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十八節:兩儀三垣 兩麵三刀

卓南雁一步跨過石碑,走入那五塊高聳的石柱之間,便覺得一股沉悶澎湃的氣息撲麵而來。這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怪異巨力,無形無象,卻又讓他五髒翻騰。霎時間他心中淒楚,林霜月淒楚的美眸在眼前倏地閃過,胸中更騰起一股酸苦之情,隻想借酒消愁,一醉方休。

猛然間兩股詭異的哭笑之聲鑽入耳中,正是那兩名南宮堡弟子僵臥在石碑東側,仍在鬼哭狼嚎。卓南雁被那怪聲激得心頭一個寒噤,霎時並沒有腦中清明了許多。

原來他自身中黃大脈已開,內力修為雖不及餘孤天渾厚,但自身定力卻是遠勝。這時真氣潛轉,一股清和中正之氣護住心脈,昂頭望去,隻見那兩名弟子所臥之處正是石碑背麵,上麵銀鉤鐵劃地刻著三個大字:五行天。

這三個大字縱橫開闔,筆畫全向四圍開張,運筆狂放至極,尤其是“天”字那四畫筆勢遒逸,似要輻射向無窮的天地之中。雖隻是三字石刻,卻似隱含宇宙間的無盡妙理。

卓南雁心頭劇震,易絕邵穎達的聲音這時卻倏地鑽入耳中:“此陣上應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經那人嘔心瀝血一番布置,變幻萬千……”他茫然抬頭,卻見太白金星仍在天際閃著淡薄純和的白芒,忽然間想到龍圖上的注解,暗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這五行天既要上應天象,下來地利,莫非是將天之五星與地之五行相配,調動人身五髒之氣,讓人妄生五情?”想明白了這層道理,忙依著太白金星所示的方位西搶出兩步,便覺頭腦一陣清涼,心中的酸苦之感倒減輕了許多。

原來這五行天正是無極諸天陣最外層的第一陣。既名五行天,便是以這五塊奇石對應天下金、木、水、火、土五星,並調動地之五行、五色與五氣,人人其中,忽然間觸發天地間最本原的這五種力量,便由五髒之內生出喜、怒、憂、悲、恐的五種情緒,一個拿捏不住,便會傷情而亡。

這時金星尚在天際閃爍,金星在五行方位中屬西,卓南雁隻需一路向西,便有破陣之望。但他又望了望那兩名哭笑不止的南宮堡弟子,暗道:“這兩人也是給陣氣觸動心神,一人生喜,一人生悲,若不施救,隻怕會給生生困死在此!”猛一提氣,斜刺裏躥出,抓住那兩人背心,揚手拋出了石碑之前。兩人飛出陣外,哭號叫慘笑之聲也立時止息。

卓南雁腳下不敢絲毫停留,足尖輕點,已向西躍回。饒是如此,也覺體內一股煩悶之氣,盤旋縈繞,當下依著五行生克之理,疾步穿越那五塊巨岩,發足向西疾奔。

五塊巨岩相距隻有百步,以卓南雁的絕頂輕功,本該轉瞬即可越過,但奇怪的是巨岩間似有一股絕大的阻力隱隱生出。卓南雁奔行之間,腳下似是拖泥帶水,耳中風雷之聲忽隱忽現,五髒內因觸發陣氣不時蕩起諸般怪異情愫。他心頭忽悲忽憂,明白是體內的五氣盤恒,引發五味雜陳,卻不敢有片刻停留,暗將一股活潑潑的真氣護住心脈,隻管發足狂奔。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雙腿一輕,那股阻力倏地消逝,他腳下力道仍是運得十足,這一步跨出,輕飄飄得居然足有數丈。一陣清涼的山風拂來,卓南雁隻覺渾身筋骨酥軟,這時才知已出了五行天。

他重傷之下,連番苦戰,早已困頓不堪。這時壓力一失,疲憊困倦便如山壓來,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便即呼呼大睡。

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亮,淺紫色曙光和山岫間飄逸的朝雲交融一處,群山間流淌著一股勃勃的生機。卓南雁酣睡半晚,精力稍複,站起身來,緩步前行。忽見迎麵一塊巨石如虎豹橫臥,氣勢森然。石上兩行大字在晨曦下閃著凜凜神采:

太一之理,水自流,物自生,流者流,生者生,憑誰作主

極樂之鄉,雲常動,石常靜,動無動,靜無靜,於我成空

字跡隨石形而回旋跌宕,似是行書,卻又隱含篆意,帶著一股斑駁的古意。若說“五行天”那三字筆勢縱逸,這兩行字則氣勢雄渾,力重萬鈞。

他心中一動,暗道:“原來這裏便是太極天!”依著當日所記,那龍圖之中共標有太極天、兩儀天、三垣天、四象天、五行天、八風天和無極天,總共七層天陣。這時凝神細思,登時想起那五行天總計共有四處,分布於這無極諸天陣最外層的四方,太極天、兩儀天、三垣天、四象天則在五行天之內,分布於四處。再裏麵,則是神秘莫測的八風天環繞著大陣中央的無極天。

從那龍圖所示詞句推斷,諸天奇陣之中,隻有這太極天循生化萬物的太極本原之理所布,天陣中最少禁製機關。他一邊凝神調息,一邊暗自慶幸自己所走的方位恰巧由五行天一路向西,正好可在這太極天內略事休息。

“太極為派生萬事萬物的本原,這兩句詩中首字嵌含太極之意,詩意更有太極天的意蘊。”他凝神默思詩句詞義,隻覺兩段詩句更是隱含天地至理,妙蘊無盡。縱目四顧,卻見四周奇峰清秀,山溪潺潺。這一刻靜得出奇,沒有鳥鳴,沒有蟲啁,甚至連水聲都變得縹緲虛無,天地間似是回到了洪荒初開的那一瞬。

忽見那巨岩旁十餘丈遠處有一股清泉汩汩冒出。泉旁山岩全是赤紅顏色,像被烈火烤過一樣,紅色岩石映得那泉水也散 發著一股淡淡的紅光。

卓南雁這時焦渴難耐,也顧不得許多,踉蹌著走到泉邊,探頭狂飲,隻覺泉水甘甜,卻有一股溫熱之氣直透肺腑,霎時疲倦頓消。他一口氣喝了個足飽,這才抬起頭來,見泉旁斜臥著一塊兩尺來高的小小青石。

石上刻著幾行字跡:“太極泉。泉水甘潤性溫,內蘊火岩奇氣,服之益肝腎,實世間奇藏也!蒼華謹記。“

“原來此地便是龍圖上標出的‘太極泉’,一道小小泉水,居然有這多講究!蒼華,蒼華,這人卻又誰?“卓南雁暗自稱奇,腹內湧起陣陣溫熱,果然覺得身上痛楚都減輕了許多。他這時靜下心來思索,太極泉、鳳凰兩儀、帝星石、水簾洞、真武岩、天門地戶……這些龍圖中標示的怪異詞句和圖形符號一點一滴地又在眼前閃過。

太極泉乃是太極陣的陣眼,太極天雖無凶險,但四周卻全是光溜溜的插天石壁,隻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循著“太極生兩儀”之理,順著太極泉水流方位向前,進入兩儀天。

卓南雁不願多作停留,循著泉水流向徑直前行。再行片刻,天上雲氣漸濃,翻滾的陰霾遮住了日色,群山幽穀都籠在一層迷離的雲氣之中。越來越近,似乎隨時要聚攏一般。

忽見石徑前亂石橫亙,眼前山道隻剩下半尺來寬的隙縫,光若水浸的巨岩上刻著兩行剛勁的顏體端楷:

浩劫三千,夜冬晝夏

諸天二十,北坎南離

兩句偈語每字隻有尺餘寬窄,卻有一股說不出得蒼勁猛厲之氣。卓南雁眯起雙眸,暗道:“瞧來鑽過這石隙,便進了兩儀天了!這詩句的辭意好不凶險,難道這兩儀天內當真在晝夜之間,便有浩劫三千?”想到前麵凶險難測,心中狂念陡增,斜身躥過那道石隙,大步進了兩儀天。

疾行片刻,風忽然間大了起來,嗚嗚狂嘯,吹得雲絲起伏繚亂,四野愈發昏暗。卓南雁心中也湧起陣陣陰鬱:“龍圖上說,這兩儀天以日月為象,陰陽交征,果然有些古怪!”忽覺臉頰一片濕涼,原來天上竟然飄下了雪花。

“這江南暮春,怎地下起了雪來?”卓南雁心下大驚,還當自己是在做夢,卻見滿空雪花恍若棉絮般隨風亂舞,天地間一片蒼茫。卓南雁身上隻有一件單衣,已被汗月浸透,濕漉漉得給冷風拍擊著,甚是難受。才奔出片刻忽然間雲散雪霽,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無盡的熱力當頭烘烤下來。大風依舊狂嘯不止,隻是這時吹來的全是燠熱暖流,不多時候,便讓他渾身大汗淋漓。

“這哪裏是夜冬晝夏,簡直便是忽冬忽夏!”卓南雁哭笑不得,隻得迎風向前疾奔。但山穀中寒暑交替變換,饒是他內功精深,也漸漸不支,隻覺寒風從三百六十塊骨頭縫裏鑽入體內,受傷的手太陰肺經、心包經更是痛楚難當。

那忽寒忽熱的天象便似一塊滿是棱角的頑石,將他殘存的氣力割磨得零碎不堪,隻剩下心底的一個念頭,如鋒刃銳劍,愈磨愈是耀目:“卓南雁,你要走……無論如休,也得走下去……”稠密的雪片似是萬條銀龍在空中亂舞,天地間一片迷茫,隻有卓南雁一人迎風踏雪,向前疾走。

漫天飛雪之中,忽見前麵現出兩尊白蒙蒙的巨大物什,卻是兩隻銅鑄鳳凰。這銅雕大得驚人,每尊都有兩丈餘高,雙翅高展,冉冉欲飛。隻是這對鳳凰卻是相互背對,作各奔東西之狀。

大風若狂,飛雪如怒,白茫茫的山穀間兩尊巨大鳳凰鼓翼挺立,似欲乘風而去。卓南雁雖是頭昏腦熱,但陡然瞧見鳳凰的昂揚之姿,也不禁渾身一振。

踉踉蹌蹌地奔到近前,隻見這對鳳凰的雙足之間連著一張巨大的石盤,石盤中間卻是一個光滑滾圓的高大石球。這時飛雪消散,烈日耀目,一股光芒照得石球上紅芒閃爍。

“鳳凰兩儀的樞紐?”卓南雁這時緊盯住圓球,想到龍圖上標注的圖像,知道已到了兩儀天的陣眼,驀地心內靈光乍閃,“邵穎達先生曾經說過,古有‘鳳凰來儀’之說,雄者為鳳,雌者為凰,鳳凰從來都是成雙成對,古人好用鳳凰比喻兩儀之相。但這兩儀天內的鳳凰為何偏偏背對?難道這鳳凰雙足之間的石球大有古怪?”

一念及此,伸掌推向那巨大的石球。一股真氣迸出,那石球卻是紋絲不動。

卓南雁又驚又怒,竭盡全力地奮勇狂推,那石球最多也隻是微微搖晃。他呼呼喘息,忽想:“兩儀天前的對聯曾說起‘北坎南離’,邵穎達先生講解《周易參同契》時曾說,坎卦象征北方之水,離卦象征南方之火,隻有坎離**,才能神氣合一。”當下抱元守中,神氣合一,試著將天地間的陰陽兩儀之相融會一處。

他修習的忘憂心法中《九宮先天煉氣局》的“地雲勢”和“天鳳勢”,最重調和陰陽二氣,當日曾以這兩勢心法跟羅大鬥酒,穩占上風,這時凝神斂氣,以取坎填離之理默運玄功,片刻之後便覺渾身緩緩凝聚。

卓南雁隻覺真氣勃發,在喝一聲,勁力到處,巨大的石球緩緩滾動。原來這對銅鳳凰正是兩儀天的陣眼,也是穀中陰陽兩儀的氣聲最濃之處,卓南雁以坎離交會的心法接引兩儀天內的陰陽之氣,正是暗合大陣妙旨。

石球發出隆隆之聲,越轉越快。跟著轟轟震響不絕於耳,卻是托著石球的大石盤竟也慢慢轉動起來。立在石盤上的那對鳳凰也隨之緩緩轉身,由相互背對漸漸變得頭臉相向。

隨著一聲震雷般的轟然大響,石球轉到了盡頭,石盤上的銅鳳凰終於凝立不動。卻見雄鳳略高,垂頭俯瞰,雌凰翹首仰望,雖是兩尊無知無覺的銅像,但兩兩對望之間,似欲比翼齊飛,情意殷殷,端的活靈活現。

鳳凰才對到一處,天地間異變陡生。空中狂吼的暴風打了個長長的嗚咽,似是一條怒龍忽然給人踩住了喉嚨,跟著聲聲音漸弱,終於慢慢止息。一時間風靜雪止,日頭重上天空,已是溫煦如常。

原來這石球正是兩儀天內的“兩儀樞紐”,石球滾動,牽動石盤,將象征兩儀的鳳凰銅像由分變合,登時改變了陣內地下的地磁氣機。兩儀天按天地相應之理布成,周遭山穀聚風攏氣,渾然一體,這時陣心地磁改變,陣內寒暑交替的陰陽兩股氣機漸漸趨於平和。

卓南雁心頭狂喜,更生出一股由衷的敬畏:“南宮世家的先祖當真是位奇人,便隻這一對銅鳳凰便有匪夷所思的神妙作用!他們費盡心機地造出這等怪陣,到底卻是為了何事?”

這時候雲淡風清,山穀間寧謐一片。卓南雁喘息半晌,才瞧見這對倚山而建的銅鳳凰之旁,卻有一眼幽深狹小的洞口,寒風習習,不住從洞口躥出。石洞旁卻生著一叢怪樹,枝幹枯瘦矮小。樹頂卻倒掛著幾顆漿果,狀如龍眼,顏色殷紅奪目。

他這時得脫大險,心情甚佳,上前細瞧,卻見紅色漿果旁的光滑山岩上刻著幾行字跡:“絕地奇果,服之不饑。以其獨得天地陰陽之精,尚能調和陰陽二氣,名之兩儀果可也!唯增補元氣之效甚奇,不可多食。蒼華謹記。”

“兩儀果?原來這便是許廣那實在人千方百計要得來的奇果!這小小的果子當真有大補元氣的奇效嗎?”卓南雁大覺好奇,又想,“這可是第二回瞧見蒼華的名字了,這蒼華卻又是誰?”這時早已饑腸轆轆,忙將那“服之不饑”的兩儀果摘了兩顆下來,放入口中大嚼。

隻覺入口清脆微甜,先有一股清涼之氣直灌入腹,隨即丹田內便升起一股融融暖意,片刻之後渾身都是熱騰騰的,隻想蹦躍宣泄一番。“這兩儀果生於兩儀天內,果能調和補充陰陽兩股元氣,怪不得許廣和他師尊大醫王都如此稀罕這寶貝!”卓南雁默運真氣,竟覺勁氣充盈起來,本來疲憊不堪的身子又生出了力道。

他轉頭四顧,卻見這怪樹隻此一株,樹上也隻寥寥的幾枚兩儀果。他知道這異果難得,不可多食,又吃了一枚,將餘下六枚采下收入懷中,笑道:“這兩儀果如此神妙,可得給小月兒去嚐嚐!”想到林霜月吃到這奇妙果子時必是又驚又喜,不由心下甜蜜,臉上露出笑意。

那晚林霜月悄臥石洞之中,忽然聽得卓南雁的大吼:“……記住了,遇事萬勿任性,咱們自有相會之日!”

林霜月的芒心便是陣陣撕痛:“雁郎這句話明明是對我說的,他獨自赴險,激戰之中仍是對我放心不下!”癡癡凝望著岩壁上那道稀挨個的微明,心底連連禱告:“明尊,明尊,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得脫大險!”

恍惚中,壁上那道淡月清輝似是微微晃動了一下,林霜月的心底卻陡地騰起大片濃濃的暗影,師尊林逸煙那無比冷峻的聲音倏地響起:“既成聖女,忘卻俗情,否則便會給你和那個男子帶來無盡的厄運!”

霎時她芳心突突亂顫:“難道,難道,雁郎突遇大難,便是因我對他動了情?”峰下喊殺聲不住傳來,她的雙耳嗡嗡作響,隻覺心底似有驚雷萬鈞,頻頻作響,將她的芳心裂成萬千碎片。

“明尊,明尊……”林霜月默默祈禱,“但求您發大慈悲救救他吧。弟子再不會動情!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軀……”在心底默念祭辭時,她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麽虔誠這麽投入過。

黝黑念叨了無數遍,她隻覺四肢一暖,卻是穴道自解。林霜月一躍而起,隻聞外麵靜寂異常,南宮世家的群豪果然已被卓南雁盡數引開。她悵然出洞,獨步行出磨玉穀,隻盼能再雪到卓南雁,但夜深月昏,便連南宮世家的弟子都沒有見到一個。

林霜月的心被那陰霾籠罩,隻覺渾身無力。行了多時,渾不知自己行在何處,要往何處去。忽見夜幕中一道黑黝黝的影子疾向自己奔來,正是陳金。陳金滿麵焦急,顯是已在四處苦尋了她多時,眼覓 她雪衣上血痕斑班,更是大吃一驚,急問緣由。林霜月卻不願提起卓南雁,信口搪塞,隻說南宮世家已與金國勾結,竟敢對自己下手。

陳金勃然大怒,便要將附近諸舵好手集結,強攻南宮堡。林霜月一番心思仍在卓南雁身上,懶得多生事端,但見陳金死活不願讓自己再獨自犯險,也隻得跟著他下山。

當夜便在明教所開的小店中歇息。林霜月剛剛洗漱完畢,陳金卻又匆匆進屋稟報:“剛剛接到白陽長老的換日鷹傳書,請聖女速回池州分舵。”林霜月仍有些心神不寧,蹙起兩道秀眉,道:“又有什麽事,爹爹這麽急得要找我回去?”

“白陽長老尋到了本教大力明使慕容行的蹤跡!”陳金站得筆管,眼睛卻不敢瞅端坐床頭的林霜月,垂頭道:“據說慕容明使曾在臨安現身,後來似是給林一飛那狗賊擒住了。”林霜月的芳心不由一沉:“慕容二伯久無消息,連我登壇聖典都未曾親臨,原來是落入了林一飛那廝的手中。”

陳金眼見林霜月俏臉如雪,隻當她為慕容行之事憂心,頓了頓,才道:“聽說昏君趙構五十大壽之日在即,奸相秦檜命格天襯大首領趙祥鶴辦一場龍舟盛會,廣邀天下武林幫派齊聚臨安赴會。白陽長老也覺其中大有蹊蹺,教主他老人家目下行蹤不定,白陽長老隻得請聖女速速回去,一起趕赴臨安,解救慕容明使。”

林霜月隻覺一陣心煩意亂,凝眉道:“你且飛鷹傳書給爹爹,讓他先行一步去臨安。我……隨後便到!”陳金抬起頭,怔怔瞧著她,柔聲道:“聖女……”林霜月卻淡淡地道:“天晚了,我要睡了。”陳金忙躬身施禮,緩步退出。

屋內隻剩下了她一人,林霜月才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倦和痛,眼望著?著昏黃燭光的窗紙,她緩緩咬緊櫻唇,暗道:“無論如何,明日也要再去南宮堡探問虛實。”

卓南雁才行出幾步,卻聽得身後石盤“哢哢”作響,原來那石球又自動滾回,那對鳳凰各自向後慢慢轉開。卓南雁心下大驚,知道石盤下必然有機關禁製,引得石球回滾,這鳳凰若再得位,兩儀天內必又鳳起雲湧。當下不敢停留,提氣疾行,如飛般掠出了兩儀天。

“這兩儀天便如此凶險,三垣天內更不知有何異象?”卓南雁心中三分憂慮,更夾著七分好奇和不甘。狂奔多時,卻見峰巒累累,如海濤飛湧,端的奇形怪狀,讓人目不暇接,薄霧閑雲在山間流連徘徊,便似道道輕紗飄拂在空蒙的幽穀之間。他默思龍圖所標路徑,與眼景物對照,自知此時已到三垣天內。

他師從易絕,知道所謂“三垣”見於戰國時的《甘石星經》,指的乃是北天極中的三域,即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當日易絕邵穎達曾以籬笆仿照三垣天象,布成北天三垣陣,便讓他大費腦筋。這三垣天若心以奇石仿布三垣諸星方位,那必是布罡列鬥,巧奪造化,神鬼皆愁。

奇的是他漫步多時,時見嶙峋獰的巨石矗向天,瞧那塊塊巨岩氣勢磅礴,擺布奇特,隱隱含著奇妙陣法,但群山幽穀間依舊是一片寧謐,並無半分怪異煞氣。

在亂岩幽穀間穿行多時,陡見前麵三根斷岩殘柱橫豎交枕,似被什麽巨力硬生生摧毀過似的。日近黃昏,斜陽殘照給斷裂的石柱塗上了一層血紅色的光芒,瞧來讓人心驚肉跳。

卓南雁心下大奇,快步走去,卻見左首挺立的那根石柱有兩人合抱粗細,筋骨嶙嶙,猶如鐵鑄。石柱正中赫然一道手掌印記,手印旁是幾字行書:“帝星不動,紫巍峨。蒼華破陣於此!”字跡秀骨天然,欹側多姿。

“蒼華!又是蒼華!”卓南雁心中突突亂跳,暗道,“這蒼華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竟一路破陣闖關。”他知道蒼華留言中說的“帝星”之稱,為紫微垣中最亮的一顆星,想必也是破解這三垣天陣的關鍵。

又見蒼華所留的言語之下,更有一行平正凝重的端楷:“往聖先賢,絕世風標。南宮笙頓首。”

卓南雁眉頭蹙起,暗道:“這南宮笙卻又是誰?難道南宮世家竟還有人在這蒼華之後,也悄然入陣?瞧這南宮笙的口吻,似是對這蒼華甚是欽佩。這位絕世風標的蒼華,到底是何許人也呢?”

他心底疑惑叢生,目光便又落在當中橫臥在地的那根石柱上,幾個大字赫然躍入眼中:“卓藏鋒破陣於此!”這幾字似以長劍隨手刻成,字字瘦硬奇崛,在暮靄殘照間透著一抹殷紫色的光芒。

卓南雁的心一陣收緊,盯住那氣勢雄渾的七個大字喃喃念誦,驀覺胸口熱流通湧動,“原來父親果然到過此處……”凝神再望,卻見那七字之下又有一道長長裂痕,寬可容掌,猶如長劍怒斬過的痕跡。這橫柱從中而折,斷處平整,便似刀削斧剁過一般觸目驚心。

他心頭一動,忽然明白,在自己之前,曾有三人來過此地。第一個便是那世外高人蒼華,此人恰如閑雲野鶴,眼界與武功均是深不可測,一路破陣而來,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品評太極泉和兩儀果。這三垣天自然也困他不住,他反而在陣眼的北極星柱上印上手印。隨後,便是南宮世家的一位神秘人南宮笙,此人不知從何處闖關至此,見了蒼華留字,對其是佩服,便也留言為證。

最後來的,便是父親卓藏鋒了。想必三垣天凶險難測,艱難險惡的天陣激起了他的劍狂本色,竟揮劍斷了居中的石柱,毀去了三垣天陣眼,使得這大陣戾氣頓消。

“卓藏鋒破陣於此!”淡淡的夕陽光影下,狂瀾天傾般的七個大字跟那道氣勢雄渾的劍痕配在一處,便有一股俯仰嘯傲、俱不係人的雄放之氣,噴薄而出。卓南雁隻覺身熱血如沸點,轉頭四顧,忍不住放聲大呼:“父親……父親……”

四野一片蒼茫,風吹林梢發出陣陣濤聲,卻哪裏有人相應!卓南雁大吼了幾聲,才暗自苦笑:“父親是十多年前來過此地,豈能一直隱身在這三垣天內?他老人家何等神通,隻怕早已一路破關,進了無極天。我隻要到得無極天,必然尋得父親的蹤跡!”

他心中忽憂忽喜,回思龍圖所示路徑,在三垣天和四象天之間恰有一個名為“水簾洞”的神奇出口,能避過四象天,直接進入八風天。但這水簾洞極其難找,弄不好就會陷入循環往複的四象天內。

轉頭四顧,忽見那三根斷裂的石柱背後,遙遙地現出一片峭壁,三道幽泉自山岩間迸流而下。這時西墜的殘陽無力地趴在遠山峭壁的肩頭,蒼煙落照,晚霞如血。那三條瀑布兩低一高,排成了品字形,水花飛濺間一道幽徑若隱若現。

他眼前登時一亮,叫道:“原來這便是通往八風天的水簾洞!哈哈,那石柱一倒,陣眼便也顯露出來。”疾向水簾洞奔去。

所謂水簾洞,其實隻是泉水掩映的一個峭壁裂隙,恰似一個窄細的門洞。他幾步跨過水簾洞,便覺眼前一曠,夕陽光影陡然消逝,天上星光朦朧,他似乎一下子從黃昏踏入了深夜。

“這裏便是八風天了!”卓南雁在山穀間緩步徐行,但覺四周冷寂無聲。若有若無地,卻有一股風悄然襲來。這風並不大,但大地卻似乎在風中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一股嫋嫋的霧氣隨風彌漫開來,紫褐色的天宇陡然變得蒼莽猙獰,滿天星鬥都模糊黯淡起來。

“這風雖不大,卻好古怪!”卓南雁心中一凜,他知道此地既名八風天,必然與風有關,正自驚奇,那風卻轉瞬間便大了數倍。狂風呼嘯,似是千萬條怒龍一起勁舞怒吼,每條怒龍都噴灑著林冷的氣息,瘋狂地咬噬著他的臉頰、衣衫和手腳。

卓南雁隻覺全身肌膚似被萬千冷針攢刺,痛楚難當。他大驚失色:“這怪風當真比兩儀天內還凶險百倍!”忽覺腹內騰起一股暖氣,正是先前服食的兩儀果效力仍在,他上身登時舒適了許多,但頭臉四肢兀自僵冷難耐。卓南雁急提真氣,疾步向前飛奔。

疾奔之中,怪象迭生。他每走片刻,這風向便會陡然轉向,忽南忽北,難以琢磨。而怪風的冷熱緩急,都在隨之變化。有時剛硬如刀;有時冷細如針;有時如巨輪飛磨,當頭壓下;有時卻又和煦醉人,讓他隻想蒙頭大睡。

強撐著再行片刻,那怪風不停地激變,愈發讓人目眩神迷。他隻覺狂風如亂箭般射來,循著眼、鼻、口、心、意鑽入體內,漸漸地五髒震動。恍惚之間,眼前幻象紛呈,忽覺腳下大地四分五裂,忽而又見完顏亨正立在天宇間向自己冷笑……

恍惚間,他發覺自己又變成了芮王府內的新郎官,全身大紅吉服,茫然佇立。完顏婷柳眉倒豎,眼中似欲噴火,嬌叱一聲“渾小子”,忽地提刀撲來。忽然間許多屍體又自地下血淋淋地爬了出來,亂糟糟伸來的手掌像是密林中無窮無盡的樹枝。他大呼狂吼,身上的大紅吉服卻被上處湧來的死人手掌撕扯得片片碎裂。

“啊!”客棧中的完顏婷一驚而醒,渾身香汗淋漓。窗外悄靜冷寂,一隻宿鳥似是被她這一叫驚醒了,“撲棱”一聲從院內的老樹間騰起。

“小姑姐姐,你可醒了!”眼前亮起昏黃的燈光,身旁的唐倩忙湊近來,用手帕給她擦著額頭的汗,苦笑道,“還在想那狠心的小子?”完顏婷閉上雙眸,喘息道:“婚宴上好多的死屍,像樹枝樣伸來的手,亂糟糟地揪住我不放……”

唐傅苦笑道:“又夢到婚宴了?連著兩晚了,你都在夢中喊,雁郎,雁郎……哼哼,真不知道那小子是何等樣人,讓你這麽魂牽夢繞?”完顏婷玉麵飛紅,心底又是無奈又是淒苦,顫聲道:“他……”話到口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到時候了!”唐倩瞧瞧窗外深深的夜色,從**挺身而起,“咱們也該去見那人了!”完顏婷知道唐傅說的“那人”便是讓她傾慕無比的情郎,心下好奇之餘,不由蹙起眉頭:“你這一路上盡賣關子,到底他是何許人也,還不能說嗎?”

唐倩幽幽地吐了一口氣:“這可是個天大的機密,泄露出一絲兒風聲去,那人便會萬分為難。我告訴了妹妹,妹妹可得給姐姐保密。那人便是南宮世家的掌門——南宮參!”說起南宮參的名字,唐倩的眼中忽地耀出兩道亮晶晶的光,淡淡的燈光下,完顏婷也能見到她臉上生出了少女般的嬌暈。

“南宮參?”完顏婷芳心一動,忍不住驚呼出聲。好在近日的江湖曆練,已使得她的心思之快遠勝往昔,眼見唐倩麵露疑惑之色,完顏婷才苦笑道:“這南宮參豈不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

“胡說什麽!”唐倩橫了她一眼,膩聲道:“人家今年才五十二歲,瞧上去便似三十歲一般。最緊要的,是她元配夫人大前年剛去了,也是命裏注定,就在那年,他卻遇到了姐姐我。姐姐我略施手段,便迷得他神魂顛倒……”完顏婷不由笑道:“我瞧隻怕是人家略施手段,便迷得姐姐神魂顛倒!”

唐倩擰了她一把,自顧自地道:“他說了,隻需我給他弄來了這秘要,他自會變著法兒的讓我做他夫人。婷妹妹,到時候,你可就是南宮世家掌門夫人的幹妹妹了。”完顏婷暗道:“南宮世家又有什麽了不起!”但想到氣吞八荒的龍驤樓已是明日黃花,她隻能虛弱地一笑:“姐姐不是說,男人的話都信不得嗎?萬一這南宮參得了你的秘要卻不娶你為妻,卻又如何?”

“你這小妮子,怎地盡說不中聽的?”唐倩口中嗔怪,但閃亮的眼神卻在瞬間黯淡下來,顯然是完顏婷這隨口的一句話恰恰戳中她的痛處。見她黛眉深蹙,想到唐倩為了南宮參不惜身敗名裂,卻仍舊對同宮參心懷戒備,完顏婷心內一陣空蕩蕩得難受。

兩人喬裝打扮,出了小店,連夜趕往唐倩和南宮參相約之處。行不多時,便進了天柱山內。天柱山連綿數十裏,南宮世家自不能一手掌控得來,二人在深欲險峰間穿行多時,也不見一個人影。

片刻之後,兩人便鑽入一處僻靜山坳。穀中鬆林翠竹密布,夜風吹來,濤聲颯颯。唐倩讓完顏婷先藏在鬆林之中,她卻獨自悄立在穀心的一塊高岩下等候。

頭頂的月亮蒼白淒冷,山穀四周兼有雄、奇、靈、會之美的峰巒岩石在淡薄的月色下瞧著,便多了幾分冷峻猙獰。凝立在山岩下的唐倩隻剩下一道窈窕的瘦影,若不是她口內含著一片樹葉淅淅瀝瀝地吹著,完顏婷幾乎覺不出她的存在。完顏婷忽然有些疑惑,唐倩深夜帶自己前來,是讓自己見識一下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還是她心底根本就不放心這個男人,叫來自己給她掠陣?

“倩兒!”山坳間忽地傳來低沉而極富韻味的一聲輕呼,幾乎在呼聲傳入完顏婷耳中的同時,一道挺拔的青影已斜飄而至,將唐倩攔腰抱起。

唐倩發出一聲甜膩的嬌呼。南宮參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刻意溫存。過不多久,唐倩便發出籲籲嬌喘,不住低聲呢喃。完顏婷隔得好遠呢,仍覺她的聲音纏綿勾人,不由臉平麵發燒:“倩姐跟她情郎在此親熱,我卻何必在這裏旁觀?”

正待轉身走開,忽聽唐倩膩聲道:“好人兒,這秘要人家可是千六萬苦用性命換來的,你該怎樣謝人家?”南宮參將她手中揮舞的書冊接過,略一翻閱,便笑道:“自今事,你便是我的人了,咱們之間還提個謝字?”垂頭在她唇上一吻,忽地昂頭喝道:“是誰?”完顏婷見他目光灼灼地向自己藏身之處望來,心頭一凜,不知該不該起身跟他招呼。

唐倩卻“撲哧”一笑:“你倒機靈……”自南宮參懷中掙脫,向完顏婷藏身之處行出幾步,正要將完顏婷引薦給他,猛見完顏婷自林中閃出,長聲驚叫。便在此時,唐倩隻覺自後風聲颯然襲至,他不及回頭便知有變,反手疾揮,三枚鋼鏢向後連射出,同時身子拚力前躥。

一股渾厚的勁力悄然湧至,仍是拍中了她的後心,唐倩的身子斷線風箏般飛起,半空之中鮮血狂噴,背上掌傷雖重,她心頭卻更覺劇痛難耐。掌風湧起的一瞬,她整個人似已跌落到隆冬的冰窟之底,冰冷徹骨。

南宮參一掌揮出,雖經她的三枚鋼鏢略微一阻,但身子仍是疾彈而到,歎息道:倩兒,我在你背後動手,本是不想讓你難過。“聲音落寞傷感,仍是帶著說不出的款款柔情。唐倩狂奔兩步,身子發軟,便要栽倒。南宮參的第二掌已連綿拍到。

“住手!”完顏婷隻覺心底火燒火燎,嬌叱聲中,飛身掠出。雪白的月光下,南宮參猛然瞧見完顏婷那張明豔而痛楚的玉麵,登時吃了一驚。他高大雄偉的身軀陡地一震,急忙側過臉,自懷中抽出一襲黑巾蒙上。

隻這麽一阻,完顏婷已將身子酸軟的唐倩抱在懷中。南宮參眼中的精芒閃了幾閃,終究霍然轉身,淩空躍起,幾個起落,便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你都瞧見了……”唐倩伏在完顏婷懷中不斷地笑,隻是鮮血自口中汨汨湧出,那笑聲便有氣無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完顏婷緊緊抱住懷中這軟綿綿的身子,隻覺得全身火辣辣地發著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卓南雁,一股看不到的烈火正灼燒著她的王髒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