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寂寞

7、愛的春天不會有天黑

去年夏天,我有了散步的習慣。

吃過晚飯,屋裏熱,在單位開了一天空調,骨頭縫都疼,換了純棉的短打衣服,穿了涼拖鞋,往四大街那邊去。

晚上,那邊就熱鬧起來了。

出小吃攤子的,多以燒烤居多。賣服裝的,多是三四十塊錢一件的,也有**的街舞少年,一身黑衣,跳得起勁。我喜歡那裏的煙火氣。

最重要的,我要去看一對夫妻。

一個腿不方便,坐在輪椅上,一個近乎失明,隻有0.1的視力。有人給了十塊錢,他恨不能貼到臉上去,然後轉過臉對妻說,真的。

她坐在輪椅上彈電子琴,站著的男人吹薩克斯,兩個人配合一些曲子,比如《兩隻蝴蝶》,比如《你是我的玫瑰花》,總之,是歌廳最流行的歌。

男人嗓子好,有時也唱,唱得很蒼涼。

有時也對唱,兩個人唱二人轉,有時,有人嚷,來段黃的,來段刺激的。男人就說,我們不會。女人就紅了臉,再重複:我們真不會。

他們總是來得最早,有時候,會看到他們吃東西,涼皮,或者羊肉串,男人必定遞給女人先吃。女人說,你先吃吧,男人就說,你先。這種情況,我遇到過好多次。

他們走得最晚,每天如此。

等到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們才會走。

那時,已近午夜。

這是偶爾發現的。那天,我和妻吵了架,決定轉到天亮再回家,手機關了,索性陪著這對夫妻。

淩晨一點,攤子散了,女人推著輪椅幫著男人,男人說,不用你,你坐好!口氣中居然帶著嚴厲。

女人坐在那裏吃著桃子,男人說,洗了麽?我給你洗洗去。女人說,沒事,擦擦就行,男人就拿過桃子,然後在衣服上擦了,再遞給女人。

男人收拾著東西,我看著他,他轉過臉來對我說,半夜了,你應該回家了。

我問他掙了多少錢?女人笑著,點著錢,不少,二十多塊呢,夠我們吃飯了。女人說,現在的人不愛往外掏錢了,你看,我們嗓子都唱啞了。

五毛,一塊,沒有多少人掏錢。都是路過,有同情心的人越來越少,可他倆說,就當玩吧,在家唱也是唱,掙點是點,要不,老靠國家,真不行。

我問,為什麽要這麽晚才回家?

男人說,現在路上沒人了,我可以推著她了,我眼神不好,有一次,撞到了人。她腿腳不便,我得照顧她。

女人就說,他就這樣,老不信我,離開一會就嚷我的名字,真沒辦法了。語氣中,完全是嬌嗔的口氣。

後來漸漸熟悉了,把家裏不穿的衣服帶給他們,女人高興得不行,第二天就穿上,然後問我,好看嗎?

整個夏天,我交了這麽兩個朋友。

他們唱得不是多好,可是很盡力。

他們是相依為命的一對夫妻,在紅塵中掙紮著,無限的樂觀,人已到中年,想多掙幾個錢,然後養老。

秋天來臨的時候,夜市冷清了許多。

他們依然來唱,可是,人卻少了。

整個四大街好像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在秋風中唱著。“我和你纏纏綿綿翩翩飛……”男人唱的時候,女人很深情地看著他。

我忽然有一種心酸,這世上的愛情,必然有這一種,也許不是多愛,可為了生活,他們要相依在一起,你是我的天,我的地,你是我唯一不能放棄的那朵玫瑰。

冬天的時候,他們終於沒有來了。

再次在街上遇到女人時,她說,男人生了很重的病,也看不起,她不知怎麽辦。然後她問我,如果讓車撞死,得賠多少錢?我看了她一眼,嚇了一跳,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說如果這樣,他會生不如死。女人就哭了,你說怎麽辦啊?我說,總會過去的。

不久,看到女人出來賣菜,手都凍傷了,坐著輪椅,守著一堆菜,因為冷,菜都有些凍壞了,她嚷著,菜,新鮮的大白菜。

春天再來的時候,又遇到他們。他們又出來賣唱了,還是在四大街。

男人好了,女人說,他呀,傻,去年唱了一個夏天的錢,全買了樹苗,今天種在了地裏,說我們唱不了的那一天,這些樹也長大了,都是好楊樹呢,長得快,也能賣個好價錢。

女人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有眼淚。

男人說,兩個殘疾人,得想點門道,要不,就餓死了。

自始至終,沒有聽到誰說多愛誰,可他為她做的每一點每一滴,她為他做的每一絲每一毫,全是愛情的滋味。

所以,這個夏天我常常去捧他們的場,三塊兩塊,是我的心意。我說是他們的忠實粉絲,女人問,什麽叫粉絲,男人說,就是超級女聲,電視上特火的那種,你就是我的超級女聲,我就是你的粉絲。

女人聽了就樂了,一樂,露出一顆齙牙,有些黃。男人說,又傻樂,一天到晚就知道傻樂。

然後他們開始唱很俗的《兩隻蝴蝶》:“親愛的來跳個舞,愛的春天不會有天黑。”

愛的春天不會有天黑,真好。我走在風中,聽著歌聲,感覺淚濕,他們的愛情,一直是春天呢。而愛的春天,哪裏會有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