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四十三節:月昏絕頂 劍鳴刀寒

“完顏亨,你終於來啦!”羅雪亭盯著對麵衣自如雪的完顏亨,悠然的聲音中透出無限得暢快。完顏亨的長發在月光下隨風輕動,他淡淡地道:“我又怎能不來!”平靜如水的語調,挺拔如山的身子,又有誰能想到這人一夜之前身遭抄家之痛。那輪冷月就在頭頂,月光虛無縹緲地瀉在凝立峰頂的兩個人身上,使得他們動也不動的身軀瞧上去便似兩塊異常雄偉的山岩。

“傳聞此人昨夜家敗人散,此時怎地看不出絲毫異相?”羅雪亭心中詫異,臉上卻不動絲毫聲色,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氣,沉聲笑道:“一口吸盡西江水!”隨著這悠長無比的一吸,他本來幹枯瘦小的身子恍然便似高大了許多,鐵色衣襟獵獵飛揚。

山風漸大,完顏亨仍舊靜靜地凝立著,身上的白衣在峰頭呼嘯的夜風中仿佛白銀鑄就,紋絲不動。羅雪亭身形不動,但渾身氣勁已化作風刀霜劍,潛湧而來,功力稍遜者便會給他山嶽般的氣勁擠壓得口吐鮮血。但完顏亨卻對身周淩人的氣勁侵壓渾若不覺,他的眼神漸漸明利,徐徐道:“天上地下,惟我獨尊。”

“釋迦初生,周行七步,目顧四方雲:天上天下,惟我獨尊!”羅雪亭引經據典的性子發作,長吟幾句之後卻又哈哈笑道,“呸,你完顏亨算什麽,不過是一攤臭之又臭的狗屎撅!老子恰好送你文偃禪師那句話: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深具禪機的話語中夾雜著俗不可耐的破口大罵,狂蕩的笑聲如怒雷般在山穀間炸響。忘機亭中觀戰的侍衛全覺心旌搖蕩,渾身突突戰抖。完顏亨卻連衣襟都不曾發出半絲震顫,臉上破出一道玄奧的笑意:“道在螻蟻,道在屎溺!在參透生死之人看來,狗屎撅便是道!”

“你這狗屎撅,當真參破了生死?”羅雪亭笑聲忽止,揚眉道,“老子問你,生與死又有何不同?”要知在他這等絕代高手眼中,突破天道的情形便如緣山而登天,在攀到絕頂之後,才發現蒼天仍舊高高在上,但腳下已無路可攀,再求寸進當真難上加難。這時聽得完顏亨這玄機隱蘊的一語,羅雪亭自是忍不住發問。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生死亦然!”完顏亨的臉上熠熠生輝,似是拋卻了塵世間的憂喜,淡淡地道,“莫問生與死有何不同,且道晝與夜又有何不同?”羅雪亭心中陡震,一瞬間似是從對麵那雙幽深的眸子裏看到了晝的蓬勃、輝煌、陽剛和夜的從容、寧謐、陰鬱。宇宙間最深奧的生死之謎和最平實的晝夜事理竟轉接成了一道浩瀚而又圓融的環,在完顏亨震懾人心的目光中流轉不息。

羅雪亭急忙收攝心神,沉沉道:“好,隻此一句,不枉老夫等你一十六載!”忽地昂首望天,眼中卻湧出一絲震動,長長一歎,“完顏亨,若是沒有宋金之爭,老夫必會引你為平生至交!”本來他處心積慮地要置完顏亨於死地,接到飛鴿傳書送來的卓南雁親筆書信,得知這死對頭境況不妙,這才即刻啟程遠赴燕京,要乘機為大宋除去這一死敵。但這時峰頭論劍,闡揚天下最精微的道理,兩人心中卻都感覺出無比得酣暢和感動。普天下都以為龍驤樓主和雄獅堂主會是不共戴天的死對頭,哪知說到至高無上的武學,兩人心內全生出一股心意相通的莫名感動。

完顏亨仰天一笑:“即便有宋金之戰,我與卓藏鋒也一樣算生死之交!”羅雪亭剛硬的臉上掠過一絲憾然,冷冷道:“但若卓藏鋒在世,你們終究難免一戰!”說著轉頭望來,眼中神光燦然,那副嬉笑怒罵的神色盡數收起,“恭喜老弟得窺天道之秘,想必你的滄海橫流又是一番氣象了吧?”

完顏亨見他始終如壁立萬仞,不減半分氣勢,也不禁動容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羅老這些年來不知得了些什麽?”羅雪亭笑道:“除了些拳腳末節,可說一無所得!老夫此來燕京,隻想請你印證三掌。”完顏亨無語一笑,隻是眼中神光愈盛。

夜空上冬雲漸重,月光愈發迷離虛無。一團似雲似霧的白氣宛若天幕垂幔般沉了下來,在峰頂徐徐縈繞翻卷,山峰上的氣息陡地變得肅殺逼人。

仆散騰遠遠地望著。忘機亭這地方本該聽不清羅雪亭和完顏亨低沉的話語,但仆散騰精神馳騁,卻覺得渾身氣血翻湧,忍不住低聲歎道:“果然是高手!”葉天候皺眉道:“怎地他們一直不出招?”仆散騰冷笑道:“他們的招早已發出。若是你在一旁,隻怕會被他們的氣勁擠壓得渾身筋骨寸斷!”他的目光愈發癡迷地望著對麵,猶如十八歲的少年即將看到初戀情人寬衣解帶,緩緩道,“傳聞十餘年前,宋金兩國的第一高手,劍狂卓藏鋒和滄海龍騰一戰驚天,十六年後,終於又有了可觀的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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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卓南雁驀地大喝一聲,身子疾拔而起,左掌一帶,忽地將一個侍衛撥了過來,猛地向“厚土刀”佟廣撞去。佟廣低聲咒罵,腳踏八卦方位向旁急轉,但那侍衛被一股大力帶著,身不由己地亂掙亂撞,竟無巧不巧地跌到他要落足的方位上。“厚土刀”佟廣收足不及,竟給那侍衛撞得身子一晃。卓南雁的身法如電,又抓起一個侍衛向“銳金刀”夾穀堅拋去。他精通易學陣法,但倉促間卻也看不出四人起步落足所循的陣法之秘,這時接連抓起侍衛亂丟亂撞,幾下之間,非但弄得佟廣等人手忙腳亂,更隱隱瞧出了一些端倪。

佟廣驀地瞠目大喝:“旁人退後百步!”眾侍衛正自驚駭,得了這命令,立時倉皇逃奔。“銳金刀”夾穀堅等三人神色凝重,身形斜斜飄飛,似攔非攔地仍舊將卓南雁圍在當中。

卓南雁目光遊動,已看出四人的陣法乃是四相生八卦,再和十二辰十二律相配的乾坤十二爻辰陣,當下冷哼一聲,低聲喝道:“黃鍾在子,一陽爻生為初九!”身形疾晃,已向初九“黃鍾”位踏去。“厚土刀”佟廣四人聽他口中念的口訣,正是這陣法變幻所依的爻辰說,驚駭之下,身法急展,全向黃鍾位搶去。卓南雁哈哈大笑,身子已向“大呂”位轉去。他的易學修為遠勝於這四人,進退趨避,較之四人快了數倍,這一來反客為主,登時大占上風。“厚土刀”佟廣等人急得連連怒嘯,全力施為,好歹沒讓卓南雁輕易脫困。

“好功夫,這少年真乃天縱奇才!”仆散騰聽得弟子略帶驚惶的怒嘯,轉頭瞧來,忍不住低聲讚歎。葉天候神色一變,道:“晚輩去攔住他!”仆散騰道:“你未必是他對手。嗯,再過十年,此子當頗為可觀!”葉天候緩緩笑道:“那晚輩必不會讓他活到十年之後!”

話音一落,眾人眼前陡地一暗,天上的月亮已全被厚雲遮住,隻透出朦朧的一層淡光。峰頂那團雲霧卻愈來愈濃,將完顏亨和羅雪亭的身形盡數籠住。葉天候收回目光,才發覺身旁的仆散騰已然蹤跡不見,忙驚叫一聲:“仆散先生……”

仆散騰的聲音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老夫前去瞧瞧,爾等不可近前!”他見獵心喜,終究忍不住要上峰親見這絕世一戰。

“厚土刀”佟廣四人的乾坤十二爻辰陣本是一夜之間倉促而成,論起配合精妙,其實遠不及當日卓南雁在試劍金陵會上見過的南宮劍陣。但“厚土刀”佟廣師兄弟的武功卻遠勝南宮鐸等人,更兼他四人的刀法各呈五行之妙,稍加陣法配合,便即端妙無比。饒是卓南雁越戰越勇,一時卻也難以突破他四人的刀陣。

激戰之中,卓南雁驟然發覺身邊“多”了一人。這人並不出手,一直隱在暗處,但渾身的勁氣卻如同箭在弦上,隱隱欲發。他雖沒有發出一招一式,卻在旁牽製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心神精力。卓南雁遊目四顧,卻見火把光芒映得四周忽明忽暗,眾侍衛隻遠遠呐喊助威。若非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隻怕必然難以察覺有這等高手隱匿在側。

霎時他腦中閃過一張陰冷的臉:葉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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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到爹爹了!”不知名的小山坳裏忽地傳來完顏婷略帶惶急的低聲一呼。昨晚她跟著餘孤天來到完顏亨藏身的那間小舍,屋內卻已不見了完顏亨的身影,隻見了完顏亨留下的一封簡信,卻說大戰在即,不願睹兒女啼哭而分心!完顏婷見不到父王,魂不守舍,呆呆地挨了一日,終究忍不住要來觀戰。餘孤天拗不過她,隻得帶著她悄悄趕來。適才卓南雁大戰“厚土刀”佟廣四衛,將眾侍衛盡數引了過去,他二人倒悄沒聲息地繞過忘機亭,選了個無人所在,靜靜地觀戰。這時月斂霧繞,遮住了完顏亨的身影,完顏婷低聲嚷嚷,便要上峰去觀戰。

餘孤天忙道:“婷姐,王爺說過,不讓你過去!”伸手便來拉她的手。完顏婷用力一摔,沒有甩脫。她也不知哪裏來的一股氣,猛地揮掌,便扇在他臉上。“啪”的清脆一響,兩人都是一怔。

完顏亨留下的那間密室內存有各色衣衫和食物、金銀,完顏婷身上的新娘紅妝早換做了一身男子的青衣,夜色下瞧來隻是一截倔強的窈窕影子。餘孤天撫了撫熱辣辣的臉,眼見那青影一言不發地轉身便行,心底也撞上火來,揮手又將她腕子拽住。完顏婷隻覺得心底憋悶無比,奮力揚起另一隻手,又向他臉上摑來。這一回卻又被餘孤天翻掌抓住了。

黑漆漆的夜色裏,他瞧清了她烏黑的眼睛。那眼裏閃著一道冷幽幽的光,像把刀一樣刺在他心上。餘孤天忽然明白完顏婷隻怕一輩子不會用瞧卓南雁那樣的眼神來瞧自己,這讓他的心底又痛又恨,更有說不出的委屈:“憑什麽我這太祖太宗的龍子龍孫卻比不上那個野小子?憑什麽?憑什麽……”他幾乎要哽咽出聲。

兩個人默然無聲地掙著。盯著身前簌簌微抖的倩影,他腹內陡地升起一股熱騰騰的火,從心口躥到胸前,再燃到眼睛上。餘孤天猛地撲了上去,把完顏婷攔腰抱住,重重地壓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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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散騰,”完顏亨並不轉頭,卻知仆散騰已悄然到了峰頂,隻冷冷地道,“何不一起過來一戰!”仆散騰抱刀而立,緩緩道:“我暫時做個看客,待二位分出勝負,勝了的先歇上一歇,待會兒我自要討教。敗了的便沒那等好運,隻怕先要喪在我這金龍刀下!”聲音更是冷若冰霜,不含半分人間情愫。

完顏亨道:“羅老,這麽說,我們這一回決的就是生死了?”羅雪亭笑道:“好,老子信得過刀霸的話!”雙眉乍揚,喝道,“第一掌!”大喝聲中,鐵掌吐出,正是六陽斷玉掌的第一招“斷流勢”。他單掌微舉之時,人距著完顏亨還有十丈開外,但一掌才推出,人便毫無征兆地在完顏亨身前丈餘凸現。

這一掌無聲無息,但仆散騰卻覺得峰頂的雲霧、殘雪、削岩、枯草全微微震動了一下。仆散騰心中一驚,隻覺這一掌意蘊籠罩天地,當真避無可避,擋無可擋,暗思若是換作自己,除了硬拚,幾乎別無它法。他心意才動,金龍寶刀便在鞘中嗡嗡地龍吟不止。

“好!”完顏亨的聲音仍舊好整以暇,舉步斜斜踏出。仆散騰雙目一縮,隻覺他這一踏大有講究,心底不禁大叫一聲:“怎地我卻沒想到這一招?”不由暗自佩服完顏亨的勇氣。要知這似退非退的一踏,看似灑脫雅致、妙意無盡,但也在行險——麵對羅雪亭這天下最剛猛的對手,不守不攻地將先手拱手讓出,無異於自尋死路。

強悍如“刀霸”仆散騰,麵對羅雪亭這招斷流勢,也不敢如此托大!天下也隻有完顏亨敢使出如此異乎尋常的招數來。

哪知當此之時,羅雪亭心內的震驚卻比仆散騰更甚。他這一掌六陽盡集,端的可使大江斷流,但對麵的完顏亨飛退之間,渾身氣勁似發非發,舒張的勁氣陡地化作了無邊無際的大海。羅雪亭隻覺自己這一掌擊在了大海之中,雖然剛猛無盡,卻無從發力。最可怕的卻是完顏亨飄飛之中,渾身氣勁吞吐,隨時隱含反擊,隻要自己這勢在必得的一掌稍現遲鈍,那海水般的勁氣便會隨時聚攏反擊過來。那反擊必是怒海狂瀾,勢不可擋!

他心念電閃之間,“斷流勢”六陽之數的變化堪堪已到盡頭!“開!”羅雪亭吐氣開聲,掌勢毫不停頓地順勢一抹。“斷流勢”寓至剛於至柔,這盡頭的一抹卻於至柔中反呈剛相。仆散騰眼見羅雪亭陡然間由攻轉守,竟如銀碗盛雪、白鷺藏霜,絲毫不著痕跡,忍不住在心底大聲喝彩。

完顏亨的身形在峰頂圓轉如意地斜飛丈餘,才堪堪落在狀若臥牛的一塊方岩上。哢哢聲響,臥牛大石在他這一踏之下,轉瞬間化為齏粉。

“高明!”完顏亨的臉上這時才現出一絲震動。適才他不招不架地斜身飛退,看似故意托大,實則是退中寓攻的險招,更是攻心為上的無上妙招。隻要羅雪亭心中動怒或是神氣稍餒,他便能乘隙反攻,一舉獲勝!但他料不到羅雪亭這排山倒海的急攻之後,竟又能使出如此氣足神完的一守!完顏亨渾身氣勁蓄勢待發,本要乘著羅雪亭攻勢稍怠的一瞬間全力反擊,但眼見對手這一抹如山之凝,如海之定,立時轉消了念頭,氣隨意轉,盡數踏在了青石之上。

夜風若有若無,月光淡如輕煙。峰頂三人的臉上全現出酣暢淋漓之色。“痛快!”羅雪亭眼中精光閃爍,叫道,“完顏亨,老夫決料不到普天之下,竟能有人麵對老夫這一招斷流勢而不出手的!”完顏亨也沉沉笑道:“本王也料不到天下還有人一招之間,竟能使我欲擊無望!羅老這十餘載果然精進不息!”高手過招,妙在勁氣收發自如,一羽不能加,一毫不得減,完顏亨麵對羅雪亭的全力出掌不迎不架,看似勝了一招,但他最終踏碎青石,卻又輸了半招。

“這第二掌老弟仍不出手,便算老夫大敗!”隨著羅雪亭的沉聲一喝,他身上衣袂便獵獵狂舞起來,連頭上長發都高飛而起,直刺向空,整個人都似化作怒目金剛。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玉碎勢”雖未施出,舒緩的風聲卻陡地大了起來,昏黃的月亮全被雲霧遮住。那團垂幔般的霧氣在風中盡力地翻滾著,騰挪著,奔騰著,將崖頂點染得千奇百怪。

猛聽羅雪亭一聲大喝,猶如霹靂炸響,地動山搖,“玉碎勢”宛然施出。若說那一招“斷流勢”羅雪亭仍舊是八分攻兩分守,那這一招“玉碎勢”便是義無反顧、破釜沉舟的純攻無守!洶湧詭奇的雲霧若狂蛟,若怒獅,若矯豹,若舞鳳,羅雪亭的鐵掌隨著翻騰的雲霧變幻不休,若龍爪,若獅吻,若豹尾,若鳳啄,從四麵八方鋪天蓋地地向完顏亨湧來。

六為陽數之極,這一掌玉碎勢的六般變化卻是循環往複,無盡無休,妙在每一擊都是隨物賦形,變化各異,每一擊都是駭人眼目,驚人肝膽。這已不是當日他傳給卓南雁的六陽斷玉掌,其中更盡數融入了他數十年武功修為之妙。

仆散騰看得眼中烈焰升騰,渾身氣勁勃發,幾乎便要振聲長嘯。

在山腰間激戰的卓南雁更是渾身一震。雖在激戰之中,但他的心神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羅雪亭這風雲變色的一招“玉碎勢”。

忘憂心法重在籠天地於心內,卓南雁這時的修為雖未達到那樣的妙境,但此刻心法展開,仍能感應到這兩大高手的拚爭。想起那日羅雪亭初傳此招時,也是長空晦暗,這時卻是狂雲吞月,濃霧縈峰,卓南雁心內忽覺有一股雄奇的氣勢隨之躍動奔騰,忍不住仰天長嘯,掌上劍法陡然隨之犀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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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亨雙眸電閃,身子如同古鬆傲立,牢牢紮在四處湧來的掌風拳雨之中,他的雙掌卻已好整以暇地翻了起來。完顏亨終於出手!當此之時,他也不得不出手。“玉碎勢”的攻勢來自四麵八方,完顏亨緩緩揮出的這一掌卻簡簡單單地直來直去。羅雪亭的身形隨著掌勢在四周激蕩變幻,但完顏亨這看似簡之又簡的一掌卻始終精準無比地向他推去。

快如掣電的玉碎勢,在這緩之又緩的一推之下,竟然占不得絲毫便宜。四方湧來的龍爪手、豹尾指、獅鋒掌、鳳啄爪諸般逞奇鬥幻的招式竟全轟擊在這緩緩一掌上。快與慢、繁與簡,全在這兩大宗師交手的一招之間顛倒錯亂了。

“高!”仆散騰當先叫好。羅雪亭龍遊虎奔的身軀終於頓住,心內立時閃過幾句話“為學曰益,為道曰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他文武兼修,立時想到,自己這耐勢走的正是“為學曰益”之途,變化繁複到了令人目眩之境,完顏亨的這一掌卻反其道而行之。羅雪亭忍不住沉聲笑道:“將諸般變化減損至無,這是無為之道的妙旨!”

“無為而無不為!”完顏亨臉上有一道紫色光芒一閃而逝,笑道,“羅老掌法絕世,若在一個月之前,本王當真難以應付!”羅雪亭眼中異彩流動,臉上奮發激昂的神色倏忽不見,代之的是一番自然舒暢,緩緩笑道:“好一個無為而無不為!”兩人對視而笑,忽然間心境相通,竟都踏入了一個心意神氣與自然萬物交融無礙的玄妙境界。

天上的月亮仍舊難見分毫,雲氣滾滾翻動,峰頂越來越黯淡。風聲隨之止息,峰頂悄清冷寂,似乎是要有一場大雪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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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孤天被一股怒火攫住了心魂,整個人忽然變得瘋狂無比。他狠狠地壓在完顏婷的身上,在她臉上、頸上、發髻上,在夠得著的一切地方瘋狂地親吻著。完顏婷哭喊著,嘶咬著,扭動著,卻無濟於事。

“她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如自己一夜之間從最高貴的太子變成了最卑微的叫化子一般!”他的雙手猛然撕落,完顏婷胸前的衣襟頓時裂開。雖然這裏幽暗一片,但餘孤天還是真切無比地看到了她酥胸上的那抹白。他愈發癲狂地撕裂著她的衣襟,口中呼呼喘息,他覺得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餘孤天,連他自己都震驚於自己的瘋狂。

寒風呼呼鑽入懷中,完顏婷忽然不再掙紮了。她仰麵朝天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淚水嘩嘩地滑落。她覺著自己已經死了。她忽然想,這時候的自己,本該在珠簾紗帳後偎在他的懷中,在泛著幽香襲人的暖閣中暢享新婚後的第一晚歡娛吧?一想到卓南雁,她心底就是一陣鑽心得痛:最期盼的婚禮成了家破人散的慘劇,最敬重的父王這時生死未卜,而這一切全因那個自己最喜愛的人!她有些憤恨自己,為什麽還在念著他。她甚至有些惱恨自己為何還活著。

身下的完顏婷忽地一動不動,亢奮的餘孤天倒是一凜。定下神,他看到了她臉上比夜色還濃烈的痛楚,那抹在幽暗中閃動的淒冷淚珠更讓餘孤天的心咚的一跳:“我堂堂皇子,怎能行此下三濫的勾當!”一想起自己是大金皇太子,心底又騰起一股傲氣,“終有一日,我要讓她歡天喜地地嫁給我!”

“婷姐姐,婷姐姐!”耳畔傳來餘孤天輕輕的呼喚,完顏婷卻給一種難言的淒涼悲愴劈麵打中,猛覺心口發悶,不由咳咳地咳嗽起來。餘孤天聽得她錐心泣血的咳嗽,心底更是憐惜無限,手足無措地從她身上站起,一邊慌亂地掩好她的衣襟,一邊顫聲道:“你……不要生氣,都怪我不好!”

完顏婷卻不再理他,又痛咳了兩聲,才緩緩立起,掃了一眼山腰上影影綽綽地擎著火把的侍衛,銀牙緊咬,邁步便向上攀去。餘孤天在她身後怯怯地喊了聲“婷姐姐”,忙疾步跟上。

“嗤!”一支羽箭驟然破空疾飛,直向激戰正酣的卓南雁心口射到。這一箭勁急如電,卻又陰毒無比,時機、方位都拿捏得妙至毫巔。羽箭挾著一道烏光,直沒入卓南雁體內。

卓南雁大叫一聲,身子栽倒在地。“青木刀”阿典達四人大喜,一齊飛身搶來,“厚土刀”佟廣忽地喝道:“生擒活捉!”激戰良久,這四人已對卓南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四把刀齊齊倒轉刀背,向他背上要穴砸去。

猛然間隻聞卓南雁大喝一聲,身子斜斜躍起,四把刀盡數走空。寒光驟閃,卓南雁長劍一招“對麵千裏”連環剌到。本來“厚土刀”佟廣四人出手,從來都是連綿環護,但這時自覺勝券在握,心底大意之下,已然中招。隻聽得“嗆啷嗆啷”聲響,四人手腕中劍,鋼刀盡數落在地上。“銳金刀”夾穀堅和“青木刀”阿典達更被卓南雁這氣蘊綿綿的一劍掃中了腿上穴道,雙腿發軟,幾乎跪倒在地。本來卓南雁對仆散騰的幾大弟子殊無好感,但聽得“厚土刀”佟廣嘶喊的那句話,便也投桃報李,未下狠手。

“厚土刀”佟廣四人踉蹌退開,卓南雁身子卻斜刺裏衝出,猛然抓起一名侍衛向西側樹林中拋去。他算準這偷襲之人必是在那裏,口中喝道:“葉天候,還不現身!”身子左右遊走,眾侍衛自四處砍來的狠辣刀劍被他輕巧地閃過,而他每一出手,看似隨心,卻必能抓住一個侍衛向樹林中拋去。

隻聽得哇哇的哭號喊叫之聲不絕,頃刻之間,四五個侍衛全已被他以重手法拋入西側樹林。那些侍衛痛得哭爹喊娘,葉天候卻始終蹤跡不見。

卓南雁不敢耽擱,身子急掠,向山峰衝去。霧氣越來越沉,風聲已消沉無蹤,那輪暗月這時連一絲影子也瞧不到。疾奔的卓南雁卻覺著胸前一陣潮濕,知道葉天候那支暗箭終究還是射中了自己。這人就像一條隱在暗處的毒蛇,隨時還會再躥出來給自己致命一擊。但這時他卻已顧不得許多,明知前麵龍潭虎穴,也要向前。

山頂上幽暗一片,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來。愈是靠近峰頂,壓力越是沉重,卓南雁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來,隻是一步步地堅實無比地向前走。他的心緒一陣激蕩,忽然想起自己十四歲時,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那時自己迎著朝陽踏上金風崖,步子也是如此得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