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87章

第88章

八月匆匆而過,可胤禛還是沒有要回京的消息,天氣一天天涼快起來,直到九月頭上,熱河才傳來消息,說聖駕將於九月末動身回鸞。

轉眼便到了九月二十,因是大夫吩咐我為休養生息,每日需睡子午覺,也就是每日中午午時和夜裏子時必要好好安歇,因而雖是天氣大涼,我還是保持著午睡的習慣。

乳母到了時辰便抱了福宜出去,我一個人側歪在窗下的軟榻上,粗粗拉了條錦被蓋著,可翻騰了幾下,卻怎麽也睡不著。

春妮坐在對麵的桌邊給福宜繡著肚兜,嘴角掛著絲笑意,幽幽說道,“想著王爺必是要和聖駕一並回轉了吧!到京裏怎麽也得是十月末的光景。”

我又翻了個身,背對著她,沒好氣地說道,“出去出去,我要睡了。”

“行,”春妮笑著起身,伸展了下身體,道,“自己心裏想著吧,還不讓說,還嫌別人家煩,讓出去咱就出去吧!”

我隨手扯過個軟墊砸了過去,罵道,“還不快走?!”春妮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往椅上順手一擱,抿嘴一笑,悠然轉身翩翩而去。

我躲在被窩裏頭,偷偷掰著指頭算了算,十月末,竟還有四十來天,轉瞬又安慰自己,還有四十來天,愛蘭珠便也能回來了,她看見福宜該多高興啊,算著算著才迷迷蒙蒙睡去。

太陽的光線由強到弱,開始時,深深曬進大半個屋子,然後漸漸退卻。待我再睜眼時,那秋日便隻能撒到窗下的榻上了。我整個人沐浴在陽光裏,雖是醒了,可卻懶著不想動彈,隻是側臥不動,半眯著眼,透過窗上的軟煙羅打量著外頭模糊的景色。

一道熟悉的身影疾步而過,停留在屋簷下,“王爺吉祥。”凝雪的請安聲飄進我的耳中。

他回來了?

“福晉……在屋裏?”

“回王爺,福晉在歇中午覺,還未醒呢。”寶兒回道。

“哦。”他低聲應了。窗上的影子動了幾步,像是要離去。

“王爺,”凝雪叫住他,“福晉睡熟了的,您進去看看吧。”

那影子沒有動,停留著,隨即才緩緩轉了個向,躊躇著向門口踱來,“吧唧”一聲,簾子被挑開,他邁著極輕的步子走近來。

過了許久,我才覺著軟榻微微一震,猜想著,他定是坐在了榻側。

心裏猶豫,是回身相迎,還是合目裝睡,是一訴衷腸,還是閉口不言。餘星辰的自尊心一點點的壯大,作起祟來,抗拒著我想要回身的。

我強烈期望著,期望著他如同往常那樣,柔聲喚我,甚至與我拌嘴,可他卻默默坐在榻側沒有出聲。

就那麽僵持著,過了許久,倏然,軟榻又微微一震,他起身了。刹那間,我清醒地意識到,如果此刻錯過,也許今生就再沒有彼此傾心想與的機會,我可能就此永遠失去他。與他相比,我卑微的自尊又算得了什麽。

實不願就此一生錯過,我深吸了一口氣,翻身坐起,迎上他的目光。

他本正欲要離去,見我起身,怔在了那兒,凝視著我,不過片刻,連忙提步離開。

我卻是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抓住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他立著未動,仿若是怕他要逃走,我連忙又伸出另一手,也握了上去。

他終於慢慢回過身來,注視著我,徐徐抬起另一手來,撫上我緊握他的雙手,把我的手深深藏入掌中。兩人相對許久,四目柔柔凝望著彼此,眼裏盡是無限的眷戀。

他坐到榻上,一把把我攬到懷裏,用力摟住。

我的下巴牢牢抵著他的肩膀,抽泣道,“我的夢醒了,它已經醒了。”

他默然無言,隻是緊緊地抱我在懷裏,兩人靜靜相擁,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在心裏無數次咒罵著自己,因為他與成雨酷似的相貌,從一開始,我就刻意提醒著自己,不要被外表所迷惑,反反複複敲打自己,莫將路人當故人。可卻差點就此錯過這真正的隔世愛戀。

春妮說的對,他就是那塊我一直想要卻不敢爭取的月錦緞,因為怕得不到,因為怕別人爭。我固執地守著自己驕傲的自尊,不願意低下自以為高貴的頭顱,就是為了守住那份驕傲,我才會急著想要躲開,不願牽扯太深。

我總是要求別人對我不斷的付出,所以才願意貪婪地享受著十四阿哥無所顧慮的維護和愛戀,自己卻是小心地守著心門,吝嗇到不舍得絲毫的給予。

我自詡清高,不恥於卷入妻妾之爭;自詡淡定,不屑於介入皇子奪儲;自詡公正,不動心利用年氏高位。卻原來一切的一切,不過都是源於我的傲慢與狹隘,而我卻始終給自己戴著聖母的金冠。

心中的自責愈來愈深,擁著他的雙手卻是越扣越緊,安逸地依偎在他寬大的懷抱中,我還是第一次這樣享受他的溫暖。

半晌後,他才柔柔拉開我,勾起手指輕輕拂去我臉上的淚珠。

我道,“都是我不好。春妮說的對,我明明就是喜歡那塊人人想要的月錦緞,偏是怕得不到,故意躲著,弄得傷人傷己。”

他幽黑深沉的雙眸,閃過一絲別樣的神采,又緊緊複緊緊地擁我入懷,說道,“是我不好,我總覺得很多事我不說你也能明白,可卻不知……”

“四哥,”我打斷他的話,忽然想起西山永安寺點化我倆的高僧,問道,“您可還記得永安寺的那位大和尚?”

他恍然大悟,吟道,“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曇花一現為韋馱,此番情緣哪有錯?原來我竟就是那韋馱尊者,曇花卻是為我而開。我,小人之心啦。”

我搖了搖頭,回憶道,“奈何橋,路遙迢,一步三裏任逍遙;忘川河,千年舍,人麵不識徒奈何。”

他驚覺道,“眾裏尋他千百度,脫去肉身識元神。”說著,臉上現出一絲傷感,歎道,“原來大師早已點化我們,隻是你我愚鈍不堪,將來若有機會,我定要重修永安寺,再造大師金身。”

他執起我的手來,撫在臉上,含笑凝視著我,“卻原來是你我情深處相約世世生生。”

我低頭羞怯地一笑,忽然想起一首古詩來,動情吟道,“三生誰更問前因,一念纏綿泣鬼神。緣盡猶尋泉下路,魂歸宛見夢中人。”抬眸細細端詳他的眉眼,重重重複道,“魂歸宛見夢中人。”

他攬過我的腦袋,靠在他的脖頸中,一手緊緊摟了我,“魂歸宛見夢中人。”

“與我緣定三生的是你,我一念之差,竟是認錯了人。”我喃喃道。

“不怪你,若是當年娶你入府,我便能懂得你的好,也不至於四兒早夭,更幾次把你送到鬼門關前。”

我嗔怒地推開他道,“若是當年你就敢稀罕我,我這就翻臉。”說完,自己也覺得可笑,忙掩嘴嘻嘻一笑。

他傾過身子,與我額頭相抵,輕撫我的臉頰,我一抬下巴,快速在他唇上輕輕一吻。他眼波流轉,身子一緊,就勢就要將我壓倒。

“王爺,王爺,”門外的奴才已叫了多聲,見屋裏沒有回應,也不敢貿然進來,隻聽嬤嬤又朗聲回道,“稟王爺福晉,小阿哥來了。”

我連忙推開他,他卻也不動氣,反而笑得甚為開懷,忙回道,“進來吧。”說著正起身子來斜倚在榻側。

門簾子一挑,便見乳母抱著福宜進來,福宜醒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盯著胤禛,他抱過福宜,摟在懷裏逗弄著,“福宜,叫阿瑪,來,叫一個。”

我看他動作甚為生澀,抱著個孩子整個人都僵直著,笑道,“都第幾回做阿瑪啦?連個孩子都不會抱。”

他澀澀一笑,“我不怎麽抱過。”說著,抱過福宜遞到我懷裏,打趣道,“額娘嫌棄阿瑪不會抱了,那就還是額娘抱著吧。”

我笑嗔了他一眼,瞥了眼屋子裏的仆婦,卻見她們早已識趣地退去。

他淺笑幾聲,側坐到榻上,擁我在懷裏,才壞笑道,“額娘阿瑪來抱。”

我抿嘴一笑,整個人倚進他的胸膛,懷裏抱著的福宜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們,一邊把弄著自己的小手,偷偷往嘴裏放。

此刻,我的心被填的滿滿的,絲絲的都是甜味。

康熙五十九年十月末,康熙自熱河回鸞,西北戰報傳來,十四阿哥帶領的大軍,深入藏地,分別於八月十五日、八月二十日、八月二十二日挫敗準部叛軍,八月二十三日攻取拉薩。並於九月十四日順利護送新封達、賴進入拉薩,在拉薩舉行了盛大的坐床儀式,至此,由策旺阿拉布坦所策動的西藏叛亂徹底平定,十四阿哥聲威遠播。

康熙諭令立碑紀念此次重大勝利,並命宗室、輔國公阿蘭布起草禦製碑文,碑文中詳細記載了十四阿哥於西藏戰事所作出的突出貢獻,稱頌他的賢明。

看罷邸報,我輕歎一口氣,緩緩合上,交還給愛蘭珠。愛蘭珠溺愛地緊抱著福宜,瞧瞧眼睛又瞅瞅眉毛,捏捏他的小手小腳,怎麽也愛不夠。

我笑道,“那麽喜歡,幹脆抱回你府裏去吧。”

愛蘭珠一扯嘴角,“那我可真抱走了啊?就怕你家王爺不答應,回頭打上門來。”

我掩嘴甜甜一笑,“那倒是。”

愛蘭珠一瞥堂前平台上閑坐的幾位阿哥,手肘輕一頂我,問道,“哎,老四,晚上來嗎?”

我臉上一燙,瞪眼道,“你,怎麽……”

“行啦,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看你倆眉來眼去的那膩味勁,我早猜出來了。”愛蘭珠打趣說道,接著連忙又問,“問你呢,來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舔了舔嘴唇,答道,“他白天在這,夜裏回前殿去。”

“啊?”愛蘭珠驚訝地一瞪眼,“這老四不會有毛病吧?”

我朝著她的胳膊便是一下,笑罵道,“胡說什麽?!”

“那怎麽不來?”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