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20章 送別

太陽仍然掛在當空,那隊伍的影子漸漸遠去。

罌站上城牆,一直望著他們消失在青綠的原野那邊。

“罌!”姱站在城牆下喚她,“回宮麽?”

罌答應一聲,從城牆上下來。

“走遠了麽?”姱問她。

“走遠了。”罌答道。

送行的人們已經散了去,城牆下來往的,隻剩出城籍田的民人。姱和罌沿著屋舍的蔭蔽,朝宮室的方向走去。

“罌,”姱走著,好奇問道,“你與王子躍相識麽?”

罌看看她,心知昨日至今,躍和自己的舉動早已看在許多人眼裏。她點頭:“識得。”

“王子載呢?”

罌想了想,歎口氣:“也算識得。”

姱頷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罌雖遠居莘國,卻認得兩位王子哩。”

罌苦笑。

二人說著話走過街角,姱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匆匆的背影走過,出聲喊道:“小臣規!”

那人回頭,看到姱,停下步子。

“宗女。”他一抹汗,行禮道。

罌打量著他,隻見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似乎走得很急,身上的衣服都被濕透了。

“小臣規。”姱問,“你去何處?”

“去城北找卜氏。”小臣規說。

“卜氏?”姱訝然問,“找卜氏作甚?”

小臣規一臉發愁,道:“昨夜戎人衝進廟宮,卜人作冊死傷了許多。今日問卜,無人書寫,國君就讓我去卜氏那邊看看可有書寫之人。”說罷,他歎口氣,“國君也是!城中奚人十之□都要走,如今連通傳之事都找不到人手哩!”

罌的眉梢微微動了動。

姱了然:“如此。”

小臣規說事情緊急,沒說兩句,就匆匆走了。

“他是國君身旁的小臣,常與母親來往。”看著他的背影,姱對罌說。

罌頷首,目光仍停留在那邊,過了一會才收回來。

“城中會書寫的人不多麽?”她問姱。

姱想了想,道:“有倒是有些,可卜骨是給靈修看的,須寫得好。”

罌聽著她的話,微微點頭。

姱望望頭頂的日頭,問她:“你去我宮室麽?我那裏有新蜜,蘸青梅可好吃呢。”

罌笑笑:“不去呢,羌丁明日要走,我須給他備些東西。”

“羌丁?”姱訝然,思索片刻,問,“你那仆人?”

“正是。”罌點頭。

“你們很要好麽?”姱問。

罌頷首:“我在莘國廟宮時,羌丁與我一起長大。”

姱看著她,沒有言語。

“你比我好。”好一會,她輕聲道,“我父親故去後,新君討厭我和母親,把我們趕去了芻。”她微微皺眉,道,“那地方真不好。我和母親住在穴裏,屋頂總是漏風,冬天冷得很。周圍的人我一個也不識得,誰也不同我玩。”

罌知道她的父親是被三叔殺死的,但沒有想過這母女二人遭遇過這般境地。

“後來呢?”她問。

姱說:“後來一直過了兩三年,國君即位,我和母親才回到睢邑。”

罌安慰地說:“國君待你們也不錯。”

姱鼻子裏“哼”一聲,道,“再好也不是我父親。我可不像母親,求人求盡了也隻為回睢邑。我要離開睢國,去大邑商做生婦,再不過受人欺負的日子。”

“受人欺負?”罌訝然,“誰欺負你?”

姱冷笑:“那日危難,你也聽到婦己對我母親說什麽。我母親平日裏四處幫忙,那時可見有人過來安慰她一句?”

她說的是事實,罌找不出什麽話來開解。

姱卻看著她:“罌也和我一樣,將來想做生婦,是麽?”

“生婦?”罌想了想,問,“生婦要給人殉葬麽?”

“嗯?”姱一臉愕然。

罌笑笑,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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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邑中的人們剛送走了大邑商的王子,第二日,又要麵對一件大事。邑中被睢侯釋放的千餘羌仆返回羌方。

清晨天還沒亮,羌丁就起了來。

“糗糧都在這囊中,還有個小罐,路上渴了可取水。”罌把一隻包袱拿給羌丁,對他叮囑道,“路上取水時可須小心,寧可麻煩些生火燒開也要少飲生水,否則旅途生病就麻煩了。”

羌丁點頭,掂了掂罌給的糗糧包袱,隻覺沉甸甸的。

“冊罌,”他躊躇片刻,問,“你哪來那麽多糧食做糗糧?”

“你說呢?”奚甘在一旁皺皺鼻子,說,“當然是宗女把國君賜的飾物易了。”

羌丁望著罌,一臉感動:“冊罌,你真好。”

“無事,”罌莞爾,“你如今欠我九貝。”她不管羌丁驟變的臉色,轉頭望望外麵微熹的天色,道,“羌丙他們大概已經準備好了,該啟程呢。”

羌丁點頭,拿起牆邊一根木杖,把行囊挑起。

罌看著他的木杖,隻見新得很,是新削的,一頭還縛著石刃。

“你做什麽?”罌問他。

“嗯,”羌丁點頭,“羌方那麽遠,若遇得不測總該有武器。”

罌看著他,忽然覺得羌丁也會未雨綢繆,不禁欣慰。

“就是為了尋這石刃,他拆了我的斧,將來要做活可難了。”奚甘告狀說。

羌丁嬉皮笑臉:“一把斧而已,你與小宰熟得很,再要一把便是。”

罌看著他們,不禁微笑,道:“出去吧。”說罷,同他們一道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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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已經暖和,晨風涼而不寒。羌人們出行也要祭行神,卻不願用睢邑廟宮前的空地,於是所有人都去了城西的郊外。

篝火熊熊燃著,在仍有暮色的原野中顯得奪目。

羌人們推選出來的大巫臉上塗朱,身上披著各色麻布拚湊的簡陋巫衣,在篝火前又唱又跳。羌人們神色興奮又莊重,巫師每唱罷一段,他們都向西方叩拜。

“他唱什麽?”罌小聲地問奚甘。

奚甘搖搖頭:“我不是羌人,不知哩。”

罌了然。奚甘生在睢國,父母前三代已經是仆人,家鄉在何方早已不知道了。此番仆人得釋,也有許多和奚甘一樣無從選擇的人,最後隻能繼續留在睢國。罌想著,又看向羌丁,隻見他專心致誌地望著那篝火和巫師,橘黃的光照映著他的眉宇和鼻尖,別有一番虔誠。

罌也不再出聲,她正想回過頭,忽然,瞥見不遠處有一個人在探頭探腦。她訝然,那人正是昨日在街上遇到的小臣規。

她想了想,讓奚甘留在原地,自己走過去。

“小臣規。”她打招呼道。

小臣規見是罌,連忙行禮:“宗女。”

罌頷首微笑:“小臣來此何事?”

小臣規道:“來尋人。”

“何人?”

小臣規指指篝火前,道,“仆方。”

“仆方?”罌看看那邊,問:“大巫麽?”

小臣規道:“正是。他替廟宮抄寫文牘,才抄了一半,就說要走。卜人急死了,要我定將他攔下。”

“如此。”罌點頭,略一思索,道,“可這些羌人得釋,是國君應允的,大邑商的王子也首肯呢。”

小臣規苦笑:“宗女所言確實,可這羌仆是卜氏那邊的人,識得文牘。如今國中眷寫之人實在難尋,卜人亦為難。”

罌看著他:“如此說來,隻消有人眷寫文牘便好了麽?”

小臣規頷首:“正是。”

罌微笑:“小臣規,我在莘國也做過冊人,此事或可幫上一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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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唱禱完畢,羌丁隨著眾人再度叩拜,站起身來。

他朝身旁望去,卻發現隻有奚甘。

“冊罌呢?”他問奚甘。

奚甘剛要回答,卻聽有人在朝這邊叫喊:“羌丁!”

二人轉頭望去,羌丙帶著婦人孩童走過來,問羌丁,“行囊收拾好了麽?該啟程了呢。”

羌丁點頭。

“丁!”這時,罌的聲音響起,幾人望去,看到她正分開人群走來。

“宗女!”羌丙和家人皆露出笑容,向她一禮。

“羌丙。”罌來到跟前,看看他們,問,“要啟程了麽?”

“正是。”羌丙答道。

罌頷首,又看向羌丁。

羌丁也望著她,臉上的笑容有些黯下。

這兩日,二人雖一直在準備行囊,卻不曾說過什麽道別的話。如今分別在即,又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

“丁。”罌深吸口氣,摸摸他的頭,“你在路上要聽羌丙的話,照顧好自己。”

“嗯。”羌丁小聲答道。

“回到羌方也是,人生地不熟,無論能否找到祖父,都要時時謹慎。”

羌丁點頭,沒有說話。這時,他像想起什麽,低頭往袖子裏掏了掏,拿出一把禾管來。

罌訝然。

“我知道你草梗沒了,昨日路過草垛,就給你折了這些。”羌丁嘟噥道,“禾管好,比草梗耐嚼。”

罌看著那些修得整齊的禾管,心中不禁感動。

“什麽耐嚼,宗女又不是牲畜。”奚甘用指節一敲羌丁的腦袋,眾人皆笑。

羌丁訕笑,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這時,領頭的羌人大聲呼喝,叫人們集結上路。

“該走哩。”羌丙對羌丁說。

羌丁頷首,奚甘幫著他從地上拾起行囊和木杖,挑在肩上。

“冊罌……”他再看向罌的時候,眼圈有些發紅。

罌也有些不好受,看著他,抿抿嘴唇。

“走吧。”羌丙拍拍羌丁的肩膀,說罷,與婦人向她再一禮,轉身走開。

羌丁看看他們,又看看罌。

“去吧。”罌勉強地笑笑,揮揮手。

羌丁一臉戀戀不舍,少頃,邁開步子。

“冊罌!”才走一段,他忽然回頭,朝罌喊道,“你等我回來!我會還你貝幣!讓你坐車!給你食肉!”

旁邊的行人莫名地回頭。

罌看著羌丁,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臉上的笑容卻愈加開朗,用力點頭。

“羌人歸哉!”領頭的羌人洪亮歌唱道。

“歸哉歸哉,攜婦攜子!”行人們笑著大聲相和,“歸哉歸哉,有黍有屢,行勿回首!”

罌再也忍不住,梗咽地把臉埋在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