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第21節

——乍喜還悲的是,阿楚,她開始在“經濟”上管束我了!

還有令我沮喪的地方,誰料到這電影也是講妓女的故事?難保不勾起如花連綿串累的感慨。唉。

當電影把長安平康裏妓院風貌呈現時,我瞥瞥坐我右邊的如花,她盯著銀幕,聚精會神,她從來未見過那麽寬的銀幕,那麽濃烈的色彩,還播著小調:

“長安平康裏,

風流藪澤地。

小樓綺窗三千戶,

大道青樓十二重……”

她淺淺地笑了。聯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風月無邊,一種原始的驕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來,也就好了。我放心。

這戲由一位沒什麽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從來沒看過她的電影,也從來沒看過這麽幽豔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體卻加上極女人的風流。豪放得叫人咋舌。還有同性戀鏡頭。

如花低下頭,我敢打賭她臉紅。

但現場的觀眾猶不滿足,他們都是午夜場常客,不懂欣賞盎然古意,隻怨主角未曾徹底把器官展覽,有些在鼓噪:

“脫啦!脫啦!”

“上吧!上吧!”

來自四方八麵的**配音,與銀幕呼應,就像一群獸在雜交。

如花嚇得半死。連鬼都受不起的驚嚇,人卻若無其事?還有斷續的傳呼機聲做伴。

“別怕!這是午夜場的特色。”

一場**戲完事,有人呼嘯抗議不過癮,還在痛罵電檢處。

到了最後,戲中的魚玄機被殺頭了,在心愛的男人耳畔哼著自己的詩: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這樣的詩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聽。

天下男性也不耐煩聽,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聲音如蝙蝠在拍翼遠揚。

戲其實沒有完,還有段尾聲,是鑄劍師趕來,親自行刑,使得玄機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這樣吧,因受騷擾,也不了了之。又聽得傳呼機在BB的響。BB,BB……

“這討厭的聲音是什麽?”如花悄問,“是有人在吹銀雞嗎?戲院中誰會吹銀雞?”

“這叫傳呼機,如果想找哪個人,不知他在哪裏,就可以通過傳呼機台——”

阿楚驀地住嘴。

“傳呼機?”我叫出來。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傳呼機!”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聰明!”阿楚尖叫,無邊的喜悅,對我奉若神明。她幾乎跳起舞來。

她把整個身體攀過來如花那邊,我夾在中間,被逼聆聽她向如花絮絮解釋這物體:

“如花,這傳呼機,即是CALL機,每具約一千元,是近十年來才流行的先進科技。如果你身在外邊,電話聯絡不方便,眾人便可以通過一個通訊台,講出你的號碼。他們操作,你身上佩著的機就會響,然後你打電話回台,講出自己的密碼,查問誰找過你,便可以聯絡上了。”

如花聽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點都不明白。這多煩瑣,是她狹小天地之外的離奇詭異恍惚迷茫。戲院四周觀眾不知就裏,見阿楚向空氣喃喃自語,重複累贅,隻覺她幼稚得可恥。

“阿楚,你可以用最簡單的話說明嗎?”我臉皮薄。

“好,我不說,”她呶起了嘴,“你試用最簡單的話說明。”

我才不跟她鬥,我隻想飛車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靈魂已在那兒撥電話了,不過……

是哪一個台?

麵對電話,一樣束手無策。

哪一個台?

何處著手?

還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個跑突發的同事,這類記者身上必備傳呼機,三兩下子,阿楚弄來港九傳呼機台的電話了。

“如何弄到手?”

“他們聯名加價嘛,自那份聯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幾間傳呼公司,每間公司,又有若幹傳呼台,二十四小時服務。

但市麵上使用傳呼機的人那麽多,經紀、記者、明星藝員、外勤人員、甚至職業女性……人手一機,水銀瀉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試。今晚,我們特別緊張,內心有滾燙如熔岩之興奮:最後一夜,孤注一擲。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做一些間諜才做的行為。

撥個電話去,像麵對機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電話是……”

完全冰來雪往。

已經是淩晨一二時了,隔一陣,也有電話回過來。每一次鈴聲響了,我與阿楚都神經兮兮地交換一個眼色。我倆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於飛。聆聽帶睡意的聲音罵道:“什麽時候了?線!”

有些回複得很快,但他姓林、姓餘,或不講姓氏。我們道歉CALL錯了。

有撈女的回話:“一千元。什麽地方?十分鍾後到。”其中一個聲音,還像煞無線電視台那新紮的小師妹。

到了二時十五分,我接到一個電話: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陳先生嗎?”

“是。”

我忙問:

“陳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漢回話。

一陣失望。

“對不起。”

“喂——”對方有點遲疑,“你找陳振邦幹嗎?”

“陳振邦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