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第二十四章 蒙冤

令狐衝轉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聽了福威鏢局的所在,一時卻不想便去,隻是在街巷間漫步而行。

到底是不敢去見師父、師娘呢,還是不敢親眼見到小師妹和林師弟現下的情狀,可也說不上來,自己找尋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

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鑽進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令狐衝登時胸口熱血上湧,腦中一陣暈眩。

他千裏迢迢的來到福建,為的就是想聽到這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

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

霎時之間,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淚水湧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

隻這麽一個稱呼,這麽一句話,便知小師妹跟林師弟親熱異常。

隻聽林平之道:“我沒功夫。

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

嶽靈珊道:“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

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吩咐,要咱們這幾天別在城裏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

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罷。”

嶽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麽?我就沒見到甚麽武林人物。

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麽了?”兩人說著漸漸走遠。

令狐衝慢慢轉過身來,隻見嶽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並肩而行。

嶽靈珊穿件湖綠衫子,翠綠裙子。

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黃色長袍。

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璧人。

令狐衝胸口便如有甚麽東西塞住了,幾乎氣也透不過來。

他和嶽靈珊一別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對她相愛之深。

他手按劍柄,恨不得抽出劍來,就此橫頸自刎。

突然之間,眼前一黑,隻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

過了好一會,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

徒自苦惱,複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師父師娘,留書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與華山派作對,此人武功奇高,要他兩位老人家千萬小心。

我也不必留下名字,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

回到店中喚酒而飲。

大醉之後,和衣倒在**便睡。

睡到中夜醒轉,越牆而出,徑往福威鏢局而去。

鏢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

但見鏢局中燈火盡熄,更無半點聲息,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哪裏?此刻當已睡了。”

便在此時,隻見左邊牆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牆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

令狐衝提氣追將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嶽靈珊,心想:“小師妹半夜三更卻到哪裏去?”但見嶽靈珊挨在牆邊,快步而行,令狐衝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後四五丈遠,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

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嶽靈珊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顯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沒半分遲疑,奔出二裏有餘,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

令狐衝飛身上屋,隻見她走到小巷盡頭,縱身躍進一間大屋牆內。

大屋黑門白牆,牆頭盤著一株老藤,屋內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

嶽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

令狐衝本來料想此處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便即恍然。

窗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麽?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和你一樣。”

嶽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來。”

林平之道:“不用你來挖,我自己挖給你看。”

嶽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風話,我這就告訴娘去。”

林平之笑道:“師娘要是問你,這句話我是甚麽時候說的,在甚麽地方說的,你怎生回答?”嶽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在練劍場上說的。

你不用心練劍,卻盡跟我說這些閑話。”

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麵。”

嶽靈珊道:“呸!我希罕麽?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甚麽啦?”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

嶽靈珊縮身躲在一旁。

林平之自言自語:“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人。”

作勢慢慢關窗。

嶽靈珊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

令狐衝蹲在屋角,聽著兩人一句句調笑,渾不知是否尚在人世,隻盼一句也不聽見,偏偏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的鑽入耳來。

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

窗子半掩,兩人的影子映上窗紙,兩個人頭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

令狐衝輕輕歎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

忽聽得嶽靈珊說道:“這麽晚還不睡,幹甚麽來著?”林平之道:“我在等你啊。”

嶽靈珊笑道:“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之道:“山人神機妙算,心血**,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

嶽靈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了,是不是?”令狐衝已然走出幾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來。

隻聽得林平之道:“幾個月來,這屋子也不知給我搜過幾遍了,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差著沒將牆上的磚頭拆下來瞧瞧……啊,師姊,這座老屋反正也沒甚麽用了,咱們真的將牆頭都拆開來瞧瞧,好不好?”嶽靈珊道:“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問我幹甚麽?”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問你。”

嶽靈珊道:“為甚麽?”林平之道:“不問你問誰啊?難道你……你將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隻聽得嶽靈珊笑罵:“臭林子,死林子,你討我便宜是不是?”又聽得拍拍作響,顯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內調笑,令狐衝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辟邪劍譜卻與自己有莫大幹係。

林平之的父母臨死之時,有幾句遺言要自己帶給他們兒子,其時隻有自己一人在側,由此便蒙了冤枉。

偏生自己後來得風太師叔傳授,學會了獨孤九劍的神妙劍法,華山門中,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辟邪劍譜,連素來知心的小師妹也大加懷疑。

平心而論,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過崖那日,還曾與師娘對過劍來,便擋不住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月,突然劍術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門劍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別派的劍法秘笈,怎能如此?而這別派的劍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又會是甚麽?他身處嫌疑之地,隻因答允風太師叔決不泄漏他的行跡,實是有口難辯。

中夜自思,師父所以將自己逐出門牆,處事如此決絕,雖說由於自己與魔教妖人交結,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辟邪劍譜,行止卑汙,不容再列於華山派門下。

此刻聽到嶽、林二人談及劍譜,雖然他二人親昵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隻聽得嶽靈珊道:“你已找了幾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兒了,還拆牆幹甚麽?大師哥……大師哥隨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的?”令狐衝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還叫我‘大師哥’!”林平之道:“大師哥傳我爹爹遺言,說道向陽巷老宅中的祖先遺物,不可妄自翻看。

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哥借了去,暫不歸還……”令狐衝黯然冷笑,心道:“你倒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卻說是借了去暫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詞。”

隻聽林平之接著道:“但想‘向陽巷老宅’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哥所能編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媽媽的遺言。

大師哥和我家素不相識,又從未來過福州,不會知道福州有個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陽巷。

即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嶽靈珊道:“就算確是你爹爹媽媽的遺言,那又怎樣?”林平之道:“大師哥轉述我爹爹的遺言,又提到‘翻看’兩字,那自不會翻看甚麽四書五經,或是甚麽陳年爛帳,想來想去,必定與劍譜有關。

師姊,我想爹爹遺言中既然提到向陽巷老宅,即使劍譜早已不在,在這裏當也能發現一些端倪。”

嶽靈珊道:“那也說得是。

這些日子來,我見你總是精神不濟,晚上又不肯在鏢局子裏睡,定要回到這裏,我不放心,因此過來瞧瞧。

原來你白天練劍,又要強打精神陪我,晚間卻在這裏掏窩子。”

林平之淡淡一笑,隨即歎了口氣,道:“想我爹爹媽媽死得好慘,我倘若找到劍譜,能以林家祖傳劍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媽媽在天之靈。”

嶽靈珊道:“不知大師哥此刻在哪裏?我能見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還劍譜。

他劍法早已練得高明之極,這劍譜也當物歸原主啦。

我說,小林子,你乘早死了這條心,不用在這舊房子裏東翻西尋啦。

就沒這劍譜,練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報得了仇。”

林平之道:“這個自然。

隻是我爹爹媽媽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這等慘,如若能以我林家劍法報仇,才真正是給爹娘出了這口氣。

再說,本門紫霞神功向來不輕傳弟子,我入門最遲,縱然恩師、師娘看顧,眾位師兄、師姊也都不服,定要說……定要說……”嶽靈珊道:“定要說甚麽啊?”林平之道:“說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隻不過瞧在紫霞神功的麵上,討恩師、師娘的歡心。”

嶽靈珊道:“呸!旁人愛怎麽說,讓他們說去。

隻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

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嶽靈珊拍的一聲,不知在他肩頭還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林平之笑道:“好啦,來了這麽久,該回去啦,我送你回鏢局子。

要是給師父、師娘知道了,那可糟糕。”

嶽靈珊道:“你趕我回去,是不是?你趕我,我就走。

誰要你送了?”語氣甚是不悅。

令狐衝知她這時定是撅起了小嘴,輕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係人心處。

林平之道:“師父說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現江湖,聽說已到了福建境內,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心狠手辣。

你深夜獨行,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麽辦?”令狐衝心道:“原來此事師父已知道了。

是了,我在仙霞嶺這麽一鬧,人人都說是任我行複出,師父豈有不聽到訊息之理?我也不用寫那一封信了。”

嶽靈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果不巧遇上了他,難道你便能殺了他,拿住他?”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來取笑?我自然對付不了他,但隻須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

嶽靈珊柔聲道:“小林子,我不是說你武功不行。

你這般用功苦練,將來一定比我強。

其實除了劍法還不怎麽熟,要是真打,我可還真不是你對手。”

林平之輕輕一笑,說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劍,或許咱們還能比比。”

嶽靈珊道:“我幫你找找看。

你對家裏的東西看得熟了,見怪不怪,或許我能見到些甚麽惹眼的東西。”

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這裏又有甚麽古怪。”

接著便聽得開抽屜、拉桌子的聲音。

過了半晌,嶽靈珊道:“這裏甚麽都平常得緊。

你家裏可有甚麽異乎尋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會,道:“異乎尋常的地方?沒有。”

嶽靈珊道:“你家的練武場在哪裏?”林平之道:“也沒甚麽練武場。

我曾祖父創辦鏢局子後,便搬到鏢局去住。

我祖父、父親,都是在鏢局子練的功夫。

再說,我爹爹遺言中有‘翻看’二字,練武場中也沒甚麽可翻看的。”

嶽靈珊道:“對啦,咱們到你家的書房去瞧瞧。”

林平之道:“我們是保鏢世家,隻有帳房,沒有書房。

帳房可也是在鏢局子裏。”

嶽靈珊道:“那可真難找了。

在這座屋子中,有甚麽可以翻看的。”

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師哥的那句話,他說我爹爹命我不可翻看祖宗的遺物,其實多半是句反話,叫我去翻看這老宅中祖宗的遺物。

但這裏有甚麽東西好翻看呢?想來想去,隻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經了。”

嶽靈珊跳將起來,拍手道:“佛經!那好得很啊。

達摩老祖是武學之祖,佛經中藏有劍譜,可沒甚麽希奇。”

令狐衝聽到嶽靈珊這般說,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林師弟如能在佛經中找到了那部劍譜,可就好了,免得他們再疑心是我吞沒了。”

卻聽得林平之道:“我早翻過啦。

不但是翻一遍兩遍,也不是十遍八遍,隻怕一百遍也翻過了。

我還去買了金剛經、法華經、心經、楞伽經來和曾祖父遺下的佛經逐字對照,確是一個字也不錯。

那些佛經,便是尋常的佛經。”

嶽靈珊道:“那就沒甚麽可翻的了。”

她沉吟半晌,突然說道:“佛經的夾層之中,你可找過沒有?”林平之一怔,說道:“夾層?我可沒想到。

咱們這便去瞧瞧。”

二人各持一隻燭台,手拉手的從廂房中出來,走向後院。

令狐衝在屋麵上跟去,眼見燭光從一間間房子的窗戶中透出來,最後到了西北角一間房中。

令狐衝跟著過去,輕輕縱下院子,湊眼窗縫向內張望。

隻見裏麵是座佛堂。

居中懸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達摩老祖背麵,自是描寫他麵壁九年的情狀。

佛堂靠西有個極舊的蒲團,桌上放著木魚、鍾磬,還有一疊佛經。

令狐衝心想:“這位創辦福威鏢局的林老前輩,當年威名遠震,手下傷過的綠林大盜定然不少,想來到得晚年,在這裏懺悔生平的殺業。”

想象一位叱吒江湖的英雄豪傑,白發蒼蒼之時,坐在這間陰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魚念經,那心境可著實寂寞淒涼。

嶽靈珊取過一部佛經,道:“咱們把經書拆了開來,查一查夾層中可有物事。

如果查不到,再將經書重行釘好便是。

你說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經,拉斷了釘書的絲線,將書頁平攤開來,查看夾層之中可有字跡。

嶽靈珊拆開另一本佛經,一張張拿起來在燭光前映照。

令狐衝瞧著她背影,但見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著那隻銀鐲子,有時臉龐微側,與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對便是一笑,又去查看書頁,也不知是燭光照射,還是她臉頰暈紅,但見半邊俏臉,當真豔若春桃。

令狐衝悄立窗外,卻是瞧得癡了。

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將桌上十二本佛經拆完,突然之間,令狐衝聽得背後輕輕一響。

他身子一縮,回頭過來,隻見兩條人影從南邊屋麵上欺將過來,互打手勢,躍入院子,落地無聲。

二人隨即都湊眼窗縫,向內張望。

過了好一會,聽得嶽靈珊道:“都拆完啦,甚麽都沒有。”

語氣甚是失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們去打盆水來。”

聲音轉得頗為興奮。

林平之問道:“幹甚麽?”嶽靈珊道:“我小時候曾聽爹爹說過個故事,說有一種草,浸了酸液出來,用來寫字,幹了後字跡便即隱沒,但如浸濕了,字跡卻又重現。”

令狐衝心中一酸,記得師父說這個故事時,嶽靈珊還隻八九歲,自己卻有十七八歲了。

當年舊事,霎時間湧上心來,記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來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壯的蟋蟀讓了給她,偏偏還是她的輸了。

她哭個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兩個人同去請師父講故事。

念及這些往事,淚水又湧到眼眶之中。

隻聽林平之道:“對,不妨試一試。”

轉身出來,嶽靈珊道:“我和你同去。”

兩人手拉手的出來。

躲在窗後的那二人屏息不動。

過了一會,林平之和嶽靈珊各捧了一盆水,走進佛堂,將七八張佛經的散頁浸在水中。

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將一頁佛經提了起來,在燭光前一照,不見有甚麽字跡。

兩人試了二十餘頁,沒發見絲毫異狀。

林平之歎了口氣,道:“不用試啦,沒寫上別的字。”

他剛說了這兩句話,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

林平之喝道:“甚麽人?”那二人直撲進門,勢疾如風。

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下已被人一指點中。

嶽靈珊長劍隻拔出一半,敵人兩隻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嶽靈珊隻得放脫劍柄,舉手上擋。

那人右手連抓三下,都是指向她咽喉。

嶽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無法再退。

那人左手向她天靈蓋劈落,嶽靈珊雙掌上格,不料那人這一掌乃是虛招,右手點出,嶽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無法動彈。

這一切令狐衝全看在眼裏,見林嶽二人一時並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敵人是甚麽來頭。

隻見這二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團,撕成兩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將木魚劈成了七八片。

林平之和嶽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均想:“怎沒想到劍譜或許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

但見蒲團和木魚中並沒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禿頭,另一個卻滿頭白發。

二人行動迅疾,頃刻之間,便將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無物可碎,兩人目光都向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

禿頭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畫像。

白發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令狐衝、林平之、嶽靈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手放在背後,似是捏著一個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

禿頭老者問道:“他手指有甚麽古怪?”白發老者道:“不知道!且試試看。”

身子縱起,雙掌對準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處,擊向屋頂。

蓬的一聲,泥沙灰塵簌簌而落。

禿頭老者道:“哪有甚麽……”隻說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的物事從屋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發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裏了。”

他大喜若狂,聲音也發顫了。

禿頭老者道:“怎麽?”白發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衝凝目瞧去,隻見袈裟之上隱隱似寫滿了無數小字。

禿頭老者道:“這難道便是辟邪劍譜?”白發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譜。

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

兄弟,收了起來罷。”

禿頭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將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嶽二人指了指,道:“斃了嗎?”令狐衝手持劍柄,隻待白發老者一露殺害林嶽二人之意,立時搶入,先將這兩名老者殺了。

哪知那白發老者說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罷。”

兩人並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

令狐衝也即躍出牆外,跟隨其後。

兩名老者腳步十分迅疾。

令狐衝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二人相距不過二丈。

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衝便也加快腳步。

突然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衝隻覺右肩、右臂一陣劇痛,竟已被對方雙刀同時砍中。

兩人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

令狐衝隻是內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怪招,卻和第一流高手還差著這麽一大截,對方驀地裏出招,別說拔劍招架,連手指也不及碰到劍柄,便已受重傷。

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著砍到。

令狐衝大駭之下,急忙向後躍出,幸好他內力奇厚,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著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

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躍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驚,當即撲將上來。

令狐衝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時還不怎麽疼痛,此時卻痛得幾欲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上麵所寫的多半便是辟邪劍譜。

我身蒙不白之冤,說甚麽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

當下強忍疼痛,伸手去拔長劍。

一拔之下,長劍隻出鞘一半,竟爾拔不出來,右臂中刀之後,力氣半點也無法使出。

耳聽得腦後風響,敵人鋼刀砍到,當即提氣向前急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才將長劍握在手中,使勁一抖,將劍鞘摔在地下。

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撲麵,雙刀同時砍到。

他又倒躍一步。

其時天色將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不見一物。

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看到敵人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身法招式全然無法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

隻覺左臂又是一痛,被敵人刀鋒劃了一道口子,隻得斜向長街急衝出去,左手握劍,將拳頭按住右肩傷口,以免流血過多,不支倒地。

兩名老者追了一陣,眼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然奪到,不願多生枝節,當即停步不追。

轉身回去。

令狐衝叫道:“喂,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身追來。

兩名老者大怒,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

令狐衝不和他們正麵交鋒,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

奔得幾步,靈機一動,躍上屋頂,四下一望,見左前方一間屋中有燈光透出,當即向燈光處奔去。

兩名老者卻又停步不追。

令狐衝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了過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的辟邪劍譜,一個禿頭,一個白發,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拿到你們,碎屍萬段。”

拍剌剌一聲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當即上屋向他追去。

令狐衝隻覺腳下發軟,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陣,突然間一個踉蹌,從屋麵上摔了下來,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靠牆而立。

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

禿頭老者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生不走。”

令狐衝見他禿頭上油光晶亮,心頭一凜:“原來天亮了。”

笑道:“兩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為甚麽定要殺我而甘心?”白發老者單刀一舉,向令狐衝頭頂疾劈而下。

令狐衝劍交右手,輕輕一刺,劍尖便刺入了他咽喉。

禿頭老者大吃一驚,舞刀直撲而前。

令狐衝一劍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一齊切了下來,劍尖隨即指住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甚麽門道,說了出來,饒你一命。”

禿頭老者嘿嘿一笑,跟著淒然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日死在尊駕劍下,佩服佩服,隻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個胡塗鬼。”

令狐衝見他雖斷了一手,仍是氣概昂然,敬重他是條漢子,說道:“在下被迫自保,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

那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別過。”

禿頭老者森然道:“禿鷹豈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

令狐衝心道:“這人寧死不屈,倒是個人物。”

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

隻覺一陣頭暈,知道是失血過多,於是撕下衣襟,胡亂紮住肩頭和臂上的傷口,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袈裟取了出來。

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幾口氣,辨明方向,徑向林平之那向陽巷老宅走去。

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來,不但性命不保,死後人家還道我是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死後還是落了汙名。”

當下強自支撐,終於走進了向陽巷。

但林家大門緊閉,林平之和嶽靈珊又被人點倒,無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內,卻無論如何無此力氣,隻得打了幾下門,跟著出腳往大門上踢去。

這一腳大門沒踢開,一下震蕩,暈了過去。

待得醒轉,隻覺身臥在床,一睜眼,便見到嶽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衝大喜,叫道:“師父,師娘……我……我……”心情激動,淚水不禁滾滾而下,掙紮著坐起身來。

嶽不群不答,隻問:“卻是怎麽會事?”令狐衝道:“小師妹呢?她……她平安無事嗎?”嶽夫人道:“沒事!你……你怎麽到了福州?”語音中充滿了關懷之意,眼眶卻不禁紅了。

令狐衝道:“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給兩個老頭兒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

那兩人……那兩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

一摸懷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呢?”嶽夫人問道:“那是甚麽?”令狐衝道:“袈裟上寫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劍譜。”

嶽夫人道:“那麽這是平之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

令狐衝道:“正是。

師娘,你和師父都好?眾位師弟師妹也都好?”嶽夫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

令狐衝道:“我怎麽到了這裏?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麽?”嶽夫人道:“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老宅去,在門外見你暈在地下。”

令狐衝“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如果給魔教的妖人先見到,孩兒就沒命了。”

他知師娘定是早起不見了女兒,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隻是這件事不便跟自己說起。

嶽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怎知他們是魔教的?”令狐衝道:“弟子南來,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們動了幾次手。

這兩個老頭兒武功怪異,顯然不是我正派中人。”

心下暗暗喜歡:“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勾結了。”

哪知嶽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厲聲道:“你到這時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騙麽?”令狐衝大驚,忙道:“弟子決不敢欺瞞師父。”

嶽不群森然道:“誰是你師父了?嶽某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份。”

令狐衝從**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願領師父重責,隻是……隻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

嶽不群向旁避開,不受他的大禮,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已跟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幹甚麽?”令狐衝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這話不知從何說起?雖然聽說那任……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見過。”

嶽夫人道:“衝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說謊?”歎了口氣,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岡上給你醫病,那天我們又不是沒去……”令狐衝大為駭異,顫聲道:“五霸岡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兒?”嶽夫人道:“你起來說話。”

令狐衝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她……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真是從何說起?”嶽夫人怫然不悅,道:“為甚麽對著師父、師娘,你還要說謊?”嶽不群怒道:“誰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拍的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

令狐衝惶恐道:“弟子決不敢欺騙師父、師娘……”嶽不群厲聲道:“嶽某當初有眼無珠,收容了你這無恥小兒,實是愧對天下英豪。

你是不是要我長此負這汙名?你再叫一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怒喝時臉上紫氣忽現,實是惱怒已極。

令狐衝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

可是……可是誰也沒跟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

嶽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警,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隻這麽一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之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

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麵子?”令狐衝道:“弟……我……我當時隻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

嶽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麽?”令狐衝道:“沒有,隻不過……隻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

嶽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嶽夫人歎了口氣,道:“衝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

我說的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

令狐衝道:“師……師……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俱在,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和盈盈、向問天、任我行這些人的幹係,又豈僅是“結交”而已?嶽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女兒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嶽不群怒道:“甚麽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麽?”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當真是相敬如賓,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可見實是怒不可遏。

嶽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你為甚麽又和魔教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罷!”令狐衝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之中,深穀之前,和向問天並肩迎敵,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雖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委實出於無奈,可是這大筆血債,總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嶽夫人道:“在五霸岡下,你又與魔教的任小姐聯手,殺害了好幾個少林派和昆侖派弟子。

衝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可再沒法子庇護你了。”

說到這裏,兩行淚水從麵頰上直流下來。

令狐衝黯然道:“孩兒的確是做錯了事,罪不可赦。

但一身做事一身當,決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汙。

請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

嶽不群長歎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

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

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

你此後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麽身分來處置你?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再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裏,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說到這裏,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

卻是勞德諾。

嶽不群問道:“怎麽?”勞德諾道:“外麵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鍾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

嶽不群道:“九曲劍鍾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

徑自出房。

嶽夫人向令狐衝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說話,跟著走了出去。

令狐衝自幼對師娘便如與母親無異,見她對自己愛憐,心中懊悔已極,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不辨別清楚。

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

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臉上少了光彩。”

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

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東海荒島,終身不得回歸中原。

唉,我原該想到才是。

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扭扭捏捏,嬌羞靦腆,比之小師妹尚且勝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會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時任教主尚給東方不敗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怎會有偌大權勢?”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

令狐衝叫道:“小師妹!你……”下麵的話便接不下去了。

嶽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氣來啦。”

語氣甚是焦急。

令狐衝隻一見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甚麽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一時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嶽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有個甚麽姓鍾的,帶著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尋到這兒來。”

令狐衝一呆,茫然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

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嶽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衝,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說是魔教妖人,欺瞞於我。”

令狐衝奇道:“弟……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我……我沒有……”嶽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令狐衝聽到這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豈是投降之人”這句話,那麽另一個白發老者,便是甚麽“白頭仙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發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那確是我殺的。

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

他們使的是單刀,全不是嵩山派武功。”

嶽不群神色愈是嚴峻,問道:“那麽這兩個人,確是你殺的?”令狐衝道:“正是。”

嶽靈珊道:“爹,那個白頭發和那禿頂的老頭兒……”嶽不群喝道:“出去!誰叫你進來的?我在這裏說話,要你插甚麽嘴?”嶽靈珊低下了頭,慢慢走到房門口。

令狐衝心下一陣淒涼,一陣喜歡:“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

她幹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盡速避禍。”

嶽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麽?這卜沙二人出於嵩山派的旁枝,你心有不規,不知用甚麽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將血跡帶到了向陽巷平之的老宅。

嵩山派一查,便跟著查到了這裏。

眼下嵩山派的鍾師兄便在外麵,向我要人,你有甚麽話說?”嶽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衝兒殺的?單憑幾行血跡,也不能認定是咱們鏢局中人殺的。

咱們給他們推個一幹二淨,那便是了。”

嶽不群怒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無惡不作的無賴子。

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而說謊?你……你……咱們這麽幹,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

令狐衝這幾年來,常想師父、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麽一天,那真是萬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如此的聲色俱厲,心中忽想:“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幹甚麽,我便由得她幹甚麽,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決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

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嶽不群雙目盯在令狐衝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怒喝:“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麽?”嶽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教令狐衝從胡思亂想中醒覺過來,一抬頭,隻見師父臉上紫氣隱隱,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間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歡喜,隻覺在這世上委實苦澀無味之極,今日死在師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小師妹在旁,看著自己被他父親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

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嶽靈珊瞧去,隻待師父揮掌打落。

但覺腦頂風生,嶽不群右掌劈將下來,卻聽得嶽夫人叫道:“使不得!”手指便往丈夫後腦“玉枕穴”上點去。

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相互拆招,已然熟極而流,嶽夫人這一指所點之處,乃是致命要穴,嶽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

嶽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衝身前。

嶽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幹甚麽?”嶽夫人急叫:“衝兒,快走!快走!”令狐衝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便殺好了。

我是罪有應得。”

嶽夫人頓足道:“有我在這裏,他殺不了你的,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

嶽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麵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令狐衝心道:“原來師父擔心應付不了鍾鎮他們,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

朗聲說道:“好,我去見見他們。”

說著大踏步往外走去,嶽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

令狐衝走得極快,立時已衝入了大廳。

果見蒿山派的九曲劍鍾鎮、神鞭鄧八公、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

令狐衝往對麵的太師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裏幹甚麽來了?”此刻令狐衝身上穿著店小二衣衫,除去虯髯,與廿八鋪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參將模樣已全不相同。

鍾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滿身血跡的市井少年如此無禮,都是勃然大怒。

高克新喝道:“你是甚麽東西?”令狐衝笑道:“你們三個,是甚麽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甚麽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甚麽好話,怒道:“快去請嶽先生出來!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這時嶽不群、嶽夫人、嶽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後,聽著令狐衝跟這三人對答。

嶽靈珊聽他問“你們三個是甚麽南北?”忍不住好笑,但知眼前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師哥殺了他們的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親、母親勢難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便笑不出來。

令狐衝道:“嶽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

我正來尋他的晦氣。

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甚麽白頭妖翁卜沉,一個叫禿梟沙天江,已經給我殺了。

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家夥,躲在福威鏢局之中。

我要嶽先生交出人來,嶽先生卻是不肯。

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跟著縱聲大叫:“嶽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家夥,一個叫爛鐵劍鍾鎮,一個叫小鬼鄧八婆,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

請你快快交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

你想包庇他們,那可不成!你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可不賣這個帳。”

嶽不群等聽了,無不駭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

可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鍾鎮更是了得。

聽他所嚷的言語,顯已知道鍾鎮等三人的來曆。

那日夜戰,他打敗劍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雙眼,劍法確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傷極重,隻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上前挑戰?高克新大怒躍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衝刺出。

鍾鎮舉手攔住,向令狐衝問道:“尊駕是誰?”令狐衝道:“哈哈,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

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由你嵩山吞並其餘四派。

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來是要搶奪林家的辟邪劍譜,二來是要戕害華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

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了。

嘿嘿,好笑啊好笑!”嶽不群和嶽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鍾鎮臉有驚疑之色,問道:“尊駕是哪一派的人物?”令狐衝道:“我大廟不收,小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決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罷?哈哈,哈哈。”

笑聲中充滿了淒涼之意。

鍾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嶽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麵說話。”

這幾句話語調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衝揭了他的底,已決心誅卻。

他對嶽不群畢竟有所忌憚,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令狐衝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手。

這句話正合令狐衝心意,大聲叫道:“嶽先生,你今後可得多加提防。

魔教教主任我行複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功,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

還有,嵩山派想並吞你華山派。

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不可不防。”

他此番來到福州,為的便是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

鍾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衝邁步走出福威鏢局,隻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外,正是恒山派那批女弟子。

儀和與鄭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嶽不群和嶽夫人。

令狐衝一怔,急忙轉頭,不讓她們見到,但已跟儀和她們打了個照麵,好在儀琳遠遠在後,沒見到他麵目。

鍾鎮等三人出來時,儀和與鄭萼卻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同時停住了腳步。

令狐衝心想:“恒山派弟子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虧了。”

他不願給儀琳見到,斜刺裏便欲溜走。

鍾鎮、鄧八公、高克新同時兵刃出手,攔在他麵前,喝道:“你還想逃嗎?”令狐衝笑道:“我沒兵器,怎生打法?”這時嶽不群、嶽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衝如何對付鍾鎮等三人。

嶽靈珊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過去給他。

嶽不群左手兩指伸出,搭在她劍刃之上,搖了搖頭。

嶽靈珊急道:“爹!”嶽不群又搖了搖頭。

這一切全瞧在令狐衝眼裏,心中大慰:“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

突然之間,好幾人齊聲驚呼。

令狐衝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急縱而出。

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隻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隻須慢得刹那,又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隻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凶險已極。

他站定後立即回頭,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

恒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

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將鍾鎮等三人分別圍住。

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加之身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

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

陣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衝偷襲的,便是鍾鎮。

聽得令狐衝的言語對嵩山派甚是不利,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盡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嶽不群的疑心。

他出手固是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恒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得,四肢百骸,隻須哪裏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嶽不群、嶽夫人等不知恒山派與鍾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大為驚奇,眼見恒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令狐衝但見恒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複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籲籲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彩之至!”鍾鎮眼見受製,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麽玩笑?我認輸了,好不好?”當的一聲,擲劍下地。

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好長劍一抖,收了轉去,其餘六人跟著收劍。

不料鍾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

鍾鎮手指間一碰劍柄,劍鋒如電,驀地刺出。

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落地。

鍾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恒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

這麽一亂,其餘兩個劍陣中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乘隙發動,登時兵刃相交,錚錚之聲大作。

令狐衝搶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揮劍擊出。

但聽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腕被擊,長劍落地。

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

鍾鎮手腕被劍背擊中,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

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叫“吳將軍”的是鄭萼。

適才令狐衝擊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鋪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茫然失措、鄧八公險些窒息、鍾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殊無二致。

鄭萼心思機敏,當日曾見令狐衝如此出招,他容貌衣飾雖已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

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

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姊結成劍陣,圍住了鄧八公。

每人全神貫注,雙目盯住敵人,絕不斜視,目中所見,隻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隻見其頭,視胸則隻見其胸,連敵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自然更加無法見到旁人,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衝。

闋別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些暈去。

令狐衝真相既顯,眼見已無法隱瞞,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家夥太也不識好歹,恒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仇報。

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

我……我……”說到這裏,突然腦中暈眩,眼前發黑,咕咚倒地。

儀琳搶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隻見他肩頭、臂上血如泉湧,急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雲熊膽丸塞入他口中。

鄭萼、儀真等取過天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

恒山派眾女弟子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於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汙辱,是以遞藥的遞藥,抹血的抹血,包紮的包紮,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救治。

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

恒山派眾女弟子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歎息,或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凶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

華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

嶽不群心想:“恒山派向來戒律精嚴,這些女弟子卻不知如何,竟給令狐衝這無行浪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

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昏天黑地,一塌胡塗。

怎地恒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鍾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衝衝去。

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後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鍾鎮三人擋住。

這些女弟子個別武功並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嶽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隻是種種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結怨,又對嵩山、恒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

但見恒山派十四女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鍾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

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儀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衝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聲叮當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臉上神色焦慮,口中喃喃念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心下感激,站了起來,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

儀琳道:“你……你別……別……”令狐衝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出去。

儀琳本來擔心他傷勢,但一覺自己肩頭正承擔著他身子重量,登時勇氣大增,全身力氣都運上右肩。

令狐衝從幾名女弟子身旁走過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當的一聲,擊在鍾鎮的劍刃之上。

鍾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決非其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好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雙劍相交,當即在劍上運足了內勁,猛覺自身內力急瀉外泄,竟然收束不住。

原來令狐衝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須肌膚相觸,隻要對方運勁攻來,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入他體內。

鍾鎮大驚之下,急收長劍,跟著立即刺出。

令狐衝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隻須順勢一劍,即可製其死命,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隻得橫劍擋格。

雙劍相交,鍾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驚怒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長劍疾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劍尖竟刺向令狐衝身旁儀琳的胸口。

這一招虛虛實實,後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衝如橫劍去救,他便回劍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衝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

眾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及儀琳胸口衣衫,令狐衝的長劍驀地翻過,壓上他劍刃。

鍾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用力前送,劍尖竟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上緩緩弓起,同時內力急傾而出。

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撤劍,向後躍出,可是前力已失,後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重重的直撻下來。

這一下撻得如此狼狽,渾似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常人。

他雙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隻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

鄧八公和高克新忙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麽了?”鍾鎮雙目盯住在令狐衝臉上,隨即想起,數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決不能是這樣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說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鍾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覺內力漸增。

原來令狐衝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內力,隻是鍾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罷,日後再找回這場子。”

鍾鎮將手一揮,對著令狐衝大聲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等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

姓鍾的今日不是你對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決不會屈服於你妖法的**威之下。”

說著轉過身來,向嶽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嶽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麽淵源罷?”嶽不群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鍾鎮在他麵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後會有期。”

帶著鄧高二人,徑自走了。

嶽不群從大門的階石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衝,你好,原來你學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

令狐衝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此,卻也無從置辯。

嶽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衝道:“是!”嶽不群厲聲道:“你習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敵。

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

第二次見麵,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

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哪一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

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齊聲應道:“是!”嶽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麽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的女兒,卻也並不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嶽靈珊低聲道:“聽到了。”

令狐衝本已衰弱不堪,聽了這幾句話,更覺雙膝無力,當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儀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嶽師伯,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

嶽不群道:“有甚麽誤會?”儀和道:“我恒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

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麽會來幫我們去和魔教為敵?”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嶽不群又叫“令狐衝”,自己卻隻知他是“吳將軍”,隻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

嶽不群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他的當。

貴派眾位南來,是哪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是為令狐衝的花言巧語所感,隻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

儀和淒然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

嶽不群和嶽夫人都“啊”的一聲,甚感驚惋。

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雲庵信鴿有書傳到。”

走到儀和麵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去。

儀和接過,拔開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個布卷,展開一看,驚叫:“啊喲,不好!”恒山派眾弟子聽得白雲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紛圍攏,見儀和神色驚惶,忙問:“怎麽?”“師父信上說甚麽?”“甚麽事不好?”儀和道:“師妹你瞧。”

將布卷遞給儀清。

儀清接了過來,朗聲讀道:“餘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穀。”

又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

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龍泉?”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卻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管他是甚麽凶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

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起。”

儀清心想:“師父和師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們這些人趕去,多半也無濟於事。”

拿著血書,走到嶽不群身前,躬身說道:“嶽師伯,我們掌門師尊來信,說道:‘被困於龍泉鑄劍穀。

’請師伯念在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

嶽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絕,怎麽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通書信,可是尊師的親筆麽?”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

隻怕她老人家已受了傷,倉卒之際,蘸血書寫。”

嶽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敝派也沒甚麽仇敵。”

嶽不群斜眼向令狐衝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信,誘你們去自投羅網。

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

儀和朗聲叫道:“師尊有難,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

儀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嶽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用。”

儀真也道:“不錯,倘若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

恒山派見嶽不群推三阻四,不顧義氣,都是心頭有氣。

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師伯回來,再來探你。”

令狐衝大聲道:“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大夥兒一同前去救人便了。”

儀琳道:“你身受重傷,怎能趕路?”令狐衝道:“本將軍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恒山眾弟子本來全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衝同去,膽子便大了不少,登時都臉現喜色。

儀真道:“那可多謝你了。

我們去找坐騎給你乘坐。”

令狐衝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甚麽樣子?走啊,走啊。”

他眼見師父如此絕情,心下氣苦,狂氣便又發作。

儀清向嶽不群、嶽夫人躬身說道:“晚輩等告辭。”

儀和氣忿忿的道:“這種人跟他客氣甚麽?陡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名!”儀清喝道:“師姊,別多說啦!”嶽不群笑了笑,隻當沒聽見。

勞德諾閃身而出,喝道:“你嘴裏不幹不淨的說些甚麽?我五嶽劍派本來同氣連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

可是你們和令狐衝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師父自要考慮周詳。

你們先得把令狐衝這妖人殺了,表明潔白。

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派同流合汙。”

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問道:“你說甚麽‘同流合汙’?”勞德諾道:“你們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汙了。”

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們這種人,自居豪傑,其實卻是見死不救、臨難苟免的偽君子!”嶽不群外號“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

勞德諾聽她言語中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喉。

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有鳳來儀”。

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

跟著寒光閃動,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刺到。

勞德諾忙回劍招架,可是隻架開刺向胸膛的一劍,嗤嗤聲響,恒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劃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來長。

總算恒山派弟子並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隻鄭萼功夫較淺,出劍輕重拿捏不準,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後,劍尖又刺傷了他右臂肌膚。

勞德諾大驚,急向後躍,拍的一聲,懷中掉下一本冊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隻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字。

勞德諾臉色大變,急欲上前搶還。

令狐衝叫道:“阻住他!”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刷刷連刺三劍。

勞德諾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

嶽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令狐衝大聲道:“勞德諾,六師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那日華山上絕頂六弟子陸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蹤,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掉了出來。

勞德諾道:“胡說八道!”突然間矮身疾衝,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而去。

令狐衝憤極,發足追去,隻奔出幾步,便一晃倒地。

儀琳和鄭萼忙奔過去扶起。

嶽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交給父親,道:“爹,原來是給二師哥偷了去的。”

嶽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曆祖相傳的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

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做同流合汙呢!”於嫂走到令狐衝跟前,問道:“令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衝咬牙道:“我師弟給這奸賊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

見嶽不群及眾弟子轉身入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陰毒武功,二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道:“尊師被困,事不宜遲,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

勞德諾這惡賊,遲早會撞在我手裏。”

於嫂道:“你身上有傷,如此……如此……唉,我不會說……”她是傭婦出身,此時在恒山派中身分已然不低,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

令狐衝道:“咱們快去騾馬市上,見馬便買。”

掏出懷中金銀,交給於嫂。

但市上買不夠馬匹,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北飛馳。

奔出十餘裏,隻見一片草地上有數十匹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

令狐衝道:“去把馬搶過來!”於嫂忙道:“這是軍馬,隻怕不妥。”

令狐衝道:“救人要緊,皇帝的禦馬也搶了,管他甚麽妥不妥。”

儀清道:“得罪了官府,隻怕……”令狐衝大聲道:“救師父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吳將軍就是官府。

將軍要馬,小兵敢不奉號令嗎?”儀和道:“正是。”

令狐衝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

儀清道:“拉十二匹就夠了。”

令狐衝叫道:“盡數拉了來!”他呼號喝令,自有一番威嚴。

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恒山派弟子淒淒惶惶,六神無主,聽令狐衝這麽一喝,眾人便拍馬衝前,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將幾十匹馬都拉了過來。

那些兵卒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隻叫得一兩句“幹甚麽?”“開甚麽玩笑?”已摔在地下,動彈不得。

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是興奮。

大家貪新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

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

鎮民見一群女尼姑帶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不大為詫異。

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夠了。”

適才在騾馬市上買馬,眾人救師心切,哪有心情討價還價,已將銀兩使了個幹淨,隻剩下些銅錢。

令狐衝道:“鄭師妹,你和於嫂牽一匹馬去賣了,官馬卻不能賣。”

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於嫂到市上去賣。

眾弟子掩嘴偷笑,均想:“於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居然在市上賣馬,倒也希罕得很。”

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幾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來付帳。

傍晚時分,在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座大鎮,屋宇鱗比,至少有七八百戶人家。

眾人到鎮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

鄭萼興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

令狐衝低聲道:“你到街上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

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隻有一個大財主,姓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鋪,又開米行。

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

令狐衝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去跟他化緣。”

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隻怕化不到甚麽錢米。”

令狐衝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夥兒上路罷。”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父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是,當即出鎮向北。

行不數裏,令狐衝道:“行了,咱們便在這裏歇歇。”

眾人依言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

令狐衝閉目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睜開眼來,向於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

於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應了。

令狐衝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

儀和大聲道:“啊喲,哪能化到這麽多?”令狐衝道:“小小二千兩銀子,本將軍還不瞧在眼裏呢。

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餘下一千分給了鎮上窮人。”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麵麵相覷。

儀和道:“你是……是要咱們劫富濟貧?”令狐衝道:“劫是不劫的,咱們是化富濟貧。

咱們幾十個人,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

不請富家大舉布施,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怎到得了龍泉鑄劍穀哪?”眾人聽到“龍泉鑄劍穀”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令狐衝道:“這種化緣,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

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白剝皮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

鄭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令狐衝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

恒山派門下英傑,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是不是?白剝皮隻不過是一個小小鎮上的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甚麽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麽?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劃。

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恒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

他這麽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

群弟子中幾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緣,未免犯戒。

但儀和、鄭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也已來不及再說甚麽。

令狐衝一回頭,隻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笑道:“小師妹,你說不對麽?”儀琳避開他的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

你說該這麽做,我……我想總是不錯的。”

令狐衝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裏化了一個來嗎?”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閃爍而過。

令狐衝道:“你記不記得心中許願的事?”儀琳低聲道:“怎麽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大哥,這樣許願真的很靈。”

令狐衝道:“是嗎?你許了個甚麽願?”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盼望能再見你,終於又見到你了。”

突然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疾馳而來,正是來自於嫂、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難道出了甚麽事?眾人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

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衝,令狐衝!”令狐衝心頭大震,那正是嶽靈珊的聲音,叫道:“小師妹,我在這裏!”儀琳身子一顫,臉色蒼白,退開了一步。

黑暗中一騎白馬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這才停住,顯是嶽靈珊突然勒馬。

令狐衝見她來得倉卒,暗覺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沒事嗎?”嶽靈珊騎在馬上,月光斜照,雖隻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隻聽她大聲道:“誰是你的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麽相幹?”令狐衝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來嶽不群對他十分嚴厲,但嶽夫人和嶽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淒然道:“是,我已給逐出華山派門牆,無福再叫師父、師娘了。”

嶽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掛在嘴上幹甚麽?”令狐衝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嶽靈珊哼了一聲,縱馬上前數步,說道:“拿來!”伸出了右手。

令狐衝有氣沒力的道:“甚麽?”嶽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能瞞得了我麽?”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來!”令狐衝搖頭道:“我不明白。

你要甚麽?”嶽靈珊道:“要甚麽?要林家的辟邪劍譜!”令狐衝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嶽靈珊冷笑道:“不問你要,卻問誰要?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老宅中搶去的?”令狐衝道:“是嵩山派的兩個家夥,一個叫甚麽‘白頭仙翁’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

嶽靈珊道:“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家夥,是誰殺的?”令狐衝道:“是我。”

嶽靈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誰拿了?”令狐衝道:“是我。”

嶽靈珊道:“那麽拿來!”令狐衝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

此後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

嶽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娘吞沒了?這等卑鄙無恥的話,虧你說得出口!”令狐衝道:“我決沒說是你母親吞沒。

老天在上,令狐衝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

我隻是說……隻是說……”嶽靈珊道:“甚麽?”令狐衝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

嶽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林師弟,是你拚命奪來的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後,自己不會交還麽?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令狐衝心道:“此言有理。

難道這袈裟又給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別情。”

將衣衫抖了抖,說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處,你如不信,盡可搜搜。”

嶽靈珊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人家的物事,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一個不會代你收藏?”嶽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衝,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待聽她如此說,登時有幾人齊聲叫了出來:“胡說八道!”“甚麽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這裏有甚麽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嶽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恒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

嶽靈珊一按劍上簧扣,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盡管上來!嶽姑娘怕了你們,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令狐衝左手一揮,止住恒山群弟子,歎道:“你始終見疑,我也無法可想。

勞德諾呢?你怎不去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偷去了?”嶽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令狐衝奇道:“正是!”嶽靈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劍法,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令狐衝來道:“我……我怎會傷你?”嶽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你不殺了我,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令狐衝又驚又喜,說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殺了?”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最強,若非嶽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除不了他。

此人害死陸大有,自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實是一件大喜事。

嶽靈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了勞德諾,又為何不認?”令狐衝奇道:“你說是我殺的?倘若真是我殺的,卻何必不認?此人害死六師弟,早就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嶽靈珊大聲道:“那你為甚麽又害死八師哥?他可沒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令狐衝更是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會殺他?”嶽靈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後,行為反常,誰又知道你為甚麽……為甚麽要殺八師哥,你……你……”說到這裏,不禁垂下淚來。

令狐衝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你可別胡亂猜想。

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心加害於他。”

嶽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甚麽忍心殺害小林子?”令狐衝大驚失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嶽靈珊道:“現下是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

說到這裏,嗚咽起來。

令狐衝舒了口氣,問道:“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

他怎麽說?”嶽靈珊道:“世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後砍他,他……他背後又沒生眼睛。”

令狐衝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動於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

那劍平平飛出,削向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桕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

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

嶽靈珊見到這等威勢,情不自禁的勒馬退了兩步,說道:“怎麽?你學會了魔教妖法,武功厲害,在我麵前顯威風麽?”令狐衝搖頭道:“我如要殺林師弟,不用在他背後動手,更不會一劍砍他不死。”

嶽靈珊道:“誰知道你心中打甚麽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師哥見到你的惡行,你這才殺他滅口,還將他麵目剁得稀爛,便如你對付二……勞德諾一般。”

令狐衝沉住了氣,情知這中間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陰謀,問道:“勞德諾的麵目,也給人剁得稀爛了?”嶽靈珊道:“是你親手幹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卻來問我!”令狐衝道:“華山派門下,更有何人受到損傷?”嶽靈珊道:“你殺了兩個,傷了一個,這還不夠麽?”令狐衝聽她這般說,知道華山派中並無旁人受到傷害,心下略寬,尋思:“這是誰下的毒手?”突然之間心中一涼,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莊所說的話來,他說自己倘若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將華山派盡數屠滅,莫非他已來到福州,起始向華山派下手?急道:“你……你快快回去,稟告你爹爹、媽媽,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頭來對華山派痛下毒手了。”

嶽靈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錯,確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我華山派痛下毒手。

不過這個大魔頭,以前卻是華山派的。

這才叫做養虎貽患,恩將仇報!”令狐衝隻有苦笑,心想:“我答應去龍泉相救定閑、定逸兩位師太,可是我師父、師娘他們又麵臨大難,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決不是他敵手,但恩師、師娘有難,縱然我趕去徒然送死,無濟於事,也當和他們同生共死。

事有輕重,情有親疏,恒山派的事,隻好讓他們自己先行料理了。

要是能阻擋了任我行,當再趕去龍泉赴援。”

他心意已決,說道:“今日自離福州之後,我跟恒山派的這些師姊們一直在一起,怎麽分身去殺八師弟、勞德諾?你不妨問問她們。”

嶽靈珊道:“哼,我問她們?她們跟你同流合汙,難道不會跟你圓謊麽?”恒山眾弟子一聽,又有七八個叫嚷起來。

幾個出家人言語還算客氣,那些俗家弟子卻罵得甚是尖刻。

嶽靈珊勒馬退開幾步,說道:“令狐衝,小林子受傷極重,昏迷之中仍是掛念劍譜,你如還有半點人性,便該將劍譜還了給他。

否則……否則……”令狐衝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麽?”嶽靈珊怒道:“你若不卑鄙無恥,天下再沒卑鄙無恥之人了!”儀琳在旁聽著二人對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動,這時再也忍不住,說道:“嶽姑娘,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

他心中對你實在是真心誠意,你為甚麽這樣凶的罵他?”嶽靈珊冷笑道:“他對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麽知道了?”儀琳突然感到一陣驕傲,隻覺得令狐衝受人冤枉誣蔑,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白,至於佛門中的清規戒律,日後師父如何責備,一時全都置之腦後,當即朗聲說道:“是令狐大哥親口跟我說的。”

嶽靈珊道:“哼,他連這種事也對你說。

他……他就想對我好,這才出手加害林師弟。”

令狐衝歎了口氣,說道:“儀琳師妹,不用多說了。

貴派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治傷大有靈效,請你給一點我師……給一點嶽姑娘,讓她帶去救人治傷。”

嶽靈珊一抖馬頭,轉身而去,說道:“你一劍斬他不死,還想再使毒藥麽?我才不上你的當。

令狐衝,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說到這裏,語音已轉成了哭聲,急抽馬鞭,疾馳向南。

令狐衝聽著蹄聲漸遠,心中一片酸苦。

秦絹道:“這女人這等潑辣,讓她那個小林子死了最好。”

儀真道:“秦師妹,咱們身在佛門,慈悲為懷,這位姑娘雖然不是,卻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衝心念一動,道:“儀真師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請你辛苦一趟。”

儀真道:“令狐師兄但有所命,自當遵依。”

令狐衝道:“不敢。

那個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門師弟,據那位嶽姑娘說受傷甚重。

我想貴派的金創藥靈驗無比……”儀真道:“你要我送藥去給他,是不是?好,我這就回福州城去,儀靈師妹,你陪我同去。”

令狐衝拱手道:“有勞兩位師妹大駕。”

儀真道:“令狐師兄一直跟咱們在一起,怎會去殺人了?這等冤枉人,我們也須向嶽師伯分說分說。”

令狐衝搖頭苦笑,心想師父隻當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哪還能信你們的話?眼見儀真、儀靈二人馳馬而去,心想:“她們對我的事如此熱心,我倘若撇下她們,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況定閑師太她們確是為敵所困,而任我行是否來到福州,我卻一無所知……”見秦絹過去拾起斬斷大樹的長劍,給他插入腰間劍鞘,忽然想起:“我說若要殺死林平之,何必背後斬他?又豈會一劍斬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麽一劍斬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

隻須不是任我行,我師父怕他何來?”想到此節,心下登時一寬,隻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聽那馬匹的數目,當是於嫂她們化緣回來了。

果然過不多時,一十五騎馬奔到跟前。

於嫂說道:“令狐少俠,咱們化……化了不少金銀,可使不了……使不了這許多。

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濟貧苦。”

儀和道:“這當兒去龍泉要緊。

濟貧的事,慢慢再辦不遲。”

轉頭向儀清道:“剛才道上遇到了個年輕女子,你們見到沒有?也不知是甚麽來頭,卻跟我們動上了手。”

令狐衝驚道:“跟你們動上了手?”儀和道:“是啊。

黑暗之中,這女子騎馬衝來,一見到我們,便罵甚麽不三不四的尼姑,甚麽也不怕醜。”

令狐衝暗暗叫苦,忙問:“她受傷重不重?”儀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傷?”令狐衝心想:“她如此罵你們,你又是這等火爆霹靂的脾氣,她一個對你們一十五人,豈有不受傷的?”又問:“她傷在哪裏?”儀和:“我先問她。

為甚麽素不相識,一開口就罵人?她說:‘哼,我才識得你們呢。

你們是恒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規的尼姑。

’我說:‘甚麽不守清規?胡說八道,你嘴裏放幹淨些。

’她馬鞭一揚,不再理我,喝道:‘讓開!’我伸手抓住了她馬鞭,也喝道:‘讓開!’這樣便動起手來啦。”

於嫂道:“她拔劍出手,咱們便瞧出她是華山派的,黑暗之中當時看不清麵貌,後來認出好像便是嶽先生的小姐。

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兩處劍傷,卻也不怎麽重。”

儀和笑道:“我可早認出來啦。

他們華山派在福州城中,對令狐師兄好生無禮,咱們恒山派有難,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頭。”

鄭萼道:“儀和師姊對這嶽姑娘確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針渡劫’砍中了她左膀,隻輕輕一劃,便收了轉來,若是真打哪,還不卸下了她一條手臂。”

令狐衝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師妹心高氣傲,素來不肯認輸,今晚這一戰定然認為是畢生奇恥大辱,多半還要怪在自己頭上。

一切都是運數使然,那也無可如何,好在她受傷不重。

料想當無大礙。

鄭萼早瞧出令狐衝對這嶽姑娘關心殊甚,說道:“咱們倘若早知是令狐師兄的師妹,就讓她罵上幾句也沒甚麽,偏生黑暗之中,甚麽也瞧不清楚。

日後見到,倒要好生向她賠罪才是。”

儀和氣忿忿的道:“賠甚麽罪?咱們又沒得罪她,是她一開口就罵人。

走遍天下,也沒這個道理。”

令狐衝道:“幾位化到了緣,咱們走罷。

那白剝皮怎樣?”他心中難過,不願再提嶽靈珊之事,便岔開了話題。

儀和等人說起化緣之事,大為興奮,登時滔滔不絕,還道:“平時向財主化緣,要化一兩二兩銀子也為難得緊,今晚卻一化便是幾千兩。”

鄭萼笑道:“那白剝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說道幾十年心血,一夜之間便化為流水。”

秦絹笑道:“誰叫他姓白呢?他去製人家的皮,搜刮財物,到頭來還是白白的一場空。”

眾人笑了一陣,但不久便想起師伯、師父她們被困,心情又沉重起來。

令狐衝道:“咱們盤纏有了著落,這就趕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