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2章 山靈

風一陣接一陣,帶著寒氣,從山頂上灌了下來。

躍從地上拾起被刀刃對穿的野兔,掂了掂。

不算太重,大概勉強對付一頓。血瀝瀝滴下,躍將汙了的刀刃往旁邊的樹幹上抹了抹,收回腰間。

有什麽落在臉上,冰冰的。他嗬出一口氣,呼吸的形狀在寒風中隱隱可見。他望向頭頂,光照陰暗,偶爾有風卷著白點,從樹枝的縫隙間撒落。

他被那發狂一般的野馬顛下山崖,一陣翻滾墜落,幸好被崖邊橫生的巨樹接住。一場驚魂,躍尋覓著方向走回去,無奈驪山林木深邃,他在山中走了許久仍不知身處何處。四周,參天巨木和灌木茂密得如牆壁一般。秋時葉落,四處皆是一樣的枯黃,入目之處,看不到空曠的地方,也看不到能可作為指向的溪流之屬。

天似乎又暗了一些,林中寒風穿梭,地上沒多久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

四肢有些發麻。躍出來時乃是正午,隻穿了一件單衣,防禦之物也不過一把銅刀。他並非頭一次獨自深入荒山,知曉這般光景,自己十有八九要在山中過夜。當務之急,是趕緊找一處棲身之所,再燒火取暖。

他踢踢腳下的落葉,除了些青草,並無其他。

青草?躍愣了愣,彎腰仔細看了看。

沒錯,那確是青草,還有剛發出的嫩葉,怪不得方才這野兔貪食得不知危險。可疑惑又起,這秋涼時節,怎會長出青草?他看向四周,隻見除了青草,樹林中還生著不少蕨葉,皆是春來時的顏色。

躍望向前方,光照越來越幽暗,茂盛的草木卻一覽無遺,遠處,似乎有些汩汩的水聲。

山溪麽?

躍心中一動,趕緊循聲走去。

水聲漸漸真切了,走了數十步,樹林中的光照變得有些模糊。不是因為天黑,而是像染著淡淡的霧氣,濃淡交錯,風中似乎夾雜著些水氣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段,那水氣愈加濃了,樹木的枝葉往後退去,待轉過一棵巨大的老杉,麵前豁然明亮。

岩石嶙峋,霧氣騰騰。清水在山石中間流動,白氣蒸騰。

躍俯身舀了舀,隻覺暖意浸上冰冷的指間,竟是溫熱的。沒有樹木的遮擋,雪片自空中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泉邊的岩石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愈加顯得熱氣融融。

心中一陣欣喜。

王畿也有幾處溫湯,商王傍著營造了宮苑,躍身為王子,去過許多次。他循著水流向前走十餘丈,果然,泉水在山岩的阻隔下匯作一泓大池。那池麵四五丈寬,一塊巨石橫亙其中,霧氣與烏褐的表麵相映,顯得愈加濃重。

強勁的北風卷著雪吹來,躍已經凍了許久,打算先趕緊讓自己暖和起來。他脫下身上的單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著岩石走入水中。

溫暖從足底蔓延上來,躍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將身體完全浸沒。湯水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受寒已久的身體登時感到一陣舒暢。滾落山崖時,身上被擦出了好些傷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溫湯中,刺刺地疼.

躍長長地籲了口氣,靠著身後的大石,眯起眼睛。

忽然,“嘩”一聲,似乎有什麽撥起了水花。

躍睜開眼。

湯霧蒸騰,四周寂靜,隻有他一人。

聽錯了麽?

他心裏道,正想再閉上眼睛,這時,那聲音又響了一下,更加真切。

躍一個激靈。

周遭確無別人。他觀望片刻,將目光落在一丈開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湯水流動著,水霧氤氳變幻。躍貼著巨石,慢慢看過去。

視野漸漸開闊,果然,另一片泉池鋪展在眼前。不過這裏安靜得很,並無半個人影。

躍仍狐疑,再轉頭看向四周。北風降下山穀,攪得溫湯上的霧氣繚亂,樹木的枯葉一片沙沙作響。除此之外,隻有源頭的汩汩之聲。

這時,他突然發現不遠處的岸上放著一堆白乎乎的東西。

躍走過去,用銅刀挑起。

隻見那是一件寬大的皮裘,鬆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麽人隨手扔在了這裏,麵上已經落了一點雪。

正察看,突然,躍感到身後的巨石邊上有動靜傳來。

他猛然轉身揮刀,卻已經來不及。

一個冰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話音輕輕入耳:“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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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動作僵住。

寒風陣陣吹來,躍隻覺熱氣漸漸散去,將眼角的目光瞥向側麵,隻見刃光雪亮。

他並不著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獵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後麵那人沒有立即接話。

“放下刀。”片刻,隻聽那話音又道。

躍不動聲色,鬆開手。

“當”一聲,銅刀落在池沿的石頭上。

身後的人動了動,似乎想彎腰。

躍餘光盯著側方,屏心靜氣,蓄勢伺機。

可那人卻並未去拾,一隻腳伸過來,將銅刀踢到了躍的視線之外。

正當躍心中失望,脖子上卻一鬆,利器收了起來。

躍訝然回頭,隻見身後丈餘之處,一名女子正將他的銅刀拾起。她身著單衣,裳裾垂在腳邊,頭上綰著烏發還帶著水潤之色。

女子將躍的銅刀拿在手裏看了看,片刻,抬起頭來。四目相對,隻見那雙眸清亮,氤氳的霧氣中,烏發愈襯得麵龐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話語帶著濃重的口音。

躍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識到自己**,不禁窘然。

“我乃外來之人。”他遮擋地往巨石邊上靠去,微慍道:“並無惡意,子將刀還我。”

女子沒有理會,她四處望了望,目光落在對麵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轉向躍,抬手指了指。

躍看了看那邊,“嗯”了一聲。

女子問:“你方才說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躍心中狐疑。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將至,可曾尋到棲身之處?”

躍盯著她,沒有出聲,也並未否認。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靄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躍的麵前,與他對視:“你我可做個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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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劈啪”地燃燒著,火光熊熊,似乎絲毫不畏懼外麵呼嘯的寒風。野兔已經洗剝幹淨,正架在火上燒烤。

躍坐在旁邊,將目光不住打量周遭。

方才在溫湯池邊,女子說可以帶他走出驪山,並提供留宿之所。不過,躍要將獵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躍身陷山林,正為此發愁,沒有拒絕。

兩相約定,女子帶他離開溫湯,在山林中拐了幾拐,來到此地。

這是一處石穴,藏在山壁之中,入口隻有一道狹長的縫隙,女子啟開外麵的掩著的柴扉才看得見。石穴不大,隻有兩三丈見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還能看出粗糙的鑿痕,應當是人工所開。

躍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裏擺著一隻石主,麵前有石台,收拾得很幹淨。穴中有草鋪有柴火,看得出時常住人。

驪山聞名四方,傳說山中匿有火靈,寒冬不至。驪山氏以為神跡,在山中設有靈祠,世代祭拜。如今看來,這傳言確實不虛。許是真有火靈,驪山中不但有溫湯,這石穴裏亦是溫暖,在地上坐了許久也不覺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著油氣,躍不停地翻動著,卻將眼睛看向對麵。

女子坐在一堆幹草上,正低頭扯著足上的韤帶。方才池邊的裘衣已經嚴嚴實實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躍,羔絨在潔白的頸上投著淡淡的陰影。過沒多久,女子已經將布韤解開,小心地拉下。躍瞥到那足踝紅紅的,似乎腫起來一大塊。

他訝然。方才來的時候,他就發現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來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頭細看,微微皺起眉頭。未幾,將布韤穿回,重新將韤帶係好。

“兔肉好了麽?”女子抬起頭來問道。

躍將手上的樹枝撥著火堆,淡淡道:“快了。”

忽然,一個明晃晃的物事遞來躍的麵前,是銅刀。

“還你。”女子看著他,神色自若。

躍怔了怔,看看銅刀,接過來。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與我共處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麽?”

女子卻一副不以為意的神色,莞爾道:“驪山深廣,若不識道路,便是行獵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麽?”

躍結舌。

女子不再理會他,將身體靠在石壁上,從懷中取出一塊物事。

躍看去,隻見那是一塊扁骨,上麵刻有文辭。

卜骨?躍訝然。

女子盯著它,很是專注。少頃,她拿起隨身的短刃,對著卜骨要紮下去。刃尖才觸到骨麵,卻又停住。她終於沒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頭微蹙。

“你做甚?”躍忍不住問。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躍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於火上得圻紋,卜者依紋路走勢而得卜象。所謂“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諱飾之詞。有時為了事情順利,卜者會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過這般行徑並非正道,為許多貞人所不齒;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讓別人尋不出破綻,手法精進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躍在大邑商參與的行卜不計其數,也主持過多次貞問,對於這等小技自然並不陌生。

“你會文骨?”躍疑惑地問。

“不會。”女子搖頭,停了停,補充道:“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來到才發覺他歿了。”

躍明白過來。她未攜糗糧,恐怕也不曾料到風雪驟至,故而與他同困在此處。

“讓我看。”躍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麵露詫色,似猶豫,片刻,將卜骨遞過去。

躍將卜骨拿在手中看看,隻見上麵寫著兩告卜辭,是莘伯貞問四月祭祖之事,要殺五羌三牛。兩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躍抬眼問道。

女子指指卜骨邊上:“還有一告,我欲圻紋裂至上方。”

躍大致比對,指著一處:“裂至此?”

“正是?”

躍不禁詫異,那方位,是個凶兆。

“你欲廢此卜?”他問。

“嗯。”

“為何?”

“救人。”

躍愈覺有趣:“仆人?”

女子不回答,卻問:“可文麽?”

躍未言語,拿起銅刀。

女子臉色一變,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躍手起刀落,卜骨背麵被戳出了一道難看的深痕。

“不可毀壞!”女子著急,皺眉道。

躍卻頭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這才發現火堆上的兔肉有些發黑了,趕緊伸手去轉動木杈。

再看向躍,他正拾來一粒圓圓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麵上,“沙沙”地響,細碎而粗礪。

躍很是專注,低著頭,方正的前額下,眉骨連著鼻梁,線條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聲,盯著他動作。隻他手法耐心而細膩,石子碌碌,那深痕的開口竟漸漸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冒著油氣,石穴中飄著濃濃的肉香。

躍將石子點了點兔肉上滲出的油脂,繼續再磨。鑿痕處與周圍的色澤漸漸相接,躍細細修整,沒多久,往骨麵上吹一口氣。灰塵散盡,他看了看,覺得無礙,遞給女子。

女子驚詫地接過卜骨,火光下,隻見那骨麵光滑,絲毫看不出曾被銳器戳壞。

“下回再卜,此骨圻紋必如你所願。”躍道。

女子接過卜骨,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少頃,道:“你是何人?”

“嗯?”躍抬眼。

女子滿臉狐疑:“你有銅刀,識卜辭,還會文骨。你究竟是何人?”

躍笑了笑,緩緩道:“你也有銅刀,識卜辭,且攜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滿:“是我先問你。”

躍不以為然:“問人亦有賓客之禮。”

穴中一陣安靜,隻有柴火劈啪作響。

“也罷,不問了。”女子將卜骨收起,繼續去翻動烤肉的木杈。火已經很旺,熱氣竄上來,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燙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氣。

“勿動。”躍道。說著,將火堆裏的木柴抽去幾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將兔肉從火上取下。

肉香撲鼻,油氣仍在翻滾。躍拿起銅刀,將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兩半,分一半給女子。

“多謝。”女子接過,隻見兔肉色澤香氣皆是正好。她或許也餓了許久,吹了吹熱氣,迫不及待地張口咬去。可兔皮又韌又燙,試了幾下也無從下口。

躍心裏暗笑,不慌不忙地拿起銅刀,慢慢將兔肉片開,割下一塊放入口中。

女子看著他,未幾,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點一點地切肉。她的動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許久才吃到一小塊腿肉。

“你是驪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躍開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躍一下想了起來,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驪山氏,如今驪山已盡歸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塊兔肉,瞅瞅他。

“殷人。”躍道。

女子目光定住,麵露訝色。

“如此。”她說。

躍嚼著兔肉,平靜地轉過臉去。不知為何,見她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喂。”女子盯著他:“你叫什麽?”

“躍。”躍老實答道,說罷,他問:“你呢?”

女子將兔肉放入口中,不緊不慢:“我叫罌。”

北風仍在穴外呼嘯,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於斷火。

兔肉已經吃完,躍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濃。罌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過口之後,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簡陋的草鋪,看得出許久無人用過,立著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須維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個人要睡在地上。

罌走過去,將那草鋪看了看,卻又走回來。

“來幫手,將火堆移開。”她對躍說。

躍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麽。天氣到底寒冷,夜裏缺衣,在燒過火的地麵上打鋪會暖和許多。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沒想到這女子也知曉。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將火堆撥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讓火繼續燒起。

罌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掃幹淨。

草鋪是用竹篾編成的,有些沉。躍走過去,一把將草鋪抬起,移到火堆燒過的地上。

罌拍拍手上的灰塵,將草鋪細看。雖陳舊,卻還算幹淨,將就一夜並無大礙。她從地上拾起一根長樹枝,擺在草鋪正中,對躍說:“今夜此木為界,你我各半,不得逾越。”

躍有些意外。

他以為自己要睡地上。

“你我本是陌路,共宿一鋪,不怕麽?”躍覺得這女子著實有趣得很,揶揄道。

罌並無異色,在自己一邊的草鋪上坐下來,慢條斯理道:“野獸撲食不擇,你是野獸麽?”

躍看著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罌卻不管他,自顧地在鋪上躺了下來。

躍看看自己那半邊草鋪,用手拍了拍,也睡下去。

火在一丈外劈啪地燒著,雖能感覺到熱氣,身上的單衣卻仍然阻止不得穴外透來的寒風。瞅向一旁,罌掩緊裘衣,已經閉上了眼睛。

躍不再多想,將銅刀別在腰間,環抱雙臂,蜷身闔目。

沒有蓋衣,夜裏可須記得起來添些柴火才好……將要睡著之時,他在心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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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躍睡得很好,一覺到了天光。

醒來時,火堆早已熄滅,隻剩一地冷灰。他的身上卻不覺得寒冷,抬頭細看,原來蓋著半邊裘衣;再順著望去,隔著鋪中樹杈的枯枝,另一半蓋在罌的身上。

草鋪並不大,她的睡臉很近,頭微微低著埋在裘衣裏,從這裏看去,隻見小巧的鼻尖下,唇瓣紅潤。

躍看著她,覺得幾乎能感受到那淺淺的呼吸。

心底似乎有什麽掠過,他有些不自在,轉過頭去。

穴外,鳥鳴聲隱隱傳來。躍躺了一會,解開裘衣,從草鋪上坐起來。

竹篾“吱吱”輕晃,罌低低地哼了一聲。

躍定住動作。

他回頭,隻見她動了動,又繼續睡了過去。

躍停頓片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想了想,將裘衣輕輕蓋回罌的身上。

做完這一切,他竟覺得身上起了些微汗,望望穴外,安靜地走了出去。

鳥鳴確實喧鬧,石穴外,風雪早已經停了。山石樹木皆銀白一片,日頭燦爛地照在頭頂,入目之處,茫茫的耀眼。

寒風吹來,躍微微打了個顫。

他搓搓手臂,嗬出一口白氣,朝溫湯走去。

山中的樹木雖枯葉落盡,卻仍然茂密,無數的枝幹上倒掛著參差的冰淩,在陽光中晶瑩透亮。

躍還記得昨日走過的路,在林中三拐五拐,果然看到了溫湯匯作的溪流。溫水的熱氣蒸騰,池邊的落了雪的山岩看著青黑一片。

忽然,幾聲“啊啊”的叫聲傳入耳中,躍轉頭,卻見是三兩隻山魈正浸在一處淺水窪裏,見躍靠近,以為不利,張牙舞爪朝他嘶叫。

連山魈也知道用溫湯避寒呢。躍心裏感到好笑,看它們生得肥壯,心中卻起了念頭。

昨日那半邊野兔肉進了腹中,早已不見。山中冬來本獵物稀少,如今碰到這些山魈,倒也合適。

心裏想著,躍將手按在腰側的銅刀上,走入一側灌木叢中。

山魈仍然警覺,看到躍消失,並不放鬆。

它們仍然叫喚著,其中兩三隻攀上岩石朝這裏張望。

許是躍隱藏得好,又許是溫湯更吸引一些,守了沒多久,山魈們又繼續跳到溫湯裏。

躍往四周看了看,發現可借著樹叢遮擋繞到山魈後麵的巨石處,隻須手腳快些,獵一隻並不算難。

心裏想著,躍緩緩移動腳步。

“你做甚?”不料,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躍一驚回頭,卻見罌站在不遠處,兩隻眼睛看著他。

這般動靜,立刻被山魈察覺,一下躥上樹梢,朝二人齜牙咧嘴。

眼看落空,躍一陣喪氣。

罌望著那些山魈,笑了起來。

“驪山氏以為山魈乃火靈所生,不可捕殺呢。”她說。

躍頷首。

他沒想到罌這麽快就醒了過來,瞅瞅他,躊躇片刻,道:“昨夜的裘衣,多謝。”

罌不以為意地莞爾:“不謝。”說罷,轉身朝溪邊走去。

她的步子仍有些跛,躍記起昨日她扭了腳踝,想來還未恢複。

溫湯邊,有幾塊石頭上的雪被熱氣化盡,很是幹淨。罌挑著一塊坐下來,卷起衣袖,小心地彎下腰。她掬起湯水漱了漱口,又往臉上潑了幾下。躍看她到額邊的發絲上又洇上了水色,光澤烏亮。

躍也在一旁的大石上蹲下,掬水洗麵。

過了會,罌從懷裏取出一塊麻巾把水珠拭淨。她望望頭頂的陽光,對躍道:“如今天氣晴朗,須趕緊出山。”

“嗯。”躍抬頭,用手抹一把臉。

罌坐在石上,往旁邊看了看,少頃,從雪下扯起一段粗短的枯草梗。

“我足上有傷,行不得山路,你須負我。”她又道。

躍早料到會這樣,並不意外:“嗯。”他看看罌的足踝,問:“何時傷的?”

“昨日避你之時。”罌淡淡道。

躍啞然。

二人皆不再言語。

躍洗淨了手,抬頭再看,卻見罌將草梗夾在了指間,放入唇中。她吮著草梗,似慢慢吸了一口什麽,那神色,像思索又像在玩味。

躍不禁愕然。

罌發現他的目光,笑笑,將草梗拋入溪水之中。“走吧。”她拍拍手上的草屑,起身朝岸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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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果然晴好,日頭又大了些。

躍負著罌,由她指路,在萬木蕭索的深林中行走。

罌不算重,躍走得還算輕鬆。她趴在躍的背上,雙臂環著他的肩頭,躍能感覺到那呼吸在耳後起伏。

雪掩去了山路的痕跡,可是罌卻記得清晰,所指方向毫不含糊。

“你來過許多回?”走了一段,躍忍不住問道。

“嗯。”

“皆為尋那卜人?”

“不全是。”罌答道:“驪山下方圓幾百裏皆祀奉山靈,我每年入山祭拜。”

躍點頭不語。

陽光透過樹枝,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下過雪的山路很滑,躍走得很慢。山風呼呼吹來,不知是因為日頭溫暖還是背上的人,他竟一點也不覺得寒冷。

一路上,鳥鳴陣陣,時而能看到出來覓食的走獸。驪山裏的山魈甚多,常常能看到它們成群跳過枝頭,“唧唧啊啊”地叫喚,好奇地在樹上圍觀這兩個闖入深山的人。

走了快兩個時辰,罌忽然拍拍躍的肩膀,讓他停下來。

“果樹。”她指著路旁對他道,語中不掩喜意。

躍望去,隻見不遠處,一樹野棗歪歪地生在陡峭的山岩上,結了滿樹的果實。

躍的心中亦是一陣欣然,他將罌放下,道:“我去。”

“等等。”罌說著,從懷裏取出麻巾,遞給躍。

躍了然笑笑,接過巾帕,走到那樹下。

深紅的果實垂在雪白的枝頭下,陽光中,煞是惹眼。躍從腰間取出銅刀,用刀背猛擊樹枝。棗樹“嘩嘩”震動,果實紛紛落下。躍將棗子拾起,麻巾兜得滿滿的。

他將果實打成布包,走回去。

“拿好。”躍將布包遞給罌,又望望天色,對她說:“時辰不早,還須趕路才是。”

“嗯。”罌接過布包。

躍看看她,半蹲下去。罌扶著他肩頭,趴到那背上。

“捉穩。”躍道,固住她雙足,一下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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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繼續在腳下延伸,峰回路轉,一道山崖出現在前方。

幸得道路還算平緩,躍腳下仔細,走得穩當。

“食棗麽?”背上,罌問道。

“嗯。”躍答了聲。

一隻手伸過來,拈著棗湊到他的嘴邊。

躍愣了愣,片刻,張口咬住。

這果實許是經曆了霜凍,分外可口,躍竟覺得自己從未吃過這樣甜脆的棗子。

“好吃麽?”罌問。

“嗯。”躍一邊嚼著一邊答道。

罌似乎輕笑了一下。

躍感到那鼻息拂過脖子,麻麻的。

“過了這段山路,便是山口呢。”她說。

“嗯。”躍答道,忽然覺得有什麽正在心中隱隱升騰。

“躍,”罌望向一旁,指著對麵問他:“看那邊山壁,若長嘯,可有回聲?”

躍順著她指的方向視去,隻見高聳的山巒隔著懸崖與這邊相對,落著雪,如同白色屏障。

“何不一試?”躍莞爾道。說罷,他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長長清嘯:“哦嗬!”

餘音返來,果然回蕩。

罌笑起來,也跟著他長喝一聲。

回音雖不及躍的洪亮,卻婉轉繚繞,如清風入耳。

躍隻覺心情皆開朗,笑意染上唇邊。正欲前行,忽然,他聽到一陣隱隱的呼喝聲傳來,似乎有誰在接應。

“有人?”罌也聽到了。

躍亦是意外。

“嗬嗬!”他再大喊一聲。

沒多久,那聲音又響起,遠遠的,卻似在叫“罌”。

二人皆一怔。

罌麵上一陣驚喜。她讓躍把自己放下,三兩步走到崖邊上,將手攏在嘴邊:“丁!”

那聲音答了一下,似乎更近了。

罌雀躍不已,迫不及待地提著衣裾朝前麵走去。

“你足傷未愈,慢些!”躍在後麵皺眉道。

罌卻不管,仍舊往山下呼喊。

沒多久,前方的樹叢中忽而奔出一個人來:“冊罌!”

罌眉開眼笑。

那人快步奔跑過來,待得近了,躍才看清楚。卻一個頭發蓬亂的少年,身量瘦小,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皮裘。

“冊罌!”少年氣喘籲籲地奔到罌的跟前,望著她,突然“哇”地放聲大哭起來。他一把扯住罌的袖子,鼻涕眼淚淌了滿臉,話語沙啞:“這般時節,你怎敢入驪、驪山……昨夜可擔心死我了!”

“勿哭勿哭。”罌卻笑嘻嘻,摸摸他的頭:“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山,且山靈多年受我祭拜,總該佑我。”

少年瞪她,仍擦著眼睛,一陣一陣的哽咽。忽然,他看到立在一旁的躍,兩隻眼睛立刻狐疑地將他打量。

躍也瞥著他。

“丁,這是躍,是他助我出山哩。”罌對少年道。

“哦……”少年仍然打量著躍,臉上的戒備卻少了許多。

罌轉過頭,對躍道:“這是羌丁。”

躍看著少年,未幾,頷首:“如此。”

商畿與眾方國,仆奚眾多,其中多出自羌方。而看這羌丁的打扮,與仆人無異。他想起罌的卜骨,心中有些訝然。她救仆人,又與這羌丁言行相善;而方才羌丁喚她“冊罌”,她究竟是何人?

羌丁擦幹淨臉上的涕淚,道:“冊罌,我將牛車拉了來,就在山下。”說著,他拉著罌就要往前走。

“稍等。”罌止住他:“我足踝扭傷,走不得呢。”

“扭傷?”羌丁吃驚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腳:“疼麽?”

“疼。”罌苦笑:“若非躍,我現下還困在山中。”

羌丁望向躍,若有所思。

“行路吧。”躍不多廢話,看看罌,躬身背過去。

罌答應一聲,俯到那背上。

躍背起她,大步向前。

“丁。”罌發覺羌丁沒跟上,回頭叫了一聲。

“哦。”羌丁應道,緊走幾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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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勢漸低,躍負著罌穿過茂密的林木,又走了一段,果然,一條山道橫在樹林下方。

他四下裏望望,發現山道延伸向上,正是昨日那發狂的野馬帶著他途徑之處。林海落滿白雪,遙望無盡。一場曲折,他再走到這裏,隻覺頗有些感慨。

“牛車。”到了路上,丁指著不遠處道。他們望去,果然,一頭毛色褐黃的老牛被拴在樹下,身上套著簡陋的木車。

羌丁跑過去,將牛車解開,撫著老牛的背歎氣道:“幸好幸好,若你也飼了山虎,老羌甲就無人作伴了哩……”

罌有些忍俊不禁。

躍走過去,把罌放在牛車上。他看看罌,正要說話,一陣隱隱的呼喊聲傳入耳中。

他猛然回頭,屏息細聽。

“……嗬……嗬”一聲一聲,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躍他聽得分明,心中一動。這是他與從人約下的呼喝之聲,專在行獵時做傳信之用。

“哦嗬!”他忙雙手攏前,朝著聲音的方向大喝。

沒多久,那些聲音再響起,更大了些,像在應答。一陣低低的角鳴之聲傳來,遙遠而清晰。躍舉目朝山裏中望去,雪林茫茫,盡頭的迷蒙之處,似有綽約的人影正奔跑出來。

“是尋你的人麽?”身後,罌在牛車上問道。

躍回頭,頷首:“嗯。”他看著罌,停了停,問:“你出山之後往何處?”

“下邑。”罌答道。

“冊罌,”這時,羌丁突然出聲,他瞄瞄躍,對罌說:“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囉嗦。”

躍看著罌。他不知下邑在何處,卻明白出了這座山,他們就要分開了。

他想了想,從脖子上解下一樣物事來。

“給你。”他遞給罌。

罌訝然接過,隻見是一塊象牙雕就的玄鳥項飾。

“此物是我自製。”躍看看罌,忽而覺得有些口拙,補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權當謝禮。”

罌看著他,頷首:“如此,多謝。”

躍看著她將那玄鳥收入袖中,心裏竟似乎鬆了口氣。他的目光落在罌的臉上,日頭下,她長睫如羽,鼻尖和兩頰被寒風吹得泛紅,雪地的白光映著她的麵龐,雙目卻愈加顯得清澄。

“你我還可再會麽?”躍低聲問。

罌笑笑,不答反問:“你欲再入驪山麽?”

躍訕然。

這時,奚丁用篾條打了打老牛的後腿,老牛“哞”一聲,懶洋洋地動了動。

“你我就此別過。”罌向他道。

躍頷首,沒有說話。

老牛拖著老舊的木輪“吱呀吱呀”地前行,躍站在原地,一直望著那車上的人離開,轉過岔路,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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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

一聲大喊在後麵響起,他回頭,隻見一人朝他飛奔過來,正是少雀。

“無事否?”少雀一口氣奔到他麵前,睜大著眼睛將他上下打量。

躍咧嘴笑了笑:“無事。”

少雀又將他看了看,確信果真無事,才放鬆下來。

“豎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罵道,將一件裘衣扔到躍的頭上:“你如今已為史!還這般鹵莽!大王若知曉,定饒你不得!”

躍見他眼眶青黑,知曉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裏也覺得有愧,賠笑道:“勿惱勿惱,我獨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誰人急過?”

少雀哼嫌惡地“哼”一聲:“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來!”

二人正嚷嚷地說著話,入山搜尋的侍從都趕了來。見躍平安無事,各人皆大歡喜,簇擁著朝山下走去。

“你行獵多年,什麽深山不曾見過,怎會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問,停了會,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見到了驪山靈?”

驪山靈?

躍回望向身後,陽光明麗,驪山高聳盤踞,山巒和森林皆裹在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幾許。他的嘴角不由地彎起,隻覺先前的種種,如夢境一般。

“笑甚?”少雀狐疑地看他。

躍卻笑容愈深,拍拍他的肩頭,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