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二十四節:棋戰雄桀 劍斬仇魔

完顏婷道:“這個麽,是這渾小子施展手段奪來的。”當下將卓南雁猜出孫三胖子死前所做燈謎、計誘胡二之事細細說了。她為顯卓南雁之能,不免添枝加葉,說得神氣活現。倒是卓南雁在旁聽著,麵上發紅,待她說完,忙道:“屬下無能,卻不知這幾個古怪文字到底何意!”

那麵具在日光下閃著燦然澄光,映得完顏亨須發眉目之間似是罩了一層黃金。完顏亨的聲音也如黃金般沉重:“這是契丹文字,上麵寫的,卻是一個人名——蕭參!”完顏婷急問:“蕭參是誰,他做這古怪麵具做什麽?”

“這麵具絕非蕭參所做,”完顏亨的麵色愈發凝重,沉沉道,“這東西乃是滅亡多年的遼國貴胄的祭物!”完顏婷和卓南雁盡皆一驚。卻見完顏亨灼灼二目直盯著那麵具,似是有一個驚天機密正隱在這麵具之後。頓了頓,他才道:“故遼的契丹顯貴,有種奇異的喪葬風俗,便是在死者身上纏繞金絲,頭臉上覆蓋麵具……”(按:遼代契丹貴族死後,確有在身上纏繞銅絲網絡和頭帶麵具的喪葬習俗。南宋文惟簡在其《虜廷事實》中說:“北人喪葬之禮……惟契丹一種特有異焉。以金銀為麵具,銅絲絡其手足。”我國建國後曾多次出土契丹貴族墓葬的珍奇麵具,其麵具有銀、銅和銅鎦金三類。至於契丹人為何要以麵具隨葬,考古界至今沒有定論。)

“什麽,難道這麵具便是給死人戴的?”完顏婷想起自己曾把玩多時,不禁泛起陣陣惡心。“不錯,”完顏亨沉聲道,“隻是這個死人卻不是一般的死人,而是大遼國的皇帝!”他說著指著麵具頂門上的太陽雕紋,道:“契丹人好鬼而貴日,在他們眼中,太陽乃是最可敬畏的神物。五代末年,契丹人甚至自稱太陽契丹。契丹建遼之後,這樣的太陽飾紋,便隻有遼國皇帝才堪佩有。”

“怪不得這鬼麵具鑲寶嵌玉,華貴無比,卻又透著一股森森鬼氣,原來是遼國皇帝死後戴的!”完顏婷想想猶覺渾身難受,蹙眉道,“這群契丹佬當真古怪,他們給死人又是纏金絲,又是戴麵具,到底要做什麽?”

“那隻是契丹貴胄之間因襲而成一種風俗,以為如此一來,死者便會永生!甚至有種詭異之說在契丹族人間故老相傳:若是尋常死者纏了這樣的金絲、戴了這種皇帝才堪佩戴的珍貴麵具入殮,便會引來皇氣,保佑亡人後代做上皇帝之位!”完顏亨撫摩著麵具上那兩個契丹文字,緩緩道,“遼國數十年前已為我大金所滅,這遼國皇帝入殮時所戴的麵具至今隻怕有百年之久了,但這‘蕭參’的契丹文字卻光亮如新,顯是才刻上去的。”他的聲音愈發低沉,冷定定的不帶絲毫喜怒,似是從天邊飄來。

完顏婷已忍不住道:“那這個蕭參到底是誰?”完顏亨哼了一聲,目光沉冷如刀,道:“說起這蕭參默默無聞,但他的兒子可是鼎鼎大名——便是當今聖上跟前的第一重臣、右丞相蕭裕!蕭裕祖上乃是奚人,那是被契丹融合的一個部落,與契丹信仰相通。半年之前,蕭裕之父蕭參才剛剛去世……”完顏婷秀眉蹙得更緊,疑惑道:“這就奇了,半年前,蕭裕他爹蕭參才死,那這遼國皇帝才戴著的古怪麵具怎地刻上了他的名字,又怎地到了孫三胖子的手中?”

“這便是孫三胖子死前揭開的驚天之秘,”久久不語的卓南雁這時卻渾身一震,立時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領悟過來,沉聲道,“右丞相蕭裕要做皇帝!”完顏婷啊了一聲,雙目發亮,道:“有這等熱鬧事?少賣關子,快說說看!”

卓南雁眼見完顏亨向自己深深凝望,當下平心靜氣,緩緩道來:“孫三胖子跟蕭裕的公子蕭長青過從甚密,他又有一手盜墓的怪異癖好。若我所猜不錯,這張麵具是孫胖子受蕭長青之邀,自遼國皇帝的墓中盜來,獻給蕭家的。那時蕭裕之父蕭參恰好病役,蕭裕暗中在此麵具上刻下其父名諱,僭越入殮,妄圖引來皇氣。孫三胖子想必早看出蕭家居心叵測,他那等機靈精明之人自然要防著蕭家一手,隨即又神鬼不知地自蕭參的墓中再將黃金麵具盜出,那時候這麵具上恰好有了蕭參的名字。這麵具便成了他萬不得已之時,防備蕭家的殺手鐧!”

他覷見完顏亨臉上波瀾不驚,眼中卻精芒閃爍,便將聲音提高:“蕭裕要造反做皇帝,在這京師之中,第一個要對付的勁敵自然便是執掌龍驤樓的芮王爺。但王爺武功天下無敵,龍驤樓更是等閑難以輕撼,唯一的弱處便是郡主,隻要挾製住了郡主,便可籍此力迫芮王爺。故而在七八日之前,蕭長青找到孫胖子,要他約請郡主來赴騰雲社的馬會……”

完顏婷恍然大悟,切齒道:“我說那蕭長青見了我麵便陰陽怪氣的,果然不是個好貨色!”卓南雁嗯了一聲,鎮定自若地將話說完:“騰雲社馬會上蕭家失手之後,孫胖子知道蕭家要殺他滅口,便一麵急著移轉資財,預備私逃,一麵將此麵具交給胡二,預備萬一自己遭了毒手,便以此物報複蕭家。”

“胡言亂語!”完顏亨直待他說完,才淡淡一笑,森然道,“你僅從一張麵具,便推斷出大金國第一寵臣謀反?這麵具若是孫胖子自遼國皇帝墓中盜來,再私下刻上蕭參的名字呢?”他目光倏地陰冷下來,卓南雁陡覺一股涼透骨髓的寒意劈麵罩來,霎時心底閃電般轉過七八個念頭,終究還是定了定神,老老實實地道:“屬下全是私自揣度。”

完顏亨昂首望天,冷冷一笑:“這等驚天大事,豈可戲言?”驀地高聲喝道,“來人——”

“屬下在!”麵容冷肅的葉天候鬼魅般地轉了出來,先前卻不知他躲在何處。完顏婷嚇了一跳,嬌聲道:“爹爹,您要怎地?”完顏亨覷見卓南雁神色冷定如常,倒嗬嗬一笑:“倘若真如你所言,蕭參之墓在這幾月間被盜過,終究會遺下些蛛絲馬跡,”轉頭對葉天候道,“你去仔細查查!”他似是對這位下屬萬分放心,什麽不可走漏風聲的話根本不用囑咐,葉天候更不多問,躬身一揖,飄然而去。

完顏婷心內倒慌了起來,猶豫道:“孫胖子不是盜墓高手麽?他偷那右丞相老子的墓穴之時必然謹慎萬分,哪裏能留下什麽痕跡?再說,若有痕跡,蕭家的人豈不早發覺了。”完顏亨悠然道:“蕭家的人決計想不到孫胖子敢太歲頭上動土,去盜蕭參之墓,自然看不出什麽。但葉天候不同,哪怕是有隻老鼠曾經鑽進過墓穴中去,他也會看得出來。”他說著在院中來回踱步,看也不看二人一眼。

完顏婷嗬嗬笑道:“那可有趣得緊!爹爹,南雁尋出了這鬼麵具,就是幫著大金和咱爹爹揪出了一個謀反的逆賊!他立下如此一件大功,待會兒爹爹怎樣賞他?”

“獎賞?”完顏亨抬頭直視著天際無比灼目的日頭,淡淡地道,“等葉天候回來吧。蕭參墓若未曾被盜,我便會獎賞南雁一掌!”卓南雁和完顏婷心中都是一震,完顏婷忙擠出笑臉道:“爹爹說笑吧!他可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呢!”完顏亨仍是輕描淡寫地道:“我平生最討厭的,便是居心叵測、狂言妄語之輩!這樣的人,必要一掌斃了!”映在他眼內的兩個彤彤紅球,跳耀著燦燦的光芒,奇怪的是他的雙目居然久久不眨。

完顏婷撅起櫻唇,妙目微嗔,但嬌靨卻有些發白。她是素知其父說一不二的脾氣,心下暗自琢磨對策。完顏亨忽將目光轉向卓南雁,道:“葉天候辦事素來利落,過不多時便會回來!你對自己那揣測還有把握麽?”

那涼颼颼的眼神似是千尺深潭的冷水,森寒冷傲卻又難以琢磨。卓南雁卻驀覺心底一股憤然之氣直竄上來,也直直望著他,目中絲毫沒有畏縮之意,道:“在下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深思熟慮!”他惱恨完顏亨說他是狂言之輩,也老大不客氣地將“屬下”改成了“在下”。

完顏亨望見他執拗的目光,眼中倒閃過一絲笑意,大步走到石桌旁,坐了下來,緩緩道:“婷兒不是說你棋藝不凡麽,本王瞧瞧,到底不凡到何等境地!”卓南雁心下有氣,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早有仆婦上前,將散落在地的棋子撿起擺上。完顏亨隻望了那棋子一眼,便皺眉道:“換我的楸玉盤和水晶棋來!”一時幾個丫鬟手腳利落地將卓南雁那副圍棋收下放好,更有丫鬟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張潤滑如鏡的青玉棋盤上來……

卓南雁自幼便聽過唐朝宣宗年間日本王子以揪玉棋盤和冷暖玉棋子挑戰大唐國手顧師言的逸事,聽說那“揪玉棋盤”為仙山楸木所製的棋枰,“冷暖玉”則為冬暖夏涼的天然玉石。那時聽了,隻當不過是個傳說罷了,這時見這棋枰光華繚繞,玉質潤澤,那黑白水晶棋子瑩瑩閃亮,觸手生寒,才知王府豪奢,果然出乎常人意料。

完顏亨自不屑與卓南雁分先,卓南雁更不肯讓他授子,當下便以卓南雁執白先行。完顏婷見他二人眼光對峙,神色冷兀,芳心更是突突亂顫,立在父王身後,不住丟眼神給卓南雁,隻盼著這渾小子長些眉眼,痛痛快快輸給父王一局,贏得父王開心。卓南雁早瞧見了她那盈盈的眼神,但端坐棋枰前,卻驀地想起師父施屠龍當年便因贏了金使一盤棋,以致落得手足殘廢的往事,心底一股不平之氣勃然而興,暗道:“這完顏亨眼空天下,氣吞鬥牛,我便是拚了性命,好歹也要勝他一盤。”他心底越是抱住必勝之心,行棋越是冷靜飄逸,綿裏藏針。完顏亨的棋風大開大闔,雄暢奔放,但剛猛之中兼含柔韌,決不似林逸虹那樣悍而少謀。

二人落子如飛,幾十子後,卓南雁重實地,完顏亨重形勢,竟是平分秋色,難斷高下。完顏亨乍遇勁敵,倒是眉飛色舞,著法漸趨緊峭剛硬。

便在此時,葉天候穩步走來,完顏婷忙道:“怎樣了?”葉天候嘿嘿一笑:“萬事全在王爺掌握之中!”完顏婷不明所以,蹙眉道:“少賣關子,到底蕭參的墓給人盜過麽?”葉天候緩緩點頭,道:“孫胖子果然是盜墓高手,屬下親查良久,才窺見點滴痕跡。大墓南側二百步外一株鬆樹枝葉幹枯,我順路挖了下,才見自鬆下直指向大墓的一段,土質疏鬆,顯是給人動過。想必是孫胖子自樹下挖了一條斜長的地道,直達墓底,事後又細細埋好,神鬼不知。若非他動手時無意間損了那樹根,弄得那鬆樹枝葉不茂,哪裏還有半分破綻!”

完顏婷拍手笑道:“哈哈,果然讓南雁猜中了!”完顏亨目注棋盤,含笑不語。葉天候卻道:“郡主想必不知,蕭裕心懷叵測,王爺早有察覺,這些日子龍驤樓虎視、鷹揚、鳳鳴三壇,高手四出,遙偵契丹和奚人,忙的便是防控蕭裕謀反的大事!”

卓南雁心中一震:“龍驤樓果然了得,怪不得我一直不見鷹揚壇和虎視壇的蹤跡,葉天候的這鳳鳴壇又在勘查謀刺郡主一事上若即若離,原來他們隻是故意示弱!”完顏婷怒道:“好啊,這麽說,你葉天候多半早猜到是蕭長青派人謀刺我的了,卻不加力察訪。”

“這全是王爺的安排,”葉天候苦笑道,“蕭裕機敏萬分,又深得聖上寵幸。最可怕的,蕭裕本是奚人,奚族蕭氏與契丹蕭氏都是故遼貴戚,世代通婚,早已融為一體,若是蕭裕聯絡契丹與奚人同反,可就萬難應付了。因而王爺便定下了這示敵以虛的妙計,王爺忽然離開京師,連帶咱們在追查刺客上的無能,都是依著王爺的妙算。”他說著愁眉苦臉地深深一揖,道:“咱們唯一失策之處,就是沒有看護郡主周全,騰雲馬會上,郡主險遭不測,這也是蕭裕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了!說來說去,若不是南雁,咱們全都遭殃!爹爹,這回你可不必賞他一掌了吧!”完顏婷明眸一轉,忽又道,“我還有一處想不透,為何孫胖子不直接將麵具送到王府來?這麽著一舉揭開蕭裕謀反的大罪,便能給自己洗清罪名,更可保住性命。”葉天候道:“孫胖子心機深而膽略小,蕭裕在朝中氣焰熏天,他哪敢貿然得罪,況且他心內隻怕也盼著蕭裕謀反成功,他還能得些便宜。嘿嘿,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那幾壇有什麽消息麽?”完顏亨並不抬頭,眼神凝視棋盤,緩緩道,“西北路如何?”葉天候道:“鷹揚壇傳訊過來,蕭裕果然已遣人聯絡西北路招討使蕭懷忠。蕭懷忠那裏卻未見任何動靜。鷹揚壇在西北路上遇到了頗為棘手的高手,聽說似是巫魔一派的妖人!本壇高手也傳話過來,太陰教主喬抱樸似是進了相府。”完顏亨長眉一軒:“巫魔喬抱樸?怪不得蕭裕飛揚跋扈,原來竟請出了這老魔頭!”卓南雁想起羅雪亭的話,風雲八修之中,最詭異最凶毒的便是號稱“巫魔”的金國太陰教教主喬抱樸,這人行事‘不擇手段,陰險無恥’,乃是羅雪亭最厭惡的兩人之一。這時眼見完顏亨麵色凝重,不由暗想:“不知這巫魔有何詭異之處,竟讓完顏亨也蹙眉沉吟!”

葉天候歎道:“巫魔蕭老鬼雖然十年來深隱不出,但似乎對王爺一直舊怨難了!這回出山,隻怕也是要跟王爺……”覷著眼瞧見完顏亨淩厲的目光掃來,急忙垂首道,“王爺深謀遠慮,必早已運籌帷幄!”忽然低頭瞅見棋盤上風起雲湧的形勢,心中一驚,登時住口不言。

原來卓南雁自得棋仙施屠龍的熏陶之後,棋藝早趨世間一流國手的境地,乘著完顏亨大意進逼之時,竟不動聲色地一舉吃去黑棋兩顆棋筋。完顏亨拈棋不語,這時已大費躊躇。完顏婷眼見父王沉吟,芳心又緊了起來,偷偷向卓南雁瞧去,偏偏這渾小子石雕泥塑般坐在那裏,頭也不抬。

“王爺——”這時卻見黎獲快步奔來,躬身道,“蕭丞相府來人送來丞相手劄,請您今晚過府赴宴!”完顏亨接過那手劄,草草看了看,便又將目光定在棋枰上,沉了片刻,驀地一聲長笑:“好,這一盤棋,算本王輸了!”眾人齊齊一驚,葉天候笑道:“王爺,此局形勢錯綜難明,怎麽就……”

完顏亨昂然道:“婷兒不是問我,賞給南雁什麽嗎?便賞他這一局棋吧!”轉頭對葉天候和黎獲二人道,“回頭你們對旁人說,龍驤樓主跟個叫南雁的少年龍驤士下棋,中盤告負!”

卓南雁本來抱著拚死一搏之心對弈的,卻不料完顏亨如此大度,當下凝眉道:“如葉壇主所言,此局勝負難料,南雁不敢居勝!”完顏亨臉露欣慰之色,哈哈笑道:“不驕不餒,想不到龍驤樓竟能得此幹將!”完顏婷聽了,更是心下歡喜,笑得眉目生春。

“樓主虛懷若穀,如此提掖後輩,必成一時佳話,”葉天候說著,臉上也不禁湧起羨慕之色,對卓南雁道,“王爺棋藝精妙,世間少敵,南老弟經此一局,必然名動天下!”事已至此,卓南雁也隻得躬身稱謝,心下卻想:“這完顏亨心思機詐,委實讓人難以測度。”

完顏亨猛然伸手在他肩頭一拍,哈哈笑道:“婷兒叫你渾小子,果然有些韌勁,你跟我去蕭府赴宴!”葉天候驚道:“王爺,隻怕蕭裕圖窮匕現,這鴻門宴,還要多帶人手!”完顏亨傲然道:“旁人誰也不帶!驚心動魄,才有味道!”轉頭對卓南雁道,“渾小子,你今晚可敢隨我前去?”

卓南雁不禁為他傲氣所感,霎時豪氣飛揚,慨然笑道:“越是艱險,越有熱鬧可瞧!”完顏婷揚眉道:“爹爹,我也要去!”完顏亨橫她一眼,道:“你當這是射柳擊鞠麽?本王要乘蕭裕布置未周,將他擒下。我帶的人越少,他越是不起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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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當年力助完顏亮篡位成功之後(事見本書第一章),蕭裕一直深受完顏亮的器重。遷都中都之後,蕭裕便被任命為尚書右丞相兼中書令,勢傾朝野,行事專恣。其弟和妹夫都身居要職,全家位隆勢重,人稱完顏亮駕前第一寵臣。

此時已是夜色闌珊,蕭府門前明燈高懸,燈火輝煌。白衣如霜的蕭長青早早地就率人靜立在階前恭候,眼見完顏亨和卓南雁快馬馳到,遠遠地便長揖問候。隨著他走入府內,隻見甬道兩側立滿了玄衣長袍的仆役,個個挺立如劍,紋絲不動,足有百人之多。微寒的秋夜中這百十號人默不作聲地靜靜而立,登顯肅穆威嚴。蕭長青低笑一聲:“芮王爺來啦!”聲音不大,那百十仆役卻忽然一起躬身,叫道:“給王爺請安!”吼聲齊作,猶如雷鳴。

饒是卓南雁內功精深,也不禁心神微顫,暗思這蕭裕果然有些門道,忽然間渾身發熱,心道:“這鴻門宴上立時便有一場龍爭虎鬥,若是我在完顏亨對敵之際,向他全力一擊……”眼光斜睨,卻見完顏亨神色冷定,似乎山崩地裂也毫不放在心上,他登時打消了這念頭,“完顏亨便死了,那龍蛇變之秘在完顏亮主持之下仍會照常施展,我可還沒有完成羅堂主的囑托,更沒有救得厲大個子!”

“芮王爺,別來無恙啊!”花廳階前立著的正是蕭裕,精瘦的身上緩帶寬袍,看似不修邊幅,隻那一雙斜飛的雙眉和瑩瑩生光的三角眼,顯出一股不同尋常的精明深沉。完顏亨也疾步上前,二人攬腕並肩,如同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貼耳寒暄著,一起走入正廳。

這花廳好不軒敞,隻怕可容下百十人並坐同飲,卓南雁隻瞧一眼這氣勢不凡的大廳,便知這相府的氣魄隻怕還在完顏亨的芮王府之上。這時候紅燭高燒,寬闊的廳中卻隻有兩張筵席,低垂的軟紅珠簾後,卻影影綽綽地立滿了娉婷女郎,環佩乍聞,嬌語時做。蕭裕父子死活推讓完顏亨坐了上首,他二人卻在賓席落座相陪。卓南雁佇立在完顏亨身後,凝神四顧,卻見這兩方筵席遙遙相對,原來芮王完顏亨卻是今日蕭府唯一的客人。

蕭裕善於言辭,舉杯勸酒之時,妙語如珠,詼諧灑脫,引得俏立珠簾後的美姬不時格格嬌笑。完顏亨也不避諱,酒到杯幹,似乎毫不怕他在酒中下毒。對飲了兩盞,蕭裕便命歌伎出來唱曲,為芮王爺“接風洗塵”。霎時隻聽得花廳兩側佩環叮當,一十六名豔麗宮裝的美貌佳人分作兩行,翩然而出,先向筵席盈盈作禮。跟著邊上八名美女鼓瑟吹簫,嫋嫋樂聲纏綿而起,當中八名豔姬紅袖飛舒,歌喉輕啟,邊舞邊唱。一時間舞姿奪目歌樂動魄,滿廳馨香襲人欲醉。

蕭裕清清嗓子,手拈修髯,似笑非笑地道:“芮王爺素來號稱神機妙算,可知老夫今日請王爺大駕光臨寒舍,所為何事?”完顏亨無比愜意地望著柳腰款擺的舞姬,哈哈笑道:“論到神機妙算,天下誰能算得過相爺去!蕭相爺算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運籌帷幄,日月變色,更為我輩所不及了!”二人都是語帶玄機,話才說完,四目交視,忽然一起放聲大笑。

“實不相瞞,今日請王爺過府,卻是真有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蕭裕笑吟吟地望著完顏亨,沉了沉,才道,“聞得王爺千金秀美溫婉,犬子長青,也算薄有才情,老夫今日請來王爺,便是鬥膽要給犬子提親。”卓南雁聽他說得完顏婷“溫婉”,心下好笑:“這位郡主若是性情溫婉,天下還哪裏有潑辣女子。素來提親,都要請來媒人上女家府上送貼求婚,蕭裕今日不是提親,而是逼親!”

“蕭某與王爺都是不為世俗禮法羈絆的豪士,什麽換帖卜吉的俗禮一概全免。隻要王爺點頭,老夫即日便過府親送聘禮!”蕭裕滿麵堆笑,似乎他說的是天底下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緩緩道,“以蕭家在朝中的聲勢,再加上王爺威震四海的龍驤樓,這天下還有什麽能擋得住你我的。真要作出驚天動地、日月變色之事,也是易如反掌,到了那時,令愛便是母儀天下之尊了!”他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隻要完顏亨與之聯手,助他篡位,到了自己百年之後,蕭長青自然繼登大寶,那時完顏婷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了。

卓南雁萬料不到蕭裕竟將話說得如此直截了當,古往今來,如此提親的,怕也隻有這位蕭相爺一人了。卻見完顏亨臉上笑意不減,緩緩道:“難得相爺如此坦誠相待……”蕭裕聽他將聲音拖得好長,登時雙目閃光,灼灼盯著完顏亨。卻聽完顏亨冷冷道,“隻是,本王若是不答允呢?”這時那豔舞輕歌正自稍歇,滿廳幽靜的當口,陡聞完顏亨這陰沉森冷的一問,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王爺難道忘了,”蕭裕卻不急,嗬嗬低笑道,“完顏亮自篡位之後,便大肆殘殺宗室,數百太祖太宗的子孫慘遭屠戮。王爺為太祖嫡孫,難道不求自保麽?”蕭裕這話更是力重千鈞,因完顏亮是謀弑其堂兄熙宗之後才得篡位的,當上皇帝後總覺心底發虛,為鞏固帝位,大肆殺戮金太祖太宗兩脈宗室成員二百餘人。屠刀之下,太宗完顏吳起買一脈早早斷絕,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子孫也存者寥寥。完顏亨之父完顏宗弼乃是太祖第四子,更兼完顏亨雄武多謀,隻怕也在完顏亮忌恨之列。

完顏亨那永遠波瀾不驚的臉終於微微一顫,卻隨即凝定下來,沉沉道:“正因完顏亨為太祖嫡孫,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聽他聲音沉冷而蕭索,心中不知怎地竟也生出一股孤寂落寞之感。

便在此時,滿廳燭火陡然一暗,卻是完顏亨大袖一拂,一麵黑沉沉的小旗飄然飛出,奪的一聲,穩穩插在明柱之上。這麵小旗不過巴掌大小,被完顏亨隨手揮送之間,竟擾得滿廳燈燭忽暗忽明,便顯出十二分的聲勢。蕭長青雙目一縮,顫聲道:“龍虎旗!”蕭裕倒沉聲笑道:“龍虎旗現,雞犬不見!難道王爺要殺得我這宰相府雞犬不留麽?”

“本王自不會為難相爺!”完顏亨卻緩緩搖頭,眼神倏地淩厲如刀,“隻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相爺這便跟我進宮麵聖去吧!”話音一落,大袖無風輕舞,那頎長的身材也似在一瞬間鼓蕩起來,一股雄渾奪人的氣勢勃然而發,滿廳的燈燭光焰霎時齊齊抖顫。

蕭裕跟他眼神交接,登覺心神大震,卻終究強力擠出一絲笑來:“完顏兄,此時酒仍未冷,急什麽!當年謝安獨對符堅百萬之眾而不廢一局,難道滄海龍騰便沒有半點古人之風麽?”他說的謝安不廢一局的事乃是晉朝典故,那時符堅率百萬之眾來攻,謝安胸有成竹,臨危不懼,於兩軍作戰之時,仍舊與人圍棋。忽然捷報傳來,謝安看後漫不經心地收起,接著凝神下棋。一局終了,有人問起,謝安才淡淡地說:“前方小孩子們剛打了勝仗!”

完顏亨素以王謝風流自命,聽了這話,果然哈哈一笑:“好,酒盡之際,便是我出手擒你之時。”蕭裕嗬嗬笑道:“那這個酒隻怕要喝到天荒地老,永無盡時啦!”驀地雙掌輕擊,叫道,“適才的歌舞沒甚味道,請王爺聽聽我大遼故曲!”

隨著他的掌聲輕擊,兩排窄袖短衣打扮的美姬翩然而來,每人手中都擎著兩端彎曲的三孔胡笳。霎時笳聲四起,激越蒼勁的曲調之中更帶著一股悲涼如訴的嗚咽之聲,卓南雁聽了,心下忽地生起一股愴然之感。卻聽一個契丹服飾的歌姬放聲歌道:“勿嗟塞上兮暗紅塵,勿傷多難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選取賢臣。直須臥薪嚐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雲。”聲音清越激昂,與適才的淺酌低唱迥然不同。

“直須臥薪嚐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雲——”蕭裕待那幾個女子歌罷,也搖頭晃腦地低聲吟唱,笑道,“完顏兄,這是當年我大遼天祚皇帝文妃蕭氏所作的諷諫之歌,慷慨激昂,正顯我契丹本色!”覷見完顏亨麵色蒼冷,驀地長聲叫道,“帶上來吧!”

隻聽得有人低聲嗬斥,兩個褐衣漢子押著一個灰袍老者走上廳來。卓南雁一瞧見那灰袍老者的禿頭鷹目,登時渾身劇震。原來這人當年襲殺風雷堡的首惡、龍驤樓鷹揚壇壇主海東青。隻是這時海東青腳步虛浮,早沒了往昔氣焰,那兩個褐衣人一鬆手,他便軟倒在地。“樓主,”海東青卻一眼瞧見了端坐席間的完顏亨,急昂起頭叫道,“那幾個小賊使毒,我、我……”要待掙紮起身,卻沒有絲毫氣力。

完顏亨心底震驚,臉上卻不露聲色。他事先得報蕭裕暗中聯絡西北路的契丹族招討使蕭懷忠,便急命鷹揚壇趕赴西北路,監視蕭裕使者。哪知海東青如此不濟,竟給人生擒活捉。“想必這便是巫魔的手段了,”完顏亨神色冷漠,淡淡笑道,“他在何處,何不與我一見!”

“擒一個海東青,哪裏用得著喬教主動手!這老家夥胡吹大氣,便不用毒,他敵得過喬教主手下的三才妙使麽?”蕭裕這時自覺氣勢大盛,嗬嗬低笑道,“芮王爺想必不知,西北路節度使耶律朗已應允舉事,隻待招討使蕭懷忠義旗一舉,老夫便可席卷天下。”他談笑之間,那兩個褐衣漢子一直揮鞭猛抽海東青。海東青也真硬氣,任由額頭汗珠滾落,卻是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喬教主別來無恙,”完顏亨卻再也不瞧海東青,精芒閃爍的目光掠過蕭裕,緊緊盯在他身後那身材頎長的白袍侍女身上,他的笑聲並不高亢,卻有一股雄渾之力,讓人的魂魄深處發出一種震顫,“怎地今日有雅興化為女身?”這女子不知何時走到蕭裕身後的,但完顏亨的目光肯定在她出現於廳中的一瞬,便已緊緊罩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子始終低眉垂目地毫不起眼,但這時忽一揚眉,登時有一股森冷如刀的鋒芒隱隱散出。她的笑容卻格外優雅:“隱忍十載,終能與樓主再戰,喬抱樸幸如何之!”前一句話是嬌媚女音,後一句話忽而轉作剛勁男聲,聽起來分外詭異。卓南雁心頭一震:“原來風雲八修之一、讓羅雪亭又忌又厭的‘巫魔’喬抱樸,竟是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凝神細瞧,卻見喬抱樸身披白袍,白皙的肌膚、姣好的眉眼,初看上去都猶如女子,隻那挺峻的鷹鼻和緊抿的雙唇,卻透著說不出的剛毅冷酷。

完顏亨沉聲笑道:“不管喬教主化男化女,總是天底下最風姿雅致的妙人。嘿嘿,有太陰教主在此,怪不得蕭相國會有恃無恐!”喬抱樸白潤的臉上掠過一絲清雅的笑意:“蕭相國請王爺來此,是為了聯姻。我喬抱樸來此見王爺,卻是想領略王爺的滄海橫流神功。王爺若是應了這門婚事,抱樸便難得領教天下無敵的滄海橫流,當真讓人兩相為難啊!”

蕭裕見完顏亨沉吟不語,卻笑得愈發張狂:“喬教主隻怕難以領教芮王爺的絕頂神技啦!隻需他應了這門親事,我們便是同進同退的兒女親家了,他日同享富貴,還哪裏用得著動刀動槍!”他得知手下在西北路上捉住了海東青,立知自己謀反之事已被龍驤樓偵知,情急之下定計在騰雲馬會上追擒完顏婷,想以此要挾完顏亨,哪知卻是功敗垂成。萬般無奈之下,蕭裕隻得鋌而走險,挾生擒海東青之威,在今日這鴻門宴上對完顏亨威逼利誘,隻盼能說動這位大金第一高手。

而當他狂笑之時,那兩個褐衣漢子鞭落如雨,重重抽在海東青身上。那鞭上生有倒刺,海東青重傷之下,支撐不住,終於低聲痛哼。

完顏亨麵上仍舊含著淡淡笑意,眼中精芒緊緊鎖在那非男非女的喬抱樸身上。二人均是蓄勢待擊,四目對視之間,猶如雷電交擊,聲威駭人。

便在此時,猛見一道人影激射而出,直向蕭裕縱去,正是卓南雁仗劍躍來。喬抱樸秀眉乍揚,輕笑一聲:“找死!”哪知卓南雁疾飛的身形在半空中卻猛然一彎,有若蒼鷹回旋,剽急絕倫地撲向了海東青。

紅燭高挑的大廳中驀地騰起三道燦若疾電般的劍光,那劍光乍起乍逝之際,卓南雁的身形卻已經翩然躍回。蕭裕父子齊聲驚呼,卻見那兩個褐衣漢子和海東青已齊齊倒在了地上,喉頭上鮮血噴湧,竟均是一劍斃命。

喬抱樸雙瞳陡縮,澀聲道:“好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