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寂寞

11、入梅未到出梅時

我叫若煙。生在長江下遊的一個小鎮。這裏的天氣如同一個深閨積怨的少婦。即使偶有晴朗之日,也會在瞬間陰雲密布,開始她無休止的哭泣。終日人潮湧動,空氣常年汙濁,混雜著濃烈刺鼻的黴味,永遠揮散不去。我經常會*在人潮散去的街頭,沒有目的,沒有方向。陰笑著望著街邊那一扇扇流瀉出橘色燈光的窗子。鄙視燈光下所謂的溫暖和幸福。走累了,就隨處找個漆黑的角落坐下。沒有時光,沒有夢想,在黑暗裏睜著幽藍的眸子,所有的思緒,混合這發黴的空氣一起發酵,彌漫,無法停止。形同一直野貓。但我還不是徹底的野貓,我不會發出它們小獸一樣沉悶的*。我會把自己暗藏的嚴嚴實實。貪婪的呼吸著這種頹靡的氣味,盼望一個又一個梅雨到來的季節。那時候,這種頹靡就愈加強烈,令我沉迷不能自拔。

我想我與這種頹靡的氣質是一體的,因此我從未想過離開。6月,入梅。赤腳行走在江邊,江風夾雜著鹹腥的空氣,迎麵撲來,幾隻水鳥拍打著淋濕的翅膀撲棱棱飛過,許久,耳邊眼前還尚存它們飛過的痕跡。閉上眼睛,裙擺飛揚,猛然間仿佛失去了體重,江風穿透我的身體,呼嘯而過,眩暈的感覺從頭部蔓延全身,仿佛隨時能帶著死亡的氣息把我掠走。耳邊傳來一聲軟語:煙,你需要人愛。是夕。我唯一的愛。

夕是一個纖弱的女子。我們在江邊相遇。天空灑著蒙蒙細雨,我佇立江邊,望著霧藹重重的江麵,大腦在瞬間空白。許久,夕跑來,遞給我她適才作好的畫。畫上是我。灰藍色的背景,頭發裙擺揚起,雙眼迷蒙,手裏拎著鞋子。水天裏的頹廢與畫麵裏的靈性女子合成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送給你。她淺笑。穿著綠色的雪紡裙,那種綠,仿佛潮濕牆角裏多年暗生的青苔,純粹,寧靜。給我帶來一種安全感。

暮色臨近,她拉起我的手,坐在一塊石頭上。她的手很軟,手心潮濕溫熱,細微的溫度自她的手心蔓延至我的全身。讓我忽然對她有了種想傾訴的*。

我是個孤兒。生下我的男人和女人在我很小的時候吸毒死去。男人的媽媽把我帶大。那是個很厲害的婆婆。我必須一直乖巧。否則就會遭到毒打。因此我學會討好,學會欺騙。為了謀生,我不擇手段。

很久沒有與人傾談的緣故,我呼吸急促,顫抖著手點燃一支煙,深吸幾口,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他們對我華麗的愛情背後隻是一場早有預謀的□□□□。

煙,不是的。她擁住我說,她有一個和她一樣會畫畫的男友,他們已經相戀七年。叫暮生。

她說,每天晚上,他都要開著燈看著我入睡。你們要結婚麽?是的。等他再賣些畫,湊夠我們買房的錢,我們就結婚。我要給他生一堆孩子。她微笑著,把頭倚在我的肩頭,眼睛裏滿是幸福的憧憬。我沒有祝福。沉默的抽著煙。對於別人的幸福,我從來都是冷眼相看。一個心理從小殘缺的孩子,看一切都是漠然的。因為她在該笑的時候找不到快樂,該哭的時候卻發現眼淚早已流盡。生命中幸福或疼痛的感覺,在她心裏早已是麻木。小時婆婆買來一隻貓,雪白雪白的,第一次遇到比自己更為孱弱的個體,我的心裏陡生愛意。咬牙切齒的愛。背著婆婆把它狠命的摟在懷裏,愛到及至,竟然生生地把它掐死了。我抱著它的屍體來到江邊的林子裏,挖好土坑把它葬下。沒有疼痛,沒有悲傷。還沉浸在對它濃烈的愛裏。許多天後才發現它已離我遠去,趔趄著跑去看它,卻早已化做一堆白骨。生命是一場幻覺,轉瞬即逝。不能承載太濃烈的愛。隻有自己,才是長久。

在一個小酒吧裏,我看到了暮生。

很不錯的男人。整潔,偉岸。抽外殼藍色的七星香煙。他衝我微笑著伸出手,我見過你,在夕的畫裏。

眼神幹淨而徹底,牙齒很白,這種微笑讓我覺得有種暖洋洋的感覺。象陰森多年的地下室裏,猛然透進一束耀眼的陽光。

我笑了。夕興奮的摟住我,說第一次見到我這麽溫柔陽光的笑。三個人一起笑。大口喝酒。

夕醉了,伸出纖細的食指在桌麵上畫下一個三角形。暮生是頂角。兩個邊角寫著煙和夕。她說我的人生虧欠了我太多的愛。她不介意暮生也疼我。說完又笑著補充了一句,隻是疼,不許愛。簡單,毫無預感的女子。清純得如一汪未曾問世的□□□□潭。

5瓶AK-74加冰。我們散去。我和暮生一左一右攙扶著夕,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脆弱而美麗。

暮生突然說,我和她七年。

我知道。你們就要結婚了。

可是我有預感我和你會發生些什麽,從我第一次在畫裏見你。有些事情注定了,就在劫難逃。

我也有著和你一樣的預感。可是我扼殺了它們。預測會影響對某些事情的判斷。你們會結婚的。

你的心門好象已經鏽死。我仍舊想打開,哪怕耗盡所有力氣。

不,有人打開,是夕。我硬生生的拒絕他,腦海裏在劫難逃幾個字卻如何也揮散不去。

對一個人敞開過心扉,就不會再對他有任何的用心和目的。夕用她的單純和快樂感染了我。我覺得附在我身上黑暗陰險的靈魂已經在一點一點的出殼。我仍舊無法正視那雙時刻關注著我的深邃的眼睛。買房的錢很快就攢夠,婚期也臨近。夕就要離我而去,暮生也即將成為人夫。我不能留下任何一個。我又會變回原形。象隻陰險可怖的蝙蝠,回到屬於我的黑暗裏。從未感到懼怕的我突然有些怕。

暮生打來電話說夕去外地寫生,要我幫著策劃新房的布置。已是8月底,卻仍舊沒有出梅的跡象。雨水很大,到了新房,我們已經渾身濕透。我踢掉鞋子,光腳坐在地板上,拿毛巾擦頭發。暮生蹲在我的身邊,煙,我說過我在劫難逃。我疼夕,但愛你。我顫抖,劫數終於來到。我也愛你,可是更愛夕。不。這不一樣。你隻愛我。他用力的抱住我,如同我當年用力抱緊我心愛的小貓。我聽到愛得牙齒咯咯響的聲音。我理解這種咬牙切齒的愛。無力拒絕。躺在他的臂彎裏做了一個夢。夢裏我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在陽光下快樂的奔跑。

清晨的時候倉皇逃出。雨一夜未停。高樓林立的間隙裏,仍舊看不到一處蔚藍的天空。我躲在一個商店的櫥窗前抽煙,一支接一支,街上開始出現了熙熙攘攘的汽車,人群。喧囂,吵鬧,沒有休止。大滴大滴的雨滴打在我的臉上,褲兜裏手機的震動驚醒了我僅存的一根神經。我的手機一直被調成震動。我猜測哪天我沉浸在這種空白思緒不能自拔的時候誰能把我叫醒。是夕。

我衝著話筒大聲喊,夕,你快回來了嗎?我去看過你的新房了。

沒用了。他已不要我。他打過電話給你了?是的。他說他愛你。隔著電話,我仿佛看到了夕陰冷而怨恨的目光。

不,夕!我要你。我們在一起。我這就去找你。我顫抖著手掐掉煙灰,把煙頭扔向水坑裏,熾熱的火燒疼了水,滋滋作響。

夕寫生暫居的小旅館裏,散發出一陣渾濁的血腥。血跡順著她的腿根流下,褐色,濃稠。她流產了。我咆哮著撲到她的身上,用盡力氣拖起她去醫院。醫生說孩子已經不保,需要立刻做清宮手術。手術中沒有聽到她的一聲叫喊。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暮生抓著她的手,沒有一句話。憔悴而頹喪。靜悄悄的走廊裏,暮生低頭說,煙,無論發生什麽,我仍然無法再回頭愛她。遇到你是我的劫難。是我和夕難逃的命數。不是我不能選擇。我們都需要時間,你代我照顧好夕,等她走出這次傷痛,我就回來娶你。我微笑,微笑是個萬能的表情,所有災難和快樂麵前,都能用它來掩飾,回答。他再次用力抱緊我,等我。我伏在他的肩上,最後一次感受這個給我第一次的男子。他的氣息溫熱。他的懷抱溫暖。

三天之後,夕在我出去給她買牛奶的時候打碎了一隻玻璃杯,並把它吞了下去。死得很慘。仍舊睜著空洞的眼睛。我拿起毛巾,跪在地上擦拭她嘴角,耳朵,眼睛,鼻子流出的血,一下一下,專注,虔誠。然後,去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暮生。澳洲風很大,他用很大的聲音衝我嚷,你們倆要好好的,多給夕補補身子。我沒說一句話,看著雨水順著玻璃滑下。急促,緩慢,矛盾著,卻又沿著各自的軌跡。原來,生命也是如此。誰和誰都不相幹。

九個月後,我生下了一個女孩。取名叫小夕。孩子一天天長大,我盡心的嗬護她。*她軟軟的小手,溫熱,暖暖,一如夕第一次拉住我手時的感覺。孩子很漂亮。暮生的眼睛和鼻子,我的嘴巴,夕的可愛。完美的組合。

5年後的6月。入梅時節。我和小夕在機場迎接暮生。他有些吃驚。扳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你不是答應等我回來娶你的麽?雨水順著他的臉龐流下,依然棱角分明。

我微笑,許多年,我已經把微笑這項技能演練的嫻熟而老道。輕輕拿下他的手,生命裏,完成了各自的劫數,剩下的就是沿著自己的軌跡繼續前行。暮生,你是我在江邊*時看到的彼岸花,我心生愛慕,卻有洪水把橋衝斷,令我無法去采摘。所以我隻能欣賞,放棄。

那你告訴我,孩子的爸爸是誰?我想知道還有誰可以打開你鏽跡斑斑的心門?

沒有任何意義。暮生。因為我已不再愛他。如同我已不再愛你。我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恍若隔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