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十三節:輾轉尋凶 殷勤述懷

足音漸消,芳蹤渺渺,卓南雁悵然回過頭來,忽地瞥見那盞留給林霜月的茶水還在桌上漾著熱香,不曾動過。他心中一陣難受,緩步踅出屋外。“小月兒走了,依著她的性子,隻怕這一陣子再不會見我!”卓南雁垂首看了看自己孤寂的影子,忽地長袖一拂,大踏步轉身便行。他身上的內傷不重,劍傷卻是不輕,雖給徐滌塵以明教金創靈藥敷好,但仍該將養一段時日,但這時他胸臆間蕭索無盡,隻想快些離開齊山。

走出裏許,卓南雁忽地頓住步子,仰天笑道:“鐵捕兄怎地才來?”身後忽地傳來一聲蕭索無盡的歎息,沉黯的樹陰中轉出一道挺拔的人影,正是鐵捕陳鐵衣。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他的雙眸在黑暗中竟閃著柔和的輕芒,“想不到卓兄竟也是傷心之人!”卓南雁聽他惆悵的聲音中微蘊愁苦,忍不住一聲冷笑:“怎地,你這鐵頭鐵腦的家夥竟也曾有過同感?”

陳鐵衣又是沉沉地歎了口氣:“小弟這時剛剛趕到,未能親見明教聖典,但在路上已聽得傳言,卓兄為了林姑娘大腦明教聖典,情之所動,舍生忘死,委實……讓小弟自歎不如!”卓南雁揚眉笑道:“原來在鐵捕兄的心底,也想為了這‘情’字舍生忘死地大鬧一場!妙極妙極,不知這位讓鐵捕兄動心的姑娘,卻又是誰?”

他本是隨口取笑,哪知陳鐵衣竟是微微一愣,沉了沉,才緩緩道,“國事未畢,何以家為!這些兒女情長之事,不說也罷!”霍地昂頭直視著他,眼底愁緒一閃而逝,又已滿是堅毅之色,道,“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張浚大人……他讓我助你一起找尋龍須的總壇主老頭子!”

卓南雁斜睨著他道:“陳兄不急著抓我這個殺人嫌凶了?”陳鐵衣將臉一板,道:“我自然信得過和國公大人的話,跟你一同破解龍須之秘!但卓兄為殺人嫌凶,那是皇城死頒下的海捕文書,陳某無權改動。”卓南雁笑道:“這麽說,陳兄仍會隨時翻臉,將我抓走歸案?”

陳鐵衣苦笑道:“卓兄若不放心,咱們不妨定下君子合約,在抓到老頭子之前,在下決不會對卓兄動手!況且卓兄這時氣息粗沉,右肩僵硬,顯是……”眼見卓南雁眸子內精芒乍閃,他忽地一笑,“卓兄莫誤會,我是說,卓兄此時有傷未愈,若有陳某在身邊相助,擒拿老頭子,自然多些把握!”

“你倒是個妙人,”卓南雁“哈哈”一笑,“但若要跟我同行,卻得答應我一件事!”陳鐵衣蹙眉道:“卓兄請講!”卓南雁道:“你年紀比我大了不少,再莫卓兄卓兄地叫,就叫我卓老弟或者老弟即可!”陳鐵衣雙眉一展,也笑道:“我叫你老弟,那你便得叫我大哥!”

卓南雁伸出手來,笑道:“那小弟可得與大哥擊掌為誓,省得哪日大哥心血**,深更半夜地將我抓走歸案!”陳鐵衣“哈哈”大笑,跟他揮掌相擊。兩隻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處,陳鐵衣忽道:“那咱們便是兄弟了?”卓南雁笑道:“起碼這幾天是!”兩人堅毅的目光交融一處,心底都是一暖。

出了齊山,兩人便在池州尋店投宿。一路上陳鐵衣不住問他,對江南龍須和龍驤樓的龍蛇變密策到底知曉多少,有何妙極能尋到老頭子?卓南雁隻是笑而不答。直到在池州的一家小客棧內酒足飯飽,卓南雁才在炕上悠然躺倒,笑道:“我在龍驤樓內見過老頭子一麵,可惜卻沒瞧清,後來據葉天候死前交待,這老頭子臉上有一塊黑痣。”

“黑痣?”陳鐵衣仍在椅子上端坐,腰板永遠是釘子一般得直,沉吟道,“怪哉,滄海龍騰完顏亨怎會選這樣臉帶明顯痕跡之人作江南龍須的首領?”卓南雁點了點頭,緩緩地道:“江南龍須講究無孔不入,無跡可尋,他們的總壇主更該是個極善韜光養晦之人!那必是個深懷機心的能人,或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夥,即便跟你喝上一頓酒,混入人群後,你也未必會一眼看出來的。”

陳鐵衣皺眉道:“那咱們豈非永遠也尋不到他?”卓南雁的腿悠悠晃蕩著,道:“正是,龍須十幾年來深入江南,早已根深蒂固,我們自然尋不到那老頭子。除非……讓他前來找我!”陳鐵衣微微一凜,忍不住笑道:“老弟原來已有了計較?”

“大哥可知道龍驤樓主靠什麽操控這些江南龍須?”卓南雁頓了頓,才緩緩地道,“是龍涎丹!據說這毒藥吞下後,能壯骨益髓,但若到時不服解藥,便會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陳鐵衣的眼芒陡然一黑,沉聲道:“天下竟有這等奇事?”

卓南雁道:“據我完顏亨說,這毒物配料繁複,煉製極難,獨門解藥隻在他手中……是以每個龍須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得到這龍肝的秘方!”眼前倏地閃過南宮溟癲狂如鬼的可怖樣子,心底忽地一沉,暗道:“也許過不多久,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龍肝秘方?”陳鐵衣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弟難道已找到了這解藥的配方?”卓南雁淡淡地笑了笑:“大宋武林都轟傳我叛國投金,造謠的便是這些江南龍須。他們如此恨我畏我,自是因我曾深入過龍驤樓,更曾得到完顏亨的青睞重用,我能得到這龍涎丹的解藥秘方,自然是順理成章之事!”

陳鐵衣呼地站起,道:“老弟是要用這龍肝秘方誘得那老頭子前來找你!妙計,當真是妙計!”忽又皺起眉頭,“但老弟當真知道這龍肝的配方嗎?”

卓南雁卻故作高深地嗬嗬一笑:“這可是萬分機密之事,我隻能親口告訴那老頭子!”他說著翻身而起,雙目灼灼閃光,“從今日起,咱們便要想方設法地透露出我已得知了那龍肝的秘方。江南龍須爪牙四布,過不了幾日自會上鉤!”陳鐵衣仍舊雙眉緊鎖地想要問個究竟,但瞧他一副胸有成竹卻秘而不宣的樣子,也隻得怔怔點頭。

轉過天來,卓南雁便“不辭而別”,一路東行,卻於晌午時分被陳鐵衣在江邊趕上。二人裝模作樣地一番激戰,卓南雁重傷未愈,“漸漸不敵”,轉身而逃。陳鐵衣急追時,卻被卓南[u]雁飛[/u]出幾枚銅錢,將他肋下割得鮮血迸飛。陳鐵衣一愣之間,卓南雁已然飛身遠遁。

陳鐵衣自然“又驚又怒”地緊追不舍。醉羅漢無懼也帶著幾名丐幫高手趕來相助,陳鐵衣才說出卓南雁身上暗藏著龍肝配方,此物事關重大,萬萬不能讓他走脫。無懼等人急問那龍肝是何物時,陳鐵衣卻又堅不吐露。

接下來的三日中,陳鐵衣和卓南雁一逃一追地“激戰”了四場,雖然都是卓南雁不支而逃,但每次都能突施詭計地讓陳鐵衣受些輕傷。最後一次,他在酒樓中順手拾起幾根竹筷飛出,竟在陳鐵衣臉上劃出兩道血痕。陳鐵衣撫著火辣辣的臉頰,暗道:“這小子莫不是來真的?若非我躲閃得快,腦袋上豈不多了幾個透明窟窿?”

二人這一番龍爭虎鬥,池州附近的江湖幫派便都知道鐵捕陳鐵衣為了一個叫龍肝的神秘物件,死追卓南雁。於是江湖上沸沸揚揚,有說這龍肝乃是上古神物的,有傳是神奇靈藥的,更有人說,這龍肝乃是當今趙官家最寵愛的劉貴妃愛不釋手的一隻玉如意,卻被卓南雁潛入大內盜走。各色謠言,均是活靈活現,傳得有頭有尾。

陳鐵衣到底不愧是“不死鐵捕”,終於在第四日淩晨,乘著卓南雁在店中熟睡之際,破窗突襲,將他擒住。陳鐵衣連點了卓南雁幾處達穴,又將他捆得結結實實,才呼呼喘息道:“卓公子,隻需你交出那龍肝配方,我便可饒你一命!”卓南雁卻冷笑道:“這配方豈能交給你,便要交,也須上呈給太子!”陳鐵衣怒道:“好,那你便隨我回臨安皇城司!”

陳鐵衣便押著他自池州還京,當晚在一處客棧落腳安歇。在僻靜舒適的客房中,兩人都覺暗鬆了口氣,洗漱完畢,斜倚在**閑聊。陳鐵衣摸著臉上的傷疤苦笑:“你這小子,每次都下黑手!”卓南雁道:“龍須都是奸詐似鬼,你不掛彩,他們怎能上鉤?”陳鐵衣皺眉道:“為何每次都是我掛彩,卻不是你?”卓南雁道:“我最終給你五花大綁地擒住,比掛彩受傷還難受!”

兩人對望一眼,哈哈大笑。這一路爭鬥,雖是事先都有粗略商議,但臨機應變,也是鬥智鬥勇,不由讓二人更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陳鐵衣道:“你以自身為餌,豈非十分凶險?”卓南雁淡淡一笑:“越是凶險,才越是有趣!”陳鐵衣嘿了一聲,長長地歎了口氣:“老弟所作所為皆是率性而為,無拘無束,實在痛快!”聲音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惆悵之意。

“公門裏當差不快活!大哥此言必是有感而發!”卓南雁眼中忽地閃過頑皮光芒,“讓我猜猜,嗯,必是你瞧上了哪家官宦小姐!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無奈一下,隻得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不知怎地,他看了這陳鐵衣終日呆板沉默的一副神色,就忍不住要拿他取笑。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陳鐵衣的話語卻忽地沉緩起來,“這一句話,是一位姑娘跟我說的!”客房內寂靜得緊,更襯得陳鐵衣的這聲歎息落寞無比。

卓南雁笑道:“是嗎?那位姑娘是尚書的女兒,還是宰相的千金?”陳鐵衣搖了搖頭,道:“她是個青樓女子!”卓南雁微微一震。他卻緩緩地說下去:“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絹不知數。她便是臨安品花榜上的狀元花魁雲瀟瀟……”

卓南雁自然不曉何謂“狀元花魁”之類的風流典故,隻是依稀覺得這雲瀟瀟必是個顛倒眾生的名妓翹楚,心底好奇:“想不到這端正謹嚴的不死鐵捕,會戀上一位名妓!”卻聽陳鐵衣悵然道:“多少個王孫貴胄,她都不會假以顏色,卻對我……情有獨鍾。隻是……隻怕我卻永遠無法娶她!”卓南雁心中全無道學的貴賤之念,忍不住道:“那又為何?是你那上司不允嗎?”陳鐵衣嗬嗬苦笑:“她是萬花軒的花魁娘子,我在皇城司的那點銀子,一輩子也休想給她贖身。”

“那還不容易?”卓南雁倒哈哈一笑,“大哥武功精妙,挑個月黑風高之夜,將她劫走,也就是了!”陳鐵衣卻緩緩垂下了頭,黯然道:“我是公認,怎可知法犯法!”卓南雁揚眉道:“既然如此,咱們兄弟一場,回頭小弟替你效勞,將她劫了過來便是。”陳鐵衣急忙搖頭道:“不成,那也不成!”

卓南雁本是帶著三分說笑,但見他語氣鄭重,懇切中蘊著無盡的愁苦,心內倒覺一陣同情,輕聲問:“她又怎麽想?”陳鐵衣一字字地道:“她也在拚命地攢錢……”卓南雁心底一熱,一時無語,房內便是一陣寂靜。

沉了沉,還是陳鐵衣“嗬嗬”地苦笑起來:“五年前我初見她時,她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小丫頭,隨她家媽媽去靈隱寺上香,路上卻給‘莫幹一窟鬼’中的老大‘三眼魔’看上了,硬要搶去做他的壓寨夫人。莫幹一窟鬼手段狠辣,聞訊趕來的臨安捕快不敢插手,卻正好讓我撞見。那時我年輕氣盛,一路殺去,三眼魔的七個鬼兄弟給我盡數擒來,又毫發無損地放了回去……”

“莫幹一窟鬼?”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忍不住問,“……竟是毫發無損?”他聽得葉天候說起過這盤踞莫幹山、號稱“莫幹一窟鬼”的八名大盜,雖非高手,卻也是各懷奇能的奇人,論起名氣,比之陳鐵衣成名一戰的對手“湘江九龍”可是高了許多。以陳鐵衣之能,勝之不難,但若是毫無損傷地擒了來,可是極難之事。

陳鐵衣若無其事地嗬嗬一笑:“江湖朋友都道我當年獨歸‘湘江九龍’威風得緊,實則我陳鐵衣平生最痛快的一戰卻是捉放這莫幹七鬼。”他的聲音倏地變得悠遠而迷醉,緩緩地道:“那一戰不但酣暢淋漓,更讓我得到了平生最最珍重的一個人……瀟瀟!‘三眼魔’情知鬥我不過,萬般無奈之下,也隻得率莫幹一窟鬼自江湖上銷聲匿跡,聽說是去了武林三大禁地之一的逍遙島。他臨行之前,便將瀟瀟完璧送還……那便是我們的初見了。

“經此一難,我隻當一個嬌弱女子必會嚇得半死,哪知她這一路上卻是跟我談笑風生,最奇的是她並不如何讚我武功高強,卻說我智膽過人!嗬嗬,單這眼力,便勝卻尋常脂粉千倍萬倍。哈哈,哈哈,嗬嗬……”那笑聲到了最後,漸漸變得酸苦惆悵,“一路之上她不住地笑,笑聲便似銀鈴一般。那一路好短,卻又好長,迷迷糊糊地,在她銀鈴般的笑聲之中,我們終於到了萬花軒外。她忽地止住笑,眼中卻陡地湧出淚來,問我會不會再來看她?

“我素來對青樓女子全無好感,又自認心腸硬得跟鐵一般,但那晚瞧見一個女孩子眼中含淚地問我會不會再來看她,一時心中大熱,便應了。她才‘撲哧’一笑,道:‘可不要讓我久等。’伸手指著天上初升的明月笑道,‘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嘿嘿,我這一應,便是五年……這五年來,她是越來越紅,王公顯貴趨之若鶩,但她心底卻隻有我一個,為我守身如玉……”

卓南雁被他說得勾動心事,也是沉沉一歎:“大哥與這位瀟瀟姑娘情投意合,眼下雖是小有羈絆,但苦盡甘來,也是指日可待。但小弟卻不知何時才能如願……”陳鐵衣苦笑道:“老弟在齊山,為了林霜月大鬧一場,想必也是因了‘情’字吧?”卓南雁心緒愁苦之下,忍不住將自己和林霜月、完顏婷的分分合合簡略說了。

說來也怪,他素來要強,這些傷情之苦一直深埋心底,從未跟旁人說起,但與陳鐵衣才相見幾次,意氣相投之餘,更有些同病相憐,此刻雖是言辭寥寥,到底也算一發傾訴。陳鐵衣聽後,也不由深為感慨,“嘿”了一聲,道:“本來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尋常。隻是我瞧,你這小月兒和婷兒決不會共侍一夫!”

卓南雁給他的話攪得心頭一亂。林霜月、完顏婷的倩影流水一般在他眼前閃過,蹙眉凝思片晌,終於搖頭道:“我哪裏有那等奢望。其實在我心底,隻想跟小月兒一生廝守……”猛然想到完顏婷若是聽到了這話,不知該當如何傷心。她那火熱卻又痛楚的眼神倏地閃過,他一顆心便是猛然一沉,怔怔地想:“是啊,婷兒終究是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一念及此,不由鬱鬱地歎了口氣。

兩人都給勾動愁緒,懶得多言,便沉沉睡去。轉天午後,陳鐵衣“押著”卓南雁一路東行。過了晌午,才在青陽城外尋到一家偏僻小店打尖。兩人用膳之時,陳鐵衣一直眉頭緊皺,似是若有所思。

小店中兩個夥計一個極胖,一個幹瘦,兩人卻以兄弟相稱,不住價地殷勤端酒上菜。陳鐵衣舉杯待飲,忽地眼中精芒乍閃,揮手蘸了酒水,在桌上寫了個“毒”字。卓南雁卻向他眨了眨與,仍舊滿不在乎地大吃大喝。陳鐵衣心事重重,也隻得裝作毫不知情。忽聽砰然一聲,卓南雁已一頭栽倒在桌上。陳鐵衣起身搖晃了他兩下,忽地也是“頭暈眼花”,摔倒在地。

耳畔卻聽有人“嘿嘿”冷笑,那胖瘦二夥計晃蕩著身子走來,低聲嘀咕道:“日他娘的江南鐵捕、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好大的名頭,怎地這麽容易便著了咱爺們的道?”

“饒是他們奸詐似鬼,也要喝了咱爺們的洗腳水!你當咱黑水雙鬼的判官尿是這麽好對付的嗎?”

“嘿嘿,日他娘的,老頭子當真是針眼大小的膽子,為他們竟出動了七道人馬,不想咱頭一道黑水雙鬼便料理了這兩個鳥人!”說罷,解下了卓南雁和陳鐵衣腰間佩劍,又在兩人身上狠狠踢了兩腳。

卓南雁暗自苦笑:“這兩個扮作店夥計的龍須原來叫黑水雙鬼,而他們的拿手迷藥居然叫做什麽判官尿,當真惡心……哼哼,老子的寶劍先存在你們那裏,這兩腳也得記在賬上,改日十倍奉還……”他跟鐵捕陳鐵衣均是裝作雙目緊閉,全身僵硬,實則體內真氣潛轉,不敢稍有懈怠。

那黑水雙鬼雙腳甚是麻利,繩索齊施將兩人捆了個結實,連雙眼也蒙了黑巾。這時一頂大轎自小店抬出來,兩人便被塞入轎內。跟著有人長聲吆喝,悠悠蕩蕩地,轎子已被人抬起。

抬轎子的轎夫腳力不俗,轎子抬的又穩又快。兩人在轎內初時凝神默記轎子前行的方位,但那些轎夫不知似有意似無意,抬著大轎東拐西繞,讓三人難辨東西。過了多時,忽聽有人吆喝道:“孫大官人在此,閑人閃避!”

兩人正自苦笑,卻被人自轎中一把拽出,蒙?中似乎天已大黑。隻聞水聲潺潺,似已到了江邊。兩人被人抬過甲板,塞入了一艘大船的船艙內。艙內的味道極是難聞,四處“呼哧呼哧”的盡是豬的哼哼聲,原來艙內裝的全是大豬。

跟著腳步雜遝,有人走入艙來,低笑道:“這兩頭畜生,不知還要費去老子多少判官尿!”撬開兩人的嘴便倒入一股酸苦的汁液來。卓南雁知道必是那判官尿的蒙汗藥性將盡,須得再灌新藥,裝作頭暈腦漲,將那迷藥一口含住,待人盡數退出後,再緩緩吐出。

大船向西走不多時,兩人又被抬到另一艘小舟上,然後小舟掉頭東行。不到半晚工夫,兩人便被不斷地倒換船隻,每次船行的方向均是不同。除了被當作牲畜,兩人還做過一回“官眷”,最後幹脆被充做“糧食”塞入運糧的糧船。判官尿不住價灌進嘴來,饒是兩人心中有備,仍是不免吞入少許,隻覺腦袋昏沉,再難察覺船隻運行方位。

那糧船飄飄蕩蕩,兩人斜倚在滿是糧食的艙內,卓南雁心念展開,探知四處無人,忽地“撲哧”一笑。陳鐵衣哼了一聲,忍不住低聲道:“你笑什麽?”

卓南雁道:“這地方再沒有旁人,你怎地還躺得筆管條直,我還以為身邊放著一根齊眉棍!”原來上次被灌迷藥,卓南雁那蒙麵黑巾竟被掀開了一絲縫隙未及掩上,他自縫隙望見了陳鐵衣的模樣,不禁出言譏笑。

陳鐵衣也忍不住一笑,那笑聲隨即止住了。卓南雁笑道:“大哥是否在怕?”陳鐵衣昂起了蒙著黑巾的腦袋,道:“怕什麽?”卓南雁道:“咱們這次吃了這多的苦,若是尋不到那老頭子,不死鐵捕的威名未免大損!”陳鐵衣嗬嗬一笑,聲音忽地有些渾濁:“我在猜,你的身上到底有沒有那龍肝的藥方!”

卓南雁悠然道:“難道大哥是擔心這個?”陳鐵衣吸了口氣:“江南龍須何等狡詐,若是察覺你並無解藥,隻怕那老頭子便不會上當!”

“老頭子一定會來找我!”卓南雁眸子在黑巾縫隙裏閃著光,緩緩地道,“事已至此,哪怕明知道我的龍肝是假的,他也定會前來看看!”

陳鐵衣微微一笑:“說得有理!”歎了口氣,便不再言語。

臉中再次沉寂下來,隻聞外麵濤聲起伏。過了片晌,陳鐵衣忽地昂起了頭,道:“兄弟,我求你一事!”卓南雁道:“無論何事,小弟自當盡力!”

陳鐵衣道:“再過兩個月,便是……她的生日了,瀟瀟最重生日的,她提名狀元花魁的轉過年來,清河郡王張浚王爺新娶了一房小妾,朝野百官均去賀喜,大紅帖子送到萬花軒請她去府中獻舞。那日正是她十八歲的生辰,她脾氣上來,硬是推脫不去,隻為跟我一人過她的生日,嗬嗬,好在清河郡王也為怪罪,自那以後,年年次日,我必會趕回萬花軒與她相聚。隻是此番深入龍須老巢凶險難料……”他的聲音忽地一凝,沉聲道,“我若是到時無法趕回臨安,你便去見她給我傳一句話。便說,隻怕我是無法回來跟她共慶芳辰了,讓她不必等我。”

糧船在江濤的輕撞下搖搖晃晃,穿窗而入的月光給窗欞分割,打在陳鐵衣的身上變得斑駁而飄忽,一瞬間卓南雁覺得這張暗影下隨船搖晃的剛毅身影有些虛無縹緲。“讓她不必等我!”

卓南雁的心底不知怎地閃過一絲暗影,點頭道:“好,小弟定然給你傳到!”沉了沉,又笑道,“說來說去,大哥仍是擔憂我這引蛇出洞的妙計!”

“那也不是!”陳鐵衣緩緩地道,“此行雖然險惡,我陳鐵衣那也不會放在心頭。但我此次處京,還有太子交辦的幾件要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胡銓大人的失蹤之謎……”

卓南雁道:“胡銓,莫非便是寫《斬秦疏》的那位胡大人?”陳鐵衣道:“正是。紹興八年,秦檜諂媚金人,屈膝求和。胡銓大人憤然上疏,乞斬秦檜的狗頭。那奏疏一出,當真震動朝野,使奸邪膽寒,豪傑快那!”

“易伯伯也曾跟我說過這位胡大人,傳聞當年金人曾用千金求購此疏,讀後連稱‘南朝有人’!”卓南雁說著卻又皺起雙眉,“隻是,聽說這胡大人幾年前便被昏君奸相遠遠地貶到蠻荒之地去了!”

陳鐵衣歎道:“自嶽少保逝後,我大宋的忠臣能將,武推張浚,文推胡銓,可惜卻都被攆出了朝廷,胡銓大人更被遠遠貶到了孤懸海外的吉陽軍(按,即今海南島崖城)。但半年之前,秦檜忽又矯召命胡大人進京。胡大人千辛萬苦地行到桐廬,卻忽地失了蹤跡……”

卓南雁蹙眉道:“莫非是遭了什麽匪徒的洗劫?”

“胡大人剛直不阿,名滿天下,尋常匪徒聽得他大名,自會退避三舍。太子和我都怕是格天社或是龍須暗將胡大人劫走!”陳鐵衣說著長歎一聲,“胡大人和善寬厚,當年他尚在京城時,我還曾向他請教過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胡大人誨人不倦,甚是平易近人。他知我也曾痛罵秦檜賣國,還曾寫了一幅字贈我。至今我還常常吟誦……”

陳鐵衣清清嗓子,慨然低吟:“傑然自立誌氣,充塞乎天地,臨大事而不可奪,有道德足以替時,有事業足以撥亂,進退自得,風不能靡,波不能流,身雖死矣,而凜凜然長有生氣如在人間者,是真可謂大丈夫!”他念得極輕極緩,卻一字一字地清晰無比。

卓南雁低聲讚道:“這幾句話好不慷慨激昂,卻出自胡銓大人的哪幅名篇?”

陳鐵衣道:“這是他自另一位胡宏先生的《與秦檜書》節錄下的言語。這胡宏先生乃是胡銓大人的摯友,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當年秦檜曾讓他出來做官,他卻恥於投靠秦賊,便寫了這封《與秦檜書》。前幾句也頗為激揚。‘數千年間,士大夫顛名於富貴,醉生而夢死者無世無之,何啻百億,雖當時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滅。某誌學以來,所不願也。’”

念完了,陳鐵衣卻又一歎,“我是武人,素來懶得讀書,但這幾句話正氣凜然,甚是和我胃口,便常常憶誦。”

窗外濤聲陣陣,卓南雁胸中發熱,心底也是**澎湃,又想那胡銓被召還京,卻在途中失蹤,驀地心中一動,道:“你說我大宋武推張浚,文推胡銓,前些時日張浚大人也被召還京師,豈不湊巧得很?”

陳鐵衣眼芒一閃,沉聲道:“據我所知,還有一位李光大人,也是秦檜最忌憚的能臣。秦老賊曾在他所居的一德格天閣內寫上了張浚、胡銓、李光三人的姓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但三月之前,這位被秦檜遠遠貶謫的李光大人也被召還京師,卻也在半途失蹤!”

“竟有這等怪事?”卓南雁心底一震,凝眉沉思不語。卻聽濤聲漸消,似乎船已靠岸,兩人心緒起伏,均是沉思不語。

忽聽得腳步響亮,黑水雙鬼大步而入,不由分說將兩人又用麻袋蒙了頭拽出船外,重又塞入一輛牛車中,隻聽車行碌碌,似是上了顛簸的山路。

東拐西繞地不知走了多久,兩人才又給抬下車來,幾個人駕著他們,忽高忽低地沿著山路蜿蜒而行。卓南雁凝神細數腳步聲響,知道黑水雙鬼共帶有四人,聽得落足之聲,武功均是不弱。又過多時,身周一暖,似是進到一間屋內。砰然聲響,陳鐵衣被丟在廳外,卓南雁卻被人一把推入裏屋。

潑刺刺一聲響,一盆涼水當頭澆來,麵罩和麻袋給人一把掀開。卓南雁迷迷糊糊地張開雙目,隻見屋子空曠高大,卻隻燃著一隻夾瓷盞。燈焰似鬼火般幽幽地閃著,愈發襯得屋內空洞陰森,一道肥碩的人影端坐在燈光照耀不到之處,一動不動。黑水雙鬼向那人躬身施禮,緩步退出。

卓南雁盯著隱在燈影後的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沉聲冷笑道:“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