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10章

第11章

忽的想起,小半月前跟嫂子一道逛園子,似是看見雍正與老八並立於湖中亭子裏,邊上還碼著一盤棋,看著這個情勢,好像也並不如後人所想那般劍拔弩張,那他老婆持帖請我,我也應該是可以去的。

“我,可以去嗎?”拉過給我捏肩的春妮,偷偷問她。說實話,老在這園子憋著,雖說獅子園很大,可我都快無聊死了。如果可以有個機會出去走走,我真的是非常願意的。雖然,要去的,是政敵的家。

“回明了王爺,就可以去。以前也常去的。”春妮的話,點燃了我心底的希望。

騰地站起來,大步流星往正殿去。凝雪、春妮一路小跑趕上來。

我“走錯魂”那麽多日子了,還是第一次上老公的房間來。進去時,他正在大書架前找著哪本書,並未看見我。

“王爺吉祥。”我借著向他請安,引起他的注意。

他轉身,見是我,異常驚訝。挑眉不語。

“八弟妹讓人持了帖子來請,說是南邊的奴才送了土貨來,請我過去那邊園子嚐鮮,請王爺的示下,可不可去?”我問道。

他低頭漫無目的得翻翻桌上的書,沒有回答,過了一會方道,“去吧!”

“謝王爺!”心裏歡喜的很,急著想告退出去。

“等等,”他忽又叫住我,頓了頓,說,“記著換了衣裳再去。”

“是!”隻想著快點走。向他一福,趕緊出來。

心裏又想著,他那一大架子的書,改天倒是可以借來讀讀,估摸著有不少好東西。腳步早已一刻不停得往自己屋裏跨去。

馬車一路輕跑,不一會就入了另一處園子。說來,八貝勒的別苑離著獅子園,也就是一箭之遙。擱到現代,我寧可走兩步,不過,在這裏,卻不得不特特的坐了馬車來。

車停下,便有兩個仆婦上來替我打起簾子。凝雪和春妮,先跳下車去,擺好下凳,才伸手來扶我。

打車簾子的仆婦,向我請安,然後才引著我們往園子裏去。想著既然是八福晉下的帖子,她們就當領著我往後邊去。可,出乎意料,在她們的引領下,我們一行人一路往正廳行走。

還未到,隻見一高挑婦人著一身銀紅暗紋花卉綿袍滿臉堆笑迎了出來,遍體珠翠環繞,周邊仆婦成群。

我見凝雪偷偷向我比了比“二”,那就是該她先向我行禮,然後我要還禮。

可是,直到近前,她卻仍沒有要向我屈膝的意思,倒叫我有些無所適從。剛覺著窘迫,雙手倒已被她親熱握住,“映荷妹妹,快快進來。別叫日頭曬壞了。”

隻得呆呆的由她拽著進了廳堂,被一把摁在東首的一張紫檀坐塌上,摁下我,她自去坐了塌的另一端。

見我傻傻的,她先是一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可能是怎麽看都覺得我不像冒牌貨,才開口說到,“前些日子,聽著京裏十四弟的消息,說你出了檔子事,起初不信,如今看來,倒是真的了。怎麽,竟連我也不記得了?”

“愛蘭珠,”我踹踹的一字一頓的說出她的名字,這是來的路上,春妮告訴我的。八福晉的閨名,是郭絡羅愛蘭珠。愛蘭珠在滿語裏,是黃金之女的意思。

她是安親王嶽樂的外孫女,父姓郭絡羅氏,嶽樂為努爾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的四子,初封鎮國公,因在戰事上屢有建樹,於順治十四年晉為安親王。安親王一家可算得上是朝中顯貴,愛蘭珠生母早卒,又不在父親身邊,反而是在外祖父安親王嶽樂身邊長大。據說,她頗為受到外祖父的疼愛,當成男孩養大,嶽樂處理政務時,常常亦抱她在膝上。“黃金之女”,這個名字,可能寄托了外祖父對她的所有祝福和期望吧。

“還認得我就好,”她爽朗的笑笑,“原聽說你一直病著,前幾日,貝勒爺往那邊園子裏去,回來說是隔著老遠見你出屋子遛彎,想著你約是身上大好了。這不,今天特尋了個由頭,打發人去請你。”

她是典型的滿人生相,眉目開闊,鼻方口正,麵色紅潤,自有一股大氣從容。

她見我並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她,倒也不著惱。複又笑起來,“嗬嗬,妹妹隻管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不如你,長得似仙子一般,引得各路英雄牽腸掛肚。”

她的笑聲毫無顧忌,琅琅而出,嚶嚶繞梁,久久不散。

“笑什麽呢?”門外傳來一個同樣愉悅的男音。片刻,那個聲音的主人,出現在我們麵前。

但見他,頎長俊美,溢出成熟男人的魅力,雨後天青色緞底的四角便袍,腰間束帶上嵌著三塊同色碧玉,兩側兩條飾帶掛著玉環自然垂下。彎彎的眉、笑眯的眼,周身帶著一團和煦而來。那眉眼,怎麽看,都是在笑,好似冬日裏溫暖的陽光,可以化開世間一切寒冰。那笑,會讓你禁不住,一直去看,一直去看。隻是可惜,他臉上帶著些許病容,身上帶著久病的消瘦。

“貝勒爺吉祥!”屋內仆從紛紛行禮。

哦。原來他就是八阿哥胤禩。我大約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朝臣和皇阿哥能夠凝聚在他身邊。那長相,不是帥不帥、英俊不英俊的問題,他擱在哪裏,都是萬人迷的角色。

心裏忽而萬分憐憫他的遭遇,此刻的他,已經在六年前經曆了喪母之痛,四年前又因向康熙敬獻的海冬青奄奄一息莫名得咎,甚至於被停去俸祿銀米,隨後,終於病倒,長達兩年。這一切的打擊,都來自於本應當最親近的人,自己的父兄。

他真的是如此可惡的人嗎?需要被如此折磨。我不願意去相信。也許,一切都隻是來自於那最高處的嫉恨。

愛蘭珠並不上去請安,仍舊坐著不動,很是隨意,“貝勒爺有事嗎?”

“適才活動了活動,出了些些汗,想回屋來換件衣裳。”八阿哥自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下,卷著放下的箭袖。

“今兒對不住了,映荷妹妹在這,貝勒爺自往別的屋裏,找奴才們換衣裳吧。”愛蘭珠從下人們手裏接過端來的茶水,先放到我跟前,自顧自說著話,絲毫沒有要去給八阿哥換衣服的意思。

“行,映荷坐吧!用了膳再走,今兒有南邊來的土貨。”他果真站起來,往裏間大立櫃裏自己找衣服去了。

他也叫我“映荷”,他們不都應該叫我“四嫂”嗎?怎麽直呼我的名諱,我心裏直犯嘀咕。看來年映荷跟他們關係果然是很近的。

“原就是要吃了飯去的!”愛蘭珠朝裏間玩笑的大聲道。

八阿哥一點都不動氣,找著衣服,複又往門外走,邊走邊道,“十四弟捎來的東西可別忘了。一會九弟也來,吃飯了叫我們一聲。”說著自去了。

看樣子,愛蘭珠夫婦日常就是同住在這屋裏。與雍正府裏,大為不同。我們都是自住自的,弘曆的母親也是居於配殿,而不住在主殿內,我是更不用說了,根本就是住在離主殿最遠的東北角的屋子裏。至於嫡福晉,聽說,自打有了園子,根本沒有來過幾次。

更何況,在獅子園裏,絕沒有姬妾,敢與雍正這般說話。

八阿哥與愛蘭珠,更像一對現代的夫婦。

我似乎可以從他們平平常常的對話裏感受到他們間的那種恩愛,那種誰也少不了誰的平等的感情。愛蘭珠不是八阿哥的附屬品,而是他的真正的配偶。

後世多有傳聞,稱八福晉潑辣愛妒,八阿哥因需依靠福晉外家,忌怕福晉而致姬妾稀少,子嗣不旺。看來,隻是那些後人以自己陰暗的心理度測這對神仙眷侶罷了。

“哎,想什麽呢?跟魂出了竅似得。”愛蘭珠手裏捧著個紙盒從後間出來,唬得我一跳。

“沒想什麽!隻是在豔羨眼前這對神仙眷侶!”我打趣她。因她沒有一點架子,渾然露出天性,我也自然放下戒備來。

“給,這是你的神仙眷侶遙遙的從京城裏捎來的。”她把紙盒塞到我手裏。

打開盒子,看見一個一個小小的白色蠟球,嵌在一個個預先備好的球洞裏,聞著有股藥材的味,“什麽呀?”

“老十四說是什麽京城同仁堂的秘製丸藥,像是什麽難有的稀罕物件,瞧,用法都在盒子裏頭寫著呢,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琢磨吧!”愛蘭珠抖出盒麵夾層裏的一張宣紙,遞給我。

我拿來粗粗一看,果是寫著用藥的說明。

“老十四說了,你身子不好,這次都受了這許多的苦,要看著滋補滋補,……”愛蘭珠取笑的看著我,“拿回去吧,好好吃啊!嗬。”

這已經是我收到的第二件來自十四阿哥的東西了。他跟年映荷,到底是如何的情愫,他身邊應該不缺少女人,卻要遠遠的關愛著一個已經屬於別人的人;她得以受聖恩,指嫁親王為側妃,榮華富貴近在眼前,卻偏偏不改初衷,為伊消得人憔悴。他們之間可有過海誓山盟?可有過天地為媒?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我真心為這對現實中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扼腕歎息……

愛蘭珠拉過我的手,輕輕拍拍手背,什麽也沒有說。可一切的安慰、憐憫、理解都盡在這輕輕的幾拍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