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一節:求醫路陷 解難情切

日頭斜下去了,赤玉碎金般的霞彩自天邊莽蒼蒼地渲染開去,西天被暈出一派深紫暗紅的參差之色,遠處的閑雲青山都有些混沌。夏日暮風暖洋洋的,吹在江南古道兩旁綠得發黑的雜木葉子上,發出颯颯嗚嗚之聲。百十號盔甲鮮明的騎馬侍衛擁著數輛廂車,沿著蜿蜒向東的驛道迤邐而去。

那廂車都是八尺長轅,朱紅雙輪高可及人,有雙馬駕轅的,有一馬獨駕的,最後一輛則是三牛並駕的雙層拱廂。荷擔而歸的鄉老見了,不知是哪家王公顯貴出行,忙遠遠地躲避。

林霜月掀起雙馬廂車的圍帷,向外瞥了一眼,低聲問:“到哪裏了?”車外的唐晚菊在馬上縱目遠眺,道:“快出臨安府了。但願這一路太太平平地到得醫穀,順順當當地醫好卓兄的病!”

此時已是酉末時分,道旁山林上方倦鳥翱翔,林縫枝椏間還有些殘陽光影流轉著。林霜月凝眸悵望著那抹殷紫色的餘暉,心底愁緒頓起,暗道:“到得醫穀,那脾氣古怪的大醫王肯為雁哥哥療傷嗎?便能療傷,又當真能讓他複原嗎?”他這麽想著,憂色便躥上眉梢。

西子湖瑞蓮舟會上,卓南雁迭挫強敵,終致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事後他被太子趙瑗接入建王府,經禪聖大慧、雄獅堂主羅雪亭及唐門掌門唐千手等諸多高手聯手施救多日,雖暫時止住毒傷和劇痛,卻終究收效不顯。卓南雁時醒時昏,便連進食都困難至極,精神最佳之時,也僅可繞床一周而已。太子趙瑗連遣多位禦醫過來醫治,但卓南雁所受的乃是極厲害的真氣反噬的內傷,眾禦醫雖精通醫道,卻對武學一知半解,拖延多日,卻是越治越差。卓南雁那藥氣繚繞的臥房中,終日間隻聞幾位禦醫唇槍舌劍,相互功訐。卓南雁隻要精神稍振,眾禦醫便爭相誇功邀寵,但往往是幾人正忙著攬功,卓南雁便又昏了過去,使得幾位名醫急忙又推諉過錯,急得麵紅耳赤。

那幾日林霜月一直在塌旁看護。初時看見卓南雁病勢纏綿,林霜月不免憂心如焚,過得數日,但見眾禦醫和大慧禪聖等高手都束手無策,卓南雁卻是一日瘦似一日,林霜月芳心如焚,忽想:“雁哥哥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便隨他去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也決不分離!”這麽想著,心底倒覺寬了幾分。

忽一天卓南雁神誌稍複,猛地想起自己曾自易絕邵穎達那裏得知大醫王蕭虎臣隱居之處,便提起去醫穀求醫。羅雪亭念及“風雲八修”中的這位大醫王蕭虎臣平生行事怪癖,亦正亦邪,生怕他不肯援手,便與禪聖大慧聯名給蕭虎臣修書一封,求其施治。太子趙瑗親撥侍衛百餘人隨護,卓南雁的兩位好友莫愁和唐晚菊也一起動身,由臨安啟程趕往三清山附近的醫穀。

“月兒……”林霜月正在沉思,一隻火熱的大手輕輕撫在她的纖纖素手上,卓南雁不知何時已張開眼來,緩緩笑道,“你可瘦得多了。”林霜月喜道:“雁哥哥,這兩日,你的精神好得緊啊!”卓南雁“嗯”了一聲,忽道:“你別瞞我,鐵衣兄……已去了,是不是?”

林霜月眼波一沉,終究點了點頭:“瑞蓮舟會的當晚,陳鐵衣便不治而亡,算是求仁得仁了!他那樣剛硬的性子,既然覺得有愧於太子,隻怕早有了必死之心!”說著眼圈倏地紅了,輕聲道,“瀟瀟……也隨他去了。她說全是她害了他,就在他身旁自刎殉情。”卓南雁隻覺肺腑間一陣劇烈地抽搐,哽咽道:“我適才夢到鐵衣兄向我辭行來了。害了他們的人……是我!”林霜月卻搖了搖頭:“便是沒有你,陳、雲二人深陷龍蛇變,也絕無生理!而你為他們點破迷途,讓陳鐵衣懸崖勒馬,生前盡忠而不失節,死後又得太子嘉獎,已是盡了朋友之義。”

“舍安就危,舍生救難,舍身成佛!”卓南雁眼前閃過陳鐵衣施展三舍神拳時虎虎生威的雄姿,不禁閉上雙眼,黯然道,“鐵衣兄,確是舍身成佛了……終究是我無能,空負摯友相托!”林霜月見他神色痛楚,不由蹙眉道:“雁哥哥,你這時重傷未愈,萬萬不可如此胡思亂想!”

卓南雁長籲出一口氣,道:“我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我卓南雁會落到這般境地,便連站起來都須有人扶助……”他呆望著廂車上雕滿細密花紋的車頂,眼中忽地閃過一絲幽光,“若是那大醫王也醫不好我,我這一生便是一個廢人,卻又如何?”林霜月芳心一苦,卻強撐出一絲笑,柔聲道:“你瞎說什麽,那大醫王是個神仙,哪裏有他醫不好的病?”驀地眼圈一紅,牽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摩挲。卓南雁手撫著她白嫩如玉的臉頰,心底一陣溫馨,眼見她強顏歡笑,也不由笑道:“莫愁那小子呢?若沒他在這兒解悶,可煩悶得很呢。”

“找抹胸嗎?”車外左首忽地響起唐晚菊的笑聲,“這廝最喜歡那輛三牛大廂車,說那是王爺才能坐的,這一整天都在那車子裏的大**打滾醉酒!”話音未落,莫愁的大腦袋卻從車外右首的窗口探進來,道:“小桔子不厚道,又在此叫本狀元的芳名!”

雖然那日舟會驚變迭出,但江南四公子之一的莫大少率丐幫群豪奪得龍蓮,卻是千真萬確之事。事後平息變故之後,太子趙瑗還是依例嘉獎,頒發“舟會狀元”的金牌一枚。自那以後,莫愁便時時以“狀元公”自稱。他那目光意味深長地在兩人身上一轉,嘻嘻一笑:“其實老哥我早悄悄地趕來探看你大雁子好幾次啦,每次都見小月兒在向你卿卿我我地嘮叨,本狀元又怎好打擾?”

林霜月羞不可抑,嗔道:“好啊,大少,你再敢胡唚半句,那大廂車便再也不讓你坐了!”莫愁嘿嘿笑道:“不敢了,不敢了!”忽地捏著鼻子,細聲細氣地道:“雁哥哥,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隨你去……”林霜月又羞又急,但見他忸怩作態的“嬌滴滴”模樣,又覺拿這活寶實在束手無策,忍不住跟卓南雁一起放聲大笑。莫愁瘋耍一通,但覺大是過癮,才笑嘻嘻地道:“大雁子,有一位小妹子前來看你,你猜猜她是誰?”

“莫大肚子,卓大哥真醒了嗎?你可不能騙我!”南宮馨清脆的嬌喚已在車外響起。卓南雁雙眉一揚,笑道:“是馨小妹嗎,進來坐吧!”

南宮馨不等他說完,就鑽進寬敞舒適的廂車內,還沒坐下便小麻雀般喳喳起來:“卓大哥,我在家待得憋悶,瑞蓮舟會那麽大熱鬧怎能不瞧,便偷偷溜出來尋你。哪知到了臨安已錯過了日子,又聽你受了重傷,一路打聽著尋來,可找到了你們……卓大哥,你傷得厲害嗎?我早就要過來看你,這個莫大肚子偏偏不許,說怕我吵你……”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忽一抬眼,看見笑吟吟的林霜月,不由雙眸一亮,“哈,你便是卓大哥牽腸掛肚的月姐姐吧?你……你果然生得跟仙女一般!”

林霜月盈盈一笑:“你便是馨妹子,你大哥常常說起來。嗯,果然是個乖巧標致的伶俐小妹!”南宮馨明眸一轉,笑道:“大哥才不會誇我乖巧呢,便誇我伶俐,隻怕也是暗罵我任性膽大!”

卓南雁笑了一笑,忽地皺眉道:“小妹,我受傷的事,我師父不知道吧?”南宮馨道:“自然不知。施老還和我爺爺在一處,終日下棋論道。那地方幽靜得緊,料他一時半會兒也不會知曉。”卓南雁長歎一聲,道:“你若見了他們,也不要說……我不願累得師尊憂心。”南宮馨聽他語音說不出的蕭索淒黯,想到這位大哥當日睥睨四海的豪氣,也不禁心底發酸,怔怔地點了點頭。

忽聽唐晚菊道:“後麵有人趕來啦!咦,竟是允文兄!停車!”

車隊應聲而至,片刻後書劍雙絕虞允文策馬奔到。卓南雁知道虞允文長途追趕至此,必有要事,忙讓林霜月扶著自己坐起。“南雁老弟,我來跟你報喜!”虞允文來不及登上軒敞的廂車,便喜孜孜地叫起來,“秦檜老賊一命嗚呼啦!”幾人均是精神一振,齊聲歡呼。卓南雁這輛廂車甚是寬大,當下莫愁、唐晚菊和虞允文都進得車內,在軟榻旁坐了。虞允文滿麵振奮之色,道:“瑞蓮舟會連出亂子,老賊安排栽贓太子的詭計又被南雁老弟剿滅,那老賊挨了萬歲一通叱責,心驚肉跳之下當場便昏了過去,被救回府內苟延殘喘了幾天,終於在三日前蹬腿歸西!”

卓南雁“嘿”了一聲,道:“這老賊也算惡貫滿盈了,隻恨沒有親手斬他人頭。”虞允文伸掌握住他的雙肩,慨然道:“全因你一手剿滅龍蛇變,才使這老賊滿盤皆輸,說來就跟你親手殺他一般。嘿嘿,據說這老賊死前日夜憂懼,怕萬歲治罪,時時在夢中驚悸哭喊,這等憂心如焚的滋味,可比一刀斬了他更加大快人心!”卓南雁淡淡一笑,覺得心底暢快了許多,又問:“胡銓大人……和那些關押在九幽地府中的老臣呢?”虞允文道:“瑞蓮舟會一起,羅大先生便率人強攻九幽地府。不知怎地,地府五靈官竟不辭而別,一群鬼卒和格天社留守的蝦兵蟹將自然抵擋不住,張浚、胡銓等諸位大人全被安然無恙地救出!”

林霜月忽道:“這麽說,趙官家終究沒有將秦檜治罪,是嗎?”

虞允文道:“秦檜的權勢全是聖上給的,若是將其治罪,那便如聖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般。反正他人已死了,聖上也隻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秦檜一死,聖上便下召,命秦喜、林一飛,連同秦檜的孫子秦損一同致仕(注,古代稱官員退休為致仕),連臨安都不讓他們呆了,讓他們闔家遠遷,滾回他們的老家去。”

莫愁嗬嗬笑道:“趙官家這一手做得絕!秦家的權勢被一去到底,那滋味必然難受百倍!”眾人齊聲稱快。虞允文卻歎道:“秦黨中仍有一人依舊得勢,那便是格天社的趙祥鶴!這鶴老兒那日曾親自護送聖上離開險地,讓聖上對他更加青睞。事後雖然太子多次據理力爭,極言其替秦賊為虎作倀之惡,聖上才以‘禦下不力’之名,將他貶官一級,由格天社統領一變而為大內禁宮侍衛統領。”

“禦下不力?”唐晚菊苦笑一聲,“這四字與其說是罪名,不如說是為這老賊開脫。趙祥鶴明降實升,全因他見風使舵得快,他背著皇帝退出險地,穩穩當當,無驚無險,但在皇帝眼中,卻是莫大的功勞。”虞允文道:“聖上經得瑞蓮舟會這一鬧,對武人愈發忌憚,他留下鶴老兒,想必也是要在身邊加一道護身符。”頓了一頓,又道,“太子說,這老賊親手害死了鐵衣兄,這場血債,他來日必會清算。”卓南雁緩緩點頭,他這兩日不被那些禦醫灌藥折騰,心神反而清明了許多,道:“餘孤天怎樣了?”

虞允文神色一黯,道:“餘孤天瑞蓮舟會上僥幸逃脫,回到驛館換了衣衫,仍舊是大金國的賀壽特使。咱們根本沒有抓到他跟撲散騰的罪證實據,朝廷不但不敢治罪,還要派人護送他們回金國。出馬護送之人,便是吳山鶴鳴趙祥鶴,據說是讓鶴老兒戴罪立功!”

眾人一聽,不由齊聲歎息,莫愁則放聲大罵。卓南雁卻苦笑道:“欺軟怕硬,官官相護,咱大宋朝廷曆來就是如此。”

虞允文舉頭望望日色,道:“時間不早了,朝廷中的事千頭萬緒,為兄還得即刻趕回。”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交到林霜月手中,“這是太子給醫王親筆寫的書信,隻是……蕭虎臣性子偏激,越是王侯將相,他越不買賬。隻怕太子這封信未必會比獅堂雪冷與禪聖的聯名書信管用,但有了它,終究是聊勝於無。”

林霜月連連點頭,將書信鄭重收好。虞允文又自車外侍立的侍衛手中接過來一方錦盒,揭開盒蓋,笑道:“林姑娘曾吩咐我找尋幾件物事,那長沙純金杯盤、建陽兔毫盞等諸般茶具在離京前已給姑娘備齊,這龍團勝雪、玉除清賞和禦苑玉芽三味團茶太過珍奇,經太子過問,昨日卻才湊齊。”林霜月連連稱謝,正要接那錦盒。莫愁早探手抓去,叫道:“尋幾塊破茶餅,怎地還用驚動太子?給我瞧瞧是什麽稀罕物!”虞允文屈指向他脈門一彈,登時將莫愁的腕子蕩開,笑道:“我長途趕來,便是給林姑娘送這團茶,你滿身酒氣,可不能糟蹋了這上好茶餅。”莫愁見林霜月笑盈盈地收起錦盒,不禁撇嘴笑道:“不過幾塊茶團子,本狀元才不稀罕呢!”

卓南雁知道林霜月追隨茶隱徐滌塵多年,雅好茶道,聽得她竟請虞允文精心備置了多樣茶具茶餅,心中一動:“當日那大醫王的弟子許廣便癡迷茶道,小月兒此舉,想來也是為了能讓蕭虎臣給我療傷。”眼望林霜月,微微一笑,又向虞允文拱手道:“多謝太子掛懷,有勞允文兄了……”話未說完,虞允文已伸手在他雙臂上重重一握,道:“咱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哪來的這多客套話!但願老弟這一趟順順當當,大醫王妙手回春!愚兄在臨安焚香祈祝!”拱一拱手,再不多言,下了車打馬而去。

唐晚菊目送虞允文縱馬馳遠,正待吆喝啟程,忽見遠處又奔來一騎快馬,馬上少年頗為眼熟。車隊後的侍衛見這少年來得突兀,忙上前喝問攔阻,卻被那少年揮掌亂搡,推得東倒西歪。

林霜月聞亂探出頭來,不由雙眸一亮:“是三寶小弟,讓他過來!”

“哈哈,天仙姐姐也在這裏!”劉三寶汗津津的臉上滿是喜色,催馬過來,騰地躍上廂車,大嚷大叫道,“我大哥呢?聽說他受傷了,不礙事吧?可全好了嗎?”

“小聲些!”南宮馨卻撅起小嘴喝道,“喊聲跟打雷一般,卓大哥便沒病也會給你驚出病來。”劉三寶才握住卓南雁的雙手,聞言瞥見南宮馨,不禁嗬嗬笑道:“黃毛丫頭,原來你也在這裏!”

卓南雁笑道:“怎麽,你們兩個認識?”

原來南宮馨獨自趕到臨安來看瑞蓮舟會的熱鬧,但舟會早罷,來尋卓南雁,也是失之交臂。她問知卓南雁剛剛啟程離京,便又一路打聽著輾轉尋來。在臨安城外的小客棧中,她跟幾個酒客打聽卓南雁的去向,卻引得幾個武林人物的注目,當下竟有人看她貌美,便要出手拿她。

南宮馨年紀幼小,武藝平平,自然不是這幾個江湖人物的對手。恰好劉三寶正在那酒肆中吃酒,見狀拔刀相助。他追隨刀霸的時日雖淺,卻因稟賦異常,那一身烈火勁已初具規模,幾個尋常武夫,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劉三寶將那些武夫殺得四散逃命,便雄赳赳地問起南宮馨的來曆。聽得南宮馨竟是卓南雁的義妹,不由哈哈大笑:“黃毛丫頭,你既是我大哥的妹子,難道不識得我這結拜兄弟劉三寶嗎?”南宮馨點頭道:“倒是聽大哥說過你的名字!”劉三寶更是得意,笑道:“嘿嘿,我卻沒聽大哥說過你這黃毛丫頭的名字!”

南宮馨惱他連叫自己黃毛丫頭,也反唇相譏地罵他“毛頭小子”。兩人都是少年心性,不免各逞機鋒,互不相讓。但劉三寶口拙興直,如何敵得過南宮馨的伶牙俐齒,跟她口戰幾句之後,自知遠非敵手,隻得撇下一句“好男不跟女鬥”,退避三舍。

當下兩人分道揚鑣,南宮馨一路順當無比地便尋到了卓南雁的車隊。但劉三寶啟程後,卻又在路上遇到了那幾個江湖人物約來的幫手,一番糾纏廝殺,雖然他殺退來敵,卻也耽擱了不少工夫,較之南宮馨晚到了多時。這些變故,南宮馨卻不願當著眾人之麵提起,聽得卓南雁問起,不由玉麵微紅,嗔道:“誰認識他這毛頭小子!”林霜月瞧她又羞又惱的神色,與劉三寶分明是相識的,不由微微一笑。

“咦?”南宮馨忽地瞥見劉三寶額頭上掛著一道血痕,不由驚道,“毛頭小子,你受傷了嗎?”劉三寶一撇嘴:“路上又遇到一些小蟊賊,不然怎讓你這黃毛丫頭先趕了來!”卓南雁知道南宮馨的脾氣,眼見她秀眉蹙起,怕兩人要唇槍舌劍,嗬嗬一笑:“小弟,天刀門主不是已回歸燕京了嗎,他怎地……會讓你出來?”他聲音還有幾分虛弱,但一開口,南宮馨和劉三寶便不再鬥口。劉三寶老老實實地道:“師父本來不許的,卻奈不住我沒完沒了地磨他,這才答允我在江南多待些時日,來看看大哥。大哥要去醫穀求醫嗎?我護送大哥前去!”南宮馨聽得他最後那句話,不禁又揚起娥眉,冷笑道:“大言不慚,自以為是!當你自己是誰?”劉三寶扭頭瞪她,南宮馨卻“嗤”的一笑,轉頭向天上瞧去。

林霜月笑道:“好啊,大夥兒一同去,路上湊個熱鬧。”將唐晚菊和莫愁都跟劉三寶引薦了。莫愁拉住劉三寶的手,笑道:“老弟,認識了你可是大有好處,哪天令師刀霸再要抓你狀元哥哥做挑夫,你可得給咱們求情!”眾人哈哈大笑。隻南宮馨向劉三寶白眼連翻,冷笑連連。

當下唐晚菊吆喝一聲,車隊穩穩啟程。卓南雁說了許多話,又兼得知好友陳鐵衣已死,心底愁苦,頭腦又昏沉起來,便在軟榻上睡去。當晚大隊人馬便在嚴州分水縣的驛館內安歇。

一行人為照顧卓南雁,連日間都走得四平八穩。林霜月聽得南宮馨說起曾因提到卓南雁而遭人圍攻之事,隻當不知什麽仇家前來尋仇,起初還小心在意,但一路上卻沒什麽風波。她料定那隻是小股蟊賊欺負南宮馨這孤身女孩,便也芳心漸安。

路上雖然辛苦,但有林霜月細心照料,卓南雁倒也沒什麽大礙。隻是林霜月日夜操勞憂心,顯得愈發憔悴了。有時卓南雁醒來,見她玉容清減,不免心疼,反而笑語連珠,逗她寬心。好在同行的還有莫愁不住地插科打諢,倒多了不少樂子。

南宮馨、劉三寶這對少年男女更是日日少不了鬥口拌嘴,惹得熱鬧連連。林霜月瞧著,便想起幾年前自己跟卓南雁南歸的情景,對卓南雁道:“瞧你這義妹義弟,倒像極了當年的你我。隻怕也跟咱們一樣,心裏喜歡,嘴上別扭!”卓南雁笑道:“他們可比不得咱們!三寶兄弟論鬥口可比馨丫頭差得遠了,馨丫頭是勝之不武,哪裏比得了你我當年,那才叫棋逢對手!”眼睛一轉,忽地低聲道,“小月兒,我才知道,原來你當年跟我鬥口時,便已喜歡上我了——心裏喜歡,嘴上別扭,這可是你說的。”林霜月橫了他一眼,啐道:“喜歡你個大笨雁吧!”但想到少年的溫馨時光,心底不禁泛起陣陣柔情。

一路穿州過府,數日之後已進得信州地界,離三清山已經不遠了。林霜月想到虞允文的叮囑,怕那性子古怪的大醫王見怪,不敢帶著百十號人馬大張旗鼓地直趨醫穀,便遣眾侍衛回京複命。連那幾輛廂車也讓他們帶走,隻給他幾人留下了馬匹,給卓南雁留下了一輛瞧來並不奢華的單馬廂車,隨行物品都轉到了這輛車上。

眼瞅著快到醫穀,林霜月的心反而緊了起來。看看天色已晚,那醫穀的詳細路徑卻不甚明了,幾人便商議著先尋個宿處落腳,明日一早再行進山。催動馬車行了多久,便在山腳下尋到七八間茅屋。唐晚菊上前叩門,出來的主人是個彎腰駝背的老頭子。唐晚菊文縐縐地商議借宿之事,怎奈那老者又是耳背,又是糊塗,任憑唐晚菊作揖打拱,那老者卻是弄不明白。莫愁在旁看得不耐,揮手丟出一錠大銀,喝道:“借宿一晚,可少不了你的!”那老者看到銀子,登時雙眼放光,反向莫愁拱手道:“快請快請,草舍寒酸,隻怕怠慢了貴客!”跟著轉身大開院門,當先帶路,欣喜之下,連腰板都直了數分。

唐晚菊看那老者大步前行,不由苦笑道:“莫愁,錢能通神,這道理還是你最明白!”莫愁咧嘴大笑:“太子爺給的銀子,不用白不用!”眾人嬉笑聲中,推了馬車進院。

可巧院內還有三間閑房。當下卓南雁和劉三寶便在當中那間大屋安歇,唐晚菊與莫愁、林霜月和南宮馨各自左右兩屋相護。這幾日間,卓南雁長途跋涉,一路顛簸,反覺精神漸長。他斜倚在**,跟劉三寶笑道:“隻怕大哥是生來的勞碌命,在王府裏麵有禦醫伺候,便氣息奄奄,出來勞碌奔波,卻長了精神。”

林霜月見他有說有笑,心底歡喜,幫他洗漱完畢,才翩然回屋。頭腳進屋,唐晚菊後腳便跟了進來,低聲道:“這屋子有些古怪!”林霜月一凜,道:“怎麽說?”唐晚菊蹙眉到:“那老頭子的耳背是裝的。適才我走在他身後,故意將兩枚鐵蒺藜在手中輕撞,那廝立時便聽到了。留神看他步法,顯是武林中人!這老頭兒的渾家是個啞巴婆子,一直披頭散發地猶抱琵琶半遮麵。但我看她手上,食指、拇指上都有老繭,那是練金錢鏢一類的暗器磨的!”

“不錯!”林霜月越聽越是心驚,低聲道,“這僻靜山野,卻有一對老夫妻,身懷武功,卻又裝聾作啞。偌大的宅院,偏偏隻他二人居住!”唐晚菊籲了口氣,道:“我前後查了,這院子,確是尋常民居,但願是我杯弓蛇影。今晚咱們可都要小心在意!”拱一拱手,轉身而出。

林霜月心神不定,才在床沿坐穩,便忽覺一陣頭暈目眩。南宮馨見她身子搖晃,忙上前扶住,驚呼道:“林姐姐,你怎麽了?”林霜月“嗯”了一聲,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才漸漸凝定下來,苦笑道:“自你卓大哥受了傷,我隔兩日便會覺得一陣恍惚,想必是操勞的吧。”

南宮馨見她雖眉間隱含憂思,但玉膚如雪,淺笑輕?之際,自有一股高潔嫻靜的楚楚仙姿,不禁有些癡了,暗想:“也隻有月姐姐這樣仙子般的人物,才能與卓大哥相配!”林霜月見她望著自己發愣,笑道:“小妹妹,發什麽呆?”南宮馨玉麵一紅,悵悵地道:“月姐姐長得真美,不知我何時才能有姐姐這般漂亮!”

林霜月料不到她說出這般話來,格格一笑,伸手輕撫她的秀發,柔聲道:“你小小年紀,便已這般美了,待過得兩年,自會出落得更加漂亮!”南宮馨翹起嘴道:“那也遠遠及不得姐姐!”林霜月心底覺得好玩,但暗自仍在琢磨唐晚菊的話,正要起身去卓南雁的屋子再看看,忽聽門外又傳來唐晚菊的聲音:“林姑娘,莫愁……莫愁不見啦!”

二女均是一驚,快步出門,卻見唐晚菊手擎短檠,滿麵惶急,低聲道:“這小子一直不見蹤影,這可如何是好?”話音未落,忽見黑影一閃,一個胖大身影躥到眼前,正是莫愁。

“別聲張!”莫愁的胖臉上滿是少見的凝重,低聲道,“跟我來,帶你們來開開眼!”領著三人轉到後院,推開一間柴門,撥開幾堆柴草,舉燈一照,登時驚得三人做聲不得。卻見柴草下縱橫交錯地疊了五具死屍,有老有少,均是破舊的農人衣衫,瞧來竟是祖孫三代。

“這……這,”唐晚菊死盯住那幾具冷硬的屍身,顫聲道,“他們才是這農舍的主人!”林霜月芳心亂跳,拔腿便向回行。幾步搶到卓南雁的門外,聽得卓南雁仍在屋中和劉三寶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她才略定了定神,跟莫愁、唐晚菊推門而入。六人商議對策,均覺這對心狠手辣的老夫妻必是衝著卓南雁來的,卓南雁生平仇家不少,但以毒辣的手段對尋常農家痛下殺手的,卻又不知是誰了。

“龍須!”卓南雁忽地“嗬嗬”一笑,“這等鬼祟陰狠的手法,也隻有龍須……才會施展!”眾人暗自心驚,莫愁奇道:“怪哉怪哉,咱們在明,龍須在暗,他們要來跟咱們動手尋仇,隻管在此下手就是了,又何必他姥姥的如此偷偷摸摸?”

唐晚菊沉吟道:“咱們出京時有大隊人馬前呼後擁,龍須自不敢明著跟官府作對,想必隻能以小股人手暗中跟蹤,待咱們遣散侍衛,他們才敢下手!”莫愁道:“可那對老夫妻煞費苦心地將咱們引入此地,為何卻又遲遲不來動手?”

“遲遲不動,是因他們人手不齊!”卓南雁眼芒一閃,緩緩道,“龍須要在四處阻住咱們的去處,自然人手分散。眼下,那對老夫妻必是在等龍須的殺手聚齊!”林霜月一凜,道:“事不宜遲,咱們速速離開此地!”莫愁等人也惶然而起,匆匆收拾行李。

猛聽得院落裏響起幾聲駿馬悲嘶。唐晚菊驚道:“不好,咱們的馬!”跟莫愁齊齊搶出屋來。

這時四野裏早模糊成一片,天邊隻餘幾線紅絲樣的晚霞。院子裏烏沉沉地沒個人影。兩人正向西側後院栓馬之處奔去,陡見一道煙花自西院直飛衝霄,碧色光焰滿空飛灑。

唐晚菊知道那必是龍須聯絡幫手的訊號,驚怒交集,疾步搶上,正撞見那老丈陰笑森森地自院內踅出來。隻聽撲棱棱聲響,兩隻白鴿已在他背後騰起,借著黯淡的暮靄展翅高飛。唐晚菊低喝一聲,兩枚鐵蒺藜振腕而出,直向那信鴿射去。

驟聞“嗤嗤”勁響,斜刺裏又是兩道銀光飛來,竟將唐晚菊的鐵蒺藜擊落在地。人影閃處,才見那散發披臉的老婆子默不做聲地斜躥過來。借著淡淡暮色,隻見她臉上好長一道傷疤,瞧來甚是可怖。

唐晚菊見她在昏暗之中飛刀奇準,知是勁敵,雙臂齊搖,鐵蒺藜、回魂鏢、黃蜂針、梨花釘、透骨錐等十餘種暗器疾風暴雨般地射出。

那疤麵老婦再也無能為力,眼瞅著那兩隻傳信的鴿子終於被暗器打落,才冷哼一聲:“唐門枯榮觀的絕學,果不尋常!”莫愁笑道:“乖乖不得了,啞婆子開口了!”揮拳便向那老婦擊去。

劉三寶見那駝背老丈又轉身向拴馬的西院奔去,忙大喝道:“哪裏跑,老狗看刀!”刀光霍霍,直向那老漢卷去。他才疾趕了兩步,突覺腳踝一緊,卻踏在人家早布好的繩套上,劉三寶驟出不意,“哎喲哎喲”的大叫聲中,竟被淩空吊起。唐晚菊吃了一驚,怕腳下還有機關埋伏,駐足不追,一把飛刀射出,削斷了那長繩,將劉三寶救下。

隻這麽阻了一阻,那駝背老丈已翻身上馬,又牽了一匹馬,揮鞭奔出。那老婦驀地怪叫一聲,“噗”的一口濃痰向莫愁吐去。莫愁惡心難耐,忙側身避開。那老婦斜身躍過一道矮牆,直縱上老丈身側的馬匹。兩人打馬如飛,轉瞬間便消逝在沉黯的夜色之中。

劉三寶又驚又怒,衝到拴馬的棗樹跟前,卻見餘下的兩匹馬已被那老婦用飛刀切斷了喉管,屍橫倒地。劉三寶看得心疼,險些流出淚來,望著二老退走的方向跳腳大罵。

林霜月和南宮馨這時已扶著卓南雁走近。南宮馨舉著短檠一照,見那廂車的駕轅黑馬卻還無恙,喜道:“還好,這兩個老妖怪竟來不及弄傷這匹大老黑!喂,毛頭小子,別哭啦!”一邊譏笑劉三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邊攙著卓南雁坐上馬車。

耳聽莫愁在車外打馬吆喝,卓南雁不由苦笑道:“真料不到,有朝一日……倒要讓兄弟們處處護著我!”林霜月柔聲道:“其實你在這裏操心擔憂,倒更是難受!”伸出素手緊握住他的手,“幾個小小龍須,還能掀起什麽風浪嗎?”兩人手掌交握,都覺心底一陣踏實。

“小月兒說得是!”廂車外響起莫愁大大咧咧的聲音,“瑞蓮舟會上的武狀元、唐門枯榮觀的第一高手,再加上明教聖女,難道還怕他幾個蝦米須子不成?”劉三寶掀起圍帷,接口喊道:“莫大哥,還有我,刀霸的關門弟子!”南宮馨“嗤嗤”冷笑,低聲道:“胡吹大氣!”

天邊的夜色無聲地慢慢籠罩大地,天上的幾顆殘性被一抹薄雲裹住了,模模糊糊地隻見四邊都是烏黢黢的山。卓南雁隻記得那醫穀的大致方位,亂野荒山的也難以細辨,莫愁隻得揮鞭縱車循著黑森森的平坦山道向前疾奔。六人雖然口中說笑,心卻漸漸地緊了起來。行了多時,忽聽得道旁密林內傳出幾聲怪笑,突兀冷厲,驚得林間鳥雀亂飛。

唐晚菊揚眉大喝:“什麽人?”那大黑馬驚得一聲長嘶,竟頓住了步子。南宮馨掀起窗帷,向外張望,卻見前麵密林中黑沉沉的沒個人影。忽見幾盞孔明燈幽幽地蕩了過來,映得周遭一片慘白。林子裏笑聲再起,猶似夜梟驚鳴,四處起落飄搖,擾得人陣陣心寒。

莫愁哈哈大笑:“幾隻蝦米須子,弄什麽玄虛,爺爺們隻是懶得惹一身腥氣!既然活得不耐煩了,便過來送死!”那片笑聲卻陡然大了數倍:“死到臨頭卻還嘴硬!”“一隻大飯桶,一個書呆子,還逞什麽威風?”“莫大肚子,待會兒必讓你最後一個才死……”亂糟糟的也不知多少人慘笑,恍惚間似有無數鬼影在黑漆漆的林子裏亂舞狂嘯。

“操你姥姥!”莫愁一拍肚子,聲若洪鍾地吼道,“爺爺這飯桶裏盛的都是爛蝦須子!還有多少大蝦米、小蝦米、老少蝦米,便一起滾過來吧!”話音未落,便有一串亂箭激射過來。唐晚菊和莫愁揮刃抵擋,卻仍有幾支箭釘在了廂車上。南宮馨心驚肉跳,“啊”的一叫,不禁一把揪住了劉三寶的手,劉三寶呼呼喘氣,隻道:“別怕,別怕!”

卓南雁和林霜月卻是端坐不動。黑漆漆的車廂內,南宮馨也瞧不清卓南雁他們兩人臉上神色,隻見林霜月的短劍在那裏幽幽地閃光。但聽得車外喝聲起伏,似乎唐晚菊和莫愁已和人交上了手。

車前都是連綿不絕的兵刃撞擊之聲。卓南雁凝神聽了片刻,忽道:“十二個人分成三撥兒,輪番上陣,嘿嘿,全是龍驤樓的手段!”忽聽得有人長聲慘呼,依稀便是那駝背老者的聲音。跟著那疤麵老婦嘶聲大叫:“唐晚菊你個殺材,老娘跟你拚……”驀聽唐晚菊沉聲斷喝:“中!”那老婦的叫聲便硬生生地斷了。

連折了兩個龍須,四下裏忽然間喊殺之聲大起。卓南雁“嘿”了一聲:“這下子一群龍須並肩子全上了!”驟聞莫愁悶哼一聲,跟著破口大罵:“操你姥姥!”唐晚菊忽地揚聲喊道:“林姑娘,你們護著卓兄先走一步!”

林霜月道:“不錯,咱們在這裏當靶子,隻有拖累他們!三寶,看好你大哥!”不待他回答,已飄身出了廂車。劉三寶應了一聲,烈火刀鏘然出鞘。林霜月才關上車門,便聽有人嘶聲怪叫:“這妞兒漂亮,給老子留著!”“不成,她最合老子胃口!”兩聲慘叫隨即騰起,血花直濺進車裏,顯是兩個龍須已被林霜月快劍斬了。

一隻鐵蓮子卻從車窗斜射入車,貼著卓南雁的鼻尖掠過,狠狠插在車頂上。卓南雁紋絲不動,倒是南宮馨又驚得大叫了一聲。卓南雁穩穩地道:“掀開前窗!”劉三寶看他穩如泰山,不覺精神一振,打開前窗來,夜色中正見著林霜月長發飄飛,右手挽韁,左手揮劍,如雨劍光四下裏鋪散開去。卓南雁灼灼地盯住她窈窕的背影,卻覺一陣陣地難受。

眾龍須都被莫、唐二人阻住了,林霜月不費多少力氣便駕車衝出了重圍。馬車急速狂奔,卓南雁聽得喊殺聲漸遠減弱,心底卻滿是惆悵:“難道我今生今世都會成旁人的累贅嗎?總要累得他們為我流血,為我擔憂?”一念及此,胸中煩悶欲炸,抬眼看時,卻見一鉤殘月從雲隙間探出臉來,淡淡清輝灑在山道上,馬車如在霜地裏奔走。

猛聽隆隆聲響,前方一棵大樹竟斜了身子,直向馬車砸下來。南宮馨驚叫聲中,林霜月銀牙緊咬,拚力打馬。那大黑馬吃痛不過,奮力疾躍,竟拖著廂車躥了過去。但前麵一顆顆的大樹先後砸了下來,林霜月隻得奮力勒馬,車輪咬噬山路發出咯咯吱吱的尖叫,廂車終於停了下來。

四下靜悄悄地卻沒個人影,濃密的野林內黑得如同潑了墨一般。群山中隻聞風蕩鬆濤的嗚嗚之聲。

南宮馨側耳傾聽,卻再也聽不到身後有一絲廝殺呐喊之聲,心底七上八下:“難道唐公子、莫大肚子兩個都被龍須擒住了?這大樹接二連三倒下,卻又是什麽埋伏?”劉三寶見她伸手報肩,似是弱不勝衣,不知怎地胸中一熱,伸掌握住了她的手,大大咧咧地道:“別怕,有我呢!”

南宮馨睨他一眼,竟再沒出言笑他,反向他身旁偎了偎。車子裏極靜,劉三寶覺得她的身子嬌怯怯地靠了過來,便帶過來一抹若有若無的香氣。那香氣似是長了腿,從他的鼻端直往心裏麵鑽,掌中握著的那隻玉手也軟了起來,似乎柔若無骨。一瞬間劉三寶隻覺全身都熱了起來,四肢騰滿了力量,攥刀的手更是虎虎生威。

林霜月已躍下車來,雙劍一錯,凝望著黑黝黝的密林,嬌叱道:“這時候還藏藏掩掩嗎?現身吧!”

忽然間車前火光大亮,四處笑聲響亮,七八道黑黢黢的身影晃蕩蕩地走了出來。這幾人形容怪異,有和尚,有頭陀,更有個手揮銀索的老婆子,幾人臉上卻都帶著麵具,湊在一處,說不出的詭異。

“原來是你們!”林霜月的目光在那紅袍和尚身上一掃,便看出是當日在乾坤賭局外曾跟蹤過自己的龍須,“是餘孤天遣你們來的嗎?”

那和尚冷笑不答。那白發婆婆卻踏上一步,怪笑道:“林聖女,今日蒼龍五靈齊到,便是天王老子也衝不出這片林子。嘿嘿,隻要你乖乖地將那姓卓的小子留下,咱們也不為難你!”

“蒼龍五靈?”林霜月嫣然一笑,“餘孤天都一敗塗地了,你們這幾條小蛇還想興風作浪?”那婆子眼芒一寒,森然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得罪了!西門、韓娘子,老婆子知道你們新晉蒼龍五靈,急於露臉,便上去領教一下林聖女的高招吧!”

兩道身影分從左右撲到,左首那人是個鐵塔般的壯漢,身量奇高,恍若洪荒巨人,手揮一柄大斧;右首那人卻是個衣衫紅豔的婦人,雙掌分持蛾眉劍。那豔婦撲得奇快,雙刺蕩起一串清光,連綿刺到。

林霜月反手一招“並蒂蓮花”,日月雙劍齊出,竟是後發先至。那豔婦料不到她陡然拖出如此以險搏險的狠招,倉惶疾退,仍是慢了半步。劍光閃處,那婦人頰邊鬢發亂飛,麵具也被林霜月一劍挑開,現出一張麵目姣好的慘白臉孔。林霜月一劍得手,身形便如影隨形般欺了過去,連環三劍分刺對手三處要害。那美婦手忙腳亂之際,猛聽那巨漢怪吼一聲,斜刺裏撲上,宣花大斧劈麵砸下。林霜月纖腰一扭,飄然轉開,眼見那美婦借勢逃開,不由暗叫可惜。

她知道當此之際,進則生退則死,刷的一劍,自漫天斧影中直插進去。那巨漢怪叫聲中,大斧橫掃在林霜月的新月劍上,登時火花四濺,震得她玉臂酥麻,但她短劍疾收,仍是在那巨漢的臂膀上劃出一道血槽。

那老婆子眼見林霜月劍光霍霍,大占上風,嘶聲叫道:“紅日和尚,你去擒了那姓卓的小子!旁人都跟老婆子並肩子齊上啊!”但聽幾聲大吼,四五道黑影直向林霜月卷來。那紅袍和尚哇哇大吼,手揮鐵鏟,猛向馬車撲到。

劉三寶早就躍躍欲試,大喝一聲,躍下車來,也不管那和尚撲得猛惡,烈火刀便迎麵砍下。這一刀迅猛如電,砍在那方便鏟上,竟將那和尚劈退了三步。林霜月深陷重圍,一顆芳心卻全係在那馬車上,眼見那和尚才稍稍一退,便又瘋了般地向馬車衝去,不由心若油煎。

便在此時,猛聽有人大吼一聲:“大夥兒暫且住手!”吼聲突兀,便似霹靂乍響。眾人均是心神一震,仰頭看時,卻見一個黑袍大漢已縱馬搶到了山道前。眾龍須一見那大漢,登時齊聲呼嘯,紛紛退開幾步。

卓南雁瞥見了那大漢鐵塔般的身影,不由雙目一凝,暗道:“怎地是他?”那大漢卻是當年完顏婷在芮王府的親隨黎獲。那晚王府驚變,黎獲曾被那耶律瀚海擊傷,其後不知所終,不想今日卻在此地突現。

“郡主有令!”黎獲目光灼灼,在眾龍須臉上掃過,“暫且放過卓南雁!”那白發婆婆翻起白眼,瞪著黎獲道:“黑炭頭,你說的可是真的?”黎獲冷哼一聲,將手中一塊黑沉沉的令牌揚起,喝道:“哭婆婆說的什麽話!這等大事,我豈敢胡言!”一揚手,將那令牌向哭婆婆拋去。

哭婆婆接過令牌,細細掃了幾眼,登時神色一恭,叫道:“既然郡主交待了話兒,咱們還??率裁矗苯?忠換櫻?父鋈搜訃蠶蠣芰稚佘σ?ァ@杌襝蚨俗?諳岢蹬緣淖磕涎閫?送??吞疽簧??憒?ψ?磽貳W磕涎愫齙潰骸襖杌瘢崩杌衩?章砘厴恚?ЧЬ淳吹毓笆值潰骸白抗?佑瀉畏願潰俊弊磕涎鬩蔡玖絲諂??夯旱潰骸霸諳碌牧轎慌笥選??肽忝恰??材???眩彼??繳跎僨筧耍??霾換岣?允滯亂蛔秩砘埃??聳庇切呐笥尋參#?倉壞每?凇?

“婷郡主倒沒吩咐這個,”黎獲“嗬嗬”一笑,“但卓公子的兩位朋友跟我們本無梁子,卻也不必結這仇恨!黎某這便過去瞧瞧!”就在馬上躬身一禮,“卓公子保重!”見卓南雁微微點頭,他才策馬而去。

山道間終於冷寂下來,林霜月才“嗤嗤”一笑:“雁哥哥,你那婷郡主,對你倒很是有情有意啊……”卓南雁苦笑一聲,忽覺胸中一陣煩悶,不禁扶住了窗沿。適才他一直揪著心注目觀戰,此刻強敵一退,心神一鬆,便又頭暈目眩。林霜月本待說幾句玩笑,見了他神色,不由一驚,忙搶上去將他扶入車內躺好。

長鞭一響,馬車又轆轆前行。廂車內的南宮馨忽地輕聲道:“喂,你該放開我的手了吧?”原來劉三寶適才下車迎敵,上了車後不知不覺地又抓住了南宮馨的玉手,聽得南宮馨這句話,他才“啊”了一聲,那手像碰了熱水般地跳開,一張臉突地漲成了一塊紅布,嘴裏隻知道“嘿嘿”幹笑。出奇的是,伶牙俐齒的南宮馨這回隻是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居然沒有出言笑話他。馬車行不多時,林霜月便也覺玉臂發酸,跟著頭也昏沉起來,忙伸手扶住了車轅。南宮馨自後見了,忙道:“月姐姐,你進來歇歇,我們駕車!”不由分說,將林霜月挽回車內,轉頭對劉三寶道,“毛頭小子,過來趕車!”

不知怎地,這時劉三寶聽她叫自己“毛頭小子”,竟覺萬分舒服,得了聖旨般地躍了過去,跟她並坐一處。他跟隨撲散騰多日,馬術練得極精,韁繩一抖,便像模像樣的,口中“駕、駕”地吆喝,那大黑馬乖乖地繞過前麵橫木,再向前行。

南宮馨偷睨他一眼,忽地格格一笑。劉三寶道:“你……你笑什麽?”南宮馨嫣然道:“人家願意笑,你管得著嗎?”劉三寶也“嗬嗬”地笑了起來,但覺那夜風暖暖的、柔柔的,吹在身上,說不出的舒爽愜意。

林霜月斜倚在卓南雁的榻旁,聽得卓南雁呼吸平穩,芳心漸安,又見前麵的一對少年忽而竊竊私語,忽而歡聲低笑,她心底也不禁泛起陣陣溫馨,偎在卓南雁身旁,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