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色

第一章 暮色裏墓前垂暮的老人

暮色昏沉,殘陽如儲。

幢幢的墳墓間,飄飛著元寶冥紙的灰燼,幹草被風吹起,像雨絲般飄著,又打滾著,跟地上其他於草結成一團越滾越大的桔草團。

在遠處傳來的隱狼曝中隨風起伏,在暮色中看去,就像一個無骨的人穿著寬袖大袍在荒家間忽隱忽現。

這樣的殘景,這樣的荒漠,連初升的新月,也徒添野犬聲的淒寒。

暮園裏,有一個人在掃墓。

他穿著黑袍,從背影看去,雙肩削得像雨座孤峰,直聳雙顴。

這人自發蒼蒼,幾根發絲,敢情經不起秋風分拂掃,已飄飛出去,與枯草團滲合在一起。

這人雖在掃墓,但沒有掃帚和箕巷。

這老者根本就沒有動過手。

他是用一雙腳在掃墓。

他在一座墓前,把飄過未的枯草、落葉,都掃了開去,他雙腳看來輕飄飄不著力的掃著,但在難辨事物的寒暮中,竟沒有一根草一張葉子能飄入這墓的範圍裏。

這墓也沒有甚麽特別,如果有,是在暮碑上刻的字,多少跟一般墓碑不一樣。

碑上刻著七個字:“埋劍人埋骨之所。

掃墓老人雙腳掃去落葉和草,但上身絲毫不動,他站在墓前,誰都可以知道他正麵向著墳墓,在喃喃他說著話,偶爾還在風的呼號裏傳送了歎息一二聲。

然而這些對於那一男一女來說,已經足夠辨認出老者的身份了——尤其是當他們在深黯的暮色中分辨出碑上七個字的時候。

那一男一女,背後都懸著一把長而深青色的劍鞘。

那男的虎背熊腰,五官輪廓,隱似一尊石雕。

那女的極為白皙,以至在暮色昏冥裏看去,像暮色中一朵幽幽的白花,曲線極其柔美清絕。

那對男女看清楚了墓碑上的字,互點了點頭,男的往“掃墓老者”左邊第三座墓碑,女的往“掃墓老者”右邊第三座墓碑走去,各自亮出了火折子,在寒風裏點著了墓前殘剩的右邊蠟燭。

奇怪的是,兩座墳墓左邊,也有蠟燭,兩人卻不點燃。

掃墓老者隔了一會,幹啞著聲音吟道:“江湖皆是網署,魚龍失所依;”男的道:“人離皆複會,”女的道:“君獨元返期。”

掃墓老者點點頭,啞聲問:“飛魚塘‘老秀’?”男的答:“葉楚甚。

女的答:“葉夢色。”

掃墓老者道:“很好,莊主除嫡傳弟子宋晚燈外,兩位最重要的‘老秀’都來了。”

叫葉楚甚的男子道:“晚燈兄已經死了。”

掃墓老人一震,道:“死了?葉楚甚道:“每年中秋,黑白二道飛來峰山頂比武,距今僅剩個半個月,晚燈兄效黑道總舵天欲官的人所殺。”

掃墓老人仿佛沉思了一會,道:“宋晚燈是白道五大代表之一。

對方既殺得了他,其餘四名代表,想必亦無幸免。

掃墓老人舉目望天,悠悠道:“能殺死這五人,當非庸手。

葉楚甚即道:“決非庸手,殺人者是‘心魔’高未未。

葉楚甚說完了這句話,隻覺深暮中兩道如寒電一般的眼神,直透濃濃夜色,逼人心坎,隻聽掃墓老人啞聲道:“原來是心魔!葉楚甚道:“不過,他已死了。

,掃墓老人似大力驚訝:“誰能殺得了心魔?”葉楚甚道:“聽說是一個叫‘布衣神相’的。

“葉夢色忽然震了一震。

掃墓老人忽然幹笑了聲,頓了頓,又笑了一聲,才道:“原來是他,原來是他。

語音一轉:“所以白道損兵折將,臨時抽調不及,便派你們請我去了?葉楚甚道:“請穀老前輩力挽狂瀾。

掃墓老人嘴角牽動了一下,不即答話,隻用手指指指跟前的墓碑,道:“你們都知道。

這裏麵埋的是什麽人?那叫“葉夢色”的女子忽道:“那是‘埋劍老人’何可河老前輩的墓陵。

掃墓老人指了指自己:.“可知老夫跟何埋劍的關係?”葉夢甚道:“穀老前輩和何老前輩並稱‘飛魚雙劍’穀何二俠’。

葉夢色道:“穀何二俠,義結金蘭,三十年來。

情逾手足。

掃墓老人身人似乎因激動而略顫了起未,幹啞地笑道:“好。

好,說得好,三十年來,何埋劍和穀藏劍,聯手雙飛,剩下了我這穀風晚,留著狗命,替土裏的老兄弟掃墓燒香,隔墳對酌!他越說越激動,忽又語音一沉,尖厲的語音又似寒暮中的落葉一般池靜悲哀:“他死了,我活著,就算是沒有飛魚山莊之命。

我姓穀的也不會在乎拚掉這一條老命。

葉夢色喜道:“前輩肯出手,自是再好也沒有了。”

掃墓老人穀風晚癡癡地望著墳墓。

癡癡地道:“不過,在我離開之前,還要掃一次墓,誰也不許打擾。”

說著,他又用一雙腳掃去剛積上的落葉幹草。

他的雙手,一直藏在袖子裏,仿佛他的一雙手,除非萬不得已,不然不去抽出來似的,又像是他藏在袖子裏的一雙手沾滿了毒藥似的,既不讓人碰到,連自己也不想看見。

他說完了那句話,便專心地用足履掃墓,專心得仿佛旁邊再也無人,甚至連風吹草動也沒有。

可是不僅是有風吹。

荒草勁搖。

而且草堆裏還有人。

不單有人,而且有根多人,有些甚至是在黃土裏冒出來,隻有三分像人的人,這些人,除了手上拿著日月輪、鏈刀子、飛峰鉤、峨帽刺、霸王盾、斧頭這些古怪武器外,其中兩個空手從土裏冒出來的,眼睛碧磷磷的,跟死人墳前的磷火既沒甚麽兩樣,臉色跟上裏的死人也死無差異。

穀風晚依然用雙腳掃墓,看也沒看他們一眼,仿佛全無所覺他們存在。

一個碧眼人打了一手勢,各人擺成陣勢,另一個人碧眼人沉聲喝道:“姓穀的,我們盯了你好久,你死期到了!”葉楚甚忽低聲道:“一共是八個人。

葉夢色道:“你左邊,我右邊。”

這時碧眼人咆哨一聲,八人同時發動,撲向藏劍老人穀風晚。

這八人分別尖嘶著、厲呼著、狂吼著。

揮動著兵器就像野獸咧能著利齒利爪。

要撕裂眼前的獵物!但是要撕裂藏劍老人,先要掠過葉氏兄妹。

這八人預算好,其中有兩人,是撲向這一男一女的。

本來以這八人在江湖上的威望,分出兩個人來對付這對青年人已經是殺雞用上牛刀!就在八人掠過葉氏兄妹的刹那,葉楚甚和葉夢色“悸”地出劍。

這一劍,猶如流星過天,問了一閃,葉楚甚的劍,已插入了葉夢色的劍鞘裏,而葉夢色的劍,也插入了葉楚甚的劍裏,兩人就在這刹那之間,拔劍出來;交換插在對方劍鞘裏麵已。

可是這劍光一閃之後,八個疾掠著的人;一齊停頓。

連呼喝之聲也一齊停寂。

天地間又隻剩下了風聲,和藏劍老人用腳掃墓的聲音,然後八人發出小動物瀕死前的一聲低低的哀鳴,相繼倒下。

他們的死因和傷口都一樣,心髒中了一劍致命,不同的隻是有些從左肋刺人心肺,有的從右肋刺人心髒而已,那隻是視乎他們在那刹間是左邊還是右邊向著葉氏兄妹罷了。

在暮色裏,藏劍老人仿佛發出了半聲輕呼,然而在遙遠處嘩月的狼群,仿佛也嗅到了血腥,呼聲更加淒厲起來。

月色至此,分外明淨。

江永滔滔。

每一片波粼,仿佛都閃著一盞明亮的月燈。

一個中年書生,雙鬢泛銀,在舉頭吟哦,又在低頭沉思。

一個書生在月下沉思,並無特別,但他雙腳之間,卻鎖著一條十分奇特,粗若人臂,黑中泛紫,二尺來長的鐵鏈。

他眼裏盡是迷惘之色,搖首吟道:“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詞。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每吟一句,他眼中淒迷之色更甚一分,仰天低喚:“情怯,情怯,天涯茫茫,可見此月?可知此心?小殷啊,小殷!他如此低呼了幾聲,又低啼噓不已,又負手悠悠吟道:“向吳亭東千裏秋,放歇會作或年遊。

青苔寺裏無馬達,緣水橋邊多酒樓。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月明更熱桓伊在,一笛聞吹出塞愁。

好暗器!好出手!忽一招手;遮住顏麵。

他吟的都是詩酒風流社牧的詩,可是後來突如其來的兩句六字。

當然不是原詩所有。

隻見月色下。

他的手背指縫。

分別夾著三口形狀完全不同的針。

第一口是通體銀亮的針,隻三寸長,玲瓏剔透,看去甚是可愛。

第二口是鋼針,足有尺來長,指頭般粗,針尖隱閃藍彩。

第三口針僅一分二長,紉如牛毛,透體全黑,也不知是什麽打造的。

這三口針分別從三十不同方向同時無聲無息地飛來,射向書生的麵門.而今卻都夾在書生的指纏間。

書生大聲笑道:“‘千裏不留情’方化我方兄,‘流星’銀卻步銀兄,‘八步趕電’華滿天華兄,關內七大輕功暗器手,今晚卻來了三位。

說到這裏,忽皺了皺眉頭,道:“怎麽三位都要走了?隻聽東南方遙遙傳來一個聲音道:“一擊不中。

自然要走。

東北方更遠處有一個聲音道:“我們不是你的對手,不走隻是等死。

西北方的聲音傳來,足有一裏外遠,竟已在靠近江邊傳來:“我們分三個方向來,分三個方向去,殺你不到,你也追不著。

書生笑道:“誰說我追不著?”說罷使沒有了聲息。

“八步趕電”華滿天真的是在趕電,他曾經在黑夜間電的刹那間越過七個高手的防守,取下了白道人心中的仁人君子房子丈的頭顱。

他現在已奔出裏餘,就算是一頭奔馬,也趕不上他一半的速度。

他心裏正莊幸著:幸虧三人先留了後著,一發暗器未能奏效便逃。

否則這回可難免與這黑道武林的煞星犯上了。

正在慶幸的時候。

忽然聽到前麵一棵濃樹上有人的聲音傳下來。

這聲音是懶洋洋的,仿佛在謂歎,又像在調撫著一頭寵物的語氣。

“華滿天,你跑了那麽久,一定累了,既然累了,就歇歇吧。

華滿天乍聽之下,可說是魂飛天外。

他比貓從罐裏伸出爪子還快的速度,擰身轉向,如滿弩上的箭一般地電射了出去。

可是他這一射,身子才掠了三四丈,使抖動了一下,經過這一下顫動之後,他的身形便慢了下來直至他“叭”地摔在地上,他才能反手摸到背心嵌著擊中他的暗器:那隻是一張樹葉。

流星有多快?天際劃過的流星,總是快得不及許願。

有時候又快得隻許你看見,當你剛想叫同伴來看的意念升起時,它已經在黑暗寂滅的天空裏消失了。

所以有人說,流星是隻給一個人看。

銀卻步很喜歡“流星”這個外號,他喜歡這個名字,他卻知道他比“八步趕電”華滿天快,而且要快得多了。

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跟華滿天排名一起,會抬舉了對方,但能跟“千裏不留情”方化我平排,又覺得無上榮幸。

就在他那麽想著的時候,忽然發覺前麵清冷的樹下,清潔閑閑的,坐著一位書生,這書生的雙腳足踝被一條奇特的鐵鏈銬著。

這書生神態悠閑,見他來了,如見老友,笑著招呼道:“銀卻步。

你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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