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58章 郊野

日頭慢慢偏向西方,白天很快就要迎來尾聲。

湡宮的兩名守衛站了一天,終於等來了接替換崗的人。沒有什麽事情比結束勞累更讓人高興,一名守衛活動著筋骨,看著麵前那兩個麵孔陌生的人,揚揚眉頭:“今日來得倒是早,新來的?”

“正是。”一人笑著向他行禮,“城門戍衛調來的。”

兩名守衛相覷,一人示意得指指湡宮內,苦笑:“聽說裏麵是招來日暈的大祟,好些弟兄不肯來。我二人乃小宰親自點來,也是無奈。”

這是實情,守衛們笑了笑。

“那女子不難對付,好好看著。”他們不再多問,交代一句,轉身走開。

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宮道的盡頭,換崗的二人臉上笑意迅速消失,一人留在宮前,另一人即刻朝宮內走去。

晚霞漸漸染滿天空,黃昏來到。

宮道上到處是急著在閽人落鑰前回宮的宮人,行色匆匆。宮門處,守衛正在交接,一輛載滿修築廢料的牛車通過時,守衛們略略地檢查了一下,揮手準行。

霞光滿地,王後婦妌的宮中甚是安靜。宮人們穿行在廊下點燃鬆明,從庖廚中端出食物,一切都進行得悄然無聲。

自從王子載離宮,婦妌就常常像今日這樣閉門不出,脾氣也變得很壞。宮人們為了不招惹她,無不小心翼翼。

外麵的天光越來越暗,瑰紅的顏色落在窗上,室中昏昏。

婦妌倚在榻上,麵前的方案擺滿了食物,她卻一口也沒有動。她望著門外漫天的霞光,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王後。”門外,小臣郊的聲音低低傳來。未幾,一個高大的人影驀然出現在門前,背著燦燦的霞光,影子在身前拉得常常。

“你來了。”婦妌看著他,唇邊緩緩勾起一抹笑。

大邑商的城外的一處小樹林裏,姱身披長衣,像即將遠行的婦人那樣,頭上戴著軟笠。她把笠沿壓得低低的,坐立不安。幸得幾輛堆滿貨物的牛車擋著,她可以不用擔心有人看到她在這裏。

商旅的頭領和幾名從人立在不遠處說這話,也不時往大路上張望。

“來了。”一人忽而道。

姱望向城門,隻見一輛牛車出現在那邊,慢慢朝這邊走來。

心頭不禁“砰砰”跳了起來,待得近前,姱看著牛車上堆滿的雜物,忙上前去,低聲問:“如何?”

馭車的人點點頭,姱心中一塊大石終於落下。

眾人連忙讓開地方。馭者把牛車趕到一處隱蔽的地方,商旅頭領立刻命令眾人動手把雜物卸開。

一切進行得緊張有序,姱站在一旁,看著那些木塊禾草卸下來,底下露出一個大木箱。

頭領將木箱開啟,一個纖弱的身影露出來。

“罌!”姱連忙上前。

罌咳了兩聲,抬起頭來。看到姱和四周的人,罌露出笑容,訕訕道,“裏麵可真悶。”

眾人長長舒一口氣。

姱隻覺自己剛才快緊張得發瘋,手心裏滿是冷汗。

“你還有心思說笑!”她眼睛瞪著,忙伸手拉她出來。

事情順利,皆大歡喜。

頭領走過來,神色凝重地對姱說:“此處不宜久留,須即刻動身才是。”

姱頷首,對罌說:“這是箕丙,商旅之首,他可帶你離開王畿。”

罌了然,與那頭領見禮。

姱讓從人拿了一個包袱來,塞到罌手上,道:“裏麵有糗糧,有衣物和些許資財,還有一把銅刀。”說著,她有些愧疚,“你原先的銅刀在棠宮,我不好取。罌,我能做的隻有這些。”

罌搖搖頭,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姱,若不是你,我命休矣。”

姱望著她,眼圈忽而一紅,雙目中水光泛動。

“罌,”她聲音有些哽咽,“你……將來你會回來麽?”

將來?

罌看著她,涼涼的秋風帶著曠野的味道掠過耳邊,她覺得這兩個字縹緲得抓不住。

“不知。”她唇角抿起一抹苦澀的淡笑,輕聲道。

姱咬咬嘴唇,沒再說話。

商旅的頭領招呼起來,眾人已經準備完畢。罌看看他們,對姱笑了笑:“我該上路了,你多保重。”

姱一抹眼睛,點點頭。

罌還想說什麽,卻發現鼻子也酸酸的。她轉身,把包袱放在牛車上,自己也坐上去。

商旅頭領呼喝一聲,眾人押著車隊往前,朝樹林外走去。

姱也登車,二人對望著,朝相反的方向慢慢離開。

大路上,那車駕的影子漸漸模糊,唯有大邑商的城牆仍在霞光中巍峨屹立。

秋風吹來,有些涼。罌攏了攏身上的裘衣,上麵似乎還留著它主人的味道,溫暖而教人眷戀。

躍……罌的手指緊緊攥著,眼眶裏忽而升起一團澀意,那些光影和色彩倏而糾結,模糊一片……

晚風徐徐,金紅色的霞光從門前鋪陳入室,更顯得殿內靜謐。

“母妌。”

看著案前那人向自己低頭行禮,婦妌仍倚在榻上,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羊羹。

“你來是為了她?”片刻,婦妌唇邊勾了勾,聲音緩緩。

躍抬頭,旁邊的燭光映著他的側臉,輪廓堅毅。

“正是。”他答道,“如今可救睢罌者,唯有母妌。”

婦妌聞言笑了笑,似乎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

“我為何要救她?”婦妌的神情滿是諷刺,輕歎道,“睢罌之事,倒教我想起了十年前的婦妸。鳳鳴於社,卜象指祟在棠宮,若非大王全力壓製,她已經肢解入土。”說罷,她停了停,盯著躍,“躍,你可知當年是何人授意?”

躍沒有說話。

“你母親很強,征伐四方,無往不勝。”婦妌在飲一口羊羹,“可她跟我一樣害怕。”

她饒有興味:“躍,你說我當年既誣了婦妸,如今為何要救她女兒?”

霞光已經慢慢變成了紫色,黑夜將至。大邑商的身影越來越小,變成了橫亙在遠方的一抹青影。

罌坐在牛車上,望著空曠的大道,不遠處,洹水湍急。寬闊的水麵映著斑斕的天光,如深秋的空氣一般清冷。

前方那個叫箕丙的上了榜頭領呼喝一聲,行進的馬匹和牛車停了下來。

罌看到箕丙朝自己走來,訝然問:“要露宿麽?”

箕丙看著她,片刻,頷首:“天黑了,須用食歇息,明日再前行。”

罌瞥瞥路旁的野地,卻有些疑惑:“水邊露宿?”她曾聽躍說過,在外露宿,不可選在地勢不高的水邊,以防洪澇突發。

又一次不經意地想到那個名字,心底忽而一陣鈍痛。

箕丙目光閃爍,笑笑:“如今天旱,水邊亦無不可。”說罷,他轉身走開,大聲喝令商旅眾人拴好車駕牲畜,往水邊歇息。

罌隻得下車,抱著姱的包袱,與跟著他們走到野地裏。

熊熊的篝火升起,眾人各自用食。

罌坐在一段枯樹上,拆開包袱找了找。果然,一隻小布包裏塞滿了糗糧,足足能吃上好幾日。

心裏感激著姱的周到,罌把一塊糗糧拿起,慢慢掰開放入口中。

看看天色,宮中各處也該落鑰了,守衛會在這個時候給自己送水和食物。

快要發現了吧……心裏想著,她開始有些擔憂。姱會不會發現?還有躍,他若得知……

一個念頭飛速劃過腦海,糗糧在喉嚨裏卡了一下,罌停止了咀嚼。

有些事不對。

現在離大邑商並沒有多遠,箕丙卻決定露宿。

他不怕被追上麽?

罌不禁看向箕丙那邊。他坐在篝火旁,正與兩個人低聲說著話,目光卻時不時地瞥來。

心跳隱隱不定。

罌麵上的神色自如,將手摸向包袱裏麵。沒多久,觸到一根冰冷堅硬的物事。她不動聲色,將它裹入裘衣寬大的袖中。

這時,一聲怒喝忽而傳來。

罌一驚,轉頭,卻見兩人推推搡搡地吵著。一個滿麵絡腮胡子的大漢對另一人吼道:“今日說走就走!我裝車拉貨忙得要死,如今吃你一塊糗糧又如何?”

被他罵的那人不服:“你未備下糗糧與我何幹?頭領早說過各人用物自備!你怎不去跟別人要?”

大漢怒瞪他,忽然,轉頭向這邊,目光落在罌手中的糗糧上。

“那女子!”大漢走過來,粗聲道,“你的糗糧給我!”

罌嚼著,看他一眼:“為何?”

大漢冷笑:“不為何,反正你是將死之人,用不著用食。”

罌的目光一凜,站起身。

這話出來,周圍鴉雀無聲。

“醜!”一個聲音大喝,篝火旁的箕丙站起來。

罌看著他走過來,目光相對,隻覺寒氣竄上脊背,腳步稍稍後退。

“頭領,這時何意?”罌控製著氣息,手攥入袖中。

箕丙看著她,忽而一笑。

“這位女子,”他緩緩道,“我受人財物,本當踐諾將你送出去。”說著,臉上的神色遺憾,“可惜有人出了更高的價錢要我殺你,對不住呢。”

罌大駭,看到那些人露出獰笑,腳步後退著,忽然拔腿朝大路上衝去。

“想走!”大漢冷哼。

罌沒跑出兩步,被他扯住衣服。罌急起,抽出銅刀,往後就是一揮。

大漢始料未及地痛呼,汩汩的鮮血從脖子噴湧而出。

罌顧不得濺到身上的血汙,就著黃昏的暗光狂奔。

“還等什麽?!”她聽到箕丙在身後暴喝,眾人叫囂的聲音混著腳步聲緊隨而來。

野地裏的草又高又密,灌木叢生。

忽然,罌的腳踝被草莖絆住,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有人獰笑地追上來,罌隻覺背上一痛,雖裘衣厚實,利刃卻已經割入皮肉。

手被一隻腳狠狠踩住,罌不及痛呼,頭發已經被用力扯起,她被迫與眼前那張黑瘦的臉相對。

心跳劇烈而絕望,背上的痛像火燒一樣。

那人盯著他,忽而猥瑣地笑起來。

“頭領!”他咧嘴,露出黑黃的牙齒,“我看著女子可是個難得的美人,這麽殺掉豈不可惜?”

“色鬼!”箕丙笑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出來就想著婦人!昨夜你在城西還未飽足麽!”

眾人哄笑。

罌睜大眼睛,麵前一張張臉無不放肆地笑,恐懼像深淵一般朝她攏來。

晚風和緩,燭光在躍的雙眸中微微顫動,眉間投著濃重的陰影。

“我可立誓,母妌若救得睢罌,載歸來之後,我即刻離開大邑商。”

他的聲音沉厚,字字清晰。

婦妌盯著躍,清減的臉龐上眼眶微陷,幽深的雙眸卻忽而亮起。

“她……值得你如此?”她低低道,不掩語氣中的激動。

躍望著她,神色不變。

陶碗“啪”地落在案上,婦妌倏而站起來。

“小臣郊!”她朝室外大聲道。

未幾,小臣郊進來,向婦妌一禮。

“去取側室那神主來!”

小臣郊麵有詫色,答應著退下,沒多久,抱著一隻木製的神主回來。

“你現在就對神主立血誓!”婦妌看向躍,眼底泛著篤定的光。

躍沒有二話,即刻向神主跪拜,抽出銅刀割破手指,將血塗在額上,誓道:“王子躍誓曰,若母妌救得睢罌,必讓位與載。”

“若不然,肝腦塗地!”婦妌字字如落石。

“若不然,肝腦塗地。”躍重複道。

誓言說完,之中靜寂。

小臣郊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二人,張口結舌,大氣也不敢出。

躍站起來,神色平靜。

“後日就要貞定,還請母妌費心。”他看向婦妌,淡淡道。

婦妌沒有看他,閉目養頭,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祈禱。片刻,她睜開眼睛,已經恢複了往日裏的鎮定高傲之態。

“自當如此。”她看著躍,唇邊緩緩勾起微笑。

“王後。”小臣郊在一旁,躊躇片刻,道,“方才王子躍宮中的小臣乙匆匆來到,說有急事要見王子。”

“哦?”婦妌輕笑,“許是睢罌。”

躍已經沒有多留的意思,看看婦妌,一禮道:“躍告辭。”說罷,轉身離開。

“王子!”婦妌宮前,小臣乙急得團團轉,看到躍出來,忙上前去,“王子!睢罌逃走了!”

一團血色在麵前蓬開,罌麵前那張黑瘦的臉上,表情凝固在驚恐之間,銳利的矢尖穿透了他的喉嚨。

頭發的緊繃鬆開,罌仆倒在地。

周圍響起了驚恐的聲音。

她聽到有什麽破空而來,一下,一下,每次都伴隨著一人的慘叫,還有倒下時地麵傳來的微顫。

“……勿慌!蔽入樹叢!”她聽到頭領嘶聲大叫,那些雜亂的腳步聲帶著慌張。

可是似乎沒有用,仍然有人慘叫,全然不同於方才那種得意的叫囂。

罌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卻抬不起頭來。

背上的刀傷一點也不疼,力氣卻似乎正在慢慢流走流走,相伴而來的,是侵蝕而來的寒冷。

刀上有毒。

心裏意識到這一點,腦海卻無可阻擋地漸漸變得沉重。她聽到兵刃相接的聲音,似乎有什麽人怒喝著砍殺,利刃刺入骨肉。

“……罌!”她聽到有人在喚她。

那聲音很耳熟。

不待仔細思索,她被翻了過來。

迷蒙的眼前,一張臉出現在眼前,眉目間滿是焦急。

她很努力地想再看清楚些,卻沒有辦法。

她覺得很累。

躍,又是你在救我麽?

她唇邊浮起一絲苦笑,眼前瞬間籠上無盡的沉黑。

兕驪收到婦侈讓人帶來的消息,匆匆在王宮落鑰前趕回大邑商北城的家。

她走下翟車的時候,頭頂的天空已經被藍紫色的雲彩覆蓋,隻有西方還有殘留的金邊。兕驪深深呼吸一口氣,秋風清冽,帶著些炊煙的味道,沁入心脾,似乎還有些微妙的氣息。

現在,那邊的事情應該解決得差不多了吧?

兕驪心裏想著,隻覺從所未有的心曠神怡。她攏攏身上的裘衣,朝宅中走去。

果然,堂上燈火通明。

她的兄長兕任正坐在堂上,與母親婦侈說這話。

“兄長?”兕驪又驚又喜地看著兕任,笑容甜甜,“你何時來的?”

“昨日。”兕任看看她,神色悠然地答道。

婦侈在一旁笑道:“我方才還說他,這孩子,來到大邑商也不即刻讓人到王宮裏告知一聲。”

兕任笑笑:“我不過來大邑商閑逛幾日,母親與驪在王宮事務繁忙,不敢打擾。”

兕驪撇撇嘴。

她知道這個兄長在大邑商相好的女子不少,他口中的閑逛,八成就是來會美人的。

三人寒暄幾句,婦侈心中歡喜,轉頭吩咐家宰多準備些菜色。

“是了,昨日的日暈,聽說躍與睢罌的婚事不成了?”兕任忽而問道。

觸到那詢問的目光,兕驪眉頭揚了揚。

婦侈微笑:“正是。”

兕任頷首,卻看著兕驪:“昨日你問家宰要了十朋貝,為何?”

兕驪一怔,笑笑,答道:“哦,我前幾日在寶氏那裏挑了幾樣飾物。”

“寶氏?”兕任目光深深,“你那仆人交易的可不是寶氏,倒像是市井中的貨販。”

兕驪的臉色微變,登時啞然。

兕任盯著她,雙目不移。

婦侈見這兄妹之間氣氛有異,皺皺眉,笑道:“怎麽了?任,驪大了,花些錢財也無甚緊要,逼她做甚?”

兕任“哼”一聲,不理兕驪,對婦侈道:“不瞞母親,我從國中趕來,為的就是日暈之事。前兩日父親同我說起,我以為不妥。”

“哦?”婦侈訝然,問:“何出此言?”

“母親,後日問卜,睢罌必死,是麽?”兕任問。

婦侈淡笑,不置可否。

“大謬!”兕任皺眉道,“母親,我等本意,是確保睢罌嫁不得躍。可母親知曉,躍如今深戀睢罌,若將睢罌處死,我恐躍被逼得太甚,反倒弄巧成拙。”

“兄長糊塗了麽?”兕驪聞言,冷笑道,“還是你也被那賤人迷住了?讓她活著,躍再將她找回來怎麽辦?”

兕任不耐煩地說:“有了日暈之事,躍便是將她找回,他二人也不能在一起。”

婦侈與兕驪相覷,片刻,笑笑:“你多慮了。以我之見,王子躍純孝,便是深戀睢罌,也不會不繼王位。”

“繼不繼位另當別論,”兕任臉色陰沉,“隻怕他將來再也不認兕方!”

這話出來,婦侈與兕驪皆一驚。

“他……”兕驪有些心虛,望望婦侈,嘴上卻不退步,“他又不知曉……”

“躍不是傻子!”兕任急起,瞪眼喝道,“他是王子!宮中那些謀劃,他經曆了多少?你以為他無憑無據就不會想麽?當年後辛與婦妌為何不殺婦妸?那是因為大王也不是傻子!”

兕驪與婦侈臉色劇變,一時說不出話來。

兕任知道自己的火有些過頭,過了會,語氣稍緩:“我也盼望躍不曾察覺,可若是不然,睢罌一死,躍必定記恨兕方。”

“來不及了……”兕驪輕聲道。

兕任和婦侈聞言,皆詫異。

“什麽?”兕任皺眉。

兕驪唇色發白,卻將頭昂著,目光不定地望著他們二人:“睢罌今日出逃,我已下令不留活口。”

秋風在荒原中蕭瑟刮過。

洹水邊上,武士們手中執燭,正將野地裏橫七豎八的屍首一一查看。

“商旅中七人,三人中矢,四人為利刃所傷。”少雀臉色不定,對躍說。

躍立在火光中,緊繃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不遠處,一具屍體朝下倒著,身旁的草叢淩亂。

躍走過去查看,隻見一支箭從後麵貫穿了那人的喉嚨,血汙染滿了地麵。他的手上,還握著一把刃口帶血的刀;兩步開外之處,另一把銅刀落在草叢裏,上麵染著更多的血。

躍仔細看了看草叢,將銅刀拾起來。

少雀瞥見那銅刀,心中一沉。雀氏世輩出武將,家中有鍛造兵刃的作坊。那刀刃和刀柄的形狀獨特,正是雀氏獨有。

“姱說她送了一把銅刀給睢罌防身。”少雀臉上有些愧色,低聲道。

躍沒說話,轉過頭去其他屍首上。

“俱是一刀斃命,”一名查看刀痕的武士向躍稟報道,“三人刀口深長且齊整,看得出是上好的利刃所為;唯一位有異,似為另一利器所傷。”

躍順著武士所指,來到一具大漢的屍體旁。他將雀氏銅刀與大漢脖子上的刀口比對,無論深度或寬度,皆與雀氏銅刀相符。

“她被製,反手刺入。”躍低聲道,站起身來,看看少雀,“這些人要殺她。”

少雀愕然,臉色一變,急道:“躍,姱是睢罌族妹,必不會害她!”

躍沒有說話,眉頭緊擰。

“王子!”這時,一名武士向他喊道,“有活口!”

躍心中一緊,忙大步奔去。

火光下,隻見一人躺在地上,一支箭深深釘入他的左胸,臉上已經沒有血色。

“睢罌在何處?”躍蹲下盯著他,迫不及待地喝問道。

那人氣若遊絲,臉上滿是恐懼:“她……被帶走了……”

躍雙目淩厲:“何人?”

那人喘著氣:“不知……”

“為何要殺她?”少雀急忙再問。

“頭領……收,收了別人的……貝……”

聽得這話,少雀暗自鬆了口氣,再看向躍,心卻再度懸起。

他的神色冷得令人望之生寒,那模樣,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何人將她帶走?”躍開口,聲音平靜得猶如暴風雨前的凝滯。

那人卻不答話,隻睜大了眼睛,氣息越來越喘,口中喃喃。

躍聽了好一會,才辨出他在說:“白刃……白刃……”

他吃驚,再想問下去,那人已經沒了聲音。

旁邊的武士伸手摸向那人的脖子,抬頭道:“死了。”

秋風凜凜,愈顯得曠野寂靜。

躍看著那灰敗的屍首,火光交錯,麵容猶如天色般黑沉。

“躍!”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呼喊。

他望去,卻見兕任跳下馬車,朝他奔來。

“躍!”兕任跑到他麵前,眼睛向周圍一掃,似乎明白了什麽,臉上閃過一絲不定。

躍雙眸如墨。

“躍,”兕任定了定氣,看著他:“我聽說你出來追睢罌,不知……”

他話未說完,突然拳風掃過。兕任猝不及防,被躍擊倒在地,口中一陣鹹腥。他疼得咧嘴,還沒緩過來,躍扯著他的衣領一把拽起。

眼前,躍雙目通紅,殺氣凜冽如同凶神,粗啞的嗓音如大石擂下:“她若有個閃失,兕方和廟宮,我一個也不放過!”

深秋的夜裏,寒氣已經很重。

篝火在空曠的野地裏燒起來,遠行旅人縮在各自的氈毯裏,就著篝火的熱氣湊合過夜。

許是沒吃飽,中年人覺得怎麽睡也睡不著。氈子貼著地,骨頭硌得發疼。他想起國中的家宅和婦人軟榻,不禁想念萬分。

他歎口氣,索性起身,打算吃兩口糗糧,把全身烘暖了再來入睡。

出乎意料,睡不著的似乎並非他一人。篝火旁,一名輪值的武士站立著,還有一名男子坐在氈子上,看著熊熊的火苗,似乎在沉思著什麽。

中年人走過去,向男子一禮,想說主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國君。”

男子轉過頭來,清俊的臉上露出微笑。

“未睡著?”他問。

中年人苦笑:“出門在外,安睡難得哩。”說著,在男子身旁坐了下來。

“國君還在想大邑商之事?”中年人問道。

男子頷首。

中年人伸手湊近火焰,慢慢搓著。

商王有疾,這個消息從大邑商跨越千裏傳入國中,上下議論紛紛。再三考慮之下,國君決定挑出二十名精壯勇武之人扮作商旅,親自去大邑商探究虛實。

如今終於回程,似乎收獲不小。王子躍要繼位,這一點明了下來,許多事就好辦了。

當然,也有遺憾之處。如果不是那天的日暈,睢罌大概就能當上王後呢。

中年人瞥了瞥男子,心中明白得很,他半夜睡不著,大概也正是在想著此事……

正思索間,忽然,他聽到有零碎的聲音傳來,漸漸真切。

男子和守衛的武士似乎也聽到了,三人迅速交換一個眼色,都站起身來。

夜幕沉沉,大道上,一點火光漸漸清晰。待近了,他們吃一驚。

隻見一輛馬車正奔來,上麵坐著人。

“起身!戒備!”武士恐有不利,大吼道。

聲音驚醒了眾人,他們紛紛爬起來,各自攥緊銅刀。

馬車迅速奔到眾人麵前幾丈處,拉扯的馬匹忽而長嘯一聲,駕馭的人拉起韁繩讓它停下。

“救命!”那人朝他們大吼,火光中,渾身染滿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