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寂寞

5、那年夏天的愛情

幾乎不清楚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多久,卻記得院裏長久不歇的蟬聲。舊居民樓層層疊疊,離陽台很近的街道有車輪碾過的嘈雜,植物瘋長,天氣熱得不成話。媽媽總是說等搬到新房子再買空調,住在這裏的鄰居也常把換房子掛在嘴邊,然而房價持續攀升,誰也沒有真正的搬走。沅沅躺在帳子裏。周圍殘留著蚊香和西瓜的氣味。薄薄一層睡裙覆著沅沅。窗子外誰家小孩子跌了一跤,哭聲驟起,隨之而來的還有大人的斥罵。沅沅坐起來,胳膊和臉頰上印著竹席細細的痕跡。

她突然想打一個電話。雙腳晃來晃去找拖鞋,拖鞋卻被貓撲到床底下去了。她赤腳走下去抓起電話機,撥出一串號碼。

“我想到你那裏去。”好像是這一秒才作出的決定,沅沅自己也嚇了一跳。那邊的許徹反而很平靜,沅沅大概可以想象他的表情:“想清楚的話就來吧。”

樓梯裏有了腳步聲,媽媽端著瀝瀝滴水的蔬菜和鄰居講閑話。沅沅匆匆掛電話前留下一句:“我真的要過來,沒開玩笑。”

於是一個星期後,沅沅拉著提箱出現在北京站。北京比家裏還要熱,紛遝的腳步疊著熱浪轟然洶湧。沅沅耳邊猶響著哐當哐當的聲音,身體仿佛也跟著顛簸。她和許徹擠過人群,費勁地相見了。許徹接過箱子,問她餓不餓。她搖搖頭。許徹給她一瓶礦泉水,陪她一起上了公交車。

如果不是那麽熱,沅沅很想把腦袋枕在許徹胳膊上。許徹問:“怎麽跟家裏說的?”沅沅答:“我說在北京找了份新工作,有大學同學照應。”許徹又問:“報社的工作辭掉了?”沅沅咕咕笑起來,伸手抓住許徹的衣角,看起來像個小女孩:“辭掉啦。所以說我傾家蕩產跟你了。”

第一夜許徹安排沅沅在學校招待所。二十平米的房內有兩張單人床。空調壞了,熱水器放出來的是涼水。沅沅洗完澡,還是穿那件薄布睡裙,側頭擦濕發。夜靜下來,窗前一蓬鬱鬱的樹。沅沅有些想留許徹住下來。但許徹說還要回去趕論文。許徹隻讓她送到房門口,她靠著門邊牽他手,輕輕搖一搖。他笑,早些休息。

那晚沅沅睡得熟。醒時又是熱烘烘的晴天。

秋天來時許徹開始寫博士生畢業論文。漫長的夏天突然過得非常快。沅沅想,不過是在圖書館打了幾次盹,陪許徹去琉璃廠買了幾趟書,再就是攥著簡曆跑了幾場無疾而終的麵試。

一個黃昏,下班的人們被大雨困住,很多人都去街邊的店鋪避雨。沅沅沒帶傘,像兔子飛跑著跳進一扇門,是個外文書店。燈光很好,放一支她很熟悉卻想不起名字的日文歌。高高書架間往來的大多是學生。她們挑選書籍,小聲交換意見,有時會唧唧輕笑。書店門外徘徊著一隻被雨淋透的大黃貓,有個女生跑過去開門,把貓引進來。她蹲身*貓的腦袋,蓮青疊染的長裙落在地上。

沅沅注視著,卻好比隔著落雨的玻璃窗。待她回過神,女生們已經買完書走了,貓伏在店門口,雨聲漸歇,長街燈光水色,濕漉漉。

她住在許徹學校外不遠的公寓,房東是許徹大學同學的奶奶。

有時許徹來看她,總把她約下樓,兩人沿著開始落葉的細道散步,走累了就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房東奶奶有時也笑,叫小許進來坐坐,沒事兒!

老太太問過好幾次,小許比你大幾歲吧?你也是這個大學畢業的?姑娘家學曆不要太高,你們這樣最合適。

沅沅笑著垂下頸子,心想,真是八卦得很呢。

父母電話打來好幾次,問她在新單位工作如何。她很認真地撒謊,父母沒有懷疑,叫她注意身體、別亂花錢。

到底是要心慌的,工作沒有著落,帶來的錢一天天少下去。許徹安慰,說等他博士畢業就留校,到時工資穩定,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又努力找了好幾家單位,大部分開門見山就要求本地戶口,她有些切齒,卻也無法,一個人坐在秋風日緊的公交車站台上發呆。

秋來第一場寒流,沅沅感冒了。許徹聽她鼻音滯澀,命她去醫院。她執拗道,多捂點被子就會好。

許徹堅持,你容易得病,拖著會加重。

她說,已經吃了藥。

許徹有些生氣,已經吃了藥不是還沒好麽?所以得去醫院。

沅沅懂得許徹有時是剛愎的。他們在一起之初,她還想,他會不會像大哥哥那般疼愛寵溺?事實是他冷靜有理,更多時候比父親還嚴厲。

沅沅得了許徹的一張戲票去看日場的折子戲。下午觀眾寥寥,台上十四歲的小姑娘活活潑潑唱《思凡》。鄰座有人喝罐裝杏仁露,沅沅一看,兩人逢了麵,都抑不住驚喜:“你怎麽在這兒?”

是陸青,做同學時也算氣味相投,畢業後斷了聯係,再見麵倒一下親近許多。兩人湊近了低聲說話,散戲後又一同吃飯。陸青在社工作,沅沅想到自己,委實赧然。陸青卻抱著她的肩一勁兒羨慕:“許徹是極好的!你真是有膽有識。”

沅沅問:“你現在呢?還跟黃佑在一起?”

“什麽時候的事!黃佑沒留在北京,去了南邊,估計快結婚了吧。”陸青轉開話題,“你要是願意,我們一起做書吧。”

沅沅正醞釀著向她打聽社工作的事宜,聽她主動說,不由驚喜:“需要什麽正式手續麽?”

陸青笑:“進單位的話大概費些周折,但你要是不在乎這些,先積累經驗,做出一本給一本的報酬,比正式工還自由。”

沅沅心中大暢,恨不得要抱著陸青喊姐姐。她在住處樓下的燒烤攤吃五毛一串的麻辣燙,心想等有了收入一定去吃烤鴨。

此後的很多個下午都跟陸青泡在一起。東四十二條隱蔽的茶樓,圖書大廈隔壁的肯德基,家樂福地下一層的壽司店。陸青不斷換著地方,沅沅跟著她的興致一點點熟悉這座敞闊的城市。

每天要做的無非定主題、聯係作者、修改稿件,上報審批是陸青的事。她們喝大杯可樂,十塊錢一壺可以續水的**茶。陸青愛聽沅沅講許徹的事,講來講去也沒有幾樁。沅沅早就注意到陸青脖子上有枚白金鏈子掛著的戒指。陸青終於笑著承認現在有個男朋友。

“本地人?”

“是啊,渾身爛嘴不爛。”陸青快樂地埋怨。

她們決定帶著各自的男友一起吃頓飯。許徹雖然去了,卻告訴沅沅,你們女孩子交往,並不一定非要讓各自的男朋友也認識。

沅沅不明白:“我們是朋友,如果你們也能是朋友,那多完美。”

許徹搖頭:“如果以後他們的感情不穩定,大家會很尷尬。況且朋友之間,終究應該保持距離。”

沅沅臉一拉:“你是怕我們不穩定,以後會尷尬吧!”

許徹把她攬在懷裏,歎息說:“你還是個孩子啊。”

沅沅很快忘記了這點小波折,她很久沒吃這麽豐盛的火鍋,那麽辣,薄羊肉入口綿爛,滿頤肥香。她覺得非常幸福。

夜裏已經很冷了,他們搭公交回去。滿車緊挨的人衝散了他們,他們隔著人影,找到對方的眼睛。然後許徹緩緩擠過人群,拉緊她的手。沅沅的頭抵著許徹的胸膛,有委屈,衝撞,茫然,喜悅。許徹完全感知,更用力地抱住她。

買書是許徹每月花銷最大的一塊,那段時間他們的確是困窘的。沅沅在父母電話裏報平安。那麽惴惴,好像過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在哪裏。但不能跟任何人說,許徹也不行。她有謹慎的自尊,她不敢承認夏天時邁出的一步太過*、缺乏思考。

跟著陸青,沅沅的生活有了新的規律。熬夜趕稿,改稿,有時天微微亮才記得睡覺。迷迷糊糊醒來又是近午,收拾幹淨便出門奔赴陸青約定的地點。

偌大的北京,沿街都是琳琅店鋪,難免有叫沅沅動心的。譬如那一季流行圍巾,地鐵站、馬路、商場往來的年輕女孩兒都把美好的下巴嵌在圍巾裏。沅沅喜歡一條珠灰色暗花圍巾,她忍不住推開小店的門,靜靜取下那條圍巾試一試。店裏的女孩子說,這款圍巾非常適合你!沅沅也這麽認為。然而她必須冷淡無心地放回去,緩緩踱出小店。

後來她終於在批發市場買下同樣一條珠灰色暗花圍巾,要價不足一份鱈魚堡。她小心地拿圍巾裹住脖子,隻在領口露出珠灰的一小截。滿足之餘又暗悔浪費,無非是條圍巾。這條羞赧的圍巾被她緊緊藏在衣服裏麵,好幾天後許徹才發現,微笑問:“會不會暖和些?”她默默點頭。許徹拉起她:“去給你買件厚衣服吧。”

她突然掙紮,堅持拒絕,許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北京的冬天有多冷。

她轉過身朝一個方向大步走。許徹拽回她:“你要去哪裏?”她不說話,用力呼吸,眼睛看別處。許徹說:“你帶來的衣服都不夠厚,買完我要去趟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