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6章 祡祭

祭台上,一頭健壯的水牛“哞哞”地叫喚,被幾名武士拉上階梯。

躍雙臂高高掄起銅鉞,用力劈下。

鮮血噴得如霧一般,染紅了空氣。水牛身首分離,轟然倒地。

武士們將水牛拋入祭坑,鋪好的木柴隨即染上鮮豔的血色。躍從大巫手中接過火把,一並擲入坑中,隻聽劈啪聲響,鬆木慢慢地燃燒起來,火焰將坑中的死牛裹起,煙氣衝天。

開場順利,巫祝唱頌不已,手舞足蹈,祭台下的人群一陣歡喜。

躍走下祭台,朝被羽扇和小臣們簇擁的商王走去。

“父親。”他向商王一禮。

“孺子不錯。”商王露出微笑,伸手拍拍躍的肩膀:“今日首祀先祖,做得利落。”說罷,他看看身旁的小臣,那小臣得了示意,將備好的一角祭酒頒給躍。

“謝父親賜酒。”躍雙手接過祭酒,仰頭飲下。

眾人皆交口誇讚,商王看著躍,不掩喜色。

“我方才還與小王說,躍英武出眾,必是大材。”商王身旁的婦妌亦笑意盈盈。

躍看向婦妌,禮道:“母親過譽。”說著,他看向商王另一旁,兄長王子弓看著他,沒有說話,卻神色和煦。

“次兄英武,自不在話下。”婦妌身後的王子載笑嘻嘻道:“昨日次兄駕車走過市井,可收了不少果實。”

“胡扯什麽。”婦妌嗔怪地瞪他一眼。

旁人卻紛紛莞爾,商王亦笑。

“祡祭重大,孺子不可懈怠。”商王叮囑道。

“敬諾。”躍深深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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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祭火還在大社燃燒,躍回到了宮中。

燭燎已經燃起,將宮室的廡廊和牆壁照得通明,他看看頭頂,一抹深紅的暗光在天邊隱沒。

“王子。”小臣乙迎出來,一邊接過他手上的用物一邊問:“用膳麽?”

“用過了。”躍答道,踏上石階。這時,他忽而望到正殿上有光照,問小臣乙:“何人在殿上?”

“凡尹。”小臣乙答道:“他已坐了半個時辰。”

躍訝然,片刻,點點頭。他見小臣乙有些欲言又止,問:“還有事?”

“王子,”小臣乙躊躇道:“先前兕驪也來過,見王子未歸,又離去了。”

躍微微抬眉。

“知曉了。”他沒再多話,徑自朝前走去。

正殿上,凡尹果然在。

“王子。”見到躍,凡尹從座上起身,向他一禮。

“凡尹。”躍微笑還禮:“未知尹來到,不曾迎候。”說罷,請凡尹落座。

“臣實慚愧。”坐定之後,凡尹苦笑:“王子操勞一日,還來登門打擾。”

躍問:“不知尹此來何事?”

凡尹目光視向周圍。

躍會意,讓小臣乙與侍立之人退下。

“尹但言無妨。”堂上無人,躍道。

凡尹笑笑,向躍道:“王子近來可曾見過小王?”

“見過。”躍答道:“今日祡祭兄長也在。”

“王子出征或許不知,秋涼貞問之時,小王曾向大王提議削減歲末祭祀人牲之數,大王惱怒至極,親手鞭笞小王,還將小王身旁小臣仆眾殺死。”說著,凡尹歎了口氣,道:“此事傳到凡國,凡伯甚慮。”

躍了然。

凡尹口中的小王,就是躍的兄長王子弓,三年前,以嫡子之身被商王立為承繼王位的小王。

王子弓的母親後癸是商王的第一任王後,後癸故去之後,躍的母親後辛繼為王後。後辛寬和,對王子弓照顧有加,躍與王子弓也一向感情深厚。

商王雖將王子弓立為小王,對他卻不甚歡喜。王子弓性情溫善,在民間頗有人望;商王則一貫以強硬成勢,認為王子弓過於軟弱。出於期望,在王子弓成為小王之後,商王對他的要求愈加嚴厲,父子間的分歧也日趨嚴重。

凡尹是來自凡國的臣子,多年來,他一直在大邑商關照王子弓。

凡尹說的這些事情躍當然聽說過。躍出征歸來之後,各種事務繁雜不已;王子弓又被商王逐到了故都奄思過,兄弟二人一直不曾碰麵。

躍沉吟,看向凡尹,道:“尹所言之意,我已明了。今日祭禮,父親與兄長相處和睦,我自當與父親兄長相談,凡伯放心便是。”

凡尹聞言,神色舒展,向躍深深一揖:“如此,有勞王子。”

躍微笑頷首:“尹毋須多禮。”

凡尹寬慰,與躍寒暄一陣,告辭而去。

躍送出前堂,看著凡尹的身影消失在偏門那邊,問小臣乙:“凡尹至此,可還有人知曉?”

小臣乙笑道:“王子安心,今日前堂隨侍不過二三,皆可信之人。”

躍頷首。

正待轉身走開,小臣乙想了想,又道:“王子,莘國那邊來了消息。”

“嗯?”躍回頭看他,雙目微亮。

“使者說,莘國確有下邑,其中隻有一位常年整治卜骨的卜人,去年大雪時凍死了。”說著,他看看躍:“至於叫冊罌的女子,無人聽說過。”

躍怔了怔。

“打聽不到?”他問。

“正是。”小臣乙低聲道。

躍沒有說話,燭燎中,他默然斂眉,似在沉思。

“王子?”小臣乙探詢地看他。

“知曉了。”躍答應一聲,話音還在,他已經轉身朝宮室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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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放晴,王宮的一處校場之中,鼓樂聲聲。王子載身披五彩,頭戴獸紋銅麵具,在起舞的眾人之中尤其顯眼。

場邊的高台上,羽扇如蔭。

婦妌身披狐裘,聽著台下樂聲,微微眯起眼睛。

“小王回了宮,就沒出去過麽?”她緩聲問。

“正是。”侍立一旁的小臣郊答道。

“王子躍呢?”她問。

“祭典用的彝還未造好,大王遣王子躍到坊中督促。”

婦妌微微頷首。這時,台下鼓聲一收,眾人歡呼起來。

他們看去,隻見台下演練已畢,王子載摘下麵具,露出大汗淋漓的臉。他興致高昂,一會與同舞眾人說笑,一會又去與樂師切磋擊鼓之法,將場上氣氛攪得熱烈。

“喚他來。”婦妌對小臣郊吩咐道。

小臣郊應下,小步趨下高台。

不一會,載跟著小臣郊走了上來。

“母親!”他一邊擦汗一邊笑嘻嘻道。

婦妌微笑:“載,飲些水。”

載答應,從小臣郊手中接過水盞,仰頭飲下。

“舞得不錯,你父親看了定然嘉獎。”婦妌微笑道。

載伸手一摸嘴巴,道:“是次兄教得好。若非他指點,此番我肯定舞得糊塗。”

這話出口,旁邊的小臣郊臉色微微一變,看向婦妌。

“哦?”婦妌似笑非笑:“你近來去見了次兄?”

“去了。”載將水盞放下,道:“他出征回來我就去了。”

婦妌神色不改,悠悠道:“你次兄自從戰勝羌方,又是主持祡祭又是替你父親巡視庶務,可風光得很。載同為王子,更當努力賽過兄長才是。”

她語氣暗藏嚴厲,載愣了愣,看著母親的麵容。少頃,他癟癟嘴角,低聲道:“母親所言,載謹記便是。”

婦妌頷首,看看小臣郊,道:“井方那些女子,今日到大邑商了麽?”

小臣郊答道:“方才我接到信,說明日才到。”

婦妌莞爾,向載道:“你明日隨母親去看看。她們都是井伯親自從族中挑選的女子,你宮中也該有些婦人了。”

載神色似極不情願,應了聲:“嗯。”

“王子!”這時,他聽到高台下的人在喚,載看向婦妌:“我還須再去演習。”

婦妌揮揮手。

載不發一語,行禮之後,大步地奔下台去。

婦妌看著他的身影,笑容凝在嘴邊。過了會,長長歎了口氣。

“王後。”小臣郊在一旁躊躇著,說:“王子將來會明了王後一番苦心。”

婦妌望著台下眾人,片刻,唇角勾了勾。

“他自然會。”婦妌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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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到錡氏的坊中查看未完工的禮器,大半天才出來。

“煩王子轉告大王,我等連夜趕工,明日定可將大彝送到社中。”送行時,錡尹向躍保證道。

躍頷首,道:“有勞錡尹。”說罷,轉身登車而去。

馬車穩穩,市中不少國人認得躍是王子,不須衛士開道,行人已經紛紛避讓到路旁。他一路回到王宮,向商王稟報督工之事。年初祭祀繁雜,商王正與臣正議事,聽過躍的稟報之後,商王隻囑咐他嚴加督促,就讓他退下了。

“王子,回宮麽?”從商王的殿上,馭者問躍。

“不必,帶我去小王處。”躍答道。

馭者應下,催動馬車,沿著宮道向前馳去。

當躍隨著引路小臣走到王子弓的宮前,還未踏入宮門,就聽到一陣清脆的樂音傳入耳中。

“小王在奄時,修繕河堤,奄尹將一套磬獻與小王。”小臣解釋道:“歸來之後,小王常常擺弄。”

躍了然。待得入內,隻見室中擺著一套石磬。王子弓身披裼衣,將手中木槌輕擊,妻子婦丹侍立一旁。石磬叮叮輕響,高高低低,甚為悅耳。

“躍。”看到他來,王子弓放下木槌,微笑道。

“兄長。”躍向他一禮,又與婦丹見禮。

小臣在室中置下茵席,王子弓和躍分主次落座。

“兄長身體可安好?”躍問。

王子弓聞言,莞爾:“你也聽說了?”

躍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王子弓卻不接著說下去,他看看躍:“你的玄鳥呢?”

躍訝然,看到兄長盯著自己的脖頸,才意識到他指的是以前那塊玄鳥項飾。

他笑笑:“送人了。”

“送人?”王子弓饒有興味:“你不是說那玄鳥是你刻了許久才刻成的,誰也不給麽?”

躍赧然,笑而不語。

王子弓沒有追問,看看他的衣裳:“你從何處來?”

“市中。”躍答道,言罷,將今日督工之事告訴了王子弓。

“父親重祭祀,較先王更甚。”王子弓聽完之後,道:“不過力役之人辛勞,父親亦是體恤。如今日,他便是心急也隻是遣你監工罷了,並不像先王那樣動輒以刑罰懲戒。”

“正是。”躍道。嘴上這麽說,卻不由地把眼睛瞥向王子弓的身上。

王子弓似乎看出躍心中所想,苦笑:“自然,父親也有他容忍不得之處。”

躍默然,他看到兄長的臉色有些蒼白,較自己出征道別之時也消瘦了許多,心中不禁愧疚。“我聽說今年祭祀,父親本已定下了兄長為主祭,可兄長不肯受。”片刻,他說。

王子弓頷首:“正是。”

“為何?”

王子弓道:“祭祀用牲之數,與我進言之前相比不減反增。父親此為,躍可知何意?”

躍皺眉:“用牲之數,有占卜貞定,父親重祭祀,亦是人心所向。兄長為小王,何苦為此與父親執拗?”

“正因為我是小王,上位者更當憐惜蒼生物力之艱辛。”王子弓不緊不慢,聲音鏗鏘隱隱:“父親近年以來,用牲之數愈大,而多子族眾及各方國無不爭相效仿。濫殺無辜而虛耗國力,豈非禍患?”

“小王!”婦丹驚惶地望他一眼,說罷,趕緊去將門闔上。

室中光照倏而暗下,堂上一時寂靜。

躍望著王子弓,下顎緊繃。

“兄長決意如此?”好一會,他低聲道,“昨日我見到凡尹,他說凡伯甚憂慮兄長。”

“他早已同我說過。”王子弓淡淡道。

“婦妌之心,兄長亦當知曉。”

“躍,這個小王本是權宜之計。”王子弓望向窗欞,緩緩吸了口氣:“父親大概也這麽想。”

躍沒有言語。商人兄終弟及,本沒有早立小王的規矩。幾年前,商王帶病親征人方,為穩固人心,預先立下王子弓為小王。這決定本是匆忙,臣正們也早已議論紛紛,而每當父子二人分歧,就總有謠言傳出。躍知道兄長脾性,雖溫和,卻從不輕易為人左右,對於認定的事情,常常篤定得固執。

“我記得兄長初為小王時曾與我說,為君者,當努力效法先人,方知社稷之法。”好一會,躍開口道。

“是麽?”王子弓自嘲地笑笑,道:“可過了這些年,我愈加覺得若心中無所主張,才是上位者之恥。”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看看躍的脖頸,“躍做事亦講究合乎心意,可對?”

躍與他對視,未幾,無奈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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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子弓的宮室中出來,光陰已經暗淡了。

“王子。”小臣乙在車旁跟隨者,抱怨道:“你這般大搖大擺去看小王,如何瞞得過別人?”

躍沒有答話,心裏仍想著方才與兄長的對話。

馬車行了一段,忽然,馭者大喝一聲,把車停了下來。

“何事?”躍問道,話才出口,卻看見前方的路口立著一名女子。

“兕驪見過王子。”她笑盈盈道,紅色衣裳在白灰塗麵的宮牆之中尤為奪目。

“驪。”躍讓馭者穩住,訝然道:“你怎在此?”

兕驪笑容嬌俏,上前道:“母親來大邑商助王後打理祭祀之事,我自然在此。”

躍了然。

兕驪是後辛母族兕方的宗女,兕侯的女兒。後辛在時,她常常隨著兕侯的妻子婦侈來大邑商,自幼就與躍相識。

婦侈在後辛時就成為了王朝的生婦,她聰慧能幹,連婦妌也頗為賞識,一直留用至今。而婦侈無論去何處,總將兕驪帶在身邊,多年來,人們都說她已成為了王宮中的半個生婦。

“昨日我去王子宮中,王子不在。”兕驪望著他,道:“今日我路過此處,就想王子可會經過?果不其然呢!”

“此處是宮道,我從別處歸來,自然要經過。”躍笑了笑,又問:“兕侯可安好?”

“安好。”兕驪答道,兩眼一直望著躍,雙眉微蹙:“隻是父親總念著王子,國中庶務繁雜,又總是來不得。”

躍和色道:“如此,兕方遙遠,過些時候我自當前往探望。”

兕驪抿唇而笑。

“天色不早,閽人等著落鑰,驪早些回去才是。”過了會,躍抬頭望望天空,對兕驪說。

兕驪怔了怔,卻隨即恢複笑容,款款行禮:“王子慢行。”

躍頷首。

馭者揚鞭低喝,車輪的轔轔聲在宮道中回蕩。

那車上的身影在漸濃的暮色中慢慢隱去,兕驪望著那邊,許久,才慢慢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