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35章 相約

罌望著那身影,雙目定定,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身體新愈,怎坐在此處?”躍走進來,看她坐在階上,皺皺眉頭。

“你怎在此?”罌不答卻問。

躍唇邊揚起微微地笑意。

“我怕我不來,你又被誰劫了去。”他輕歎口氣,緩緩道。

罌抬著頭,看著他走到自己麵前,高高的身影擋住了月色,流利的輪廓邊上泛著柔和的暈光。

夜風和緩而溫暖,帶著附近花樹的馨香,似乎能沁入心間。

“我又不是稚子。”罌窘然,輕聲嘟噥道。

耳邊傳來躍的低笑,他身形移開,在罌的身旁坐了下來。

“你在做甚?”他問。

罌指指天空:“看月光。”

躍看看她的手指,那裏仍夾著半截草梗。他想起當初在驪山時,罌的手裏也夾著草梗,不禁莞爾:“你為何愛咬草梗?”

“嗯?”罌看看指間,笑了笑,“習慣罷了,可消遣。”

“消遣?”躍眉梢揚起,有些不解。

罌莞爾,從袖子中拿出一截新的來,遞給他。

躍將那草梗拿在手中,看了看,正要往嘴裏塞,罌卻開口道:“不對。”說著伸手過去,將那草梗夾在他指間。

躍訝然。

罌看著他,把自己的草梗放到唇間,輕輕吸了一口。

躍神色疑惑,照著她的樣子,也把草梗一端含在嘴裏,試探地吸氣。

空氣帶著草梗的味道,淡淡的。

“就這麽吸?”躍問罌。

罌點頭,看著他大惑不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什麽?”躍問。

“無事。”罌搖搖頭,卻仍然止不住笑,月色下,雙眼彎著弧度,光澤清亮。

躍也不再問,看著罌,唇角不禁揚起。

他抬頭望望天空,道:“我知道一個去處,看月光最好。”

“何處?”罌問。

躍卻不答,笑容神秘:“你去麽?”

罌望著他,片刻,笑笑地點頭。

夜還不深,街道上的風中仍帶著白日裏的溫度。

罌頭一回乘馬車,她兩手扶軾,望著前方。粗大的鬆明火把插在車旁,馬蹄聲有力而清脆,風迎麵吹來,她能感覺到鬢邊的發絲被微微扯動。

躍坐在馭者的位置上,兩手操縱韁繩,熟稔而輕鬆。

罌看著他的後腦,視線順著修長的脖頸,落在寬闊的後背上。躍身著半袖短衣,隨著雙臂動作,罌能看到衣料下健壯起伏的肌理。

“就快到了,你勿著急。”似乎察覺到罌的沉默,忽然回過頭來說。

四目相對,罌怔了怔,隨即笑笑:“嗯。”

廟宮附近並無民居,馬車走了長長一段,前方走來一隊夜巡的武士。

他們看到馬車,緩下腳步,待看清車上的躍,皆露出訝異之色。

躍朝他們微微頷首,不待他們行禮,馭車馳過。

罌回頭,街道上沒有路燈,那些人影很快被夜色吞沒。

道路雖黑暗,躍卻駕輕就熟,絲毫不曾放慢。沒多久,罌看到月光下,宮殿和高台巨大的輪廓出現在道路前方,不禁訝然。

“要去王宮?”她問。

“也不算。”躍答道,“這是先王盤庚遷來大邑商之初營造的宮室,你還不曾來過。”

罌望去,隨著馬車漸近,宮城牆上的燭燎已經清晰可辨,並不如之前見過的王宮宮門那樣輝煌。

守衛宮門的武士也並不多,躍才近前,他們急忙奔下來將城門開啟。

“王子。”武士們向躍行禮,看到車上的罌,不約而同地露出詫異之色。

躍仍然頷首,沒有停駐,直接駕著馬車馳入了宮城之中。

罌坐在車上,四處張望。

燭燎的光照中,隻見盤庚宮城的宮道並不如之前去過的王宮那樣寬闊,也沒有壯觀的衡門,卻是一樣的高牆重簷,遠處,一座高台矗立在月光下,尤為顯眼。

“這邊宮室狹窄,”躍解釋道,“自盤庚之後,曆任天子擴建宮室,你先前看到的都是先王小辛之後新修的宮城。”

“原來如此。”罌頷首。

許是冷落了很久,他們沿著宮道暢行,一路上並不見什麽人。高牆和屋簷的身影在眼前變換,月光時隱時露,走過一段之後,罌忽然發現麵前陡然開闊,竟是個廣場。

她望去,隻見一條長長的石道延伸向前穿過廣場,盡頭,一座高台矗立,像山峰一般直指夜空。

另有兩處較矮的高台聳立在廣場兩側,馬車經過,像走在山穀之中似的,聲音愈加清脆響亮。

離高台還有幾十丈的時候,躍將馬車停下。

“這是先王的高台,車馬不可驚擾。”他對罌說。

“你說的地方就是這高台?”罌問。

“正是。”躍笑笑,卻看著她,“想去麽?”

罌亦笑,點點頭,從車上下來。

躍將馬車拴在一根石柱上,取下鬆明,與罌一道步行向前。

月亮掛在頭頂,似乎又明亮了一些。二人的影子映在空曠的廣場上,與三麵竦峙的高台相比,顯得如此渺小。四周除了他們,再無別人,呼吸都清晰可聞。待走到高台下,罌抬頭望去,隻見磴道層層疊疊,如淩空一般。

躍率先踏上石階,轉過頭,朝罌伸出一隻手來。

“磴道陡峭,你攀行恐要費力。”他說。

罌猶豫了一下,望望前方,伸出手去。

躍即刻把她的手握住,笑了笑,帶她向前走去。

他的掌心溫暖而厚實,罌的手被裹在裏麵,隻覺莫名的安心。

罌第一次登高台,腳踏在上麵,隻覺躍說的倒不是虛言。這磴道上的每個階梯都比她從前攀過的要高一些,才走一段,她就覺得腿上有些吃力了。

“累麽?”躍發現罌慢了下來,回頭問道。

“還好。”罌笑笑。

躍把腳步放緩了些。

“我幼時常常來登這高台。”躍一邊走著,一邊說,“那時我總想像父親那樣在高台舞幹戈祭祀先祖,便常常夜裏獨自來練。”

罌詫異地望著他:“後來呢?”

躍莞爾:“後來,有一回臨到祭祀,大巫跌傷了腿,我自告奮勇去做大巫,父親終於應允。”

罌也笑起來。

她發現躍這個王子當得與她想象中不大一樣。他識文能武,且不嬌生慣養。即便扔到驪山那樣的深山老林裏,他也能獨自生存;而在大邑商,像擔任巫舞之職這樣的小事,躍也會憑著自己的努力去爭取。

心裏生起些異樣的感覺,罌看著躍的側臉,忽然覺得那結實的臂膀上承載的東西,比她想得要多。

“快到了。”愣神間,她忽然聽到躍出聲道。

罌抬頭望去,果不其然,高台的頂端就在前方。

躍露出笑容,帶著罌加緊腳步,沒多久,眼前一片空曠,二人攀上了高台寬闊的平頂。

夜空籠罩在頭頂,寬闊無際,像穹廬一般。月亮也似乎放大了許多,觸手可及。深邃的天幕中,星光璀璨,雖有月光皎皎,卻仍能看到銀河在天空中鋪陳而過。

罌喘著氣,望向躍,不掩驚喜。

躍也露出笑意,月光下,神采柔和。

罌再向四周望去,地麵漆黑,辨不清林苑和街道,遠處高台和城牆上的通明燈火卻能望見,與這邊遙遙相對,像大海上的一座座燈塔。

“坐下吧。”躍指指不遠處的一塊大石,對罌說。

罌頷首,同他一起走過去。

她發現大石邊上有些東西,湊過去看,卻是一副幹戈。它們都是木質,似乎在這裏放了許久,風吹日曬,幹上麵的朱漆都幾乎剝落光了,戈上的利刃也不見了蹤影。

“這是你的?”她問躍。

“嗯。”躍點頭。

罌把那幹戈拿起,饒有興味地看了看。

“躍舞幹戈是何模樣?”罌笑著問躍。

躍看著罌:“想看麽?”

罌雙目一亮,點點頭。

躍笑笑,把鬆明放在地上,從罌的手中接過幹戈,轉身走到兩三丈外。

罌在石頭上坐下,睜大眼睛望著他。

躍一手執幹,一手執戈,斂容踞地而立。四周寂靜,忽然,他沉沉地大喝一聲,起勢而舞。

沒有鼓樂,沒有喝彩,躍的動作卻有板有眼,腳踏在地上,自成節律。

月亮掛在頭頂,躍舞姿矯健而熱烈,將幹戈如風一般。

“萬乎!”躍盯著罌,大聲吼道。洪亮的聲音在空中擴散開去,似遠遠傳來回聲。

罌笑起來,雙目卻一瞬不移,隻覺那身影映在空曠而璀璨的天幕下,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鬆明的火光在風中“劈啪”地搖曳,躍的影子在地上映得繚亂,舞姿卻愈加賁張。光影中,他手足動作越來越熱烈,似乎連迎麵吹來的夜風也帶上了灼人的溫度。

罌望著他,隻覺那舞似乎真的帶著巫術,把她的目光全都牢牢攝了去,心也隨著那節奏隱隱擊撞。

“萬乎!”躍的舞步越來越急,刹那間,戛然而止。

那動作定格在最後一瞬,躍的雙目炯炯明亮,胸膛起伏著,汗水在他的臉上和脖頸間泛著光澤。

“好!”罌用力地鼓掌,大聲喝彩。

躍咧嘴笑起來,火光中,霞紅的顏色從臉頰漫到了脖子根。

“好看麽?”他一邊喘氣一邊走過來,用臂上的半截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水。

“好看。”罌笑著點頭。

躍的臉似乎更紅,兩隻眼睛仍注視著她的臉。

罌看他大汗淋漓,伸手往袖中找巾帕,卻沒有找到。

“出來匆忙,不曾帶布帕。”她抱歉地說。

“無事。”躍不以為意地再抹一把額頭,在大石上坐了下來。

罌看著他,問:“你方才舞的是萬舞?”

“嗯。”躍頷首。

罌了然。

商人的萬舞她知道,以模仿蠍子的勇武好鬥之姿而得名。這個舞在莘國算是家喻戶曉,傳說商人的先祖王亥就曾用萬舞引誘有扈氏的婦女,卻在與有扈氏女幽會的時候被女子的族人殺死,引發一場大戰。

罌亦莞爾。她剛才看躍的萬舞都覺得陽剛熱烈,有扈氏女會心動倒也不足為奇。

“躍舞得甚好。”她由衷地讚道。

躍看著她,胸膛起伏。忽然,他低下頭,將手在懷中探了探,片刻,拿出一樣物事。

罌看去,一愣。那物事不是別的,正是躍的那塊玄鳥。

“你那時將此物落在廟宮,載將它轉交給了我。”躍開口道,他注視著罌,嗓音低而清晰:“罌,睢邑之言,我如今再問你心意,你可會應允?”

罌的心像被什麽觸了一下,看著躍,臉登時騰騰地蹭起熱氣。

躍與她對視,一瞬不移。

罌看向躍的掌間,那玄鳥潔白依舊,泛著細膩的光澤。

“罌?”躍等了一會,看罌不動也不說話,出聲喚道。

罌抬起眼睛。

“躍,”目光相觸,她遲疑了片刻,問,“躍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躍怔了怔。

罌覺得這話題實在艱難,沒再開口,隻看著他。

躍似乎明白了罌的意思,臉上的神色微微凝住。

他沉默片刻,道:“我母親去世時,我隻有九歲。我隻記得母親為人開朗,總是在外征戰。”停了停,又道,“我也見過你母親,雖已記不得容貌,她與我母親之事卻聽過一些。”他看著罌,“你所慮者,就是她二人之事?”

罌抿抿嘴唇:“算是。”

躍緩緩吸口氣,像壓抑了許久。

“罌。”他轉過臉來,神色又好氣又好笑,“我在睢邑之時,便已知曉你母親是婦妸。他們彼時恩怨已是煩惱,如今你我再續,豈非自取其擾?”

“你不介意?”罌問。

躍不耐煩:“我若介意,當初怎會問你願不願隨我來大邑商?”

風柔柔拂在頰邊。

罌望著他,唇邊慢慢漾滿笑容,雙目柔光瀲灩。

“笑甚?”躍狐疑地看她。

“我想起了一句詩。”

“詩?”

罌不言語,卻伸過手,從他手中將那玄鳥拿了過來。

躍的目光頓時停住,片刻,盯著她,瞳仁如火光般閃閃。

罌望著他,伸出食指,勾了勾。

“做甚?”躍不解。

“過來。”罌說。

躍狐疑地看她,臉上卻莫名地發起熱來。少頃,他將身體動了動,才湊前一些,罌的臉卻已到咫尺。

馨香的氣息淡淡,像風一樣,躍的眼前一暗,唇上觸到一片溫暖的柔軟。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風中似有呢喃的語聲傳來,在耳邊久久徘徊。

罌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記不清內容是什麽,卻無比的滿足。

她醒來的時候,外麵的蟬鳴已經叫得山響。

窗外的天光白花花的刺目,罌不禁眯起眼睛。她正想伸個懶腰,看到枕邊的玄鳥,忽而一怔。

昨夜的事浮上腦海。

月亮、高台、那個起舞的身影。她對躍念詩,然後……

熱氣蹭上耳邊,罌望著上方烏黑的橫梁,雙目定定。怔忡了好一會,她連忙起身穿衣,一把將玄鳥塞到衣服裏,打開房門。

太陽已經灼灼地曬在頭頂,罌抬頭望了望,竟快到午時了。

“冊罌。”一名正在打掃庭院的巫女看她出來,笑道,“你起晚了呢,冊宰會罵你麽?”

罌這才想起今日要去抄眷,忙到井邊打水洗漱。

“不急,冊宰又不曾來催你。”另一名巫女笑道。

罌衝她笑笑,手上的動作卻愈加麻利。

待她匆匆來到作冊的殿堂,冊宰已經站在庭前,看到她,臉色嚴肅。

“冊宰。”罌行禮。

冊宰淡淡地應了一聲,看著她,道,“你有傷新愈,下不為例。”

罌答應,向他再禮,趨步走開。

堂裏,冊癸正毫不例外地跟冊宥說著話,見到罌進來,打了個招呼:“冊罌。”

罌也打個招呼,在位子上坐下來。

“今日好麽?”冊癸湊過來,關心地問。

“無事。”罌笑笑。

“用食不曾?”

罌一愣,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吃早餐。

冊癸一副早已知道的表情,“嘖嘖”兩聲,丟來一小包糗糧。

罌接過,對他感激地一笑。

好不容易坐下來,她一麵嚼著糗糧,思緒卻忽而飄回昨夜。

二人的對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反複複地回想,罌想著那時候躍的神色,不厭其煩。那時的心情,現在想起來仍然猶在其境,心陣陣地發飄,臉上也起了熱氣。

她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那麽大個人了,如今的心思竟然跟小女生初戀一樣,明明也不是第一次……

她深吸口氣,放下糗糧,從案上翻開一隻牘片,開始工作。

上麵的字寫得高低錯落,像一個個小圖章,罌盯著,腦海裏卻又出現了躍的臉。

他在做什麽?起身了麽?

“冊罌,小臣方才又給你送了一摞簡牘。”有人道。

罌應了一聲,拿出一張空牘。

他昨夜睡得好麽?

她想寫字,卻發現還沒有調膠墨,連忙去取工具。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昨夜她吻躍的嘴唇,他竟然愣了好一會,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這個問題很值得探討。

躍不會接吻?

是沒有經驗?還是這個時代的人還不懂?

她認真地想了想,自己似乎還從來沒發現過這裏的人有過接吻的舉動。可是再想,她又覺得躍應該是懂的。不然他為什麽在自己親過他以後,突然把她抱起來,高興得瘋了一樣地在高台上轉圈?

想到這些,罌的耳朵又開始發熱。

躍那時抱著她,好久都不肯鬆開。若不是鬆明即將燃盡,她懷疑躍會一直同她待到天亮。送她回廟宮的時候,二人也在庭院門外逗留了許久……

“……冊罌!”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罌轉頭,看到冊癸疑惑的麵容。

“傻笑什麽?”冊癸瞪她,“冊宰在叫你!”說著,示意地讓她看庭中。

她望去,果不其然,冊宰站在那裏,朝她招手:“冊罌!”

罌連忙應一聲,起身走出去。

“冊罌,”冊宰看著她,神色複雜,“來見生婦。”

罌訝然,抬頭,這才發現兩丈外立著一個婦人,那麵容,正是昨日從載的宮室出來時遇到的婦侈。

“冊罌麽?”婦侈神色和善,看著她。

“正是。”罌向她一禮。

“冊罌,”婦侈緩緩道,“大王命我來接你。自今日起,你到棠宮任作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