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百年

第111章

第112章

北風的呼嘯聲盤旋在窗外,屋裏雖是燒著紅火火的地炕,還攏了好幾個炭盆,但允禵還是覺得冷。他本是強健的練武之人,雖是寒冬臘月中,仍可單衣舞劍、騎馬開弓,可今日不知怎麽隻是覺得徹骨的寒冷。

書齋裏凝結著壓人心肺的寂靜,舒舒覺羅臘月定定看著風爐上的銅壺,身子不禁一顫。

書齋的門無聲的一開一合,允禵府裏的總管帶著個武官穿戴的青衣男子默然而入,也帶進了一股透徹心肺的冰涼。

允禵抬眼,沒好氣地瞪了來人一眼,往火盆邊靠了靠,“進來怎麽也不通報?”

總管俯身顫顫而不能語,忽然似是鼓足了勇氣,抬頭回道,“回十四爺,京裏來了消息,皇貴妃今日薨了。”

允禵瞬間如遭雷擊,手裏勁道一鬆,原本握著的一杯茶水呲啦一聲連著杯盞傾倒在炭盆裏,激起爆炭陣陣。

舒舒覺羅臘月怔怔立起來,看著他眼裏的墨色,黑沉沉如風暴卷動,似要攪碎一切。允禵卻仍是坐著不動,壓抑著低低說道,“宮裏哪有皇貴妃?!胡說什麽?!”心底卻是知道,那彌天的噩耗終是閃躲不過。前些日子,先帝三年大忌,依禮謁陵,她一向嚴遵國禮,可卻未來,他已是知道不好。

剛才隨著進來的武官單膝而跪,“回十四爺,八日前皇上已下旨,貴妃年氏晉為皇貴妃。皇貴妃她,今日早起,已然薨了。”

允禵隻看見來人的嘴唇一張一合,似是聽不懂他的話,隻是瞪大了眼睛,傻傻看著他,又轉頭看看舒舒覺羅臘月,像是夢遊一般飄忽,向前一步,又一步,打開書齋的門扉,仰頭看著烏沉沉的天。

他心底長久蟄伏的情感,一瞬間迸發出來,將他千刀萬剮,頃刻似有人生生堵在心口,不住敲打,隻覺得頓頓的劇痛貫透四肢百骸。

“啊——”他發出一通慘烈到極致的哀嚎,仿若有人在他心頭上捅了一刀,忽然,朝天噴出一口鮮血,仰麵而倒,頓失知覺。

身邊的人一時間便慌作了一團,請大夫的請大夫,掐人中的掐人中,舒舒覺羅臘月默默轉身而出喚進奴才來,把允禵小心安置到軟榻上。

突然,他雙目圓睜醒轉過來,問道,“皇上可準我回敬奔喪?”

“皇上下旨,輟朝五日,親王以下奉恩將軍以上,民公侯伯以下四品官以上,均齊集為皇貴妃治喪。未說十四爺可不可去。”

允禵從榻上跳將起來,“備馬,進京。”

昏暗的晨曦籠罩絕美的雪中皇家園林,雪落得並不大,也不急,隨風飄散,欲落又起,蒼茫的白中是漫布周天的冷冽,直透人心。

卯時剛到,宮門乍開,奉旨齊集的王公尚未到來,殿中清淨,似是不落凡塵。允禵急奔著進去,抬頭便看見那刺目的金棺,宛若利劍貫身而過。

那個曾經怒目像一頭雄獅般倨傲地斥責過自己的人,怔怔坐在殿中一角的一把尋常座椅上,眼中沒有焦距,仿若被抽去了魂靈,隻剩下無用的軀殼,再也看不出往日的神采。

一個素衣的宮人見他進去,無聲過來一福,給他請安,他這才認出,那是凝雪——她最貼心的侍女。

允禵的嘴唇劇烈抖動,難以成句,好不容易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映荷人呢?”

凝雪指指金棺,擼起袖角擦拭眼淚,“主子已經去了。”

允禵推開她,搖晃著向那金棺走去,此時尚未封棺,棺蓋隻半闔著。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著,卻被凝雪一把拽住,流淚隻是向他搖頭,眼中悲辛無盡。

他狠狠甩開她的手,嚎叫著撲上前去,跨上高台,想看一眼棺中的女人。可殿外的宮女太監見他似要越禮,飛奔著上來,抱腿的抱腿,拽袍子的拽袍子,極力想要拉他下來,但隻三拳兩腳便被他踹開。

可待踹開了阻礙後,他倒又似沒了勇氣,隻是攀著金棺,久久不敢往棺裏看。愣了許久,他深提一口氣,暮然回首,趴在棺口,向內一個探頭,可隻刹那,他便整個人跌落了下來,倒在被他踹開的宮女太監身上。

“啊——”似是野獸受傷的嚎叫,透胸而出。

忽然,他跳了起來,身形矯健地撲向殿角呆坐的人,一把拽起那人的領口,將那人囫圇個得提了起來,怒吼聲如同驚濤拍岸,“是你——是你弄死了她!你要殺年羹堯,怕她擋你的道兒,所以你就弄死了她!為什麽?為什麽?不是你的你偏搶!什麽你都要!可要去又不好好珍惜!”

殿中除了他的嚎聲,隻有壓人的寂靜。被他提著的人,隨著他鬆開的雙手,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隻是向殿裏的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出去,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一聲一動。

剛才聞聲見勢而入的宮女太監忙都無聲退去,出去時不忘帶上殿門。

允禵再無氣力,雙腿一軟跌坐到地上,眼淚決堤般迸發,“她一心裏都是你……都是你……可你卻弄死了她!”

凝雪上前攙扶他起來,“十四爺,主子是病重而去,不關皇上的事兒。”

允禵暴怒地搖著頭,從地上一個激靈起來,“我不信!我不信!肯定是他,一定是他逼死了映荷!映荷……”他嚎叫著又撲到金棺上,“你若是跟了我走,就不會有今日!不會……”

原是癱在椅上一動不動的人突然驚怒而起,大聲吼道,“來人!送十四爺回遵化!”

殿門再次被推開,可這次進來的卻是兩隊侍衛,近前不由分說,架起允禵便往殿外拖。允禵不住怒吼著、嚎叫著、掙紮著,可侍衛不同於宮女太監,豈是那麽容易掙脫。

“等等。”殿角那人忽然止住侍衛,徐徐抬眸看向凝雪,墨黑的瞳眸裏分不清楚情緒,“你隨他去吧。”

凝雪垂首深深一福,“謝皇上。”起身後,絕然隨之而出,她的背影挺直剛毅,再不像一個曼妙的女子,更似一位出征的良將,迎著雪中微弱的晨光走進無邊的昏暗霧靄中。

雍正三年十二月,宗人府參劾允禵在大將軍任內,“違背聖祖仁皇帝訓示,任意妄為,苦累兵丁,侵擾地方,軍需帑銀,徇情糜費,請將允禵革退多羅郡王,降為鎮國公”。

雍正當即革去允禵王爵,降授固山貝子。

雍正四年五月,雍正下旨,將固山貝子允禵囚禁於景山壽皇殿中。

清晨的霧靄又一次籠罩景山,一切如同過去十年無數個清晨一般,允禵慢慢起身,披了袍子踱到窗前,推窗靜靜望著窗外的庭院。

這庭院原是寬闊的,比一般王府前殿前的那片院落要大了許多,可再大的院子,畢竟隻是一個院子,生生看了十年,怎麽都會覺得還是小了些。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裏一個素衣的消瘦身影上,她微笑著從木盆裏拿起洗淨的衣物,謔謔抖開,一件一件晾上,扯扯這個又拉拉那個。允禵曾不知多少次聽她似是自言自語地叨叨,這樣扯直了晾出來的衣服,就會似拿熨鬥燙過一般平整熨帖,穿著體麵了許多。

他的雙眸不由自主跟隨著她的背影而動,她往東他看向東,她往西他看向西,院中的人兒仿佛忽然覺察到了身後的目光,暮然一個回首,瞅見了隔窗的他,嘴角揚起,給他一個燦爛似朝霞的笑。

他卻忙關了窗閉眼坐到藤榻上,可即使閉上了雙眼,滿腦子還盡是剛才那個醉人的笑臉。

快十年了,他被關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裏,身邊隻有她,雖說側殿中還囚禁著他的一個兒子,可終日被人嚴加看管,父子近在咫尺,十年中卻隻遙遙看到過幾眼。

他曾經恨過,徹骨的恨,可幾個月前一個短短的信息,加上一身喪服,將他的恨全部化去。

那個奪去他畢生理想的人,奪去他摯愛的人,曾經是他兄長的人,死了。

他曾經抑鬱過,無邊的抑鬱,可那些抑鬱在院中一個忙碌了十年的素衣身影無數個回眸燦笑中,早已經被化去,留下的,隻有他閉眼時仍留在他腦中的絕美容顏。

殿門忽然被打開,素衣的她奔跑進來,眼中有淚,更有喜,“十四爺,皇上下旨了,放您出去……”話未說完,她就已經哽咽。

允禵不可置信地緩緩起身,身上的披著的袍子倏然而落,他也不去撿拾,隻是穿著單衣,直直走過去,冷冷問道,“你說什麽?”

“皇上下旨了,放您出去!”

他仍是愣在那裏,半晌,忽然嘴角化開一個釋然地笑,執起她的手來,“雪兒,我們回家!”

素衣的她卻愣住了,垂首怔怔盯著他緊握她的大手,嗚咽出聲,撲進他懷裏,“我們回家!”

不一會,便有太監帶著體麵的衣袍進來跟他換衣,要他去給皇上謝恩。最後進殿的太監,帶進一套藕荷色緞袍來,遞給素衣女子,“皇上說,去給雪姨找身藕荷色的袍子,讓她隨進宮來謝恩。”

素衣的她抹了抹淚,笑著接了,自去屏風後換了出來。

允禵這才覺察到,她也老了,曾幾何時那如蓮藕般通透光潔的肌膚上已經有了細細的幹紋。他十年來第一次溫存地伸出手來撫了撫她臉上的紋路。

龍椅上坐著的人變了,弘曆年輕儒雅的臉上透著溫潤的笑意。

他隻掃了眼跪在地下的允禵,便將目光久久放在跪在更後側的藕荷色脊背上,他命宮女趕緊去攙她起來。

可待跪著的人起身,他的臉色卻是一怔,記憶中那抹絕豔的藕荷色徐徐消散,留下的隻有一個幹瘦的身影。

那個一直立在皇貴妃身邊容貌比主子還要豔麗的女子難道自此銷聲匿跡了嗎?

弘曆木木看了她一瞬,小時候的情景浮上心頭,她笑著捧出裝著乳酥糖的匣子,她笑著給他們端上盛著奶茶的小碗,她笑著給他們撣去衣袍上的灰塵,……

最後一刻,弘曆釋然一笑,轉頭去問允禵,“十四叔可有所求?”

被問者不假思索,低聲問道,“她葬在何處?”

弘曆不禁後退一步,思索片刻,更低聲答道,“遵皇阿瑪遺旨,敦肅皇貴妃年氏祔葬皇陵。”說著猶豫了片刻,又更是低聲補充道,“棺槨相貼。”

允禵默然,躬身行禮,轉身而出。她已經去了十年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

煙火燃,塵緣枉。

往事如夢,相思隔重幛。

提筆砌字意難盡,傷心處,空彷徨。

玉顰葬花在何方?

望不穿,淚兩行。

前塵如幻,她在水中央。

別情暫待何時訴?為且為,掩花香。”

前次送她《江城子》時,實指望白頭能攜恩與愛,卻不料陰陽相隔永別離。罷了,再送她一首吧,還是——《江城子》。

弘曆目送著那個蒼涼的挺拔背影,想起自己問母親是否要在泰陵為她預留棺位時得到的回答,“不必了,隻怕那裏頭已是嫌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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