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劍集

第二百七十五章 謀字訣成

人為什麽要殺人。

這本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我不後悔!”

王霸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他緊握著他父親的老手,目光卻望著白雪。

白雪道:“我知道。”

王霸勉強道:“我………我……盡力了……”

白雪的眼中也有了水花,他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道:“我對不起你!”

王霸顫抖著搖搖頭,又看著他老父,努力提起一口氣,掙紮道:“我…有沒有……給你丟臉!!”

“沒有!沒有!!”龜大爺雙目赤紅,麵上全是鼻涕眼淚,已是老淚橫流,他暴叫道:“哪個龜兒子敢說你半分不是!老子去幫你把他剁成肉醬!!!”

“那…就好……”王霸說完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撒手而去。

他真的還年輕,才二十四歲。

可惜已經死了。

白雪慢慢的走過去,走到牆角,他展開左手,握住那霸王槍槍杆。

冰涼,沉重還有霸氣。

他一用勁,“呼”一聲將槍從牆裏抽了出來,頓時,“嘩啦啦”那堵並不算結實的泥牆順勢倒塌了下來。

白雪任由那泥牆倒在自己腳下,看也沒看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呆木。

呆木依然是那麽微微駝著背,雙手下垂,一副打了霜的黃花菜模樣。

白雪道:“你不該殺了他。”

呆木冷笑,他是個殺人的人,這世上很少有人比他更明白——死。

江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在那一瞬毫厘之間,這其中的差距已經千萬裏之遠。

他如果不殺王霸,反而倒在王霸的槍下。

此刻,隻怕連個為他哭泣,為他報仇的人都沒有。

那麽,這世界對他難道就公平了嗎?

所以,他隻有冷笑。

若要說呆木心中唯一一絲的遺憾,便是這個對手實在太年輕了,還沒來得及好好的看一眼這個世界,不過他沒有看到這個世界也是好的,隻因世上之事醜陋的太多,少些見識,沒準還能多些快樂。

呆木的心裏早已沒有了快樂,像他這樣的人,感情是最多餘的東西。

白雪又何曾不知道你死我亡的道理,可他還是忍不住的怒氣,他在恨呆木不該在已經勝利的情況下最後補上殺人的一掌,更在恨自己為何沒有去攔住王霸。

“我早知道他不是對手,為何還要任由著他去送死?難道所謂的尊嚴和榮耀真的比生命還重要嗎?”

為了一點虛無縹緲的東西,而獻出一條年輕鮮活的生命,這究竟值不值得?

白雪已經拿起了王霸的槍,他的右手無法用力,單憑一隻左手能否控得住這七十九斤的大槍呢。

即便可以,前車之鑒在此,他又有怎麽樣的取勝之道呢。

呆木還在冷笑,這一次,他在笑白雪。

笑白雪意氣用事,若論武功,現如今化身的白雪已是當世絕無僅有的高手,可他偏偏選擇了一件自己最不善長的重武器,反將自己結結實實的捆縛到呆木麵前任其宰割。

白雪忽然又歎了口氣。

這個時候他實在不該歎氣,可偏偏他滿麵感傷歎氣了。

呆木忍不住道:“你歎什麽?”

白雪道:“我在歎你的手。”

呆木的手,水晶般的手。

“我知道,要練成這樣的一雙手,不知要流多少的血和汗,這其中的艱辛和付出的代價之大難以想象,可如今我卻要毀滅它。”

“想來,心間有些感傷。”

呆木冷道:“你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白雪不答,這話不需要嘴來回答,需要用行動來回答。

夕陽,還是夕陽。

夕陽如血。

老人如血。

白雪已經出手。

他擰腰出槍,就隻一槍,霸道絕倫的一槍。

他這一槍就是剛才王霸的那最後一槍。

槍尖破風,淩厲無雙,他隻一槍就將呆木所有的空門封死,退路阻斷,呆木也不打算躲閃,隻因他知道,若論輕功,這世上怕已沒有人是白雪的對手。

這一槍未至,可一縷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鋒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這就是殺氣。

白雪的殺氣。

呆木冷笑,王霸已經輸在這樣的一招之下,現在,白雪居然蠢到也用這麽一招來對付自己,難道他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嗎?

呆木的心裏冷笑,可手上絕對不慢,白雪的槍快,他的手也不慢。

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問,他的手已經抓住了槍尖。

霸王槍的槍尖。

曆史再次重演。

槍尖泛著寒光,可那雙手的光芒更比槍尖寒冷百倍,也堅硬百倍。

呆木再次順著槍勢一引一帶,下一刻,槍飛出而白雪將死。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仿佛老天爺也不願看到白雪的死亡。

霸王槍還是霸王槍,紋絲不動,凝固在空氣中。

呆木麵色大變,他再次掌上用勁握住槍尖一牽引,“轟!”白雪手一鬆,任由那槍撞向院牆。

又一堵黃泥塗抹的院牆破開一個大口,這一次,唯一的一點不同就是白雪並沒有被大槍帶著身子也撞向牆壁。

白雪就那麽站著,一臉冷漠的看著呆木。

呆木怔住,突然汗如雨下。

他突然明白了,方才白雪這一槍竟是個虛招,一個精心策劃的虛招。

白雪知道,隻要他還是這樣的一槍,呆木一定會故技重施,隻因人都有惰性,如果一種方法能夠帶來勝利,那麽內心深處便會自然而然的將它化作一種經驗來使用,可是呆木忘了經驗往往帶有主觀和欺騙性。

所以,白雪的這一槍根本就是個虛招,霸王槍運到呆木手上時已經力盡,既然力盡,呆木又如何能夠借力打力,他即便是握住了槍尖又如何呢?

白雪根本已經不再用力了,呆木再次運勁,他手一鬆,霸王槍自然就再次撞向了牆壁。

這聲勢浩大的一招居然是輕輕落下,呆木這輩子也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從來也沒有接過這麽輕的一招。

高手較技,往往隻不過是一招之爭。

這一招卻是千變萬化,無奇不有的。

白雪這一招的奇妙,並不在他的變化快,出手重,而在於他看破了敵人的心,在於他這一槍真假莫辨能夠封住呆木的後路,更在於他的虛。

直到此時,他在南陵學到的那十大虛招終於已是爐火純青了,謀字訣大成已。這一謀字訣中所包涵的變化奧妙,的確是不可思儀,永無止境的。

也難怪龍鷹侯能夠六十年前仗此橫行天下,奪得那“天下第一劍”的桂冠。

隻是,這其中又經過了多少的苦難和犧牲,又有誰知道。

至於後麵,已經沒有必要再打下去了,隻因,就在呆木將手抓住槍尖的那一刻,他已經輸了,白雪如果學他方才對付王霸一般也輕輕一掌,現在的呆木也不過是具屍體了。

一具冰冷而無人問津的屍體。

呆木死灰色的眼珠子中流露出一絲痛苦,他雖然沒有死,可失敗的滋味並不好受。

尤其是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失敗,那種從天堂掉落地獄的滋味,若沒有親身經曆過,實非是筆墨所能描述萬一。

呆木忽然道:“殺了我。”

白雪搖搖頭,道:“我方才沒動手,現在也不會再殺了你。”

呆木忽然狀若瘋狂,猛地用那雙奪命的手用力撕扯開自己胸前衣襟,**出他消瘦而幹枯的胸膛,迎著初秋幹裂的秋風,厲聲道:“殺了我!”

白雪冷冷不語。

呆木又衝著龜大爺大聲道:“殺了我!!”

龜大爺的眼裏隻有他的兒子,再也看不見任何其他的人。

呆木不明白,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不殺他。

“我殺了你兒子!你殺了我!!”

龜大爺第一次抬起頭,他的眼睛已經幹枯,淚已經流幹了,竟仿佛如一口枯井。

呆木被這樣的一雙眼一瞧,心底竟不覺得一顫。

“殺了我!”他再次嘶喊道。

龜大爺開口了,他說道:“殺了你,霸兒能活過來嗎?”

不能,沒有人能夠令死人複活。

所謂複仇,不過是再添一條人命,不過是再增加一層仇恨。

仇恨的可怕,遠遠勝過了世上所有的力量。

也許,能夠勝過仇恨的,隻有愛。

寬恕的愛。

可呆木這種人是永遠也不懂愛的,他的世界裏隻有殺戮和仇恨。

這樣的人活著,又是何等的可悲。

而將這種人培養出來的人,又是何等的狠毒與可怕。

白雪終於道:“今天已經死了太多人了,不應該再流血了。”

秋天,秋高氣爽。

藍天白雲,遠山青翠,甚至在不遠處的路邊還開滿了鮮花,這樣的一刻,這樣的一個地方,實在不該用來殺戮。

呆木已經悄悄的掩上了自己的衣襟,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過於嗜殺,第一次反省是否真的需要殺死王霸,是否這個江湖上兩人相遇隻有一人才能活下去。

他肯這麽想一想,其實已經證明了白雪不殺他沒有做錯,證明他還有一點人性。

一個人如果沒有人性,那麽也不必活著。

白雪又緩緩道:“現在,你至少該去拜一拜那個死在你手上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叫王霸,天王老子的王,霸王槍的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