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二十八節:傳語名花 縱酒良朋

仆散騰心中一凜:“這小子的修為當真古怪,倒也不容小覷!”他雙眸半開半闔,一縷針芒樣的精光吞吐不定,右掌緩緩按在了腰間的寶刀上。他那把金龍寶刀在與滄海龍騰、獅堂雪冷的一戰中,被完顏亨的天衣真氣毀去,金主完顏亮為彰其功,另賜了他一把絕世寶刀摩雲刀。

這時他的手指才與摩雲刀的刀把相接,天地間立時耀出一蓬森寒的煞氣,滿院老柏蒼鬆似是齊齊打了個寒噤,陣陣肅殺之氣撲麵湧來。莫愁和方殘歌對望一眼,均是心底生寒,不由緩步向後退去。

“不成!”劉三寶忽然斜刺裏衝上,雙臂一張,叫道,“師父,求您……求您別跟我大哥動手!”

仆散騰一怔,翻起白眼喝道:“你大哥武功很高,師父不會那麽容易便傷得了他!”卓南雁也歎一口氣,道:“兄弟,你且退下!”劉三寶臉色通紅,執拗地搖頭道:“不成!師父說過,江湖上動手過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您是我師父,他是我大哥,誰都不能受傷!更不能死!”

厚土刀佟廣素知師父仆散騰一言九鼎,見他麵色機冷,急忙上前拉住劉三寶,勸道:“師弟退下。”劉三寶犯了脾氣,大鬧大叫,死活不肯。說起來也怪,佟廣內功修為較他深厚得多,但劉三寶死命掙紮之下,麵色通紅的佟廣居然拽他不動。卓南雁又是好笑,又是稀奇,暗道:“這天刀門主也當真是世間奇人,教了這短短時日,三寶小弟的烈火勁竟然進境非凡!”

仆散騰的兩道滿帶煞氣的蒼眉抖了抖,忽地哈哈大笑:“老夫老啦,竟被個小孩子治住!”霍然轉身,袍袖一揮,卷起地上碎石,彈指飛出。隻聽“哧哧”輕響,唐晚菊、池三畏等人的穴道盡數解了。

眾人驚歎之間,仆散騰大袖飄飄,拉著劉三寶的手已大步轉出廟門,朗聲笑道:“走吧!將這些‘大宋好漢’全放了!”兩人的身影瞬間轉出廟門。劉三寶的喊聲卻遙遙傳來:“大哥,大哥、你保重呀!哪日小弟出師,自會來看你……”聲音搖曳、瞬間便去得遠了。佟廣、童千波等人收拾馬匹,也疾步跟出。

先前被抓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七爪神鷹”沈天德等人這時如釋重負,先是低聲咒罵仆散騰,待估摸著刀霸一行去得遠了,才又破口大罵。

莫愁笑嘻嘻地過來,正要和卓南雁敘舊,方殘歌忽地走上兩步,冷冰冰地道:“卓南雁,你我有殺師大仇,但今日……方殘歌就算欠了閣下一個人情!”

一旁的池三畏這才想到這卓南雁也是殺害自己女婿的“仇家”,扭過頭忿忿然道:“老子卻不領他這人情!臘塊媽媽,老子便是願意落在金狗手中,旁人管得著嗎?”

卓南雁微微一笑,點頭道:“二位英雄豪傑願意去給仆散騰作挑夫,這時追上去,卻還不晚!”方殘歌臉色煞白,冷哼一聲:“方殘歌便是玉石俱焚,也不會有辱我雄獅堂聲名!哼,大丈夫恩怨分明,咱們來日自會清算!”他的人才武功,都是當世一流,但不知怎地,一站在卓南雁身前,便覺氣沮形穢,更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意,當下袍袖一拂,轉身而去。池三畏卻向地上吐口唾沫,扶著韓覆舟,大步跟上。

金長生、沈天德等人本待上前向他道謝,聽得他們的言語,才想到江湖上哄傳這卓南雁正是刺殺羅雪亭的“大宋逆賊”,登時心下犯了猶豫。眼見方殘歌怒衝衝地拂袖而去,這些人頃刻間權衡利弊,都覺得這大名鼎鼎的雄獅堂不可得罪,隻拱了拱手,便在卓南雁眼前低著頭溜了過去。

“莫愁,”方殘歌走到破廟寺門處,扭頭向莫愁叫道,“你還不走?”莫愁笑嘻嘻地道:“方兄先行一步,小弟不急!”方殘歌麵色一變,目光再掃向唐晚菊。唐晚菊也慢悠悠地道:“小弟也要跟卓兄敘敘舊情!”方殘歌朗聲道:“二位莫要忘了,兄弟情誼事小,叛宋投金卻是正邪之別,兩位可要拿捏得住!”不待二人回話,猛一頓足,大步去了。

卓南雁忽覺有些可笑,轉頭對莫愁道:“二位當真信得過我?”唐晚菊笑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君子無德不報。若非卓兄,咱們說不定真會做了挑夫。”莫愁撇嘴道:“莫愁可不懂這麽多大道理!我隻知道,咱們是兄弟,本公子決不能冷落了兄弟。方殘歌雖也是我莫愁的朋友,但他總是前呼後擁的風風光光,他姥姥的,本大少也用不著去巴結他!”舔舔嘴唇,又道,“還有,我記得卓老弟還欠我兩頓酒飯!”

“那是自然!”卓南雁望著這兩人坦蕩的笑臉想到在建康雄獅堂時,便是這兩人力排眾議為自己辯駁.忽覺心頭發熱,大笑道,“走!我請二位去臨安酒樓喝個痛快!”

三人談笑風生,行不多時,便進了臨安城。

自靖康之變後、大宋的行都便不斷南遷。建炎三年,杭州被升為臨安府,十年後的紹興八年,趙構幹脆就定都臨安。隻是官府上按慣例還隻是稱之為“行在”,意為皇帝暫時駐蹕之地,以示不忘汴京故都。

據說杭州的山勢如龍翔鳳舞,能聚王氣。杭州城西靠西湖,北依運河,東南半繞錢塘江,南側則群山聳秀,因其城如腰鼓,五代時有“腰鼓城”之稱。多年來朝野間隻顧歌舞升平,臨安男女皆尚嫵媚,號為“籠袖驕民”。

三人進得城來,循著臨安城內最著名的禦街漫步。天剛過午,暮春和風熏人欲醉,融融的暖陽將巍巍的酒樓、密密的店鋪和鱗鱗的民舍上都鋪了一層燦燦的金光。褪色的繡旗、烏黑的招牌和各色紙燈在嫋嫋的綠柳間若隱若現。

中瓦子前這一段乃是禦街最熱鬧的所在,林林總總的攤鋪前堆滿時新花果、海鮮野味和奇巧珍玩等百色物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時見胳膊上擎鷹架鶴的閑漢和淡施脂粉的歌妓穿梭顧盼。

莫愁是臨安常客,一邊帶路,一邊不住口地信手指點:“前麵攤上的貨品物件都挑著字幕,那叫‘撲賣’,半是買賣,半是賭博;那撲賣後麵的高大屋宇,別瞧外麵站著一溜歌女,實則全是茶坊。嘿嘿,臨安的茶坊也安著美姬,這叫花茶坊……哈哈,這個熱鬧,”指著身側亂哄哄的人群,“裏麵相撲的全是美女,粉背玉臂,你們看了定然舍不得挪腳……”

唐晚菊和卓南雁都是首次前來,四下裏看得眼花繚亂。卓南雁更是暗中將臨安和金國都城燕京相比較,若說燕京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臨安則如柔媚多姿的少女,宋金剛柔不同的風度在都城間一眼可見。

三人一通趕路遊覽,均覺勞累,便在禦街上尋了家大客棧落腳安歇。舒適潔淨的客房內,店夥計捧來一壺好茶,三人喝茶閑聊。卓南雁便向莫愁問起那瑞蓮舟會的詳情。

莫愁嗬嗬笑道:“秦檜這老小子為了給趙官家辦這聖壽節,可著實花了不少工夫。據說他派格天社在西湖上建了一座漆金石台,遠瞧上去跟金子做得一般。金台上雕了一隻活靈活現的玉龍,玉龍嘴裏叼著一朵金蓮,它便是舟會的錦標‘瑞蓮’了!到時候賽會一開,哪隻龍舟若能先摘得瑞蓮,便能將這瑞蓮親自獻給趙官家,這便叫‘龍蓮獻瑞’了!”

卓南雁皺眉道:“竟有這麽多臭講究!”莫愁笑道:“講究還多呢!據說舟會上隻能有八家舟隊獻技,這叫‘八龍獻瑞’!這八家中除了格天社和太子的建王府這兩家早定之外,其餘六家,便自四麵八方趕來臨安的諸多門派幫會中選出!”

“那卻怎麽選?”唐晚菊道,“豈不要先賽上幾十場龍舟?”莫愁撇嘴道:“哪裏用這麽麻煩?格天社早定好在三日後要來個金鯉初會,請天下武林朋友同赴南屏山比武,決出這參會的幾家門派來!”卓南雁道:“怎麽,這金鯉初會上,比的竟是武功?”

“然也!”莫愁折扇輕搖,“北人騎馬,南人操舟!咱江南武林人物,誰不會劃龍舟?據說這金鯉初會是格天社的大首領趙祥鶴親自籌辦,取名金鯉初會,便是鯉魚躍龍門之意。朝廷還要給最後選出的六家英雄定個名分,叫做‘武宗六脈’。自此以後,江南武林,便以這六脈武功為尊!”

卓南雁歎道:“武林中人最是好名,為了這‘武宗六脈’的虛名,定要爭個頭破血流!”唐晚菊也苦笑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百餘家的高手聚在一處,爭那六家虛名,隻怕要血流成河了!”莫愁冷笑道:“我幫主老爹早說了,隻怕這便是秦檜老賊禍亂江南的又一毒計!”驀地一擺手,“罷了,罷了,說這些鳥事,當真無趣。還是說些別的吧。”

三人也不願再論這憂心之事,便說些閑話散心。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問道:“莫兄,適才刀霸出手時,那淩空一抓氣勢恢弘,但你躲避的身法卻是巧妙至極,這是什麽武功?”莫愁得意洋洋:“這功夫乃是一位前輩女俠傳給我的,哈哈,你猜這身法叫什麽名字?”

“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卓南雁信口胡謅兩個名字,見莫愁都是搖頭,笑道,“終歸是個武功名字,沒什麽好奇。我對這前輩女俠的大名,倒很是好奇!”莫愁大頭連搖:“這前輩性子古怪,名諱那是萬萬泄露不得的。她這步法嘛,說來倒是響亮得緊,喚作龍驤步!”卓南雁心中微動,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龍驤樓。

唐晚菊微笑道:“莫愁乃是四絕劍客,最擅討女子歡心,下至**歌女,上至前輩女俠,都對他青睞有加!這脾氣古怪的前輩女俠將這救命的奇門步法都傳給了你,我輩凡夫俗子,卻連人家名諱也不得一聞!”

卓南雁道:“莫兄……你一直自稱四絕劍客,這四絕是……”話沒說完,莫愁已將手一伸,皺眉道:“這是第二次了,你又叫我什麽?”唐晚菊卻“撲哧”笑出聲來,臉上神色古怪。

卓南雁道:“你長我兩歲,我自然叫你莫兄,難道喚你愁弟?”莫愁折扇一揮,正色道:“想來你還不知,跟我熟的,都直喚我的大名莫愁。便叫我愁弟,也強於‘莫兄’——抹胸者,女子之胸前小衣也!兄弟頂天立地一條好漢,豈能如此稱呼?”其時女子貼身所著的小衣便叫抹胸,便是後世俗稱的肚兜。卓南雁萬料不到莫愁竟扯到這上麵來,微微一愣,隨即與唐晚菊齊聲大笑。

“兄弟這四絕嘛,說來更有講究。”莫愁又搖頭晃腦地道,“那便是,有美女就抱抱,有熱鬧就瞧瞧,有美酒就嚐嚐、有朋友就交交!有此四絕,此生無憾矣!”卓南雁連連呼妙,又笑道;“隻是你這‘四絕’偏將美女放在首位,朋友放在末尾,未免重色輕友,依舊是‘抹胸’的本色!”唐晚菊笑道:“嘿嘿,其實莫愁這名字才就帶著七分女氣,叫做‘抹胸’,倒更增**!”

“**?”莫愁登時雙目發光,“想不到文縐縐的小桔子也好這調調?嘿嘿,咱們這杭州銷金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之地。走,本公子帶你去歌樓,見見真正的抹胸!”

唐晚菊嚇了一跳,連忙搖頭:“不可不可!君子有三戒,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小弟品品你這抹胸也就是了,真的嘛……便免了吧!”卓南雁卻是雙眸一亮,道:“歌樓?這臨安城內最有名的歌女可是萬花軒的花魁雲瀟瀟?”

“原來老弟也是花叢聖手!”莫愁登時做出一副改容相敬之狀,“臨安有三妙,便是‘萬花軒的姐兒柔,三元樓的酒兒稠,千金堂的銀子遍地流’。萬花軒的美女個個都是花中翹楚,這雲瀟瀟乃是狀元花魁,號稱臨安第一美女!”卓南雁已是第二次聽得“狀元花魁”這稱呼了,嗬嗬一笑:“小弟是花叢新手,還得不恥下問。不知什麽叫做狀元花魁?歌女也評狀元嗎?”莫愁小眼發亮,道:“品花榜的第一美女,便叫做狀元花魁……”

原來其時趙宋偏安江南的富庶之地,京師臣民不免沉酒聲色,紙醉金迷,當時的臨安城有娼妓兩萬餘,號稱“色海”。便有留戀秦樓楚館的名士才子對城中名妓品定高下,並仿效科舉功名放榜,名為“品花榜”。據說品花列榜之時,名妓薈萃,眾才子當場題語唱名,觀者累萬,實為風流盛事。名妓一經品題,身價百倍,其中列於榜首者,稱為狀元花魁,則為當世之冠。

卓南雁和唐晚菊聽莫愁細細解釋之後,對望一眼,心底覺得新鮮之餘,均是暗自傷懷:金主完顏亮已然厲兵秣馬,對大宋虎視耽耽,但趙構和秦檜卻在終日粉飾太平,士大夫也樂得醉生夢死。

“這雲瀟瀟有什麽好,稱得上臨安第一美女?”卓南雁想到她是陳鐵衣傾心苦戀之人,好奇之心陡起。莫愁口中嘖嘖連聲:“我那次見到她時,正是當年品花榜放榜之時,雲瀟瀟以上屆花魁的名義前來獻了一曲琵琶。嘿,那個味道呀……立時便把當時新評出的花魁的風頭盡數奪去!”說到此處,莫愁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又睜大了些,“怎麽,二位有雅興去會會這位狀元花魁?”

卓南雁眼前閃過陳鐵衣黯然閃爍的眼神,便點頭道:“正有此意!”莫愁的小眼睛幾乎從眼眶裏麵掉下來:“我看老弟有時冷頭冷臉,原來也有些花花腸子,失敬啊失敬!”卓南雁道:“慚愧,小弟這是跟四絕劍客借來的色膽。”轉頭見唐晚菊兀自滿麵猶豫,忽地哈哈一笑,“小桔子,你怎地忘了本朝大儒程顥‘眼中有妓,心中無妓’的典故,便去聽個曲,還吃了你不成?”唐晚菊麵色一緩,笑道:“卓兄既去,小弟便舍命陪君子!”

“眼中有妓,心中無妓?”莫愁呸了一聲,“你姥姥的,那些儒生就是酸,見個姐兒,還轉出這一大堆的說辭。”唐晚菊忍不住笑道:“莫愁卻是眼中有妓,心中更有妓!”

三人談笑間出了客棧。才上了禦街,就見街對麵有個青衣仆從快步走來,向著莫愁躬身唱個大喏:“這位公子,莫不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江南四公子之首莫愁莫公子?”莫愁聽他一口稱呼自己是“江南四公子之首”,登時心中大暢,笑道:“你眼力不錯啊!是想求墨寶,還是要借銀子?”那人“嗬嗬”一笑,自懷中取出封帖子捧上,道:“奉我家主人之命,請莫公子明日去千金堂耍幾手!”

“千金堂?你家主人怎知莫大公子我好賭?”莫愁大喜,笑吟吟地展開帖子,笑容卻陡然凝滯,抬頭冷冷地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誰?”那仆從依舊滿臉謙恭:“家主自然便是現今千金堂的堂主,但相請莫公子的卻是另有其人。這位客人以重金包下了整座千金堂,親製的帖子,請來京的幾路武林幫派的大爺,來千金堂一耍!”

卓南雁見那展開的帖子上空無一字,隻畫著個奇形怪狀的兵刃,細瞧卻是一把雙頭鋼叉。莫愁晃著那帖子,道:“這是我丐幫創幫的周幫主的神兵利器,失蹤了百八十年啦!你說的那客人,難道見過這神叉不成?”那仆從笑道:“那客爺特地吩咐過,說這雙龍神叉確是在他手上。丐幫若是想要,明日便在賭桌上贏回來。嘿嘿,這位爺行事極是隱秘,出手卻極闊綽,咱們賭坊隻管發財,旁的也不過問。”

“宴請各路武林幫派?”卓南雁“撲哧”一笑,“這人好大口氣,我這孤魂野鬼也能去嗎?”那仆從賠笑道:“那就難說了!那位爺吩咐,明日隻請大門大派;名氣不大的,便得憑本事進去!”莫愁道:“各大門派都撒了帖子了嗎?”那人扳著指頭,道:“明教、雄獅堂、金鼓鐵筆門、青城派、雷家霹靂門……嗯,算上今兒丐幫的莫大少,還隻差唐門沒送!”莫愁一指唐晚菊:“算你小子行運,這位便是唐門中最厲害的至尊高手,唐晚菊!”

唐晚菊這時最怕跟唐門扯到一起,正要辯駁,那仆從卻以手拍額:“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跟莫大少在一處的,自然便是晚菊公子啦!”恭恭敬敬地翻出一張帖子遞過來,“恭請唐公子明日賞光!”

帖子展開,卻見上麵隻一句話:“乾坤一擲誰為尊!”

莫愁眼見唐晚菊整眉沉思,忙問:“小桔子,怎地了,這文縐縐的狗屁話是什麽意思?”唐晚菊緩緩道:“乾坤一擲,乃是我唐門中一項發射暗器的絕學,隻是……失傳已久!”

那仆從哈哈一笑:“據那位爺說,明日那賭局便叫乾坤一擲局!原來‘乾坤一擲’還是門武功?小的可是十足的門外漢,隻請各位明日酉時三刻賞光一遊。”探深一揖,轉身而去。

卓南雁盯住他的身影混雜在人叢中漸去漸遠,低聲道:“這小子其實武功不弱!”唐晚菊點頭道:“他說的那客人更是厲害,隻怕各家各派接到的請帖各自不同,卻都讓人推辭不得!”卓南雁笑道:“這倒有趣得緊,瑞蓮舟會還未開,先來弄個乾坤賭局!”

“管他娘的,別給這俗漢擾了我莫大公子的雅興,”莫愁卻嚷嚷道,“咱們還是去萬花軒要緊!”

瑞蓮舟會還有數日才開,各大門派都會陸續前來。唐晚菊還算罷了,莫愁卻是一門心思地要在老爹趕來之前,玩個痛快。

三人行不多時,便到了萬花軒樓前。

臨安的酒樓歌肆都造得別致出彩,這號稱臨安第一歌樓的萬花軒更是匠心別蘊。半人高的鏤空院牆內圍著兩層雕梁畫棟的紅樓,樓前幾塊枯瘦奇崛的太湖石和叢叢翠綠果木掩映生姿,將光影流蘇的秦樓楚館點染出幾分不俗的秀氣。

莫愁轉廊過院,嗬嗬低笑:“江湖有雲: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守定行在賣酒醋!三元樓乃是行在最大的‘賣酒醋’的地方,但若論氣派,卻還比不得這萬花軒。”但見樓前廊間高挑著各色彩燈,進出的客人全有幾分氣度,連挺立賠笑的丫鬟小廝都個個清秀可愛。

卓南雁雖是頭回來這地方,但他是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性子,在四下裏頻送秋波的丫鬟姐妹間穿行,依舊笑嘻嘻地不以為意,斜眼看唐晚菊時,竟是二目微合,雙腿都似乎僵硬許多。倒是莫愁忽然間變得神采煥發,在眾多姐兒間嘻嘻哈哈,左右逢源。

寬綽異常的大堂上流光溢彩,滿堂花影飄忽,濃鬱的脂粉香氣像春天裏不安分的蜜蜂,四處亂撞。三人剛剛坐定,便有四五個姐兒扭腰揮帕地擁了上來,莫愁看到卓、唐二人蹙眉不悅,急忙揮手打發走了。

“莫大郎,怎地來了也不招呼一聲?”幾個歌妓巧笑嫣然地退下之後,一位體態豐腴的綠衣貴婦一眼便認出了莫愁這熟客,笑吟吟地上前拉住了,一口一個“莫大郎”地打情罵俏。

“費大姐可又年輕了幾歲,瞧上去跟我妹子一般!”莫愁跟這老鴇費大姐如魚得水地應酬幾句,便直言要見識雲瀟瀟的絕世芳容。費大姐笑容一僵:“大郎來得不巧,今日瀟瀟可實在脫不開身。”朝花廳西首努了下嘴,低聲道,“今日來了位貴客,包下了……”

“貴客,本公子不算貴客?”莫愁折扇一抖,指著唐晚菊信口胡說起來,“知道他嗎?格天社的新貴,萬秀峰還得恭敬地管他叫師兄!”費大姐苦笑一聲:“今兒就是萬爺帶著格天社二十八宿一起來了也不成!裏麵那主兒……”忽然掩住了嘴,蹙眉歎道:“也算今天背運,來的幾撥客人都點明要見瀟瀟。瀟瀟就是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呀。罷了,大郎先用幾杯水酒,改日再來捧場!”伸手在莫愁臂膀上一掐,扭扭地去了。

唐晚菊給費大姐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得麵紅耳赤,見她遠去,才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銳:“好啊,堂堂丐幫莫大少,竟常來這萬花軒眠花宿柳,令尊莫幫主便不管你?”

“嘿嘿,這事自然不能讓幫主老爹知曉。”莫愁一笑之後,忽又滿臉無辜,“再說,本公子隻是尋花問柳地散散心,可從來沒敢眠花宿柳。直到今日,本公子還是一身正氣一腔熱血一心淳樸的童子身……”說笑間龜奴已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布酒菜。

卓南雁忽道:“奇怪,這廳中倒有幾個武林中人。”莫愁哂道:“有何稀奇?朝廷要辦瑞蓮舟會給皇上祝壽,四下裏的武林高手全擁到臨安,練武之人沒幾個是小桔子這樣潔身自愛的君子,自然全到萬花軒來。”

忽聽有客人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直娘賊的,雲瀟瀟那小妞怎地這麽大的架子!”嗓音高亢,震得廳內嗡嗡作響。滿廳媚笑嬌叱之聲登時一斂。

三人循聲望去,卻見大堂當中的圓桌前端坐幾個客人,相貌不俗,意態甚豪。

“原來是他!”莫愁舉目望去,見斷喝之人正是先前在古廟內給仆散騰擒住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嘻嘻笑道,“此人是金鼓鐵筆門的高手,卻時運不濟遇上了刀霸,這時一把火全撒在了這裏。”卓南雁微一凝目,低聲道:“那桌上幾人的修為著實不俗!”

費大姐像穿花蝴蝶般飄去,嬌笑道:“金爺,瞧您這火氣!今兒瀟瀟實在是忙……”金長生還沒言語,他身旁一人已大笑著接茬:“忙你姥姥!入娘撮鳥的,老子大老遠地趕來,隻是想瞧瞧雲瀟瀟的花容月貌,等了半日卻連個屁股也沒見著!”他話語粗俗,身旁幾桌客人全哈哈大笑。

莫愁低聲道:“哈,五湖幫的總瓢把子胡斷眉,一貫殺人如麻的主兒,費大姐隻怕應付不來!”卓南雁忽地一笑,望著那座中一個幹瘦老者,道:“嗬嗬,崆峒派的長老烏雲金!說來倒是我的老朋友。不過首座上那兩個老者武功更高。”

坐在烏雲金上首的兩個老者,一人獅麵環眼,臉色紅如重棗,打扮不似中土,形態不怒自威;另一個卻是白麵短鬢,身形肥胖,一身光鮮湖綢,瞧上去便似個當鋪酒肆的掌櫃一般。莫愁眯起小眼,道:“那胖子有幾分眼熟,可這時卻想不起來啦。嘿嘿,除了混世魔王,便是修煉成精的老魔頭,可夠費大姐費心費神的啦!”

“爺這話怎麽說的。”費大姐麵不改色,咧著鮮紅的嘴唇一串浪笑,“這是天子腳下,官爺貴胄來得多了。上個月來了位爺,找了瀟瀟五次才找到。人家還是張郡王的公子,世襲的小王爺呢!上回格天社的萬大爺……”

胡斷眉不待她說完,便哈哈大笑:“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格天社的官老爺,入娘撮鳥的都好了不起嗎?老子行走江湖,憑的不是官名,卻是這個……”左臂一振,白光閃處,一把飛刀“奪”的插入了大廳圓柱上。

那圓柱漆了紅彩,上麵花團錦簇地雕著數十朵各樣花卉,這一把刀正插在圓柱當中最大的那朵牡丹花上。跟著寒光閃爍,勁風呼呼,八把飛刀連珠價射出,在那牡丹花四周圍了個圓形。眾人看他出手淩厲利落,齊聲喝彩。

費大姐的麵色登時一白,便在此時,忽聽得大廳西側的暖閣內傳來一陣清冽的琵琶聲,錚錚然如同銀瓶乍破,便在這喝彩聲、醉語聲、叫罵聲、浪笑聲中聽來,也覺分外嘹亮。霎時間亂糟糟的聲音全是一靜,眾人全轉頭瞧向那暖閣。

一道嚦嚦嬌音傳了過來:“難得這位爺瞧得起瀟瀟,二位爺見諒,我便出去謝一謝諸位朋友如何?”聲音輕柔,帶著一股慵懶、一股嬌癡,更有一股說不出得柔媚味道。堂內眾客人全是心神一醉,均想:“單聽這聲音已是如此迷人,這雲瀟瀟的長相不知該是怎樣得花容月貌?”

“些許小事,不須姑娘費神!”暖閣內忽然傳出一聲冷哼,聲音略帶沙啞,“哪位英雄要見識瀟瀟姑娘的芳容,隻管進來便是!”言語說不出得淡定從容,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卻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氣。

“好大的口氣!”胡斷眉拍案而起,“老子偏不信邪!”大踏步便向西側的暖閣走去。滿廳客人低聲議論,數十雙眼睛全盯了過來。但見那西側暖閣以珠簾遮門,水晶簾的顏色恰染出一朵蓮花之形,靜靜垂下,看不出裏麵絲毫動靜。

“瀟瀟姑娘,”那沙啞的聲音又再響起,“那日得聞你一曲《胡笳十八拍》,魂醉至今,請再奏一回如何?”聲音依舊淡定自若,似乎全然沒把簾外虎視耽耽的胡斷眉放在眼內。雲瀟瀟“咯咯”輕笑,曼聲道:“那瀟瀟便獻醜啦!”

“賊廝鳥!”胡斷眉大吼聲中,飛身掠起,直向珠簾撲去。半空之中雙掌疾揮,三把飛刀連珠價射向簾內。

猛然間一縷琵琶聲自簾內爆出,聲音激昂如鐵馬金戈。眾人心神一震的當口,陡聞胡斷眉悶哼一聲,似是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壯碩的身子倒翻而回,踉蹌著落下地來,“騰、騰、騰”地一串疾退,砰地撞在那雕花圓柱上。

他本來身材魁梧,但這時卻像一張畫般地貼在圓柱上,臉色煞白如紙。在他頭頂,明晃晃地插著他適才射出的九把飛刀。廳內客人有懂武功的也有不懂武功的,卻均是心神震動,霎時間廳內靜得出奇。

隻有那琵琶聲急切細密,如飛泉瀝石,似雨打芭蕉,琅琅銳響催得人的心愈發得緊。

“胡兄,不妨事嗎?”烏雲金身子一晃,攙起胡斷眉,冷笑道,“適才好好地為何躍了回來?”胡斷眉這時才籲出一口長氣,似是聽出了烏雲金話中的譏諷之意,一把抖開他的胳膊,叫道:“老子興致忽地沒了,自己願意躍回來,你管得著嗎?”

烏雲金聽他說話神完氣足,不由眉頭一皺,斜眼望著那暖閣的簾籠,低笑道:“果然好身手!崆峒派烏雲金前來領教。”身形飄忽閃動,直向那暖閣逼去。他性子高傲,素來瞧不起胡斷眉的為人和武功,猜想閣中之人武功雖高,卻也隻是精通劈空掌一類的重手法,這般如蛇遊走,正可讓對方無從發力。

暖閣內忽地傳出一聲沙啞的輕歎:“烏長老步法飄忽,似柔實剛,隻怕七絕真氣,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隻是運柔成剛之際,未免僵硬難化,可惜,可惜!”

七絕真氣正是烏雲金苦修的崆峒派殘心七絕掌的內功,烏雲金聽得簾內人足不出戶,便一口說破自己平生修為,登時愕然止步,顫聲道:“閣下說得是,不知有何指教?”本來以他的為人,決不會這般貿然向陌生人出口相詢,但他自當日在建康的鍾山峰頂被獅堂雪冷羅雪亭點透修煉破綻,事後一直苦思冥想,始終難有寸進。這時聽得簾內人一語中的,便忍不住開口相詢,可話一出口,卻又有些後悔。

“慚愧,哪裏談得上什麽指教!”那人嗬嗬一笑,“傳聞貴派殘心七絕掌的第五重為死心境,旨在‘三冬無暖意’,若閣下一味精進,隻怕適得其反。若能以退為進,說不得會別有所得!”烏雲金喃喃道:“以退為進?”那人緩緩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等境界,怎地我全沒想到!”烏雲金身子一震,雙眸炯炯發光,朗聲道,“多謝指點!”灰撲撲的瘦臉上竟湧出一團紅色,也不回席落座,徑自飛身掠出大廳,如飛地去了。

莫愁大張雙目,望著他的背影道:“他姥姥的,這烏雲金好大名頭,怎麽給人家幾句話便唬得落荒而逃?”卓南雁卻搖頭道:“他不是落荒而逃,而是醍醐灌頂,這時心底豁然開朗,隻想找個清淨地方細細參悟!”

唐晚菊卻如癡如醉地沉浸在那琵琶曲中,五指輕叩桌麵,喃喃道:“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好一曲《胡笳十八拍》,好一個花魁雲瀟瀟!”在那兩人對話之時,琵琶聲一直輕拈徐撥,奏出一派出山清泉般的婉轉之聲。

忽聽得一聲長笑,那掌櫃模樣的白臉胖子已一笑而起.拱手道:“尊駕口綻蓮花,讓管鑒大開眼界!佩服啊佩服!”他言語看似客氣,實則卻是譏諷簾內那人隻會口若懸河。莫愁眼睛一亮,低聲道:“原來他便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人管鑒!嘿嘿,原來‘金筆鐵判官’金長生的師尊在此,怪不得飛揚跋扈,他姥姥的這叫狗仗人勢!”

管鑒話一出口,金長生也是氣焰再熾,拍桌子喝道:“正是!若有本事便出來見個真章,這般縮頭縮腦,算什麽好漢?”

簾內那人卻是一聲冷哼:“這姓管的言語無味,麵目可憎,老夫懶得搭理。先生可有雅興打發?”暖閣內又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你都劃下了道,我也隻得依樣畫葫蘆了。”卓南雁一凜:“原來暖閣內除了雲瀟瀟,竟有兩個人!這後一人的聲音怎地有幾分耳熟?”但那人嗓音顯然刻意壓抑,他一時也猜測不出。

管鑒聽得那兩人談笑間渾不把自己當回事,冷笑中雙臂一振,肥胖的身子輕飄飄地蕩起,疾向暖閣飄去。他心思與烏雲金一般,也是要以飄忽身法讓簾內之人摸不到痕跡,再以本門的淩厲筆法雷霆一擊,破門而入。

眾人看他身形微胖,但這一躍卻疾如鳥、靈如猿,不由齊聲喝彩。金長生更是揚聲嘶喊,為師尊打氣。一片吆喝聲中,那琵琶聲倏地一冷,猶如天風突起、蒼林怒號。

管鑒疾撲而到。繪有蓮花的珠簾忽地微微一蕩,似被春風輕拂。猛然間隻聽管鑒振聲大喝,快如流星般地欺入了簾內。眾人那一道喝彩聲還未落下,陡見人影一閃,管鑒已經倒飛而回。他雙足在地上一頓,才要立穩,卻不知被什麽力量一推,竟又疾退了數步,忽覺雙腿發軟,砰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喀嚓嚓”一聲響亮,那把梨花木的大椅竟被他坐得粉碎。管鑒的身子向後仰去,斜刺裏卻伸出一隻手,將他穩穩扶住。出手的正是那居中而坐的獅麵老者。琵琶聲依舊起伏淒惻,如陰雨綿綿。廳內諸多武林豪客看得目瞪口呆,被那琵琶聲一攪,心底全是寒浸浸的。

簾內那沙啞聲音笑道:“妙!先生這一記手揮五弦,出手時機實在妙不可言。”那冰冷聲音卻隻淡淡一笑:“慚愧,慚愧!”

管鑒兀自呼呼喘息,心底有苦說不出。適才他掠到簾前的一瞬,正是勁力運到十足之時。哪知簾內人竟是以靜待動,並不出手,卻在他破簾而入、勁力稍泄之際,雷霆一擊。管鑒先機頓失,隻得狼狽退回,暴進暴退之下,被那人剛猛無鑄的掌力推送,連出大醜。

那獅麵老者沉聲道:“管兄,怎地了?”管鑒片刻間已麵色如常,苦笑道:“裏麵是兩個老狐精,寧掌門也不要去行險啦,免得討苦頭!”他笑吟吟的話語卻是笑裏藏刀。那獅麵老者登時麵色一紅,霍然站起,冷冷地道:“寧某幾十年沒討過苦頭啦!”整整衣冠,大踏步便向暖閣走去。

“寧掌門?”莫愁小眼瞪起,驚道,“莫非他……他是昆侖派的掌門寧自隆?”連一直沉迷琵琶樂曲的唐晚菊也不禁抬起頭來,驚道:“‘寧折不彎’寧自隆?不錯,果然是他!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便是他的弟子。”卓南雁也早聽過這昆侖派掌門之名,當日那喪命五通廟底的“血手太歲”孫列武功已是剛硬得很了,而這寧自隆內外兼修,武功卻純走剛猛一路,單聽“寧折不彎”這綽號,便知此人出手之霸道。

寧自隆目光灼灼,大步向暖閣行去。與烏、管二人不同,他的身法並不快,甚至有些沉緩,步子更是重得出奇,一步踏出,便是砰然一響。

這時那一串緊調急弦的琵琶聲已漸緩漸悄,化為一縷若有若無的嚶嚶細語。那沙啞聲音又淡淡傳出:“這是京師,不是江湖!老夫若不立些規矩,隻怕這些江湖人會反上天去!嗬嗬,無可奈何,倒讓先生見笑了。”那冰冷聲音笑道:“老夫正想瞧瞧你如何立這規矩!”這兩人始終不互稱姓名,顯然都不願吐露身份。聽他們言語,似乎又在暗中較勁。

“莫非是他?”卓南雁再次聽到那冷冰冰的聲音,眼前忽然閃過羅大冷銳的眼神,登時心中一凜:“不錯,正是羅大!但跟他在一起的這沙啞嗓音之人卻又是誰?”

清清冷冷的琵琶聲越發襯得寧自隆的腳步聲沉重響亮。砰!砰!砰!每一步踏出,似乎這偌大的廳堂都微微晃動。卓南雁不禁望向那珠簾,卻見珠簾依舊靜靜垂下,始終紋絲不動,那朵怒發的白蓮這時瞧著,便現出幾分詭豔。

“開!”寧自隆驀地大喝一聲,臉色紅若滴血,雙掌疾推。掌力暗湧,那珠簾無風自開,眾人隻覺眼前一花,寧自隆那雄偉的身軀已一閃而入。

珠簾霍然合上,簾上雪白的蓮花簌簌抖動,似是被疾風吹拂。那曲琵琶這時已細若遊絲,卻別有一股回腸蕩氣之韻。偏偏寧自隆一入閣內,便再無聲息。廳內的客人全睜大了眼珠子,性子急的恨不得趴到那簾邊去看個究竟。

陡聞一聲悶哼,黃影閃處,寧自隆忽地斜斜躍出,“騰、騰、騰”的一串腳步聲擂鼓般響在廳內。三四張桌子全被寧自隆撞倒,杯盤亂飛,幾個客人更被他撞得人仰馬翻。寧自隆小山般的身子兀自收不住來勢,直向卓南雁這張桌子撞來。

卓南雁霍地挺身,揮掌在他肩頭一搭,內力源源送出。臉色殷紅的寧自隆才刹住腳步,眼望卓南雁,微露感激之色,卻猛一低頭,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全噴在了桌上。“前輩留神!”卓南雁緩緩收回內力,低聲道,“不知屋內出手的卻是何人?”

寧自隆吐出鮮血,反覺胸臆一暢,但臉上卻滿是黯然失落之色。他緩緩伸指,蘸著桌上的血,顫巍巍地寫了一個字:鶴!

“趙祥鶴?”莫愁嘴巴張得碗大,半晌才道.“吳山鶴鳴?格天社的總頭領?怪不得,怪不得……”他這一喊堂內眾高手聽個滿耳,聯想到適才那沙啞嗓音之人所說的要“立些規矩”的話語、登時心底發寒:“除了趙祥鶴,京師之中還有誰有這麽高的武功,這麽大的口氣!”先前耀武揚威的胡斷眉、金長生諸人全是臉色發灰,噤若寒蟬。

卓南雁卻覺心底一冷:“羅大自命俠義,又與張浚交厚,卻暗中與趙祥鶴在萬花軒內相會?”

一番別開生麵的比試終於停歇,昆侖派、金鼓鐵筆門和五湖幫盡皆铩羽而歸,但深隱簾後之人居然連麵也未露。陡聞琵琶鏘然一劃,聲若裂帛,那首《胡笳十八拍》也在這時悄然曲終。莫愁等人的心神一陣搖曳,既醉於這琵琶餘音嫋嫋,更震於吳山鶴鳴的絕頂武功。

“好曲呀好曲!——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趙祥鶴沙啞的聲音又在簾後響起,“可歎如此好曲,卻無一場可觀之戰,世間少有英雄啊!”

卓南雁聽得這聲長歎,卻覺心頭火起:“當日便是此人,處心積慮地算計我父母!”登時胸中怒火猛撞上來,仰天一笑:“誰是英雄,是你說了算的嗎?”大踏步便向暖閣走去。

“兄弟,你瘋啦?”莫愁驚叫著伸手要拉他,但手指明明觸到了卓南雁的衣衫,卻覺指下一滑,抓了個空。卓南雁的身形片刻不停,已大步向前行去。堂內霎時議論聲四起,眾人的目光全盯在了他的身上。寧自隆和管鑒更是滿麵疑惑,毫不相信這年紀輕輕的少年竟敢挑戰當今號稱江南第一高手的吳山鶴鳴。

卓南雁的臉上依舊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但渾身真氣流轉,忘憂心法已然籠罩全場。他的步子不緊不慢,卻如行雲流水般得氣勢連貫。廳內又悄靜下來,數十雙眼睛全瞪得溜圓地望著他。

簾內忽地傳出一聲輕歎,似乎那趙祥鶴也頗為驚詫。原來卓南雁這樣閑庭信步般地走來,看似行險,但一身氣勁似發非發,更生出一股深玄難測之感。

靜靜垂著的珠簾驀地發出一陣輕顫,猶如風行水上,波瀾微生。寧自隆、唐晚菊等明眼人都瞧出那是絕頂高手的內家真氣蓄勢而發,引得珠簾發顫。這也是頭一回,簾內高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勁氣外放。

卓南雁忽在珠簾的五步之外頓住身形。他臉上淡淡的冷笑未去,右掌卻已緩緩按在了威勝神劍的劍柄上,心神與長劍交接一處,鞘內的長劍登時嗡嗡而鳴。這劍鳴聲初時綿密清脆,隨即化作一股宏大沉鬱之音,龍吟般遊走堂內。眾人均覺耳畔轟然作響,心神劇震。

長劍雖未出鞘,一股澎湃的劍氣卻已直撞向珠簾。串串水晶珠子急速跳動,交互疾撞,發出比適才的琵琶聲還緊密尖銳的聲響。

趙祥鶴那沙啞的聲音忽地一歎:“好膽魄!好眼界!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他讚的是卓南雁的膽魄和眼界,說的是卓南雁這種含而不發、以靜製動的戰法,說來奇怪,他歎聲一起,疾跳的珠簾似被同時伸出的千百雙無形的手按住,忽然悄寂無聲,靜靜垂下。眾人驚歎莫名,不由齊齊“噢”了一聲。

卓南雁仍是靜靜挺立,身形穩如淵停嶽峙,緩緩道:“大哉乾元!”忘憂心法與補天劍意交融一處,劍氣流轉,再次沛然湧出。

“老弟又精進不少,恭喜,恭喜!”簾內這回傳來的卻是羅大的笑聲,“你可以進來了。”笑聲剛發時似乎便在卓南雁耳邊,隨即倏忽遠去,到了最後一個字時似乎已遠在十餘丈外。

“難道他心中有愧,竟要避而不見?”卓南雁心念一閃,飛身而起,電射般掠人簾內。暖閣內寧謐一片,隻一個紅裳少女懷抱琵琶靜靜端坐,羅大和趙祥鶴早已蹤影不見。

“別找了,他們都走啦!”那紅衣美女明眸耀彩,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略帶驚訝。她的聲音分外好聽,卻又帶著三分慵懶和七分頑皮。

這少女不過二十歲上下,波光瑩閃的眸子和櫻紅的香唇間總像是籠著一抹笑意。隻看她一眼,便覺得有股說不出得媚,正從她的發髻間、酒窩內、眼波裏,隱隱散出。若說龍夢嬋給人的媚是妖嬈多變的嬌媚,這雲瀟瀟展露出的,就是一種霧籠香花般的柔媚。

“小姐便是雲姑娘了?”卓南雁想到若是從陳鐵衣那裏算,自己還該叫她一聲嫂嫂,當下老老實實地躬身施禮,“在下卓南雁,見過雲姑娘!”雲瀟瀟一笑:“你這人倒有趣得緊!看你適才的架勢,似是要挑破房頂,哪知轉眼間便又這麽彬彬有禮!”頓了頓,又笑道,“雁飛高兮邈難尋——你這名字恰是《胡笳十八拍》裏的好句。——好名字!”她說著朱唇曼啟,低聲歌起《胡笳十八拍》的曲意:“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幀???

她似乎很愛笑,笑聲也如她奏出的曲樂般剔透悅耳。卓南雁想起陳鐵衣所說他們同行時的一路笑聲,頓時有些明白為何剛硬如鐵的陳鐵衣會為她神魂顛倒。

他嗬嗬一笑:“多謝姑娘誇獎!不知適才這閣內品樂的,可是趙祥鶴與羅大先生,他們去往何處了?”雲瀟瀟雪白修長的五指在琵琶上輕輕撥弄,發出悅耳的憐憐聲,搖頭笑道:“你這可是不曉事了。我們隻是唱曲賣藝的歌女,客人們的事情,哪能隨意泄漏!”她天生媚骨,雖是語帶嗔意,瞧上去仍是巧笑嫣然。

閣內燃著一爐香,嫋嫋的煙氣更襯得閣中清雅幽靜。堂中客人全知道適才格天社大首領趙祥鶴在此,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貿然闖入。卓南雁眼見這幽香四溢的精致暖閣中隻有自己和雲瀟瀟兩個人,便不願久留,微微一揖,道:“如此倒打擾了。我也是受一位朋友所托,來跟姑娘傳一句話!”

雲瀟瀟玉頰上的梨窩旁現出一抹紅暈:“卓公子那位朋友是誰?”卓南雁道:“便是江南鐵捕陳鐵衣!”雲瀟瀟笑容一斂,低聲道:“你……你認識他?”卓南雁道:“在下跟陳大哥相交無多,卻已是過命的交情。”

雲瀟瀟望著他灼灼有神的目光,點一點頭道:“雖然與公子也是初會,但公子的話,瀟瀟都會信!不知他……讓你傳什麽話來?”卓南雁歎一口氣,低聲道:“陳大哥說,他眼下有要事纏身,待得姑娘的生辰正日,隻怕無法趕回來……與你共慶芳辰!”想到當日與陳鐵衣同去探查江南龍須總壇主,但那老頭子等龍須全遭餘孤天辣手誅殺,陳鐵衣自此也音訊全無,心下更覺黯然。

他才一開口,雲瀟瀟似已知道他要說什麽,明媚的臉上登時一黯,待他說完,已然花容慘淡,輕輕地道:“我們本就聚少離多,為何偏偏那一日,你都來不了!真的嗎……鐵衣,這真是你的話嗎?”她聲音淒惻,似是對卓南雁輕訴,更像在喃喃自語。

“若是我與霜月有約不至,小月兒也必是如此傷心!”卓南雁也不禁心下惻然,輕聲道:“不錯。當日我與陳大哥同坐舟內閑聊,他鄭重叮囑小弟,務必將此話傳給姑娘……”忽然心中一動:“那時候陳大哥怎知自己難以趕回?是預知此行不測,還是當真另有要務?”

雲瀟瀟娥眉顰蹙,道:“那公子是否知道,鐵衣到底去了哪裏?”卓南雁心下一沉,竟不敢看她滿含憂鬱的雙眸,道:“陳大哥是公門中人,行事自不能讓旁人知曉!”雲瀟瀟似是信了,默然點頭,美眸中已是珠淚潸然,五指隻顧茫無頭緒地劃著琵琶。屋內隻餘一陣孤單無韻的錚錚輕響。

卓南雁心底忽地生出一陣難耐的愁緒,竟不敢在閣內再待片刻,重又深深一揖:“話已傳到,雲姑娘請保重!卓南雁這就告辭了!”心下打定主意:“陳大哥若是當真慘遭不測,不管是誰下的毒手,我都讓他血債血還!”

雲瀟瀟這才昂起頭,強笑道:“瀟瀟有些失態,可讓公子見笑了!是了,適才那兩位客人,我也不知他們到底是誰,隻知一個姓羅,一個姓趙。聽他們言語,那姓羅的老者似是約那趙官人,今晚子時在三元樓相會。”

“三元樓?羅大竟要深更半夜地再約吳山鶴鳴密談!難道他竟是格天社的奸細?”卓南雁目光熠然耀動,強抑住心底的震驚,向雲瀟瀟點頭道:“多謝,今日暫且別過!”他略一凝思,眼見地上還插著先前胡斷眉射入的三把飛刀,拾起一把刀來,指力暗運,在銅鑄的刀把上捏出三個深深的指窩,遞給她道,“姑娘若有難處,隻管拿著此物來找我!”

雲瀟瀟怔怔地接住,芳心紊亂如麻,隻知茫然點頭,恍惚中耳邊似有一聲輕歎:“姑娘的琵琶彈得甚好!”她才“啊”的一震,笑道:“多謝公子……”抬起頭來卓南雁卻早已去了,隻剩那珠簾寂寞而又無奈地擺著。

這時胡斷眉、寧目隆等豪客還在廳內苦候,眼見卓南雁安然無事地走出,均是心底震驚。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笑眯眯地拱手上前,客套連連,著急結交。卓南雁卻沒心思搭理這些武林大豪,略略客套兩句,便領著唐晚菊和莫愁出了萬花軒。

才出得花廳,莫愁便急著問那位雲瀟瀟生得什麽模樣。卓南雁隻淡淡一笑:“也算國色天香吧!對了,你不是見過她一次了嗎?”莫愁胖臉一紅:“那是,那是!隻是那時候離得太遠,哪及得上你老弟,關起門來,獨占花魁!”

卓南雁一直尋思這羅大在三元樓內再約趙祥鶴之事,卻也不願說出來讓他們白白擔心,便有些心不在焉。莫愁怪他不說,譏諷他看過雲瀟瀟後,魂不守舍。

唐晚菊卻毅然搖頭:“未必!南雁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你沒見他為了明教林姑娘大鬧齊山嗎?嘿嘿,有林姑娘珠玉在前,南雁兄隻怕再也看不上尋常脂粉。”

卓南雁心頭一熱,隻覺唐晚菊的話深得我心,伸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那些俗人擾了酒興,咱們再尋個地方,去喝個痛快。”轉頭問莫愁道,“老莫,你曾說臨安有三絕,萬花軒已去過了,千金堂轉天便去,那三元樓卻在何處?”

莫愁大喜:“正是,正是,正該去三元樓讓你還這酒債!”喜滋滋地當先引路。行不多時,忽地一指前麵當街那座高挑貼金紅紗桅子燈的歇山式高樓,笑道:“三元樓的酒兒稠——遊禦街,喝美酒,自然便得來這三元樓了!”

他輕車熟路地引著二人穿過竹花掩映的回廊,登樓上閣,尋得一間精致暖閣坐了。

這三元樓高樓聳峙,自三樓這暖閣內憑窗西眺,隱約可見城外西湖的一角清波。三人要了好大一桌酒菜,開懷暢飲,縱酒笑鬧。

莫愁想起適才的話頭,忽地小眼一轉,笑道:“咱們來換個新鮮調調,說說自己何時第一次對女孩兒動心。”將酒杯在桌上一頓,“本公子先來拋磚引玉。我第一次對女孩兒動了春心,是在我九歲那年……”卓南雁險些將一口酒噴出,道:“你老兄當真少年老成!”

“見笑見笑!”莫愁得意洋洋地拱拱手,又正色道,“九歲時我還是個人見人愛的白胖小子,幫中叔伯帶著我出去乞討的,任誰見了我,都要多賞些殘羹剩飯。那天江陵府丐幫總舵附近忽地搬來一家官宦人家,那家小姐遊玩歸來剛下轎子,見我可憐,便將丫鬟新買的春卷塞到我手中。我那時粗黑的手,捏住她遞過來的白白的春卷,看到她笑吟吟的樣子——她隻十二三歲,穿著鮮亮無比的衣衫,當真便似看到天上的仙女一般……”

卓菊雁和唐晚菊見莫愁臉現潮紅,少見得一本正經,便都凝神傾聽。“自那天以後,我日日都去她家門口徘徊乞討,嘿嘿,全是獨個去的,隻盼能再見到她。原來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甚少出屋,但偶爾出來,遇到我時,都給我些好吃的。終於,在第三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鼓足了勇氣,趁她遞給我春卷之際,在她雪白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唐晚菊“哎喲”一聲,笑道:“你老兄原來自幼便膽氣過人!這下可不是惹了大禍了嗎?”莫愁哈哈大笑:“我哪裏想得了那許多。那女孩驚叫一聲,忽地伸手扯住我的胖嘴巴擰了幾下,罵我是個小頑童——想必她見我終究是個孩子,卻也不怎麽惱怒。哈哈,雖給她白嫩嫩的小手擰了幾下,但那兩天卻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

他的胖臉陡地一陣抽搐,狠狠灌了口酒,才道:“後來我那幫主老爹要去常德府會見個緊要的武林人物,偏要帶上我同去,一家夥就去了兩個月。再回江陵府時,卻見那女孩家竟給抄了家。幫中叔伯告訴我,那女孩她爹得罪了秦檜,給下了大獄……論斬了,家中女眷都賣給了勾欄!”他那張嬉笑怒罵的胖臉陡現沉痛之色,卓、唐二人的心也都隨之一緊。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秦檜是什麽玩意兒,隻死活央求老爹去救那女孩。幫主老爹說,她爹既敢觸怒秦檜,便是個好人,該救!帶著我連闖了三家勾欄,才尋到了她。”莫愁忽地咧開嘴,近乎抽泣般地喘了兩下,“她剛死!因不願接客,又不堪淩辱,自己上吊了。望著她十二歲的屍體,我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幾年後,還常常夢到她……”

他又頓了頓,咕咚咚地灌了幾口酒,才又幹笑道:“想必我自那時候起,便喜歡年紀大些的女孩吧。”眼見身旁二人都黯然神傷,猛地一拍桌子,“大雁子,該你了!你幾時對女孩兒動心的?”

卓南雁想了想,老老實實地道:“十三歲吧!”那也正是他初遇林霜月的年紀,想到十三歲時在楊將軍廟內跳耀的舞火下看到那張宛然如畫的笑靨,心底便湧出一陣甜蜜,忽想,“原來我一見月牙兒,便已暗自傾心,隻是那時候自己卻全然不知。”

“那時候我正給龍驤樓的人追殺,她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卓南雁說起少年時的情形,眸子裏便閃出一片柔柔的光芒,“……她的手靈巧得似蝴蝶翩翩起舞。我卻對她說,你身上好香……”莫愁眉毛一跳,笑道:“老弟自幼便出語不俗,有趣有趣!後來呢?”

“後來……”卓南雁忽覺胸中一陣酸楚,澀笑兩聲,“後來我便跟她去了明教。再後來,這個女孩……便做了明教聖女。”

“原來是那小仙女一般的林霜月?”莫愁咧嘴道,“你老弟那日為了她,在齊山上這一鬧驚天動地,老兄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是哥哥奉勸老弟一句,那林逸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大魔頭,今後你最好別再見她了,萬事還是保命要緊!”

“我不管!”卓南雁緩緩吸了口酒,淡淡地道,“我還是會去見她的!”

莫愁疏淡的眉毛又跳了跳,嘖嘖連聲:“佩服!佩服!我這‘有美女就抱抱’,乃是隨遇而安,老弟卻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轉頭對唐晚菊道,“小桔子,你怎樣?我猜你定是七八歲時便去親女孩兒。”

“慚愧,慚愧!小弟實難跟二位相比。”唐晚菊白麵通紅,遲疑片刻,才低頭笑道,“小弟第一次見到她時……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小弟已是十九歲的高齡,實在比不得二位哥哥!”莫愁雙眸發光,叫道:“怎麽著,原來小桔子心裏有了人?快快從實招來!”

唐晚菊整眉道:“小弟自十五歲便給送進枯榮觀修習毒功,算來是唐門五十年來得入枯榮觀最年少的弟子。但小弟素來隻好詩書,實在懶得琢磨那些殺人的煙散丸針,半年前索性逃出了唐門。我怕給掌門大伯捉到,自成都一路北行,穿州過府地遠遠逃到了西夏。一是想逃得越遠越好,二來是想看看朔漠風光,哪知到了西夏興慶府……”莫愁見他臉色微紅,忸怩不語,笑道:“怎樣了,難道你竟遇上了個西夏姑娘?”

“是!小弟在酒肆裏麵喝醉了酒,將盤纏丟了——嗬嗬,小弟江湖閱曆不足,讓二位仁兄見笑了!那店夥計見我掏不出錢來,便不住口地糾纏謾罵,唉,實在是羞殺人也!正自難堪,忽聽一個姑娘叫道:‘他的酒錢我給付了。’我抬頭便見到一位黨項族的姑娘,她穿著月白的繡花袍和百褶裙,頭戴銀白的氈冠,便如一尊水月觀音般立在那裏。”唐晚菊說著,一股陶然之色從眉目五官中滲出來,“她笑著拋來一串銅錢,卻又笑我南人懦弱,不勝酒力。我自然不服。黨項人都甚好客,她便請我去她家拚酒……”說到這裏,臉色愈發紅了起來。

莫愁連聲催促:“說呀!後來如何了?”唐晚菊囁嚅道:“後來,我果然喝不過他,就醉倒在她家。醒來後,我們便成了朋友。這女孩極是爽朗可愛,小弟在她家流連不去地住了半月,終有一晚,小弟又喝醉了酒……”莫愁見他忽地住口不言,不禁瞪起小眼:“怎地了,你酒後失身了,是不是?”

唐晚菊的臉變成了一塊紅布,道:“這個……嗬嗬,不足為外人道耳。”卓南雁和莫愁對望一眼,哈哈大笑。莫愁更拍手道:“此地無銀三百兩!小桔子今日才酒後吐真言。”

“她叫……拓跋嫣!”唐晚菊提起這個名字,臉上便滿是沉醉之色,“我……我下定決心,定要娶她,便跋山涉水地趕回家來稟明掌門大伯。隻可惜,大伯不允,還揚言要殺嫣兒。”他說著神色悲苦,攥著酒杯連連搖頭,道,“嘿!我從未見過大伯如此聲色俱厲,若非興慶府遠隔千山萬水,隻怕他真就趕去下手了。而我早已深厭枯榮觀內的毒物,便又逃了出來,直到今日……也不知嫣兒怎樣了。唉,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

卓南雁也料不到這外表柔弱的世家子弟竟也是癡情如此,心底發熱,舉杯道:“小桔子,你是至情至性,我敬你一杯!”莫愁叫道:“還有我!要連敬三杯,預祝二位都早日娶得佳人,早結連理,早生貴子……”三人當日喝得酩酊大醉,眼見日色昏沉,這才盡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