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26章 相逢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喧嘩聲,所有人都朝幾位王子那邊望去。

“看見了麽?”冊癸道,“當先那人是王子弓,如今是小王;後麵那個高些的是次王子躍,年幼些的是三王子載。”

罌望著那邊,微微點頭。

隻見兄弟三人皆身著白衣,陽光下,分外奪目。

王子弓頭戴帽冠,卻氣勢沉穩,周正的麵容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王子載一直在跟王子弓說話,身上掛著金飾,太陽底下顯得貴氣十足。

躍走在最後,身上穿著長衣敝膝,佩以玉飾。他身形本來頎長,這般打扮與罌之前所見相比,竟多出幾分優雅之態,罌不禁看了好一會。

“嘖嘖,你看你看。”這時,冊癸不屑地低聲道,“你看兕驪,嘖嘖……”

罌朝兕驪望去,隻見她露出笑意,正朝著三位王子那邊走過去。

道旁不少人上前,與王子們見禮。

“……小王。”他們走近一些時,幾名年老的貴族朝王子弓行禮。

王子弓莞爾,與他們溫文交談。

他們離作冊這邊隔著數丈,不少作冊也熱情地圍上前去,與王子們見禮。

“你去麽?”冊癸問罌。

罌訕笑,搖搖頭。她雖然認得躍和載,可這般場麵,實在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說起王子弓,民人喜歡他,可我見大王不這麽想哩。”冊癸歎口氣道,“去年他大王還笞了他,鬧得人人皆知……”

他話沒說完,忽然,有人在罌的附近歡笑地喊了一聲:“躍!”

躍正與旁人說話,聽得聲音,轉過頭來。

罌心裏莫名地“噔”了一下,不等她回過神來,那目光掠過這邊,忽而頓住。

“……若王子弓做不成天子,王子躍也不錯。”癸猶自滔滔不絕,“可我不喜歡兕驪做王後。嘖嘖,你看你看,人這麽多,她還走過去。嘁,王子躍都未看她……”

那目光驚詫,越過前方案席攢動的人頭,直直朝罌投來。

罌苦笑,向躍微微地頷首。

“……噫,王子躍在看這邊哩。”冊癸訝道,“……喲,他怎突然走過來,他……”話說了一半,卡在了喉嚨裏。

前方,躍分開人群直直朝他們走來。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從上方燦燦照來。

罌仰著頭,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在前方的案席前停住步子,那雙灼灼的眼睛盯著她,因為吃驚而睜大,卻無損明亮的光芒。

“王子……”前麵席上的人們連忙起身,歡笑地向他行禮。

躍頷首應對著,眼睛卻依然看著罌。

罌望著他,隻覺臉上忽然有了些熱度,分不清是何情緒。周圍的聲音似乎一下都消失了,她與那麵容相對,想移開目光,卻像被什麽套牢了一樣。

“躍!”後麵傳來一聲呼喚,似乎是王子弓在叫他。

躍朝身後看了看,又看向罌。

罌無奈地莞爾,朝他輕輕地揮手。

躍目光微動,片刻,唇角彎起,轉身走了開去。

眾人依舊喧鬧,罌望著那身影走回去,時不時地回頭。待收回目光,她發現冊癸盯著自己看,目光狐疑不定。

“你與王子躍相識?”他問。

罌笑笑,不置可否。

冊癸的目光更加驚疑:“你不是睢人麽?怎會識得王子躍?”

罌望著那邊仍舊熱鬧的人群,就在躍回到王子弓身邊的時候,她看到載伸著頭朝這邊瞅來,少頃,被走動的人群擋去了視線。

她歎口氣:“說來話長。”

冊癸看著她,欲言又止。片刻,他忽然眼睛一亮,朝人群那邊“哼”道:“看,兕驪終於走過去了哩。”

罌望去,人群中,兕驪那身淺紅色的衣裳很是顯眼。王子弓引著兩個弟弟向前走去,她順勢走到他們麵前,款款一禮。

王子弓看著她,莞爾地不知說了句什麽,眾人皆露出笑意。

躍被旁人擋著,看不清表情。兕驪卻微微低頭,一副含羞的可人之態。

罌正張望著,忽然,兕驪的臉側過來,似乎朝這邊瞥了一眼。

“冊罌,”冊癸望著那些喧鬧的人們,語重心長道,“若王後是你,王子躍做天子也不錯哩。”

罌登時啼笑皆非,瞪他一眼:“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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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們在殿上坐下不久,忽而聞得有洪亮的銅鼓之聲傳來。是大殿前,幾十瞽人已經坐定,一名衣著斑斕的瞽人,雙臂高舉,重重地擂起一麵碩大的銅鼓。

“大王來了!”冊癸興奮地用手肘捅她。

罌望去,果然,來路的方向,羽扇簇擁如蔭,衣飾光鮮。一個長長的隊列正行來,當先一人,身量高大,頭戴金冠,那麵容罌昨夜曾經見過,正是商王。

眾人的喧嘩聲愈加熱烈,人們爭相圍在道路兩旁,商王每行一步,都有許多貴族在道旁向他俯首行禮。

日光下,商王雖盛裝,閑適的神色與昨夜相比卻並無差別。他唇角帶著若有若無地淺笑,目光掃過行禮的眾人,不怒自威。商王身後,一名身形豐腴的婦人緩步跟隨。她身著曳地衣裳,發髻高綰,碩大的鳥形金飾巍巍立在頭上,鵝蛋形的臉上描畫精致,望之氣勢渾然。

“那是王後麽?”罌問冊癸。

冊癸點頭,道,“後妌,王子載的母親。”

罌微微頷首。

“……你咬了我之後,我母親氣得要發封邑之眾來伐睢國。你母親倒好,竟帶你逃回了莘國……”她不禁想起睢邑時,載對自己說過的話。如此說來,自己與這位後妌並非全然陌生,她與自己的母親似乎也有些淵源。

“冊癸,”罌猶豫了一下,問,“你知道婦妸麽?”

“婦妸?”冊癸愣了一下,想了想,搖頭,“不知。她是何人?”

罌正想說話,這時,一陣宏大的樂聲傳來,伴著擂鼓擊缶之聲,雄雄如雷,眾人一陣歡呼。

隻見商王已經在殿上落座,瞽人開始了奏樂。四周座無虛席,一隊隊小臣端著食器走來,在眾人麵前呈上酒食。

廟宮的作冊們畢竟官職不大,席位靠後不說,得到的吃食也不能與前麵那些貴族相比。不過,小臣們給每個人麵前都送來了一角酒,作冊們一下都高興起來。

酒在莘國被視為浪費穀物,商人卻向來以好酒聞名。冊癸拿起酒杯飲了一口,咂咂嘴,眉頭一揚:“滋味甚好。”

罌也拿起酒杯嚐一口,涼涼的**淌在舌尖,隻覺不像莘國的甜膩,酒味卻更加濃鬱。

“碰杯。”罌將杯子與冊癸碰一下,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裏,仰頭把酒喝了下去。

“冊罌!好酒量!”有人在一旁叫道,罌回頭朝他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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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篪的聲音從殿前傳來,幾名瞽人齊聲吟唱,乃是商湯開辟基業之事。

殿上眾人皆靜坐傾聽,商王雙目微眯,手指輕輕叩在案上。

“大王,”婦妌把起銅爵,向商王微笑道,“吾王安康。”

商王看看她,頷首拿起麵前金爵。

殿上臣正見狀,都將酒器舉起,向商王祝以吉言。

商王莞爾,將金爵中的美酒仰頭飲盡。他望著殿外歌唱的瞽人,片刻,長歎道:“餘繼位以來,每日無不深慮,唯恐不慎而愧對先王。每每聞此樂歌,猶惶恐焉。”

眾人相覷。

一名方伯從席間站起,向商王一禮:“大王德昭四方,萬眾莫不敬服!”

商王聞言,露出淺笑,將手中金爵放回案上。

“小王以為如何?”他看向下首的王子弓,忽而問道。

躍和載停住手上動作,殿上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王子弓身上。婦妌瞅著他,將一枚桑果放入唇中。

王子弓從容不迫,向商王一禮,溫文道:“父親即位以來,威加天下,民人莫不讚頌。”

商王看著他,嘴角仍噙著笑意,似乎在咀嚼著王子弓的話。

“威加天下。”他將手指敲敲金爵,侍立的小臣忙上前替他滿上。商王緩緩道,“何謂威加天下?”

王子弓道:“父親繼位,效天乙盤庚,奮發圖誌,開疆討逆,商如日烈烈。昔高祖作湯刑,世祖作盤庚,皆以為威。然若圖長治,還須效高祖治民以寬,世祖治民以保,始有安泰。”

這話出來,躍麵色微變,心道不好。

看向殿上,商王看著王子弓,笑意隱去。

眾人相覷,臉色莫測。

坐在王子弓附近的衡伯冷笑,慢條斯理道,“大王繼位以來,萬民皆稱治世,小王莫非以為大王有咎?”

不等王子弓接話,載皺眉,忍不住斥道:“胡說什麽!”

“載!”婦妌瞪他一眼。

“衡伯此言差矣。”這時,躍開口道,“小王所言,乃是說大王雖效先王之威,卻可並取先王治世之法,以致昌盛。”說著,他看向王子弓。

王子弓知他心意,唇邊掛起一絲無奈的苦笑。

“吾王萬壽!”凡伯將銅爵舉起,向商王高聲祝道。

眾人紛紛舉酒,隨著凡伯異口同聲:“吾王萬壽!”

商王的臉上恢複和色,含笑舉爵,與眾人一道飲下。

看著場麵重新恢複氣氛,躍和載對視一眼,眉頭舒開。婦妌的目光掃過他們,淡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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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的樂歌唱完,瞽人們又奏起鐃樂。苑遊本是到林苑中散心,案上食物吃得差不多的時候,人們不再呆坐席上,或到苑中遊玩,或紮堆飲酒聊天。

“冊癸!來飲酒!”幾名冊人從小臣那邊要來一尊酒,圍在一起說話,有人朝冊癸招呼道。

罌看到冊宥也在那邊,覺得正是和解之機,笑嘻嘻地對冊癸說,“去吧,有酒哩。”

冊癸瞥瞥那邊,有些猶豫,看看她:“你去麽?”

罌搖頭:“我飲不得許多。”說罷,她慫恿地對冊癸說,“那可是王宮裏的酒,比外邊的香哩。”

“嘁,誰稀罕。”冊癸嗤道。嘴上這麽說,他卻不斷地把眼睛瞄向那邊。

“冊癸!”那邊的人又叫,冊宥也望了過來。

罌心裏暗笑,喊道:“來了!”說罷,用力將冊癸往外一推。

冊癸幾乎趔趄,無奈地瞪了冊罌一眼,拂拂袖子,起身朝那邊走去。

作冊們因為有酒友加入而歡笑起來,罌看著他們,覺得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裏也是無聊,回頭望望林苑那邊,隻見綠樹紅花,飛簷玲瓏,似有美景。

她想了想,站起身來,離開了坐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