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83章

第84章

別過了愛蘭珠,凝雪扶著我從東角門回轉,在花園子回廊裏慢步而行,暖風吹在臉上,有些讓人熏熏然。走了幾步,打一個小院門前經過,那原是府裏下人們住的地方,可今日院門不同以往的開著,裏邊幾個仆婦趁著好太陽正在灑掃,透過開著的院門望進去,見正間一層的一間屋子大開著屋門,可屋裏卻無衣物被褥,顯然無人居住。

我指了指那屋子問道,“那麽好的屋子怎麽沒有人住?”

凝雪掃了一眼,複又低下頭仔細看著地下,口中低聲答道,“那原是春妮的屋子。”

“哦,”我輕聲一應,默然又走了一會,忍不住又問道,“她現在可好?”

“她現下住在西府北麵的下廚房,專給府裏奴才們做飯食,吃的住的當然不能和從前比,奴才常抽空去看她,倒是看她快活得很。”凝雪答道。

我不再說話,隻是由著凝雪扶著我緩步向著墨雲的屋子走去。才剛走至離屋子十步的地方,便聽到那屋裏一陣的乒乒乓乓,其中夾雜著墨雲的哭喊聲,丫頭的勸解聲。

我趕了兩步走近去,方到門前,便見年富緊跳著打屋子裏逃出來,腰身利落的一躲,剛好躲過身後砸來的一隻漁船根雕。

“嘿嘿,姑媽,”年富一臉尷尬得衝我嘻嘻一笑,連忙捋了捋袍子站正了說道,“姑媽先別進去了,免得墨雲衝撞了您。”

我探頭向屋裏望了望,隔著簾子也看不真切,隻得點了點頭,應道,“也好。”

年富陪笑說道,“雲丫頭不懂事,一會她鬧完了,侄兒便直接帶了她回去了,省的在這給姑媽添堵。”

“嗯。”我又點了點頭,“也好。”

說罷,便扶了凝雪的手往自己的小樓去,走了幾步,忽然又收住步子,向凝雪道,“帶我去看看春妮吧。”

“福晉,春妮住西府。”凝雪也未拒絕,隻低著頭淡然提醒道。

我堅持道,“不打緊,帶我過去。”

“是。”

王府不比圓明園,不過就是那麽點地方,不過幾步之遙便穿過了遊廊,再過了西側遊廊上的園門,穿過去便是西府了。凝雪領著我沿牆角走了一會,東彎西拐地繞進一個小穿廊,又走了一會,才到了一個小院門前,院門很窄很矮,雖是雙扉卻僅能容一人通過。

那木扉半開半閉,凝雪小心翼翼地扶著我走近,我慢慢看清了院子裏的景物,幾間半舊的磚瓦房夾著一塊不大的空地,院子一角有一個井台,井台邊種著顆桂花樹。

桂花樹下膚色黝黑、身形魁梧的察哈林,正坐在一張極小的木板凳上俯身低頭,一絲不苟地洗著一木盆的粗瓷碗碟,他時不時抬起頭來看一眼簷下專心致誌繡著花的春妮。

我在心裏深深地歎息,雖然貧苦,可他們卻甘於貧苦,甚至還甘之若飴。春妮早已沒了半年前燦若桃花般的樣貌,而察哈林也絕不會有九阿哥的地位和財勢,可他們卻比無數的皇子福晉都要幸福。

凝雪欲要通報,我拽了拽她,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頭提步悄悄離開,不想打破那小院裏的一派寧靜祥和。

待走遠了幾步,我方才輕聲問凝雪,“凝雪,你知道什麽是幸福嗎?”

“奴才不知道。”凝雪仍是低頭小心看著地下。

我又問,“你可看過《西遊記》沒有?”

“奴才不曾看過,可聽茶樓裏的說書的說過。”

我悠然說道,“幸福便是那如來神掌。”

“如來神掌?”凝雪停下了腳步,不解地問道。

我微一頷首,也停下腳步與她對立在回園子的遊廊前,“其實可能它一直都在,隻是你沒有發現,很多人就像是孫悟空,翻著筋鬥雲飛過十萬八千裏,自以為已經到了天的盡頭,仍是沒有能夠找到它,可其實,它一直都在那裏。什麽時候能意識到它就是腳下,其實就幸福了。”

凝雪想了想,答道,“有道理,就像這官場,就像這府裏,各人都在爭,爭各種東西,以為那樣能快活,可到頭來怎麽都不快活。其實,他們不明白,快活是要自己去體會的。”

“那你呢?你自己又明不明白,它一直就在那裏,從來不曾離開?”不知何時,四阿哥卻已站在了不遠處,他一手習慣的拈著拇指上的黃玉扳指,另一手背於身後,整個人立在一片豔陽之下。

我忙轉過身子,扶著凝雪的胳膊快步走入近在咫尺的園門,仿佛隻要跨過了那道門檻,就可以永遠躲開身後的紛紛擾擾。

“你能明白嗎?”他又問道。

我立住腳步沉吟片刻,淡淡道,“我不願意明白!”強忍住回頭看他的衝動,提步匆匆往自己的小樓而去。

鶯歌燕舞的季節再一次到來,園子裏的景致越發的燦爛多嬌,康熙又帶著他的眾皇子北行熱河,進行一年一度的塞外圍獵。八阿哥依例同行,愛蘭珠本不欲前往,想留下來陪我,可被我左趕右趕的,帶著一肚子的不放心,還是啟行了。

她臨別前竟特地下帖子給惠心,請她到府裏小聚,再三央告惠心照顧八月將要臨產的我。於是,雖離著八月還有四個來月,惠心便撇下了府裏的一眾事務和十三阿哥,專心來陪我小住。

惠心的古箏彈得是爐火純青,因而我們常常會合湊一曲《夕陽簫鼓》,此曲乃是傳世之作,後世亦稱——《春江花月夜》。

該曲雅致優美,意境悠長,更呈現出一片盛世景象。曲子正湊到緊要處,忽而卻聽門外起了爭執聲,我壓住銀弦,又示意惠心也停下,站起來身來,往外邊走去。

“你們讓我進去,讓我進去……”隻見竟是春妮與幾個仆婦扭打在一起,“福晉……福晉……”春妮一個人怎的會是她們的對手,但還是竭盡全力掙紮著,想要進來。

“放開她。”我說道。

仆婦們這才住了手,一個個滿麵驚懼,十分的不願意但卻又不好不放。

“春姑娘,你原本也是有臉麵的丫頭,應該懂得規矩,福晉身子重,有些事兒不宜回稟。”一個管事的婆子搶白道。

春妮不理她,雙眼隻是直勾勾盯著我,煞那間已是滿臉是淚,半爬著過來,邊爬邊哽咽道,“福晉……福晉……雲姑娘……雲姑娘她……”

耳邊一陣轟鳴,腳下一軟,險些跌倒,我抑製住顫抖的聲音問道,“說,墨雲怎麽啦?”

春妮捂嘴嚎哭道,“雲姑娘沒了!府裏都瞞著您,她明日便要入殮,若您不去,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你說什麽?”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應該說是不敢相信,那個活蹦亂跳的墨雲,冬日裏在冰麵上嬉戲的墨雲,那個扭著身子跟我要碧璽絡子的墨雲,她嬌豔地就像是一朵寶石雕成的花朵,似是永遠不會凋謝,那個墨雲,她——死了?

“雲姑娘沒了!”春妮哭聲穿透我的耳膜直達心尖,我蹣跚著往角門的方向而去,但腳上就像灌了沉鉛,仿佛每邁出一步都要讓我使出全身的氣力,身子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人刹那栽入無底的黑暗。

待再恢複神智時,我已被安置在雲溪堂的大**,傍晚斜陽的餘暉撒進屋裏,投射在窗前高大孤寂的身影上,我模糊中看了眼他的背影,強支著坐起來。

“映荷,你可嚇死我們了。”惠心側坐在床邊,見我醒了,忙起身幫我靠好,又看了眼窗前的四阿哥。

他也不回身,聲音冷若冰霜,“我早就勸過你,兩情相悅,何樂而不為?你偏不聽,還要亂點鴛鴦譜,現在呢?搞得天人永隔,百年佳話成百年遺恨,你踏實了吧?徹底踏實了吧?”

我一瞥中掃見春妮跪在床前,強抑住心痛問她,“雲姑娘怎麽沒的?”

春妮抬起已經哭腫了的臉來,淚眼婆娑,嘴角不停地打著顫,說道,“雲姑娘不願出嫁,吞了金子,自盡了……”說著又忍不住嚎哭起來。

我的眼淚也汩汩而下,死死地抓住一邊的惠心,萬般悔恨道,“竟是我逼死了墨雲!我逼死了她!”

惠心擁我在懷裏,輕拍著我的背,安慰我道,“這都是命,都是命……”

我五內俱焚,哭著向惠心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她是真心喜歡十七阿哥,我隻道她小小年紀便是要強,一心想要指婚給宗室阿哥,我真的是為了她好!我不知道……”

惠心強擁住拚命掙脫的我,說道,“是那丫頭太過倔強,不怨你!不怨你!”

我強推開她,掙紮著下地,吩咐道,“來人,備車,我要去看墨雲,我要去見她最後一麵。”

惠心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解勸道,“映荷,你身子都六個月了,那種地方不吉利,去不得!心到就行了,墨雲會明白的。”

“不,我要去!”我倔強地嚷道,“我一定要去。”

四阿哥淡淡吩咐道,“讓角門上備車,送福晉去。”

因是王爺親自吩咐,奴才們皆是不敢怠慢,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備好了馬車,連著一對侍衛,一行人趕著城門未關,急急往年府而去。

雖說是我自己一再堅持著要見墨雲最後一麵,可真的當她冰涼的身體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盡然連仔細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墨雲孤零零的一個人躺著,年羹堯不在,嫂子也不在,連年富都不在,她是未嫁的姑娘,夜裏為她守靈的,隻有一個原來伺候她的丫頭。知道我去了,年府的人才漸漸聚攏到靈堂前。

“雲姑娘什麽時候沒的?”我含淚問著守靈的丫頭。

“回福晉,是昨日晚半晌奴才發現的。”丫頭早已泣不成聲。

我終於鼓起勇氣仔細打量墨雲,她穿著墨綠的竹節緞底旗裝,發髻梳得紋絲不亂,發髻上還綴著那支她最喜歡的碧璽絡子。

我伸出手來捋了捋那絡子,心中越發的悔恨,終於壓不住自己的悲傷,慟哭出聲,“墨雲啊,姑媽對不起你!是我逼死了你!”

守靈的丫頭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我,低聲在我耳邊說道,“福晉,姑娘昨兒早起說,若有機緣,讓奴才給您帶句話:王爺心裏有您,您別怕苦,緊緊相隨。姑娘為了十七爺,連命都豁得出去,您難道還不如她?”

我心中愈發的悲痛,心頭上仿佛有一簇針在紮著,不疾不徐,一下,一下,慢慢的狠狠的深深的,刺入我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