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21章

第22章

才跪了片刻,隱隱聽見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花盆底鞋踩在石階上的聲音。抬頭去看。愛蘭珠半跑半走的打南邊來,身後跟著侍女白哥。

她見我跪在水邊,眼裏陣陣驚怒。幾乎是急奔著來到我跟前。

“老四怎麽那麽狠的心?!這深秋裏的,讓你跪在風裏。”她邊罵邊蹲下身來看我。

我心下裏疑惑。她怎麽會知道是四阿哥要我罰跪。但轉眼想想,在這個園子裏,除了他,卻也無人敢如此對我了。

愛蘭珠見我低頭不語,問道,“老十四來過了?叫老四看見了?”

“你……”我想問她是怎麽會知道的,還有,為什麽四阿哥才走,她便趕來了。

還沒等我的話出口,她便開口說,“前麵喝著茶呢,看著老十和老十四一道出的,不到一會,十弟一個人溜達回來了。我估摸著,就是十四弟來尋你了。心裏剛剛納悶呢,你住哪,連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就看著老四一臉鐵青往後頭來。我道是不好,忙忙的跟著來。果是不好。”

我說道,“你走吧!我跪著,你在這裏也無益。白白摻和進來,引得王爺和貝勒爺尷尬。”

愛蘭珠欲要拉我起來,罵道,“你且起來!那石地上多涼,況又是臨著水的,濕氣侵了身子可不好。我去給你求情!”

我仍舊跪著,輕輕撫開她的手,道,“四阿哥不讓我起,我便隻有跪著。你去求情不合適!”

她隻是蹲著不走,有些淚汪汪的,問我,“老四怎麽會那麽注意你和十四弟?以前從不見他起疑?”

我苦笑著搖搖頭,這個事情要怪就隻有怪,已經尋了短見的年映荷自己,若不是她跟四阿哥爭吵,一時激怒,道出實情,估計四阿哥現今還蒙在鼓裏呢。

愛蘭珠卻憋不住了,追問,“你倒是說話呀!怎麽回事?”

我繼續苦笑著,說,“我尋死前曾與他爭吵,激怒之下自己說出。”

愛蘭珠驚懼得愣在那,纖手捂著合不上的嘴。

我示意白哥扶她起來,說道,“你快走吧!不要摻和這個事,讓貝勒爺難做人!快上前頭赴宴去吧!”

白哥費勁地攙起愛蘭珠,半扶半拽的推著她往前邊去。隻見愛蘭珠一步三回頭,悲涼的看我一人跪在冰冷的地上,欲哭卻強忍著。

就這樣,待到愛蘭珠的身影完全朦朧到看不到。我才複又低下頭來看著石地。

季節已是深秋,大地的溫度早已經褪得差不多了。水邊的石地上冰涼涼的。秋風帶著早落的黃葉片片飄零,落在我的袍擺上,肩頭上。就那麽一個人寂靜的跪著,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可能是冰涼的地帶走了我身上的躁動。心也一點點沉靜下來。

我腦中不停浮現著十四阿哥的影子,還有他眼裏冷峻的笑意。默然清醒了過來,可能一切都隻是巧合,十四阿哥恰好用荷花形容了我的笑靨,他愛的是他的年映荷。而我,隻是餘星辰。我隻是借用了他心上人的身軀罷了。

他不會,也不可能是成雨。不會有那麽多人,隔著三百年而來。即使,十四阿哥便是成雨的前世,也不過是前世罷了。就好似四阿哥與成雨如此相像,但他們,內在卻無半分相似。

我默默的對自己說:餘星辰,你真的好傻。你以為自己可能在三百年前找到自己已經失去的愛人嗎?!你在癡夢些什麽?你在這裏,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混吃等死而已!

是的。這裏的一切跟我沒有關係,我隻是一個局外人。在一個生命結束的同時,意外獲得了另一個生的機會。我不會,真正是四阿哥的側福晉,一如我永遠也不會是十四阿哥魂牽夢繞的愛人。

心裏不停說服自己,然而卻仍抵不過心底最深處的陣陣翻滾。我閉上眼睛,感受秋風的寒意。希望那風可以讓我終能清醒。

“福晉,福晉。”

我慢慢睜眼,看見四阿哥的近侍張起麟正躬身立在我側前方。

他見我睜了眼,方道,“王爺讓您起來,回屋去。”

他說著,來扶我的手肘。想把我從地上攙扶起來。

跪得有些久了。整個下半身是麻的。我踉踉蹌蹌站起來,去撣下擺上的灰。張起麟趕緊幫著去撣,並順手抻了抻我跪皺了的袍角,隨即側身恭請我回院。

我不緊不慢走著,完全不理會張起麟有些著急的表情。待進了自己的屋才發現,四阿哥已站在書桌後,正在寫著字。春妮局促的侍立屋角,卻不見凝雪。

“王爺吉祥。”我走上前去給他行禮。心裏有些討厭他,卻暗暗也明白,站在他的立場,可以說,他完全沒有做錯什麽。

他不應聲,仍篤定的寫著字。待一張寫畢,方抬眼看我。說道,“家裏那麽些客在。雖說你此處僻靜,可罰跪終也不妥。”

我低頭站著,默不作聲。

他踱著步子,走到我跟前。有些打趣的道,“改罰你練字。”

“啊?!”我一下沒有憋住。偶裏格神哎,那是對付他兒子的辦法,今兒倒好,拿來對付我了。當我是六歲的小孩啊?

他取過書桌上剛才寫得了的一紙字帖。抖到我麵前,說,“以此為貼,臨摹五百遍。”

我心想,上次罰弘晝寫“兄友弟恭”也是五百遍,加起來,不過就是兩千個字,也還好。邊盤算著,邊雙手接了字帖。定睛一看,可不得了,字帖上書著:

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一二三,四五六七,……,二十五,二十五個字,二十五乘五百,一萬兩千五百字。

“親娘咧,殺了我吧!”我大呼出聲。

“噗嗤……”屋裏站著的張起麟和春妮沒有防備,一下笑出了聲來。

四阿哥隻輕咳了一聲,臉上帶著些許笑意,說,“五百遍,一遍也不能少。寫得不好的不算!”

這個實在是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我不得不據理力爭一下,“為什麽上次天申犯錯,隻罰寫四字的帖子。我卻要寫那麽些勞什子?!”

四阿哥斜瞅著我,答道,“天申是孩子,你卻是孩子的額娘。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報應啊!上回教訓弘時,我罵的就是這句,現在倒好,應在我自己身上了。但心下還是不甘,拿著字帖,想尋出個錯處來。仔細一瞧,有了,這個是董其昌的草書。

“您這個是董其昌的字。我怎麽臨啊?!不會。”話說出口,我自己覺得,這個理由還是很充分的。因為我連楷書都還寫不好。他知道的。

這次好像很奏效,他認真的看向我,並沒有馬上回答。旋即,答道,“居然能知道是董其昌的字,怎麽會不會寫?”

那有什麽好奇怪的啊?!英語閱讀好的,寫作未必好,聽力好的,口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這個狡辯的借口,估計他不懂。嘿,也有我會他不會的東西。有些個得意。

我心裏那麽想著,嘴上卻隻得說,“看的懂是一回事,能寫好卻是另一回事了。您要是不想看五百張鬼畫符,就別讓我臨這個字。”

他冷笑一聲,一手背於身後,走回書桌後麵,複又換紙持筆寫了一幅給我。

我也跟上前去看。這回寫的是楷書。

“這個可是趙孟頫的楷書。你可寫得?你那什麽錢財多,寫得,可頗有其風。嗯?”他指著字問我。

“好吧!那就這個吧。”我泄氣的回道。盤算著,反正他也沒有規定時限。我寫一年是寫,寫十年也是寫。他死前,我交齊就行。這老家夥,死在雍正十三年。我有十八年時間可以慢慢寫呢。

“限時一月!”他扔下四個字,大步流星出院門,去了。

“哎……哎……”我叫道。唉,又一個如意算盤落空了。冤家呀——

沒法子,既是規定了時限,便要趕緊快快寫來。就我那個毛筆字水平,五百幅,還不知道啥時候可以完工呢。

春妮很是知趣,小步緊走過來給我磨墨。嘴裏卻什麽都不說。

我下意識去拿四阿哥剛才使過的那支中楷,手還未及,心裏卻氣不打一處來。扯出絲絹,包住筆杆,撩起手就往門外擲出筆去。那筆,劃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重重的落在門外的地上,彈了幾彈,筆毛歪歪散散的躺在地下。

春妮忍不住笑,問道,“福晉這是幹嘛?好端端的,跟筆過不去。”

我憤憤道,“臭人用過的筆,臭了!不要了!哼!”

春妮越發忍不住,幹脆笑出聲來,“嗬嗬,福晉還是快些練字吧!五百幅呢,可不是玩的!”

我重新打筆架上取下一支中楷來。鋪紙練字:

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開始時,嘴裏還跟四阿哥抬著杠,“他的字很好嗎?不害臊!要我臨摹他的字。他居然以為自己可以寫字帖。切!”

春妮笑笑的陪著,答道,“福晉可是自己誇過呢,王爺的字,竟比黃庭堅都好。”

我微嗔的瞟了一眼春妮,狡辯道,“我說比黃庭堅的好,沒說比趙孟頫的好!”

臨了幾張像樣的。漸漸的,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有一筆好字。無論是橫折豎勾,竟卻挑不出一絲毛病來,很少有人寫字,可以那麽麵麵俱到的。我雖寫的不好,可門道,還是很懂一些的。

都說字若其人,他的為人是不是也像這字一般,麵麵俱到,處處算計。怪不得,轟轟烈烈一場九龍奪嫡,贏家居然會是他了。

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一幅,又一幅……不知不覺間,心中妄動竟隨著筆尖的流動停歇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