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灑的文官

第231章 兒子的怨恨

崔英轉開臉。她沒有感覺,胸裏堵著一團,滿滿地往上湧,可是她卻失去了判斷力,不知道它們都是什麽,有著怎樣的滋味。整天蜷在電視前看比賽的洪壯,整天沒心沒肺樂嗬嗬比賽的洪壯,他竟然這樣出手,將軍武告了?這事太荒謬了。

嗬——洪壯拔長身子伸了個懶腰,看上去他很舒坦。手從頭頂縮回後,他又把右手攥成拳,放在左掌心用力搓著,他的胳膊上因此拱起一塊塊結實的肌肉。他蹦跳兩下,左右扭動腰肢,然後右臂往前一揮,做出比賽的動作。暴衝對角,嗬!他大聲喊起,額上凸著青筋,仿佛球桌就擺在前麵,一場真正的比賽正在進行。

崔英好半天不吭聲。她的腦子分成兩半,一半鼓勵她,一半壓製她。最後,鼓勵占了上風,於是她開口。她緩緩地說,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不久前,我曾經有過一次出軌……

我知道。

我懷孕的孩子是軍武的種……

我知道。

軍武×我時,我沒反抗……

哎呀呀,我知道!崔鳳都跟我說了,洪壯往前一撲,又做出一個扣球的動作。

崔英本來以為自己體內跟天氣似的,已經旱得龜裂。她自己都奇怪,這一陣怎麽一滴眼淚都沒有呢?心絞痛得就差沒一步從樓頂跳下去,可眼睛仍是幹的,死活流不出一滴水。這大概就是老去的征兆了。好比一棵樹,先枯竭後死亡,枯透了也就死了。

那天晚上,她依舊睡沙發。鋪床、更衣、關燈、躺下,所有程序都進行得很正常,等她閉上眼,閉了五六分鍾,突然腹部深處有一股風暴平地卷起,以摧枯拉朽之勢往腦門掃去,她隻警覺地一個轉身,就猛地被淹沒了。

所有的過程都像是一場痛哭來臨,她臉扭動,嘴用力堵到枕頭上。無論如何,她不想讓臥室裏的洪壯聽到她哭。她要哭一場,像貓叫春般長一句短一句大聲號叫。

可是,眼是幹的,她沒有哭。而且很快迷糊,竟睡了過去。等到醒來,天已經亮了。

洪壯已經走了,他跟以前一樣,每天早上總是五點多就起來,然後跑步,中途買一包牛奶兩塊饅頭,直接跑去上班。

屋裏一切照舊,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崔英給自己煮了牛奶衝了麥片,然後上班。隻上了一會兒,又開車回來。她非常麻利地給自己整理出一個小背包,接著在桌上留下離婚協議書和一封信。這麽多年她真是看多了周圍在離婚大戰中哭哭啼啼、絮絮叨叨、怨氣衝衝的女人,最初她是同情的,後來真是越來越煩,越來越瞧不起。有沒有愛自主不了,有沒有尊嚴卻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之前,她打死都沒想過有一天也會加入離婚的隊伍,對洪壯雖諸多不滿,要跨出那一步卻是她不願的。但是,她現在得跨出去了,沒有人逼她,是事態逼她。一隻餃子皮破了,餡瀉出來,雖也能吃,但味道已太不堪。況且,這樣的一隻餃子,你根本不知它的皮裏餡裏還藏有多少玄機,她毛骨悚然,無法應對。

她背起包出門,鑰匙擱在桌上並不拿。往後,她不需要再打開這套房子的門了,就好像她不想再打開自己的過去。在那封信裏她已經寫得很清楚,房子不要,存款不要,隻有冰藍色的諾基亞手機她保留。如果沒有地方可棲身,暫且還有宿舍可以住。

她乘坐出租車來到超市。現在她特別想見到一個人,那就是兒子洪奮。洪奮在三百多公裏之外,過著有規律的學校生活。她要買些吃穿用的東西,乘車去看看兒子,告訴兒子他得為自己做個選擇,或者跟她,或者跟父親。

超市的手推車很快就堆滿了,結賬時肩膀突然被人拍一下。崔鳳!你怎麽到這裏買東西?

崔英轉過頭,看到一個瘦削的女人,描著很豔的口紅,門牙卻丟了三個。她怔了片刻,想起她的名字。高書記,我是崔英。

噢!你看你看,我又認錯了。也難怪,你們是親姐妹嘛。崔英,你姐姐好嗎?我好久沒去他們家了。軍武那麽忙,去了也見不到,你說是不是?

崔英點點頭。她看著高書記,此人自稱是軍武的幹姐姐,眼光不知不覺就落到她的嘴唇上了。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從門縫裏見到這張臉時,一下子就被那明豔得如同三角梅的唇吸引去了目光。如今唇依舊抹得紅豔豔,門牙卻缺了三個。

高書記好像猜到崔英的疑惑,咧開嘴,指著自己空洞的牙床說,好好地走路,卻沒有看清,跌了一跤,牙磕掉了。是不是一下子顯老了?眨眼就老太婆了。

這時手機響了。崔英接起,是洪奮。

洪奮在哭,聲音斷斷續續。他說,你怎麽這麽不要臉?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我一千年一萬年上不了大學,也不需要你去賣身啊。

洪奮!崔英大吼一句,眼睛瞪得很大。

洪奮說,你不用解釋,鳳姨剛才到我學校,她都跟我說了。賣身都賣到你姐夫那兒了,你怎麽這麽髒,你太髒了。

洪奮。崔英又喊一句,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我告訴你,我要退學!洪奮把電話扯斷。

高書記探長身子,關切地問,怎麽了?要我幫忙嗎?

不用,崔英擺手。

真的不用?需要你就說話。

崔英咧咧嘴,做出笑的樣子。謝謝,真的不要。

那好,那我走了。高書記扭動身子,往出口處走去。她背不彎,腰身未粗壯,步態也仍矯健輕盈,從後麵看,幾乎與當年無異。二十年前她就是這樣扭著走著把軍武帶到她家的**,然後謀到了今天的官位。如果當年不是邁向這條路,她的官路會這麽一路平坦嗎?

崔英低下頭整理手推車上的東西,包裝袋抓在手中嘎嘎作響。突然另一種聲響傳來,啪啪啪啪,像一座樓的轟然坍塌。紅紅綠綠的包裝袋表麵,迅速油亮濕潤。

她哭了,幹癟已久的淚水終於重新落下,一滴滴砸在華麗的塑料袋上。

手機鈴聲大作,是洪壯的,他大聲地喊叫著:我不同意離婚。

晚上,他回到家裏,洪壯說是可以原諒她的一切。但是她不能離婚。她之所以出軌,他也有責任的。當年如果不是軍武偷梁換柱一般將他這個裝卸工調入到市體育協會當公務員,他哪兒來的今天的一切!

晚上,崔英沒有上床,依然睡在沙發上。睡夢中,她夢到自己又結了一次婚,而新郎竟然會是自己的姐夫,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