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68章

第69章

西山永安寺,開寺大典。

我身著素色漢裝混在人群中,身後站著亦是一身便袍的四阿哥,一邊興高采烈,恨不能使出輕功草上飛,踩人頭而過的,便是墨雲,而十七阿哥則眉眼俱笑地注視著眼前漢裝紮辮的少女。

目下的開寺大典儀式繁冗,一隊隊高僧身著袈裟,寶相莊嚴,手持法器,環繞而頌。這些儀式我不懂,隻是覺得說不出的肅穆莊重,似乎身心都受到了洗禮。整個人像一尊泥塑,定然立住,不想動彈。

今日來看這個開寺大典,是十七阿哥和墨雲的主意,他倆前幾日來附近燈會遊玩,聽說了永安寺受多位在京富賈捐贈,重修佛寺大殿,定於今日竣工開寺。於是,便按捺不住,一定要來觀看。

本來,我是不允墨雲出門的,尤其還是與十七阿哥一道。然而,無奈,一家之主四阿哥偏偏與我唱反調,默許墨雲的放肆,其實,根本就不能說是默許,大致可以說是明著縱容了。

至於為什麽,我也會那麽不遵守禮數,跟他們一起到了寺廟前,我就更加是無奈至極了。雖然十七阿哥和墨雲都出言邀請四阿哥和我與他們同行,但是,一開始,我是堅決拒絕的。然而,四阿哥低聲的一句,“我們若不去,就是他們兩個獨處而行”,逼得我倏然而起,換裝相隨。

但是,不得不說,今日一遊非常值得。雖說我隻是一個不合格的信徒,完全不懂得佛家莊嚴隆重的儀式,但是,能夠觀看到如此一場大典,還是讓我心生感慨。

“姑媽,給,”墨雲從香燭攤子上請來了香火,遞給四阿哥和我,自己跟在十七阿哥身後樂顛顛地拾階而上,往殿台上大香爐而去。

我尚不及叫住她,便見她已然走到了十幾級台階之上了,隻得回身向四阿哥抱怨,“香火是要自個兒花錢請的。”

他卻是淡淡的,一臉不以為然,“回去把銀子給她,不就結了。”說著,也往石階上去。

我連忙提裙跟上,接著埋怨道,“都怨您,幹嘛答應他們出來湊這個熱鬧?!”

他含笑不語,待上了第一層石台,才說道,“兄弟之間,不好傷了和氣。”

我憤憤然瞪了他一眼,“您不好傷了和氣,就來拿我的侄女做人情?”

話音才落,卻發現他已經在最高一層石階上的大殿前了。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跟上去,在一邊的燈油火苗上點燃了手中的檀香,虔誠地向佛祖祈禱,希望他能夠保佑墨雲找到隻屬於她的幸福,遠離這權欲的漩渦。

進香畢,我才抬頭參閱眼前高聳的殿閣,隻見那碩大的古匾上書三個蒼勁大字:三世佛殿。深秋輕柔的日光灑在大殿頂上的綠色琉璃瓦上,濺起一片耀目的亮點。大殿中央陳年檀木的蓮花座上,一尊香檀木釋迦牟尼像靜溢而臥,栩栩如生。

在這樣一片肅穆之下,讓人不得不斂心靜氣,心生崇敬。我提起裙擺,跨過高高的門檻,在莊嚴的佛像前跪拜頂禮。起身時,恰好看見大殿右側一排木質的櫃台,台後恭敬地站著兩三個小沙彌,一邊的香客,正手持毛筆在功德簿上恭敬地留下自己的名字。

“身上有銀票嗎?”我側頭問四阿哥。

他看了我一眼,從袖中抖出一張褐黃的紙來,遞給我。我一邊在手中攤平四阿哥給我的那張銀票,一邊放輕腳步,走到功德台前,手持銀票的兩角,微笑地把它遞給台後的小沙彌。

“施主請留名。”小沙彌謙恭地挪過功德薄來。

我提筆欲寫,片刻間竟又不知如何寫了,思慮一瞬,放下筆來,說道,“不過就是一個有緣人,不留姓名也可。”說完,便趕緊回身跟上已經從殿後而出的四阿哥。

這座古寺看來頗有來曆,寺中古木林立,寺外花園環繞,幾重殿閣靠山而建,層層而上,五彩琉璃,高簷鬥拱,輝煌無比。

十七阿哥和墨雲此刻早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任憑我在人群中怎麽張望,都尋不到那兩人的蹤跡。於是,便隻能跟著四阿哥,漫無目的地往寺後山頂慢步而行。

本已是深秋了,城外又風大,一陣蕭瑟的冷風吹來,兜起我身上的羽緞披風,吹得它鼓鼓的,謔謔出聲。四阿哥忙轉過來緊了緊我脖子上的絲絛,又豎了豎披風上滾毛的立領。

一邊一個慈祥沉靜如古寺鍾聲般帶著共鳴的聲音朗朗而來,“女菩薩可是方才捐資的有緣人?”

那聲音霍然而起,但因實在是慈祥可親,竟沒有嚇到我,我機敏地撫開四阿哥的手,轉身向來人行了一禮,道,“正是。”

禮已經行了,心下才覺得自己反常,在這皇城之中,需我屈膝一禮的人,數都數得過來,況我日常是沒有行禮的習慣的,可目下,對過不過是一個出家人,我居然不自覺地向他一福。

行罷禮,我才抬頭看清來人,瑟瑟寒風中,一位鶴須老者巍然而立,身上洗退了色的紅色袈裟卻配著一枚碧玉搭扣,香色的僧袍被大風吹起,露出腳上半舊半新的僧鞋。

他眼中清澈透亮,卻又好像深邃無底,仿佛什麽都可以一覽無遺,卻又什麽都看不見。但,那雙眼是溫熱的,親切的。他的容顏一如他的聲音般莊嚴而慈祥,他很高,中等身材,仿若一座會動的佛像。

此刻,他正謙卑地給我還禮。

我心裏想著,方才不過捐助了區區五十兩白銀,這寺廟修築得如此壯美不凡,寺中和尚都應當是見過世麵的,五十兩,不過是個極小的數目,不至於如此高僧親自道謝,忙又一福問道,“大師,不知有何指教?”

高僧不言不語,緩步走近,持手一拜,道,“女菩薩向大殿沙彌說,自己是有緣人。幸而老衲來見,否則,當真錯過了有緣人。女菩薩,一念執著,竟遠行至此,尋到要尋之人了嗎”

我心中凜然,一個欠身,“弟子不過是從郊外家裏園中而來,不算遠行。”

“非也……”說著,他抬起右手,指天伸出三根手指,臉上一如剛才的慈祥,“這還不遠嗎?”

四阿哥不解地看著我和那高僧,我卻無暇去顧及他,隻是牢牢盯著那僧人伸出的三根手指,難道,他知道我的元神是從三百年後來的嗎。

“人生百年一輪回,別後黃泉萬事空。女菩薩執著一念,情深處,相約世世生生。可尋到了你緣定三生之人?”

“他在何處?”我不由自主地問道。

那和尚卻是答非所問,“情深隻能定三世,三世別後難相逢,眾裏尋他千百度,脫去肉身識元神。”

與成雨的癡戀,我早已放下,但經老和尚這一說,我又有些雲裏霧裏,難道我的元神跨越百年,竟然真的是為了來尋找緣定永世的愛人。

“請大師指點。”

“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曇花一現為韋馱,此番情緣哪有錯?”老和尚悠然頌道,頌閉,向四阿哥一個起手,道,“雖為至尊慈念存,莫受來世因果報。”說罷,飄然而回,口中吟道,“奈何橋,路遙迢,一步三裏任逍遙;忘川河,千年舍,人麵不識徒奈何。”

我定定然望著老和尚離去的背影,他身上的僧袍隨著他的身形一晃一擺,不久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說不出的脫塵出俗。

“他說的什麽?你可懂?”四阿哥問我道。

我悵然,木木地搖了搖頭,“不懂。”想了想,覺得四阿哥應該比我明白,遂又問道,“可他說的那四句詩文,不是您提在畫卷上的嗎?”

“那是《高僧傳》中的,又不是我做的。”

“右邊點,右邊點,再左邊一點,哎,哎,對了,別動啊。有了有了……”不遠處,墨雲調皮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壞了,”我一下被拉回了現實,無暇再去想剛才老和尚的偈語,心下擔心墨雲又在招惹什麽是非。

循聲找去,果見墨雲正騎在十七阿哥的背上,兩個人開懷地笑著,正在一顆銀杏樹上摘著果子。

及笄年華的俏麗少女,梳著漢家的環髻小辮,墨綠的羽緞小襖,腳上蹬著綠緞軟底鞋,那歡快的笑,撒出片片銀鈴般的曼妙音樂。在下麵背負她的英朗青年,正跟著她歡聲笑語,盡力抬高她的身體,讓她去夠樹上的果實,青年的笑如此輕鬆自在,仿若背負的是一個仙女一般。我卻不得不去打斷這如仙境般的和諧美好。

“墨雲,”我喝道,“還不下來?!”

墨雲聽到我的聲音,卻似沒有聽到一樣,還盡情地撒著歡,笑著向我身旁的四阿哥揮手,“姑父,你看,我摘的銀杏果子。看……”

我橫著一手肘朝四阿哥過去,換來他一聲悶哼,“快讓她給我下來!”

四阿哥倒好像什麽都未曾發生,笑著走近去,柔聲道,“小心別摔著。”

十七阿哥見我們走進了,才放下背上的墨雲,笑著看她半跳半跑地把手裏的果子拿給我們看,那眼睛裏麵盡是化不開的愛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