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42章 玉蟬

四目相對,二人皆錯愕。

罌看著載,片刻,目光往他身上瞥去。隻見他衣衫有些淩亂,腰上的敝膝也係歪了。

正在這時,樹叢又是窸窣一動,一名發髻淩亂地女子邊整理著衣服邊走出來,見到二人,緋紅的臉上滿是驚異。

“王子……”女子望向載,目光羞怯而尷尬。

載臉色不定,看她一眼:“你回去吧。”

女子頷首,向載躬身一禮,瞥瞥罌,低頭匆匆走了開去。

罌一直看著路旁的花樹,待得女子腳步聲遠了,才轉過頭來。

載神色仍有些不自然,卻將眼角瞟著她。

“看都看到了,轉過臉去裝什麽。”他淡淡道。

“不裝什麽。”罌說:“我也不曾看到。”

“哦?”載冷笑:“既如此,你還站在此處做甚?”

罌也冷笑:“我也不想站在此處,可王子擋著我的路。”

載一愣,看看旁邊。這才發現路窄得很,兩旁草木茂盛,僅能同行一人。

他微微側過身。

罌毫不客氣,看也不看他,立刻順著那間隙走了過去。

沒走幾步,她發現後麵有腳步聲,回頭,卻見載也跟了過來。她加快腳步,載也加快腳步。

走了一段,罌終於忍不住,轉過身看著他:“王子這是做甚?”

載麵無表情:“你以為我願意,次兄出征前曾交代我看好你,如今黃昏,我送你回去。”

罌愣了愣,看看陰翳的樹林,又看看載,啞口無言。躍想得周到,今天這時機也正好,她撞破了載的好事,也算歪打正著。

“如此,有勞王子。”罌深吸口氣,向載一禮,轉身繼續前行。

黃昏的霞光透過層疊的樹枝,晚風輕輕掠過,搖曳著柔和的光影。草叢裏傳來蟲鳴陣陣,卻更顯靜謐,隻有二人腳下的沙沙聲。

“那女子是個獻女。”沒多久,罌忽而聽到載開口。

罌回頭,意識到載在跟自己說話。

“哦。”她答道。

過了會,載又道:“父親不納王婦,她就想歸國。可還須在大邑商待兩個月,她說深苑寂寞,就找到了我。”

“嗯。”

“她不會做王子婦,將來也不會再進宮。”

罌忍不住,回頭道:“王子不必同我說這些。”

載瞪她一眼,臉上落著霞光的淡紅:“這林苑連個鳥聲也沒有,悶都悶死了,還不許我說話麽?”

罌看著他。

“王子請便。”她回道,轉過頭去繼續走。

沙沙的腳步聲繼續在安靜的道路上響起,載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你這麽晚來苑中作甚?”好一會,他問。

“剛從外麵回來,送我族妹回宮。”罌老實答道。

“族妹?”載正想再問,卻打住,轉而道:“次兄早晨就啟程了,你在外麵留了整日?”

“我與我族妹去了集市。”

載看看她手上:“不曾買到東西?”

罌終於不耐煩,再度回頭:“睢罌身無資財,隻好空逛。”

載看她麵有惱色,目光變了變,卻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想問,若不是次兄讓我看好你,我才不管。”

罌挫敗,轉過頭去繼續走。

躍也真是,托誰照料不好,偏偏找載。心裏悶悶道。

幸好沒多久,棠宮的重簷和白牆已經在望。罌走到宮室的門前,回頭看看載。

“今日得王子護送,感激不盡。”說著,她俯身一禮。

載昂著頭,答了一個字:“嗯。”

罌不再多言,轉身推門。

關門的時候,她往外麵瞥了一眼,載還站在那裏。

倒是盡責。

罌把門闔上,徑自往庭中走去。

棠宮畢竟偏僻,事情不多。罌外出了一日,隻有婦侈跟她稟報,說商王明日要來。

終於要來了。

罌答應著,開始滿心盤算明日的工作。

先前雖商王沒有來成,罌也算演練過一次。第二天,罌已經不像上回那樣手忙腳亂,該準備的東西心裏都有了數。

將近午時的時候,商王的車駕停在了棠宮門前。

“大王。”罌領著一眾宮仆,在宮前向商王行禮。

商王走下車來,目光落在她穿得一絲不苟的宮正衣冠上,露出微笑。

“睢罌。”他似乎心情不錯,緩緩道,“我半月不曾來,庭中棠花仍在麽?”

罌答道:“宮中囿人一向勤勉,棠花盛開不敗。”

商王低笑出聲,邁步入內。

雪白的棠花仍然在枝頭綻放,如雪一般,棱角粗獷分明的屋簷和廊柱也被點綴得平添許多意趣。

商王踏著步道穿過前庭,看著紛繁的花朵,滿目欣賞。

罌跟在後麵,畢竟這是她當宮正以來第一次接待商王,心裏有點惴惴,有點小學生迎接家訪老師那樣的感覺。她的目光向四周遊移,地麵、廊下、屋簷,每一個地方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庭中雖有紛紛落英,步道卻光潔無垢……罌緩緩吸口氣,看著商王的背影。他仍賞著花,看樣子並沒有不滿意的地方。

婦仟對迎接商王很是熟稔,殿上的案幾茵褥水盞等物都按著商王的習慣擺設整齊。

商王看看殿上,又看向侍立一旁的婦仟,莞爾道:“宮正新來,婦仟亦出了大力。”

自從上回後殿屋漏之事,婦仟被罌震懾,已收斂許多。後來她在別處宮室聽到罌的身世傳聞,方才在殿外又見商王對罌和顏悅色,心中更是小心。

她忙向商王一禮:“臣自當全力以效。”

商王在上首坐下,小臣庸指揮著仆從將兩摞牘書呈上,經過罌時,低聲道:“去斟水。”

罌頷首,拿起一隻銅壺,將商王麵前的白陶杯斟上。

商王低頭翻閱著牘書,拿起杯子。

他才喝一口,眉頭微微揚起,看看罌。

“這水中加了何物?”他問。

“臣見天氣暑熱,便加了野菊與杞實。”罌答道。

“哦?”商王神色頗感興趣,“天氣暑熱則飲野菊杞實,是莘地之法?”

罌的腦子停頓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交代庖人去準備野菊和枸杞泡水的時候,庖人那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原來商人沒喝過這樣的東西麽?

心中訕然,罌隻好答道:“正是。”

商王微笑,看著她,片刻,輕歎一聲:“倒與你母親甚似。”

罌愣了愣。

商王卻不說下去,將杯中的水飲盡,道:“再添些。”

罌應下,拿起銅壺再斟。

“這些都是這些日子送來的?”商王翻了翻那些牘書,問小臣庸。

“正是。”小臣庸答道。

商王拿起幾片看了看。

“逃隸,水患……”他緩緩道,眉頭微微皺起,“上回小王以十五太牢祭河伯也無所用處,讓貞人轂再卜,貞問人祭。”

小臣庸應下。

商王又翻開另一些牘書,看著看著,臉色越來越沉。

小臣庸見狀,道:“大王,去年王子躍征羌方帶回的那些璞玉,匠人已全部雕琢成器。大王曾說要獻玉與河伯宗廟,可欲一觀?”

“哦?”商王神色稍解,“呈來。”

小臣庸退下,未幾,領著十幾名小臣魚貫而入。

未幾,大大小小的玉器擺滿了案前。罌看去,隻見大至玉琮,小至玉環,有祭器也有飾物,光潤玲瓏,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良匠之手。

商王拿起幾件看了看,片刻,忽然轉向罌。

“睢罌,”他微笑,“這些玉器,可有中意的?”

這些玉器的原石都是躍帶回來的,罌方才一直盯著看。聽得這話,她明白被商王窺出了心思,有些赧然。

“臣不敢。”罌忙道。

商王微笑:“你那野菊杞實甚好,挑一件,算是獎賞。”

罌心中一動,眼睛不自覺地朝那些玉器瞟去。

無論什麽時代,做工上佳的玉都很值錢呢……心裏不禁打起小九九。

玉琮麽?不行,這種大家夥是祭祀才用得上的,她想要商王也不會給。

玉杯玉盞?太華麗,也不好保存。

玉環又太小……

罌的眼睛在幾塊玉佩和玉鐲見徘徊,又覺得好是好,就是怕戴著難免磕碰,到時要心疼。

商王看出她在猶豫,笑了笑。

“此物如何?”他指著其中一樣,問道。

罌看去,卻見那是一枚玉蟬。潔白無瑕的玉質,成色油潤,雕工亦無可挑剔。她忽然記起些典故,貞人陶曾經對她說過,蟬意欲破土重生,蟬形乃是人們長久以來喜愛的吉物。

“你母親當年在大邑商,最喜愛佩蟬。”商王看著那玉蟬,目光深遠,似帶著回憶,“我曾送過她許多東西,可她走之時,隻帶走了一枚玉蟬。”說著,他看看罌,“你可還記得?你幼時曾隨你母親來過一回大邑商,你總將你母親的玉蟬抓在手中。”

罌的目光微微凝住,片刻,道:“母親去世時,我仍神智不清,並無記憶。

“哦?”商王將陶杯放在案上,沉吟,“聽說是莘國的貞人把你從鬼神手中召回魂魄,可有此事?”

罌想了想,這個解釋倒不為過,她點點頭。

商王淡笑:“如此,如今再賜你玉蟬倒不為過。”說罷,他瞥了瞥小臣庸。

小臣庸莞爾會意,將那玉蟬用絹布包起,遞給罌。

“當年我賜玉蟬給你母親時,曾答應她,若有朝一日她要離去,我必不阻攔。”隻聽商王的聲音深沉,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清晰入耳。他看著罌,片刻,唇角彎了彎,“如今於你,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