拚命壓低嗓子。

是了,我大叫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

當下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知道黑牢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獄室裏大放炮仗,外麵也聽不到半點聲息。

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兒大罵江南四狗,一會兒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

突然間讀到幾句話:“當令丹田常如空箱,恒似深穀,空箱可貯物,深穀可容水。

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

這幾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隻是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卻覺大為奇怪:“師父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

為甚麽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麽?哈哈,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大當,有何不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內力,越來越覺駭異:“天下有哪一個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將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

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般化散內功,比修積內功還著實艱難得多,練成了又有甚麽用?”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隻是念著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似穀恒虛……”念了一會,心中有氣,捶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中給關得怒火難消,便安排這詭計來捉弄旁人。”

罵一會,便睡著了。

睡夢之中,似覺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甚麽“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急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說不出的舒服。

過了好一會,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向任脈流動,突然動念:“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隻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之後,這才定下神來。

驀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我所以傷重難愈,全因體內積蓄了桃穀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大夫也無法醫治。

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隻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

這鐵板上所刻的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衝,你這人當真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

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自知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清醒時不斷念誦口訣,腦中所想,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便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法門而行。

這時精神一振,重新將口訣和練法摸了兩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

隻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分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大減。

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

哪知道撞在我的手裏,反而於我有益無害。

你死而有知,隻怕要氣得你大翹胡子罷!哈哈,哈哈!”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穀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

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隻怕就此撿回來了。

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內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心中一陣淒涼,又一陣興奮。

這日吃了飯後,練了一會功,隻覺說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縱聲大笑。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你好,晚輩在這裏侍候多時了。”

原來不知不覺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衝潛心練功散氣,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幸好嗓子已啞,他並未察覺,於是又幹笑幾聲。

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令狐衝尋思:“我答允收他為弟子,傳他這些練功的法門?他一開門進來,發見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輩,自然立時翻臉。

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

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掌,他學到了口訣,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此了。”

黑白子聽他不答,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

令狐衝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說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你些功夫。”

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

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

令狐衝道:“幹麽今日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隻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衝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黑白子記掛著黃鍾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

令狐衝心想:“怎生才能將黑白子誘進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極,決不會上當。

何況扯不斷手足的鐵鏈,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脫困。”

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中,用力一扳,那是無意中的隨手而扳,決沒想真能扯開鐵圈,可是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這一下大出意外,驚喜交集,摸那鐵圈,原來中間竟然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曾散開,稍一使力,便欲昏暈,圈上雖有斷口,終究也扳不開來。

此刻他已散了兩天內息,桃穀六仙與不戒大師注入他體內的真氣到了任脈之中,自然而然的生出強勁內力。

再摸右腕上的鐵圈,果然也有一條細縫。

這條細縫以前不知曾摸到過多少次,但說甚麽也想不到這竟是斷口。

當即左手使勁,將右手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摸到箍在兩隻足脛上的鐵圈,也都有斷口,運勁扳開,一一除下,隻累得滿身大汗,氣喘不已。

鐵圈既除,鐵鏈隨之脫落,身上已無束縛。

他好生奇怪:“為甚麽每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得住人?”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衝就著燈光一看,隻見鐵圈斷口處,有一條條細微的鋼絲鋸紋,顯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足鐐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斷了,斷口處閃閃發光,並未生鏽,那麽鋸斷鐵圈之事,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

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

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

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隻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

想到此處,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在黃鍾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鍾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

黑白子當然不會。

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與眾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

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我隻跟他順口敷衍,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來救我出去,須得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了。”

摸著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

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不是易事。

鐵板上字跡潦草,他讀書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識得,隻好強記筆劃,胡亂念個別字充數。

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逆轉,隻要練得稍有不對,難免走火入魔。

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

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

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衝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隻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

心想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於我十分有用,於別人卻有大害,日後如再有人被囚於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讓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當。

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來遍,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

這一天黑白子並未前來,令狐衝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

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

令狐衝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穀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於任督諸脈,心想隻須持之有恒,自能盡數驅出。

他每日背誦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鐵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氣。

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他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威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決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

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

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腳步聲。

令狐衝本來臥在**,當即轉身,麵向裏壁,隻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正萬分對不起。

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

在下每日裏焦急萬狀,隻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

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

令狐衝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哪裏還忍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給我吃了再說。”

黑白子道:“是,是。

前輩答允傳我神功的秘訣了?”令狐衝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

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

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隻怕日久有變。

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衝笑道:“你倒貪心得緊,那也可以。

拿來,拿來!”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隻肥雞。

令狐衝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

提起酒壺,骨嘟嘟的便喝。

這酒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口裏,卻委實醇美無比,似乎丹青生四釀四蒸的吐魯番葡萄酒也有所不及,當下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幹幹淨淨,拍了拍肚子,讚道:“好酒,好酒!”黑白子笑道:“老爺子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

令狐衝聽他再也不提拜師之事,隻道自己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當下也就不提,說道:“好,這四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

’你懂得解麽?”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

他故意將之倒了轉來。

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衝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

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塞絕陰*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倘若斷絕了,哪裏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

令狐衝道:“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麽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

黑白子聽到這裏,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的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

前兩次令狐衝說話極少,辭語又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多了,黑白子十分機警,登時便生了疑竇,料想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老爺子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令狐衝道:“這個自然。”

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

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

黑白子伸手來接。

令狐衝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衝,當的一聲,額頭撞上鐵門。

黑白子驚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衝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顫聲道:“你……你……”令狐衝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油燈微光下見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隻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

自己在這裏囚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己抓住,突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於報複之意,還是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麽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手腕。

黑白子本來十分機警,隻是這一下實在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隻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

當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痛得啊啊大叫。

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卻會折斷,豈非甚奇?原來黑白子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憂,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龍出淵”。

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手臂向內急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已極,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

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便須立時放開他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這當胸一腳。

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準,力道又淩厲之極,隻可惜當的一聲大響,正中鐵門。

令狐衝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間,黑白子猛覺右腕“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登時魂飛天外,一麵運力凝氣,一麵哀聲求告:“老……老爺子,求你……你……”他一說話,內力更大量湧出,隻得住口,但內力還是不住飛快泄出。

令狐衝自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田已然如竹之虛,如穀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

隻覺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顫抖,顯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喝道:“我傳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黑白子隻覺內力愈泄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呼吸終究難免,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泄,這時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隻求右手能從方孔中脫出,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

他身子這麽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立時全身內力急瀉而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

黑白子知道隻須再捱得一刻,全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奮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手臂砍斷。

但這麽一使力,內力奔騰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衝抓住他手腕,隻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扭斷他腕骨,以泄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了手。

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從方孔中縮回。

令狐衝腦中突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速,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鍾公他們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腕拉近,沒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腦袋竟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尺許見方,隻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又何嚐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鏈所係,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鏈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我鋸斷了銬鏈,日日盼望我跟著那送飯的老人越獄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

他發覺銬鏈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際,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願就此離去,隻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了旁人,他們也隻道我便是黑白子。”

將黑白子的長劍插在自己腰間,一劍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鐐的鐵圈之中,用力捏緊,鐵圈深陷入肉。

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

令狐衝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

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爺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衝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麽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令狐衝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隻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

他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隻道久不練功,桃穀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入了丹田。

這時隻盼盡快離開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門戶都是虛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衝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

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黃鍾公他們也已不怎麽懷恨,但覺身得自由,便甚麽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是塊鐵板,側耳傾聽,上麵並無聲息。

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

確知黃鍾公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

他從**的孔中躍出,放好鐵板,拉上席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下去幹甚麽?”令狐衝一驚回頭,隻見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圍在身周。

他不知秘門上裝有機關消息,這麽貿然闖出,機關上鈴聲大作,將黃鍾公等三人引了來,隻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

令狐衝一驚之下,說道:“我……我……”黃鍾公冷冷的道:“我甚麽?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麽誓來?”令狐衝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長劍,向禿筆翁刺去。

禿筆翁怒道:“好二哥,當真動劍嗎?”舉筆一封。

令狐衝這一劍隻是虛招,乘他舉筆擋架,便即發足奔出。

黃鍾公等三人直追出來。

令狐衝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

黃鍾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哪裏去?”令狐衝不答,仍是拔足飛奔。

突見迎麵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二莊主,請留步!”令狐衝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重重撞在他身上。

這一衝之勢好急,那人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

令狐衝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隻是和“電劍”二字卻拉不上幹係了。

令狐衝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

黃鍾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

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來,咱們兄弟有甚麽事不好商量……”令狐衝隻揀荒僻的小路飛奔,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杭州城已遠。

他如此迅捷飛奔,停下來時竟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

他除下頭上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發篷鬆,滿臉汙穢,神情甚是醜怪。

令狐衝吃了一驚,隨即啞然一笑,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間隻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

渾身上下擦洗幹淨,喝飽清水後,將頭發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已回複了本來麵目,與那滿臉浮腫的風二中已沒半點相似之處。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急已散入奇經八脈,丹田內又是如竹之空、似穀之虛,而全身振奮,說不出的暢快。

他不知自己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功夫,桃穀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氣,在少林寺療傷時方生大師注入他體內的內力,固然已盡皆化為己有,而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丹田,再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又多了一個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躍起身來,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隻見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

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

他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

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

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

自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淒涼。

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

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

獨立溪畔,歡喜之情漸消,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