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四十四節:驚濤裂岸 瑞蓮舟會

眾人呼呼下墜了兩丈餘深才落地。隻聽轟隆一聲,那翻板重又嚴絲合縫地蓋上。四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隻聞莫複疆和石鏡破口大罵,用各自的土語方言問候趙祥鶴的祖宗八代,又不時傳來幾個鐵衛哎喲哎喲的痛哼聲和丫鬟侍女的嚶嚶啜泣。

唐千手燃亮了身上的千裏火,又拆下幾根桌腿點燃了,四下裏才明亮起來,卻見這地牢寬大無比,幾乎跟頂上的大廳一般軒敞,四壁全以青磚砌得緊密光滑。眾人又驚又怒,更是罵不絕口。此刻林霜月的眼內卻隻有卓南雁。身周喧亂不已,她芳心仍是撲簌簌地急跳不止。卓南雁將一股真氣送入她體內,給她解了穴道。跳耀的火光下,卓南雁見她玉頰蒼白,淚光盈盈,不由笑道:“我又累得你憂心受怕了!”

林霜月嗔道:“替你憂心受怕的日子,隻怕還長著呢!”話一出口,芳心內柔情萬千,輕輕地往他懷中偎去。

忽聽身邊有人咳嗽一聲:“傻小子,你實在不該下來!”林霜月嚇了一跳,忽見羅雪亭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邊,登時嬌靨霞飛,忙又退開一步。卓南雁也皺了皺眉,苦笑道:“羅老,您為何總愛躲在一旁偷看!”

羅雪亭聽他口不擇言,不由哭笑不得,嗔道:“傻小子,今晚你本來立了大功,但最後不分輕重地跳將下來,卻讓趙祥鶴將咱們一網打盡,咱們連個報訊的人都沒有啦!”南宮參卻哈哈一笑:“羅老此言差矣!依我瞧,卓少俠這縱身一躍,不但抱得佳人,更大有妙處!”

莫複疆“啊”的一聲大叫:“這不是聖教主麾下的南宮堡主嗎?適才神功無敵的聖教主落荒而逃,怎地沒將你老人家藏在褲襠裏一並帶走?”南宮參白麵微紅,卻正色道:“我南宮世家何等威望,怎能當真歸順林逸煙那魔頭?適才我巧言迎奉,全為麻痹此獠,莫幫主沒瞧出來嗎?”

石鏡湊上來道:“是極是極,全因南宮堡主不惜厚顏無恥地諛辭潮湧,才引得林逸煙惡心難耐,嘔吐連連,大敗虧輸!”南宮參微笑道:“道長嚴重啦!林逸煙未必全是因我而敗,但因我而洋洋自得,大意失手,卻是千真萬確。為了我大宋安危,南宮參一身榮辱,卻又算得什麽!”說到這裏,臉現肅穆之色,環顧群豪,朗聲道,“眼下大夥兒深陷牢籠,更該同心合力,同舟共濟!”

大慧聽他說的那最後一句話,卻點頭道:“此言大有道理。”莫複疆冷笑道:“此屁大有臭氣!”

羅雪亭忽道:“唐掌門,你曾說以甘草、綠豆,配生薑搗汁,便能驅除毒物?”唐千手點一點頭:“林逸煙施毒時隻求不被旁人看穿,以致須得煙、酒、花三路並用。此法雖然隱秘,但終究毒效不深,易於破解。”羅雪亭道:“要配這解藥看來是容易至極,但咱們服藥之後須得何時才能回複功力?”唐千手沉吟道:“依各人修為而定,快則半晚,遲則三天!”

大慧忽地一聲苦笑:“羅老,你我身受重傷,便解得了毒,明日瑞蓮舟會之爭,也隻能去唬唬人啦!”羅雪亭籲出一口長氣,目閃精芒:“便去唬唬那些狗賊,也是好的!”

莫複疆卻“呸”了一聲:“想得倒美!此時咱們隻有遍地的跳蚤、蟑螂,哪裏去尋甘草、生薑?這地牢雖不甚高,但咱們內力全失,也隻能蛤蟆一般地坐井觀天。趙老賊已去,不出半日,必會派遣大批格天社鐵衛前來殺人滅口!”南宮參“嗤嗤”一笑:“是以我說卓少俠這奮不顧身地一躍,實則大有遠見。眼下隻有他僅受輕傷,正可大展神威,帶我等脫困!”

卓南雁眼見眾人目光齊齊射來,笑著揚起長劍:“大有遠見的是趙祥鶴!這老賊竟把這利劍還給了我,有這神劍在手,又何懼他這小小地牢?”群豪精神一振,齊聲歡呼。

南宮參呼喊得尤其響亮,彩聲未歇,他忽覺肋下一麻,不由踉蹌栽倒,眼望著卓南雁,驚道:“你,你,卓大俠……”他自知與卓南雁大有芥蒂,卓藏鋒之死說來也與他南宮世家大有幹係,他深怕卓南雁此時借機報複,故而一直大拍卓南雁馬屁,哪知仍給卓南雁點了穴道。

“還是請南宮堡主暫留此地!”卓南雁目光一寒,冷笑道,“在下是個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小人。嘿嘿,我不殺你,已算菩薩心腸了!”南宮參向羅雪亭大叫道:“羅老,此刻咱們正該摒棄前嫌,戳力同心,豈能彼此猜疑?”羅雪亭眼見卓南雁臉色剛硬,知道他這邪氣發作,不管不顧的脾氣,卻也無可奈何。南宮參眼見羅雪亭蹙眉沉吟,便向大慧懇求:“大慧禪聖,你是當世活佛,豈能見死不救?”

林霜月怕大慧給他說動,忙道:“這人詭詐成性,全無骨氣,若救了他,待會兒難保他再演一出臨陣倒戈的拿手好戲,誤了大事!”石鏡哈哈笑道:“言之有理!所謂除惡即是為善,不如一刀宰了幹淨!”大慧悠然一笑,緩緩垂下雙眸,道:“南宮堡主,你素與趙祥鶴交厚,便是格天鐵衛來此搜尋,也決不會殺你。你隻不過小困於此,決無大礙!”

南宮參目光忽閃,仍待大叫詭辯。卓南雁忽道:“你再喊得一句,我便一劍宰了你。卓南雁不是寬宏大量的大俠客,卻是敢作敢當的真小人,你若不信,那便試試!”卓南雁登時住口不言。莫複疆哈哈大笑:“過癮過癮!痛快痛快!”南宮參向他怒目而視,嘴唇微抖,卻不敢反唇相譏。

卓南雁著實費了一番工夫,才將群豪救出地牢。

撲散騰帶著趙祥鶴逃走之時,渾不知林逸煙已身受重傷。二人倉惶遠遁,片刻不敢停留,洗兵閣內一切如故。這是趙祥鶴苦心營造的別墅,藥房武庫一應俱全。卓南雁引著唐千手,以兩名小鬟引路,尋到洗兵閣的藥房,順利挑得甘草等解藥,又去廚房揀了些淨水膳食,請唐千手驗過無毒,才帶在身上。

群豪服過解藥,均知此地不可久留,但格天社勢大,眾人又難以遠行,一時彷徨無計。林霜月忽地雙眸一亮:“何不去天遁宮?”卓南雁鼓掌讚同,簡略說了藏於九幽地府“蛇尾”出天遁宮的奇妙設置。

“這是以險搏險!”羅雪亭拈髯點頭,“方聖公的遺跡,怎麽著也得去瞻仰一番。”依著莫複疆之見,還要將洗兵閣一把火化為灰燼,以消心頭之恨,但羅雪亭和大慧卻念及地牢內還有南宮參和許多仆役鐵衛,堅決不允。

淡紫色的蒼穹上還閃著幾顆殘星,正是夜濃如酒的時候,卓南雁當先領路,幾大縱橫江湖的宗師掌門這時雖無苦戰之力,卻還有逃命之功,便借著沉沉的夜色遁入深山。在起伏連綿的南山間行了好久,終於尋得那塊奇異山岩,林霜月推敲琢磨良久,才跟卓南雁合力轉開了石壁。

石壁轟然轉開,卓南雁忽地想到石壁內還刻有三際神魔功的功法,暗道:“這等邪魔功夫,可不能讓唐千手這樣心思機詐之輩瞧到。”便請林霜月頭前帶著眾人先行,自己則舉著火把走開幾步,讓光芒照耀不到石壁之上。

眼見林霜月手擎火把,帶著群豪深入暗道老遠,卓南雁才暗自鬆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先跑出來,將山上群豪踩踏過的草木痕跡匆匆處置了,這才奔回,合上石壁。石壁穩穩合攏,卓南雁猛一回頭,不由目瞪口呆。

閃耀的火把光芒下,那石壁上劍痕累累,三際神魔功的法本竟不知被何人刮得模糊不清了。

……

今日是皇帝聖節的正日子,舉辦瑞蓮舟會的西湖孤山,變成了萬眾矚目的所在。這時節西湖都是晴少雨多,今天萬歲壽辰的良辰吉日裏,天色仍是陰沉沉的,似乎老天爺並不給大宋皇帝些許麵子。

好在西湖孤山的景物本就絕美如畫,輕陰薄雲反倒更增了湖山的柔媚之美。若將西湖比之美女,那麽碧波縈繞的孤山便真是美女靈媚的秀眸了。山上的碧樹畫樓、山外的長堤虹橋和滿山招展的旌旗,都給一層如煙如霞的水氣籠住,瞧上去朦朧潤澤。

午時才過,孤山南麓和西湖沿岸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今日秦檜辦這瑞蓮舟會為皇帝賀壽,打的是與民同樂的旗號,臨安百姓可在西湖沿岸聚集遠觀。趙構和文武百官、四方賀使,則端坐在孤山南麓臨岸的祈安壇上居高臨下觀看舟會盛況。有幸參戰龍舟大會的各派豪傑,也給安排在祈安壇西側靠近白堤之處觀戰。

祈安壇乃是耗時年餘興建的漢白玉高壇,憑欄遠眺,可將湖山勝境盡收眼底。這時玉壇四周冠蓋如雲、旌旗如霞,每層台階上都有金甲紅袍的禁軍武官持槍挺立,戒備森嚴。玉壇上佇立的則是皇帝親從近衛,喚作“禦龍直”。眾侍衛皆著緋色望仙花衫,高擎的金骨朵上都懸著五色錦綴。

玉壇西側高搭黃羅彩棚,漫垂的珠簾後嬌笑隱傳,鶯聲時作,竟全是宮內妃嬪。玉壇當中高挑著的杏黃色七寶傘蓋下,便是皇帝趙構的禦座。今日趙構頭頂二十四梁通天冠,身披絳紅色雲龍紋紗袍,頗有些容光煥發。

在左右下首恭陪的,則是太子趙瑗和官居太師的秦檜。兩人似乎約好一樣,都穿著緋紅長袍,隻是太子紅紗蔽膝,戴著十八梁遠遊冠,麵色沉靜,而秦檜則紅袍朱裳,華貴中透出一股刺眼的張狂。

文武百官在兩列端坐,每人臉上都竭力堆出一番歡喜和雍容,卻全不敢言語,恍若兩排雕塑。各國賀使的座位較之百官要顯眼一些。其時趙宋已向大金稱臣多年,這大金賀使的位子便最是端正醒目。此刻金國賀使撲散騰和餘孤天四平八穩地昂然端坐,一言不發。

半日歇息,雖不能讓刀霸撲散騰內傷盡愈,卻已讓他的眼神又回複了往昔如刀的銳利。他漫不經心地向大宋百官中望去,正迎上在玉壇上穿梭忙碌的趙祥鶴投來的匆匆一瞥。兩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一沾即走,臉上卻都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南北兩大高手在洗兵閣夜宴之前,實則並無深交。首鼠兩端的趙祥鶴因怕陷入秦檜爭相的漩渦內太深,對龍蛇變一直猶抱琵琶半遮麵。但因洗兵閣之變,兩人臨危聯手,卻走到了一起。

撲散騰不得不出手救下趙祥鶴。趙祥鶴逃出後,立即調動了所有格天社的力量暗中鎖住了通往太子宮殿的一切通路。即便羅雪亭等人深夜脫困,也無力去找太子報訊。此時瑞蓮舟會在即,即便太子在這節骨眼上能得到訊息,未經核實也不敢妄自去驚擾趙構。

洗兵閣之困對於天刀門主和吳山鶴鳴而言,隻算小厄。

待會兒號炮一響,龍舟競發,一切便都會波瀾不驚地入約而行:太子死黨陳鐵衣會在瑞蓮舟會上奪魁,並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刺殺高宗趙構。而在萬眾震懾、皇帝驚駭的一瞬,格天社之首領趙祥鶴會挺身而出,當場格殺陳鐵衣。如此,太子謀逆的大罪已成。趙構大驚狂怒之下,隻能信賴倚重秦檜。秦檜則可堂而皇之地撒出鋪天大網,將太子和張浚、胡銓那些老臣一網打盡。

秦檜要的是老臣凋零後秦家萬世不易的相位,而大金要的則是趙宋人心離亂、忠良盡去後的揮師南下之機。

天下決沒有什麽力量可以阻擋龍蛇變。撲散騰誌得意滿地舒了一口長氣,忽然心底生出一絲感慨,竟有些由衷地佩服起龍蛇變的始作俑者完顏亨來了。

他轉頭掃了一眼身邊的餘孤天。餘孤天雖是大金的副使,實則卻是發動龍蛇變的真正主使,完顏亨對龍蛇變的滿盤算計,完顏婷對龍須的細致操控,都要由餘孤天來推動。隻是與顧盼自豪的撲散騰相比,今日的餘孤天卻顯得神色木然,甚至帶著幾分僵硬。

相形之下,倒是西夏、高麗、回鶻、大理等各國賀使相互間不停地交頭接耳。眾時節似乎嗅出了什麽不同尋常的味道,不住拿眼睛覷著秦檜,竊竊私語。

臨安坊間一直在轟傳秦檜沉屙難愈,氣息奄奄,今日秦檜親臨瑞蓮舟會就顯得別有意味。這幾日化名“風滿樓”的林逸煙為了撐住這根將倒的枯樹,不惜耗用真元為秦檜布氣療病,更搭上了辛苦煉製多年的數十丸靈丹,這一切看來是生了效驗。

秦檜那蒼黑的老臉上居然泛出了一抹紅潤,混濁的老眼內也滲出幾絲光芒。隻有那隨著微風輕拂的簇新紅袍,不時凸現出衣下身軀的幹癟和瘦削,提醒著人們這具呼風喚雨十八載的老邁軀殼行將就木。

少時吉時已到,鼓樂齊鳴,黃鍾大呂的宮樂悠然響起。宮樂稍停,鼓聲響起,一排紫杉勁裝的“禦龍直”腰挎訝鼓登台,揮旗擊鼓,獻健舞助興。再依著常規,各國賀使都紛紛上前道賀。好一陣熱鬧之後,趙構再揮手賜眾使落座。

跟著,便見湖麵上有四艘大彩船駛出,每船上都有百十號藝人,或揮刀槍蠻牌,或扮獅豹,或演鬼神,賣力獻藝。片刻後彩船分開,弦樂大作,一艘巨大樓船駛到壇下。軒敞的樓船上竟有五十名盛裝美姬分執各色花燈翩躚起舞,畫樓中另有歌妓撥吹琵琶、箜篌、簫、笙伴奏。

一時間仙樂飄飄,響徹湖濱,眾姬廣袖輕舒,百盞彩燈在陰鬱的湖麵上恍似繁星錯落舞動,交織出一片迷離如夢的輝煌光影。把酒觀舟的君臣侍衛盡皆心蕩神搖,如癡如醉。

被喜慶繁華之氣籠罩的玉壇上,隻有一人目光沉冷,毫無陶然之色,那便是趙瑗的智囊虞允文。“羅大要揮師去救殿帥楊存中的家眷,至今未歸;但昨晚羅雪亭與大慧上人齊赴洗兵閣之宴,怎地到現在也毫無消息?這兩人聯袂出馬,天下還有誰會絆住他們?”羅雪亭蹤跡不現,羅大勝負難料,龍蛇變煙雲籠罩,諸般疑雲在虞允文的腦內盤桓不去。

最要命的是羅雪亭、卓南雁和羅大這三大高手齊齊失蹤,此刻他已是看護趙瑗安危的唯一高手。虞允文凝立在玉壇之側,折扇輕搖,臉上一派輕鬆,但灼灼如電的眸子一直來回巡視。

“好山好水,好歌好舞!”淡淡的和風中,趙構終於似笑似讚地長喟一聲,望著秦檜笑道,“有勞愛卿操勞多日了。”他故意不提秦檜的重病,語聲也盡量親切和緩。

秦檜幹枯的臉上擠出一絲笑:“陛下聖壽,乃普天同慶的盛事。老臣自當竭盡駑鈍……”他說著深陷的眼眶竟微微一紅,“老臣老矣,陛下優渥隆眷的高厚之恩,也隻有靠兒孫輩拚力報效了!”

趙構立時聽出了他最後那句話中的深意,既是自承老邁,又隱然有讓兒孫輩繼續當權報國之意。“愛卿的好處,朕都記著呢!”他不置可否地笑著,目光幽幽一閃,“聽說今日的盛宴,愛卿還特意安排了龍舟助興?”

秦檜點頭幹笑道:“今日四方來朝,恭賀陛下聖壽,實乃大宋百年難遇的盛事。各國既來觀瞻,尋常歌舞恐難盡興,唯有在這西子湖上龍舟競渡,雄姿英發,才可一展我大宋泱泱風度。”他沉屙已久,說這幾句話時頗為費力。

一旁的太子趙瑗終於按耐不住,“嗤嗤”一笑:“聽說太師為了籌備這瑞蓮舟會嘔心瀝血,以武林豪客操槳,競舟如演兵。想必稍後龍舟競渡,定然有許多別出心裁之處!”

秦檜緩緩笑道:“太子見笑了。老臣聽聞太子對這瑞蓮舟會也大為關注,京師鐵捕陳鐵衣親自操舟上陣,待會兒定能一鳴驚人!”他言語照舊慢吞吞的,混濁的眼中卻陡地躍出一絲寒芒,霎時間數十載的積威驟現,趙瑗心底不禁一顫。

趙構早知太子與秦檜不和,其實在他心底,倒更喜歡他們相互牽製而成的權勢均衡之態。“朕聽你們這一說,倒愈發來了興致!”此刻他饒有興味地看著二人道,“武人操舟如演兵,好!今日既是與民同樂,便愈惹惱愈好!”

秦檜躬身微笑,衝趙祥鶴點了點頭。趙祥鶴遙遙施了一禮,踏上幾步,將一麵火紅的小旗向著湖心連連揮動。流連壇下的彩舟和畫船忙收起舞樂,迤邐而去。

眾人的目光全向湖心投去。

古時的孤山獨峙湖中,唐時才築起白堤東接湖岸,西側則由本朝建成的西泠橋與北山相連。這一山一橋一堤,就將西湖分成了裏外兩湖。此刻孤山南麵的外湖上,八艘大龍舟在湖心一字排開。

所謂“北人賽馬,南人競渡”,江南人士自隋唐起便有端午節賽龍舟之俗。杭州每年端午龍舟競渡之時,往往觀者如潮。及後好者愈眾,往往在喜慶佳日賽舟,已不拘於端午。

風俗所及,不說格天社和建王府這些財大氣粗的官府衙門在賽龍舟時不甘人後,便是霹靂門、南宮堡等江南大派也頗專於此道。而各派弟子武功高超、內力悠長,操槳持棹,自非尋常劃手能及。諸派中尤以丐幫混雜三教九流,多有臥虎藏龍之輩精於龍舟,而雄獅堂便在建康玄武湖畔,羅門弟子船性奇佳,在江湖間都是聲名遠震。

此刻瑞蓮舟會上的八艘龍舟,各長五丈,龍首高昂,舟尾飛翹,形製全是一般無二。各舟分塗了赤、橙、黃、綠諸般顏色,通體一色,連舟上四角插的旌旗都跟船身顏色一致。格天社和建王府的侍衛以及雄獅堂、霹靂門、南宮世家、丐幫等好漢,分穿著與所乘龍舟一致的各色勁裝,在舟上昂然端坐,蓄勢待發。

此刻雄獅堂二十名白衣如雪的精幹弟子,正腰板筆直地端坐在一艘白色龍舟上。方殘歌白袍臨風,卓立船頭,卻是滿麵焦急。瑞蓮舟會即將展開,但羅雪亭、卓南雁等人卻一直蹤跡不見。他轉頭四望,卻見沿岸觀者如潮,臨岸挺立的多是千挑萬選的禁軍將校,也有不少皂袍黑甲的格天社鐵衛四下裏穿梭巡視,卻哪裏有羅雪亭、卓南雁等人的影子。

隨著趙祥鶴掌中紅旗一展,立時沿湖的百十麵金鼓一起擂響,鼓聲隆隆。沿岸百姓均知瑞蓮舟會將開,也一起喝彩鼓噪。便在此時,忽聽一聲長嘯破空飛來。這嘯聲激越高亢,渾若天外神龍,倏忽而至,竟將那百鼓轟響和萬眾喧嘩聲盡數壓了下去。

眾人心神一凜,便連端坐玉壇上的趙構和文武百官也一起扭頭向東側望去。卻見一道青影沿著貫穿西湖南北的蘇堤如風奔來,乍望上去,便似一道青線劃堤而來。

方殘歌眼尖,一眼看清正是卓南雁,心頭狂喜。他怕那些禁軍阻攔,正要長聲吆喝,卻見卓南雁手中擎著一枚黃燦燦的金牌,白堤上佇立的百十號禁軍武官遙遙見了金牌,便即紛紛避讓。那正是太子賜予親隨羅大的金牌,禁軍校尉見了自然不敢阻攔。

端坐壇上的太子趙瑗見卓南雁迅疾如飛,怕趙構受驚,忙笑道:“這少年換作卓南雁,勇武絕倫,而又稟性忠義……”一語未畢,忽聽沿岸百姓和將校齊聲驚呼。卻原來卓南雁陡自堤上躍起,半空中橫移數丈,向湖心撲去。眾人呼聲未絕,卓南雁這一躍之勢已盡,他驀地伸足在一艘逡巡湖上的虎頭舟頭輕輕一點,便再躍起。三起三落,橫空疾飛十餘丈,穩穩落入雄獅堂的白龍舟上。

沿岸百姓見他淩波飄飛,恍若天神降世,又是哄然喝彩。玉壇上的趙構也從未見過如此出神入化的絕頂輕功,也不禁拈髯微笑:“好本事!”壇上愕然驚望的百官和將校一見皇帝點頭,忙也紛紛喝彩。

秦檜忽地一笑,欠著身子向趙構道:“聽說這少年乃是太子慧眼識珠於草莽之間,今日想必是太子特命他展示神功,以博聖上一笑。”趙構大喜,笑道:“二位愛卿都是用心良苦,功不可沒!”卓南雁驟然遠來,太子本來措手不及,萬料不到秦檜竟會一反常態地給自己出言遮掩,當下也隻得幹笑施禮,心底仍是詫異無比。

方殘歌見卓南雁氣勢奪人地神兵天降,驚歎之餘更隱隱有幾分失落,強自笑道:“卓兄,可曾見到師尊了嗎?”卓南雁將那金牌晃了晃,塞入懷中,笑道:“這唬人玩意便是羅老給我的。”他不願說出諸老洗兵閣遇險之事,讓方殘歌等雄獅堂弟子憂心,隨口道,“羅老命我先來一步,他們隨後便到。”方殘歌點一點頭,仍不禁轉頭向孤山西麓和西湖沿岸凝望。

“大雁子,你可出足了風頭啊!”莫愁這時正立在雄獅堂白龍舟右側的黑龍舟上,將手中的黑龍旗當扇子一般胡亂扇著,“適才你從天而降,威風凜凜,那些簾子後麵的嬪妃公主個個瞧得媚眼如絲,嬌呼連連……”他覷見巡湖的禁軍校尉離得稍遠,便這般大咧咧地開起玩笑來。眾丐幫弟子見他捧胸皺眉,學那女聲“嚶嚶”嬌呼,忍不住哄然大笑。

卓南雁哭笑不得,忽聽霹靂門赤龍舟上的少門主雷青焰叫道:“卓兄,家嚴昨晚曾跟羅堂主一同赴宴,待會兒也會一同前來嗎?”卓南雁聽他問起雷震,心底一沉,又見赤龍舟後便是南宮世家的青龍舟、唐門的灰龍舟和青城派的藍色龍舟,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等人均因掌門未到而神色惶然,隻得笑道:“諸位赴宴的掌門稍後便到,請諸位暫勿掛念!”

忽聽身左有人低笑道:“原來卓公子昨晚也赴了洗兵閣之宴?”卓南雁轉頭回望,卻見左側便是格天社的黃龍舟,立在舟頭的萬秀峰正向他斜睨冷笑。卓南雁目光一燦,昂頭笑道:“昨晚我是不請自到,碰巧,竟救下了趙祥鶴的老命!”正說話間他的笑容驀地一僵,卻忽然瞥見黃龍舟旁的紫龍舟上挺立一人,竟是陳鐵衣。陳鐵衣這時一襲紫袍,手抱紫龍旗,挺立在龍首之處,麵色僵冷如鐵。

“他果然來了!”卓南雁這時心下的震驚卻大於歡喜,顧不得再跟萬秀峰鬥口,低叫道:“鐵衣兄!”陳鐵衣循聲望來,卻隻向卓南雁微微點頭,便又緩緩轉過頭去凝望湖麵。兩人目光交接之際,隻見陳鐵衣臉色漠然,卓南雁心底更是一凜。

這時沿岸金鼓驟然一停,巡湖虎頭舟上的校尉大聲吆喝,提醒眾人賽會將開,眾劃手各安其位。方殘歌見卓南雁衣著不對,忙讓一名弟子脫下白袍給他換上。那弟子則乘虎頭舟上岸。

這瑞蓮舟會上規則繁複,除了力拚舟速,更要在最後關頭力奪龍蓮才算得勝,是以在龍首外揮旗的“旗手”都是一舟中武功最高之人。方殘歌將懷中白龍旗鄭重交給卓南雁。卓南雁也不推辭,持旗卓立於舟頭。

片刻後,金鼓再響,鼓聲密集緊湊。巡湖虎頭舟上錦衣校尉的火紅大旗已高高擎起。觀戰百姓登時喧囂再起,沿岸的天武官也齊齊揮旗呐喊,霎時彩旗招展,人聲鼎沸。眾劃手均是鼓氣凝神,攥緊船槳**水中,豹子般緊盯前方。蓄勢待發的龍舟隨著平靜的湖波微微起伏,蕩起一股股白色的泡沫。

忽然間鼓聲齊停,虎頭舟上鑼聲勁響,那錦衣校尉掌中的大旗似一道紅霞般疾揮而落。群豪爆一聲喊,百槳齊揮,八艘龍舟一起搶出。霎時間浪花激射,棹影翻飛,眾龍舟劈波斬浪,向著孤山方向奮勇爭先,在湖麵上犁出八道白線。

建王府、丐幫、雄獅堂的三艘龍舟昂首振尾,率先脫穎而出。紫、黑、白三色龍舟如龍翔碧波般破浪疾馳,一時竟是並駕齊驅,格天社的黃龍舟在後銜尾疾追。

鼓聲震天價響起來。玉壇上的百官照舊矜著禮數,木偶般地端坐微笑。沿岸的百姓卻無論老少男女都一起振聲呐喊,數萬人一起嘶喊,渾若山呼海嘯。

因這瑞蓮舟會要先“躍龍門”,後“奪龍蓮”,眾舟為了爭先穿越那錦緞裝點的高大“龍門”,各自都將航向調整,登時水麵給八條蛟龍攪得碧波激飛。忽聽砰然震響,卻是格天社那搖頭擺尾的黃龍舟竟撞在了疾馳而來的南宮世家青龍舟上。

南宮堡為了這瑞蓮舟會曾苦練多時,鼓足了勁兒要一鳴驚人的,適才越駛越快,本要後來居上,超越格天社,不想卻給萬秀峰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來了一下“黃龍擺尾”。黃龍舟的龍尾斜頂在青龍舟高翹的龍頭上,轟然巨響聲中,猝不及防的青龍舟劇烈搖晃,兩個劃手登時摔入水中。舟上二當家的南宮禹拚力運起千斤墜,手揮青旗,高聲吆喝門人穩住龍舟。

但這一撞卻將青龍舟撞得橫了過來。霹靂門的赤龍舟正氣勢洶洶地自後邊飛速而至,躲閃不及,“咣”的一聲巨響,攔腰撞在青龍舟上。赤龍舟顛簸劇震,青龍舟則整船翻倒,一片嘶喊聲中,南宮禹跟一眾門人亂糟糟地翻身落水。

格天社的黃龍舟卻借著青龍舟的奮力一頂,前躥數丈,眾鐵衛揮棹如飛,竟堪堪趕上了雄獅堂的白龍舟。萬秀峰手揮黃龍旗,滿麵歉然,大叫道:“哎喲,南宮二爺,這可得罪啦!”南宮禹在水中落湯雞一般冒出頭來,眼望萬秀峰,忍不住破口大罵。

玉壇上的趙構瞧見滿身青衣的南宮堡弟子在湖麵上撲通撲通地瞎刨急掙,形狀滑稽,不由拈髯微笑。眾官瞧見天子發笑,也跟著放聲大笑。趙構笑道:“這幾個孩兒有趣,看賞!”在他眼中,眾舟競渡,百槳勁揮,實不如這一船落水狗看著有趣。在旁伺候的內侍領旨後如飛而去。南宮堡翻船出醜,卻因禍得福,受了天子賞賜,倒是出乎意料了。

這時雄獅堂的白龍舟跟建王府的紫龍舟卻仍搶出黃龍舟數丈,齊頭並進,搶先衝入“龍門”。龍門寬僅丈餘,兩舟劃手貼得極近,各自劈棹激出的浪花都飛濺到鄰舟劃手身上。卓南雁眼見陳鐵衣挺立如劍,目光緊鎖前方,忙大聲喝道:“鐵衣兄,你不可行險!”

陳鐵衣甩臉向他望來,目光森冷,更有幾分僵直死板,全無往昔的奮發堅毅之氣。“靈巫印!”卓南雁陡地想到當日林霜月身中邪法後的目光,登時大驚,“不錯,鐵衣兄心雄如鐵,未必真會背叛太子,林逸煙必是暗中對他施了‘靈巫印’這邪法!”想到林霜月在擂台上揮劍狂攻之狀,心底一陣戰栗,但這時眾舸爭流,又怎能為陳鐵衣施法療傷?

“你……都知道?”陳鐵衣忽地迸出一句話來,森森的目光中也閃出些許痛楚之色。卓南雁見他竟能開口說話,心頭一喜,忽地想起:“靈巫印隻有幾個時辰的效驗,林逸煙昨晚在洗兵閣大敗虧輸後狼狽遠竄,莫非此時鐵衣兄巫力將解?”忙點頭叫道:“鐵衣兄,你中了奸人的邪法,快快收束心神,不可胡思亂想!”

“邪法?”陳鐵衣驀地一聲驚呼,略顯呆滯的眼神裏盡是困惑震驚。卓南雁知他“尚未盡複,但當此緊迫之刻,實在想不到什麽話來點醒他,情急之下,陡地提氣高叫:“大丈夫該當傑然自立誌氣,充塞乎天地,臨大事而不可奪!鐵衣兄,你可還記得這幾句話?”

當日兩人囚身在糧船之上,陳鐵衣曾給卓南雁背誦這幾句話,其時豪氣凜然,氣吞河山,讓卓南雁過耳不忘。

陳鐵衣雙肩一顫,眼內閃過迷茫、悔痛之色,喃喃道:“臨大事而不可奪……臨大事而不可奪……”卓南雁大聲喝道:“這些話你曾念給小弟聽過,難道你都忘了不成……有道德足以替時,有事業足以撥亂,進退自得,風不能靡,波不能流……”這幾句辭語慷慨激昂,透過山呼般的喧囂呐喊和密集鼓聲,清晰無比地穿入陳鐵衣耳內。

陳鐵衣劍眉倒豎,滿麵痛楚之色,驀地雙手捧腦,大聲怒喝。怒喝聲中,兩舟如雙龍出海,激波踏浪,穿過紅綢飄飛的龍門,直向數十丈外的蓮池駛去。

原來陳鐵衣跟雲瀟瀟傾心相戀,早自雲瀟瀟口中得知了她自受龍涎丹之苦卻又難以自拔。他雖貴為太子親隨,卻也無能為力。數月前,京師龍須便以雲瀟瀟為餌,對他狠下苦功進行利誘。陳鐵衣進不能為太子鋤奸,退不能為佳人拔苦,萬般無奈,隻得向太子借口探訪龍須之秘,遠離京師。

他邂逅卓南雁後,得知卓南雁“知曉”龍涎丹解藥,曾經欣喜萬分,但隨即知道那不過是卓南雁信口放出的幌子,沮喪之餘,卻又為卓南雁的風骨折服,將他當做了肝膽相照的朋友。同時,陳鐵衣心底更隱隱覺得卓南雁的特殊經曆,或許更能助他將雲瀟瀟救出苦海。他靈機一動,請卓南雁給雲瀟瀟傳信,實是暗示雲瀟瀟,他不死鐵捕決不會背主棄義。

後來卓南雁跟他中了“判官尿”,被龍須中的“老頭子”捉住,因龍須早知他這條大魚“身負重任”,當即便將他遠遠逐走。陳鐵衣心灰意冷,索性借機遠遊不歸,直到瑞蓮舟會在即,掛念太子安危,才不得不趕回京師複命。

哪知餘孤天早命龍須對他嚴加布控。陳鐵衣一回京師,便被餘孤天派來的龍須威逼利誘,命他在瑞蓮舟會上刺殺趙構。後來餘孤天和林逸煙為堅其念,索性囚禁了雲瀟瀟。

佳人被擒,命懸一發。為了雲瀟瀟不受龍涎丹之苦,陳鐵衣自不能將此訊上奏太子;而要讓他謀刺皇帝,則又會置太子於死地。愛侶的生似與太子的安危,全係於他的一念之間,不死鐵捕這幾日實是六神無主、心如油煎。林逸煙看出陳鐵衣雖然癡情,卻未必會真為雲瀟瀟去背棄太子,當機立斷,便在昨日將他擒住,下了靈巫印。

但林逸煙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自己會在洗兵閣中功敗垂成。林逸煙當場負傷遠遁,無暇對陳鐵衣再行施法。陳鐵衣這時已經神誌漸輕。他是少林嫡傳弟子,苦修三舍心法多年,心念堅毅,遠勝林霜月,雖被林逸煙的巫力操控多時,但堅愈鐵石的信念一直在跟侵入心魂深處的巫力相抗,這時巫力將解未解,竟已生出幾絲理智。

此刻聽得卓南雁念出這幾句浩氣彌漫的詞句,陳鐵衣隻覺盤旋腦中的塊壘陰霾豁然迸裂,一時間頭疼如裂,忍不住振聲長嘯。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振聲大喝道:“陳鐵衣,你且看看此人是誰?”聲如巨雷,在湖麵上滾滾傳來。

陳鐵衣心神劇震,猛一轉頭,卻見羅雪亭昂然佇立玉帶般的白堤上,身旁俏立一人,正是雲瀟瀟。為防百姓驚駕,這連接西湖北岸和孤山西麓的白堤禁止尋常百姓踏上,每隔數丈便有一名天武官持戟佇立。纖腰約素、豐神楚楚的雲瀟瀟立在數丈一隔的持戟侍衛間,甚是顯眼。

……

原來那晚羅雪亭等人隨卓南雁和林霜月退入天遁宮,合攏石壁後,在深洞內靜靜將養,運功療毒。卓南雁雖暗自疑惑那石壁上被刮去的神魔功法法本,卻也無暇深究。

林霜月忽地想到餘孤天等人隻怕還會以雲瀟瀟來操控陳鐵衣,靈機一動,想出一條釜底抽薪之計。當下她先和卓南雁循著天遁宮的暗道,悄然摸回九幽地府的拘魂殿內去救雲瀟瀟。

其時方當拂曉,眾鬼卒昏睡無備,況且那九曲遁天穀素來號稱有進無出,誰也不會去想還會有人從中悄然掩出。兩人乘著更深人靜,竟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救出了雲瀟瀟。本來卓南雁還要連胡銓一並救出,但胡銓怕自己年老傷重,累及二人,堅辭不出。卓南雁無奈,隻得帶著雲瀟瀟穿過天遁宮,原路返回。

依著雲瀟瀟之請,卓南雁仍未告訴羅雪亭她與陳鐵衣之戀的詳情,隻說她是陳鐵衣之妹,被龍須囚禁後脅迫陳鐵衣。羅雪亭想到如此一來,倒是讓龍須失去了要挾陳鐵衣的籌碼,也是暗自歡喜。他掛念瑞蓮舟會上餘孤天和趙祥鶴仍會興風作浪,想到自己與大慧急切間內傷難愈,便將羅大所給的太子金牌轉交給卓南雁,讓他持金牌先行一步。

當時唐千手、莫複疆等人運功半日,殘毒盡解。卓南雁單刀赴會不久,羅雪亭便強抖精神,帶著群豪和雲瀟瀟、林霜月二女自後趕來……

……

這時聽得羅雪亭的喝聲,龍舟上的眾劃手一起轉頭望去,卻見一艘虎頭舟已載著大慧上人、唐千手、莫複疆等人飄飄搖搖地向孤山西麓的群豪坐席駛去。舟上眾弟子見了本門首腦,齊聲歡呼,愈發拚命揮棹,破浪爭先。

挺立在玉闌幹旁的趙祥鶴瞧見羅雪亭等人忽然間大搖大擺地聯袂現身,卻是心底驟沉。今日聖駕親臨,西湖四周已是禁軍密布,再不像往昔一樣由格天社一手遮天。禁軍中的天武官歸太子親掌,羅雪亭身為太子嫡係,自可一路平安抵達。

雲瀟瀟雙手攏口,立在長堤上全力嘶喊,但被潮水般的人嘶鼓響淹沒了,絲毫傳不過來。羅雪亭又振聲喝道:“鐵衣,她勸你萬不可糊塗,定要愛惜自己!在乎自己!”

陳鐵衣遙見雲瀟瀟拚力點頭,翠袖連揮,更覺心內火熱,猛然間一片浪花飛起,兜頭劈到臉上,霎時渾身血脈俱縮,忍不住仰天其鏘然悲嘯。兩船快如離弦之箭般穿過龍門,四十根飛棹攪起的浪花碎玉似的四下激射。

清涼的水花如疾雨一般狠狠撲打在陳鐵衣的臉上。甘苦摻雜的往事盤桓腦際,越來越清晰真切,陳鐵衣驀地鼓氣長嘯,接著卓南雁的言語朗聲吟道:“……身雖死矣,而凜凜然長有生氣如在人間者,是真可謂大丈夫!”這一喝間已是中氣充沛,目光閃亮,轉頭對卓南雁大笑道,“老弟,且看咱們兄弟誰先摘得龍蓮。”

“鐵衣兄,”卓南雁見他回複了往昔豪邁剛勁的神采,心底歡喜,昂然笑道,“小弟仍會當仁不讓!”

兩船並行如飛,直向孤山方向插來。數丈外便是孤山腳下的“蓮池”。所謂蓮池,便是在湖水中豎起數道木樁,圍出十丈方圓的水域。水域當中又以青磚砌出三丈高一丈寬的柱狀圓台,造型別致,外塗金漆,台身雕有水紋,遠望上去便似一股向天怒放的金色水浪。

金台當中精雕一條五爪玉龍,鱗甲鎦金,舞爪昂頭,龍口中銜著一朵金葉子打就的蓮花,那便是本次瑞蓮舟會的龍蓮。

隻是幾道木樁之間,全以纏著彩緞的鐵索橫攔,龍舟無法穿越。格天社定下的規矩是舟上劃手運起輕功,躍上高台采蓮,采下龍蓮的劃手,可親到孤山祈安壇下敬獻,是為“龍蓮獻瑞”。但以這蓮池之闊,金台之高,輕功不佳之輩隻有望蓮興歎的份兒。格天社最後設下的這一關,正是有意要讓身懷絕技的各派高手大顯神通。

此刻趙祥鶴正在祈安壇上持旗靜立,麵上波瀾不驚,心底卻如亂鼓齊震。

在他跟“風滿樓”最初的算計中,第一步便是讓心魂受製的陳鐵衣摘得龍蓮——這一步並不麻煩,格天社準備的龍舟看似形製相同,實則建王府和格天社的兩舟更加輕捷,何況賽會開始後,還有格天社的黃龍舟不擇手段地為建王府清除奪冠的障礙。

第二步便是由采得龍蓮的陳鐵衣到孤山玉壇下敬獻龍蓮,再乘機躍起行刺皇帝。然後他再一掌將這膽大妄為的狂徒當場擊斃。到了這時,太子趙瑗謀逆的大罪已成,百口莫辯。哪知此時瑞蓮舟會一起,趙祥鶴卻遇到兩個沒有料到之事。

原來雄獅堂主羅雪亭善於因材施教,曾創下一門真氣貫通之法,以應付群戰。其後喜好賽舟的雄獅堂弟子以此法操舟,能將數名弟子的真氣貫通一處,威力倍增。在這瑞蓮舟會上,雄獅堂白龍舟上的眾劃手以真氣貫通之法異軍突起,與紫龍舟並駕齊驅,實在大大出乎意料。而最讓他意料不到的,便是白龍舟上的卓南雁幾次呼喝,竟使陳鐵衣掙脫靈巫印,回複神誌。

趙祥鶴鷹隼般的眸子凝在疾馳來的兩艘龍舟上,五指緊攥著紅旗,心念如電般疾轉。忽地,陳鐵衣的身後有一道瘦削的身影驟然立起。趙祥鶴那比水麵還要蒼暗的臉上終於破出了一絲笑意:“怎地忘了他?這時或許隻有他才能反敗為勝!”

……

龍舟轉瞬間便衝到了蓮池旁。晚霞般的紅緞、金浪狀的高台在淡青色的湖水中顯得格外刺眼。沿岸百姓喊聲震天,金鼓齊鳴緊密得像是連成一片,震得湖水也似沸騰了一般。

隨著卓南雁龍旗招展,眾劃手忙變換槳法,白龍舟立時在蓮池前打了個橫,蕩出大片水幕。瀲灩的波光中,卓南雁雙臂一振,白鶴衝霄般疾掠上赤紅的木樁,正待再次飛起,陡聞背後響起陳鐵衣的一聲怒喝,聲音短促沉悶。

卓南雁一驚回頭,卻見身後躍來一襲紫影,奇快如電地直向木樁上射去,而陳鐵衣卻趴在紫龍舟頭對他憤聲咒罵,但身子僵直,顯是被那人點了穴道。“餘孤天!”卓南雁隻掃了一眼那紫杉劃手的背影,登時心底劇震,“我怎會忘了他!”

趙祥鶴的眼芒卻是一燦,陰鬱的臉上終於破出一絲笑意。“風滿樓”以巫力降服陳鐵衣,餘孤天自然乘機混入紫龍舟內。他奪了龍蓮,一樣可以登壇敬獻。而他此時扮作建王府的劃手,若是乘機行刺皇帝,隻需做做樣子,也一樣可以置太子於死地!

這正是龍蛇變生出的第二種變化。餘孤天擊倒陳鐵衣的手勁輕巧,陳鐵衣少時便可複原,待餘孤天行刺之際,陳鐵衣必會衝上阻攔。到時他趙祥鶴要做的,便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將氣勢洶洶趕來驚駕的陳鐵衣擊斃,再誣他個率眾弑君的罪名。那時餘孤天便會乘亂逃跑。太子仍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卓南雁和餘孤天幾乎同時掠起,疾向高聳的金台撲去。二人身在半空,已各展奇能,以快打快,瞬間狠拚數招。自木樁到金台間隔數丈,兩人淩空激戰,幾招後都是真氣難繼,又硬拚一掌,各自向下墜去。

卓南雁疾展開九妙飛天術,在水麵上絹製的荷葉上輕輕一點,借力而起,再向金台撲去。身子才近高台,便覺身旁勁風颯然,餘孤天已如蛆附骨般地同時掠至,攝血離魂抓攔腰卷來。卓南雁左掌緊摳住台柱上的白玉波紋,右掌斜斜揮出。掌勢挺秀,如一朵芙蓉自矯夭難測的爪影中綻放開來,批亢搗虛,反向餘孤天前胸印去。

餘孤天沉聲低笑,雙足在白玉波紋上交替疾點,身子忽地詭譎難測地一陣扭動,卓南雁這招秀拔峻厲的“手把芙蓉”竟然走空。餘孤天低笑聲中,腳上似是長了鉤一般緊緊盤住台柱,雙手或抓或掌,如蛇吐芯,如鷹探爪,奇快無比地劈頭罩來。

“怎地這一兩日之間,天小弟的武功又進一層?”卓南雁心底微凜,雙足發力,腳下九妙飛天術展到極致,幾乎化身為遊龍般繞著高台盤旋疾轉,雙掌齊發,“獨鶴與飛”、“荏苒在衣”、“獨飛天鵝”連環三招綿綿而出。

此刻身處險地,性命相搏,他的忘憂心法登時發揮了極大效應,這幾招看似隨意,實則已將這古雅高台上下的凹凸遮蓋盡數算計在內,繞柱盤旋之際應機出招,妙處盡現。餘孤天笑聲頓斂,兩手縱橫疾掠,恍似數隻鷹隼亂飛,掌勢暴漲,秋潮橫生一般劈麵迎上。

沿岸百姓見他二人一白一紫的兩道身影繞柱盤桓,就若白鶴紫鳳淩虛齊舞,看得目眩神馳,愈發跺腳振臂地呼喊,喧天價熱鬧。

四掌倏合倏分,交接數下,兩人已騰身掠到高台頂端。卓南雁暗自心驚,適才他這幾招連使龍虎玄機掌、忘憂心法,更將《靈棋劍經》上參悟出的劍法化為掌法施出,居然沒有占到絲毫便宜。回想適才餘孤天接招之際,身子若隨波蕩漾的湖藻,應招飄搖遊動,詭異莫名,令人思之心悸。

天色愈加陰鬱,漫天都是淡墨色的慘淡黯雲。風也大了起來,帶著濃濃的潮意。兩人都是窄短打扮,勁裝衣角臨風勁舞,雙足卻似生根一般牢牢紮在高台之上,隔著那條似要隨風騰空的玉龍凜然對望。

那朵黃金打就的龍蓮便在兩人的腳下熠熠生輝,但二人誰也不敢低頭瞥它一眼。高手對峙,隻要有一絲疏忽,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天小弟!”卓南雁盯著餘孤天那張帶著人皮麵具的死板板的臉,終於嗬嗬一笑。餘孤天也露出雪白齊整的牙齒,低笑道:“卓大哥!”卓南雁籲了口氣,道:“直到此刻,你還不認輸嗎?”

餘孤天緩緩搖頭,一字字地道:“我沒有輸!也不會輸!隻需殺了大哥,便可大功告成!”不知怎地,他平日對卓南雁恨得要死,但每次站在卓南雁身前時,竟都生出一絲心虛,長長地吸了口氣,黯然歎道,“大哥執意與我為敵,小弟也隻有殺你這一途!”

他最後那聲歎息低鬱消沉,便似是做錯了事的小弟麵對兄長一般,但話一說完,修長的五指已如尖刀般疾向卓南雁脖頸斬下。兩人各自凝立在高台邊緣,原本相距丈餘,但餘孤天瞬間便搶到卓南雁身側,身法快如疾風。

卓南雁麵色凝重,雙目緊鎖住餘孤天這看似平平無奇、實則一直在詭異顫動的“手刀”。直到鐵掌臨頸的一瞬,他才大喝一聲,化掌為拳,猛向餘孤天掌上撞去。這一拳迅若雷霆,後發先至。餘孤天沉聲怪嘯,倏地化掌為爪,曲曲折折地扣向卓南雁脈門。

本來常人招式使老,絕難變招,但餘孤天卻在看似決不可能之際硬生生變招,且靈動如蛇。卓南雁冷哼聲中,鐵腕掛風,如挽千鈞重物般劃了個圓,陡向餘孤天的雙臂圈去,招式圓轉如意,正是補天劍法中的那招“天地之心”。餘孤天心頭一凜,鐵爪疾吞疾吐,青煙一般從卓南雁的掌圈中鑽出。

頃刻間兩人疾拚數招,招勢都是激變疾化,手掌竟不再交接。卓南雁將補天劍法化入掌法,大開大闔,氣象雄渾奔放。餘孤天則雙掌如飛,恍似萬千條手臂一同舞動,在卓南雁身周盤旋縈繞。

這座雕龍金台自湖邊豎起,恰似一朵碩大無朋的出水白蓮,怒放在祈安壇下。他二人在台上龍爭虎鬥,祈安壇上的文武百官、四方賀使全看得真真切切。

秦檜覷見黃羅傘蓋下的高宗趙構眉峰微蹙,忙賠笑道:“本次瑞蓮舟會,最妙的便是最後這一輪龍蓮之爭。”說完虛著老眼向太子趙瑗一笑,“這爭奪龍蓮的兩少年雄姿英發,竟全是太子手下,難得,難得!”

趙瑗雖知大金龍須的“龍蛇變”說不定會在今日發難,卻也不明其要,更不知陳鐵衣受製後的諸般變故,但見陳鐵衣僵立船頭,卻由另一名建王府的劃手與卓南雁在雕龍台上激戰正酣,心底疑雲四起。

聽得秦檜的又一回誇讚,趙瑗也隻得幹笑兩聲,不冷不熱地道:“難得的是太師妙計籌劃!今日這瑞蓮舟會當真異彩紛呈,讓人大開眼界。”

聽他話中有話,秦檜“嘿”了一聲,默然向下首之人掃了兩眼。在他下首端坐的,正是殿帥楊存中。這人為人素來猥瑣怯懦,雖為趙構器重,卻畏秦如虎。這時瞥見秦檜掃來的目光,楊存中忙賠笑道:“我大宋臥虎藏龍,在這聖節上大展身手,正可讓眾國瞻仰我大宋雄風!”

趙構微微點頭。他一直對秦檜深存戒心,想到這二人左右都是趙瑗手下武士,倒暗鬆了口氣。眼見二人妙招迭出,趙構不由向趙瑗笑道:“這兩人都不錯,將你那鐵捕陳鐵衣可都比了下去!”兩旁文武聽得皇帝笑讚,忙也搶著爭相喝彩。

這片刻工夫,丐幫、格天社等龍舟已先後搶到蓮池之旁。但各派中武功最高的首腦均因赴洗兵閣之會而未及參戰,此刻前有鐵索阻隔,上有金台高聳,舟上高手均是心底彷徨。幾隻龍舟繞著鐵索打轉,群豪仰望高台,口中吆喝,卻全不敢貿然躍上。

莫愁見卓南雁難以取勝,心下焦急,扭頭對白龍舟上的方殘歌嚷道:“方老三,你快快上去幫忙啊!”方殘歌苦笑搖頭:“這瑞蓮舟會定下的規矩,每船隻能有一人登台奪蓮!”莫愁撇嘴罵道:“狗屁規矩!”叉腰仰望,給卓南雁大聲吆喝助威。

這時落湯雞一樣的南宮堡眾劃手也氣喘籲籲地驅舟而來。南宮禹本來躍躍欲試,但仰見卓南雁和餘孤天掌風呼呼,勢道雄渾,心下暗凜:“我此刻攀柱而上,這兩人若是居高臨下地給我一掌,那是萬難抵禦。不如在此靜觀其變,待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時,再行出手!”各舟高手大多也是如此心思,仰頭觀戰,振聲呐喊。

沿岸觀舟的百姓何曾見過如此精妙絕倫的激戰,這些天子腳下的“籠袖嬌民”渾不知這一戰背後的驚心動魄之處,隻當是瑞蓮舟會上別出心裁的壓軸武戲,群起鼓噪,喝彩助威之聲如山呼海嘯一般響蕩不休。

如潮的呼聲中,林霜月悄立在白堤之上,玉頰上顏色如雪。她深知餘孤天內力雄渾,武功奇詭,卓南雁在連番勞頓之下,委實凶多吉少,但她的武功較之二人尚遜一籌,在那高台險地,更是無從下手相幫。眼見兩人的身影在金台上飄來蕩去,似乎是雲端中飄蕩的兩道疾電,她卻全然無能為力,隻有心中暗自祈禱。

卓南雁與餘孤天各展奇能,酣鬥數十招兀自不分勝負。驀然間餘孤天振聲怪嘯,**在短靠外的臂上肌肉一陣蠕動,陡然粗了數分,箕張的十指便如怒展的鷹翼,當頭拍下。卓南雁翻掌迎上一招“貴妃救局”。四掌交接,隻覺餘孤天掌上勁力驟增,他腹內氣血翻滾,疾退三步,“哢”的一聲,踩斷了台頂的半塊青磚。

餘孤天獰笑聲中,展開天羅步飛也似的掠來,雙掌暴吐,大天羅掌如利箭離弦般再次擊下。卓南雁雙眉一軒,兩手齊劃了個圈子,這一招“周流六虛”實乃他全身功力之所聚,氣勢沉渾,端的穩如淵?s嶽峙。

勁氣再接,餘孤天的雙臂“咯咯”作響,身形竟然一滯。卓南雁卻覺胸口如遭巨錘轟擊,腳下盤旋,沿著圓台疾轉出半圈去,仍消不去對手洶湧的勁氣,身形疾晃不已。

林霜月望見卓南雁搖搖欲墜,霎時雙腿發軟,似乎整個心魂都隨著他那雪白的身影在高台上搖晃不已,忙嘶聲高呼:“雁郎……不要打了,快快下來!”但沿岸喧鬧震天,她的聲音如何傳得上去。林霜月隻覺芳心急跳,幾乎再沒氣力站穩,雙耳嗡然作響,連身周一浪高過一浪的呼嘯和鼓聲都聽不到了。

卓南雁連退幾步,隻覺這勁道無比熟悉,驀地心念電閃,驚道:“是三際神魔功!”他雙足踏上高台邊沿,才勉力頓住退勢,苦笑道,“……那天遁宮內石壁上的法本,是你刮去的!”

餘孤天凝立不動,緩緩點頭:“還得多謝大哥幫我尋到這天大的機密。大哥怎地忘了,那石壁上的聖火靈文,小弟也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