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35章

第36章

席間,我因想著適才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一直說著話,我一不作答,想來也是不好,於是與惠心沒話找話,笑談幾句。

十三阿哥忽然借機問道,“剛才說到閩浙總督滿保時,瞥著四嫂一陣神情呆滯,難道是在家時,曾聽令兄說起過此人?”

我抬眼狠狠瞪了過去,心想,你個十三阿哥,有完沒完。可嘴上卻不好說出心中思慮,於是,隻得拿四阿哥開涮,淡淡道,“我隻是想著,這閩浙總督,與我父兄相同,也是二品大員。王爺托戴大人送禮物給他的內眷。該不是又要娶人家的小女兒做側福晉了吧?”

四阿哥正吃得開懷,冷不丁被我一尋由頭,立刻愣住,被嗆得不輕。捂著嘴一陣暴咳。我忙側身給他拍背。他好不容易喘順了氣,搖頭道,“十三弟找尋你,你自回擊他去。卻來牽扯我幹嘛?難道有個二品大員,我就去娶人家家裏的小女兒?再說了,難道,凡二品大員,家中就有可嫁我的小女兒?我娶回一個來,就已消受不起,若是再迎回一個,我這日子,還過是不過?!”

十三阿哥早在一邊大笑起來。惠心也笑捂著嘴,拿絲絹一個勁蒙在口前,彷佛隻要一放開,嘴裏的飯食就會奪路而出。

我隻覺著臉上火燙,瞅著四阿哥欲要發作,心想著,他配合我一下也就完了,偏偏幫著他兄弟調笑我,於是擱下筷子,肅容道,“王爺自去娶來。好歹園子大的很,找個杏花塢、牡丹塢,擱著就成。又有什麽可消受不起的?!”

惠心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口,嘴裏的飯食全都噴在了絲絹上。笑著向我道,“四哥快些陪不是吧!要不,唯恐是新福晉不曾進門,四嫂今兒飯桌上就要翻了臉。”

十三阿哥也是婦唱夫隨,舉手起誓,“四嫂莫要著惱,兄弟我擔保,滿保家中未有待嫁的小女兒。”說完,他也憋不住了,一個勁的隻是笑。

四阿哥也跟著起哄,盯著我,一本正經道,“真沒有——”

我想著,那兩兄弟不過都是陪著我演戲,難道當真的不知道,我是拿四阿哥開涮借機過關。麵上卻仍陪著他們演著。假意消了氣,撿起桌上的筷子,接著吃飯。

桌上恐怕隻有惠心一人是蒙在鼓裏,笑的真心實意。

吃了飯,十三阿哥略坐,又與四阿哥聊了一會,便帶著惠心往前院去了。

我叫著寶兒,剛想要打發四阿哥回屋歇中覺,隻見外邊春妮帶著個人進來,向我行禮後,道,“福晉,三老爺家的夫人,打四川進京給老太爺賀壽來了,打發了人來,接福晉家去住幾天。”

嫂子回來了,我心底裏一高興,可想著四阿哥也不定允我回去呢,於是轉身看向他。

他自往我的臥房走去,說道,“去吧。這會外頭雨停了,想是晚間還要下的,乘著雨空子,你趕緊回去。別淋了雨。”說著,招手示意寶兒進去伺候他寬衣睡覺。

這桃花塢裏有特給他備的睡房,他往常都睡自己的屋,偏偏今日裏,要睡我的床。不去管他,我吩咐了春妮收拾東西,叫小丫頭讓角門外套車,跟著嫂子遣來的人回家去了。

說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回娘家。馬車從城外的圓明園一路飛馳,個把時辰才進了城,往東往南又行了半日,方進一街。我透過馬車的菱紗窗子向外張望,見街北蹲著兩隻石獅子,開著三間銅釘大門,門前列著十來個錦衣華冠的小廝。正門未開,隻有兩邊兩扇角門有人進進出出。

馬車停穩在大門前,後麵車上的春妮和嬤嬤跳下車來,春妮上前,向門口的管事說了幾句什麽。隻見那管事,原本實是坐著的,聽得了春妮的話,連忙站起來,嚷嚷那十來個小廝,忙忙開了正門。又有人飛奔向府裏去報信。

待門開足了,春妮才來挑車簾子,放腳凳,引我下車。我的鞋底剛踏上腳凳,還未踩到地上,便見府裏快跑出兩個丫頭,上前來攙扶。我扶了春妮的手,進了大門,又進了二門,左轉穿過一扇垂花門,見北邊向南蓋著一起五間的正堂。廊下坐著五六個遍體綾羅的大丫頭,一見是我,連忙都笑著站起來,爭著往堂上回話,“姑奶奶回來了。”

我方進了廳堂,隻見幾個丫頭攙著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迎上來。我猜想,這個就是映荷的父親,年遐齡了。

我方要行禮,隻見他卻先我而拜。連忙拉起來,說道,“受不起,受不起啊!”心裏想著,他看來也該快八十了,況也算是我的父親,要他拜我,隻恐折了壽數。

一邊一個大約五十出頭的老母,也跟著要拜,口中說道,“姑奶奶上配的是本旗門主,我等都是門下奴才,原該要拜姑奶奶的。”

我看著,大約知道,她就是凝雪嘴裏的太夫人。她原是年遐齡的小妾,因原配夫人去年亡故,被扶正做了女主。

又一撇頭,見著嫂子站在太夫人身側,也跟著行禮請安。忙過去拉了起來。

一時間,兩廂裏客套了幾句。年遐齡年紀大了,與小女兒久不見麵,老淚縱橫,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倦了。太夫人趕緊讓人扶了到後堂去歇息。嫂子便拉著我出來了,往東府裏去。

“去年一別,竟隻收到姑娘兩封信劄,姑娘一向可還好?”嫂子擔心的查看我的氣色,忽而,一笑道,“姑娘竟是胖了,臉上紅撲撲的。比去歲夏天似是康健不少。”

我笑道,“請了一位名醫調理,現吃著他的藥。確是身上好了許多。”

我還欲說,嫂子卻截了我的話,問道,“可是吃的樂二爺的藥?”

我詫異道,“嫂子怎的知道?”

嫂子笑了笑,看看四周除了春妮、嬤嬤及她貼身的一個侍女外並無他人,才道,“去年,老太爺因老爺與孟光祖交接案,嚇得不輕,險些也去見了祖宗。幸好十四爺尋了樂二爺來看,救回一條命來。”

我心想,這個十四阿哥對年家的照顧,還真是麵麵俱到。

跟著嫂子走了一會,進了一層二進院落,嫂子指指正房西間,說道,“這裏便是我的屋子,你三哥哥也不在,姑娘若不嫌棄,晚上就與我一並歇了吧。明日裏老太爺做壽,再往後邊花園裏看戲。”

我點了點頭,應道,“好。”轉念想起了凝雪,聽說她母親病重,故而放她家來,好些天了,也不見她回,便轉頭向嫂子道,“凝雪呢?我想去看看她。”

嫂子忙叫了一邊的小丫頭,道,“去叫凝雪來,說姑奶奶家來了。讓她洗了澡,過來伺候。”

小丫頭掉頭就要跑,被我叫住,“別!聽說她母親不好。還是我去看看她吧。叫了她來,她母親豈不是沒有人照顧?”

嫂子拉著我,蹙眉道,“哪有主子去看奴才的?況她娘病著,屋子裏怕有不幹淨的東西,姑娘去不得。”

我笑道,“哪有那麽些忌諱的?嫂子自叫了人,引我去。”

嫂子見拗不過我,隻好叫了管事的婆子,吩咐道,“你領了姑奶奶上後頭去找吳姑娘。且留心看著,不得出一點岔子。”

婆子應了,側身恭請我跟著她走。

“凝雪跟了我那麽些日子了,我還不知道,原來她姓吳。”我向春妮笑道。

婆子陪笑道,“回姑奶奶的話,吳姑娘的爹是原納蘭夫人的陪房,她娘是這府裏的管事婆子。她家就在府裏後門外邊。”

我問道,“他家是漢人?”

婆子回道,“他家是漢軍旗下包衣出身。原她父親,是受了三老爺給的本錢,在外也做些小生意。家境也是不錯。隻可惜,七八年前遭了無妄官司,雖是保住了命,卻打斷了腿骨。買賣也做不得了。隻靠她娘的月錢過活。先她娘又病了,太夫人想著她是伺候姑奶奶的人,故而不曾停了她娘的月錢。要不,可就過不得了。”

原來凝雪家境如此不濟,她自己從來也不跟我提,我又問那婆子,“凝雪沒有兄弟嗎?”

婆子搖搖頭,歎道,“不過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毛頭,正是能吃的時候,卻掙不來半分銀錢。”

一路說著,卻已出了年府的後門。那管事婆子帶著我,左拐,到一小院牆外,隔著門叫道,“吳姐在嗎?”

隻聽裏麵凝雪迎了出來,回道,“在家呢。是哪位?”

小院門乍一開,但見凝雪穿著一身家常布衣,立在門裏,一臉驚訝看著我。管事婆子笑道,“姑奶奶來看你呢!”

我笑笑看著她,就欲往門裏走。她一把扯住我,慌忙道,“福晉前頭去吧。我這院子裏亂。不是福晉來的地方。”

我隻顧往裏走,說道,“難道我是金子打的不成。怎麽就不是我來的地方。”進了院子,才發現院中地方狹小,但收拾的幹幹淨淨,地上一塵不染。好像還剛剛拿水衝洗過。房子樸素的很,光光的木頭,起著三間瓦房。

隻見一個約摸四十來歲的跛腳男人聞聲出來,一拐一拐,走的頗為吃力。我看著,踱測著就是凝雪的父親了。於是,笑著道好。

他好像認得我,噗通一聲,跪在地下,一味隻是磕頭。我不好去攙他。連忙叫了春妮,過去攙起來。

“你母親呢?”我側頭問凝雪。

凝雪為難的指指東側的瓦房。我抬腿就要進去。凝雪拽住我,搖頭複搖頭。我拍拍她的手,拉著她一起往裏走。

進到屋裏,就見屋頂比我日常住的低了不少,憋悶的很。夯土地,粉牆,家裏擺的家具也還算看得過去。臨窗的炕上,躺著一個瘦弱的女人。我走過去,側坐在炕上,看向斜躺著的病人。

凝雪的母親好像也認識我,忙要起來,被我一把摁住,問道,“您可好些了?是什麽病?請了大夫沒有?”

誰知她吧嗒吧嗒流起眼淚來,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凝雪忙過來,撣幹淨一張硬木椅,拉我坐到椅上,才說,“好了許多了,已經請過了大夫。再吃幾貼藥,就好了。”

管事婆子在一邊一個勁的催道,“姑奶奶看過了,就快些前邊去吧。這不是您待的地方。”

我看看凝雪一家,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心裏想著,我在這裏,他們也不自在,這才站起來,向春妮問道,“身上可有銀子?”

春妮打荷包裏拿出兩個碎銀子,雙手捧給我。

凝雪在一邊直說,“不用不用。”

我塞回碎銀子去,複道,“要銀票!”

春妮連忙從懷裏掏出幾張銀票來,一並遞過來,問,“福晉要哪張?”

我挑了一張一百兩的,拿過來,壓在桌上的水壺下。抬頭向管事婆子說,“走吧。”

凝雪抽了銀票就要還我。我肅容說道,“你若今日不收,明兒就不用回王府了。”

她愣了愣,方才將銀票塞到衣袖裏,送我出來。出了院門,方道,“福晉且回前邊去,我洗了澡,換了衣服便來。”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小院,和穿著布衣的凝雪。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淒苦。衝她點了點頭,由管事婆子引著回年府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