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第60章 墓塚

次日清晨,莘國一行人告別邑人,踏上了返國的路途。

正如探聽到的消息那樣,一路上,暢通無阻。

商王朝的疆域廣闊,曆代商王很重視道路。以大邑商為中心,商人朝四麵八方修築王道,其中西向的王道可直達莘國。為了保障道路安全,現任的商王開始在王畿的道路上設立堞稚。每二三十裏一個,築於大道附近的高地上,有武士鎮守。

罌身上的裘衣本來就是男子的,頭上又戴著竹笠,看上去就像個身量不足的少年。她混跡在二十餘人的浩蕩商旅之中,根本沒有人注意。

莘伯很是小心,起早摸黑地趕路,力圖盡快離開王畿。

罌的傷沒有好全,又是個女子,他們把一輛牛車騰出來給她乘坐。但是載就沒那麽多照顧了,他和其他人一樣,隻能步行。

罌有些過意不去,好幾次暗示他可以坐牛車走一段。可是載並不領情,每次都淡淡地一笑,繼續步行。

數日之後,王畿被山野阻隔在後麵,眾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夜裏宿營的時候,莘國人們的情緒明顯歡快了許多,燒食休整,還有人唱起了歌。

莘伯與邶小臣在說話,罌坐在篝火旁,烘著把白日裏被雨水打濕的衣服。

旁邊忽而坐下來一個人,罌抬頭,是載。

他手裏拿著兩塊肉幹,用樹枝串好,放在火上烤。

“那日的彘肉?”罌看一眼,問道。

“嗯。”載回答。

火光映著他的臉,這幾日趕路辛苦,罌覺得他又黑瘦了一圈,不禁有些愧意。

“你從前離開過王畿麽?”罌問。

載頷首:“離開過,我父親常帶我們兄弟遠足行獵。”

可那是行獵,前呼後擁,王子從來不需要走路。罌心裏苦笑,片刻,輕聲道,“對不起。”

載聞言訝然。

罌望著他,道:“我隻能帶你去莘國,路途還有很長,要累你受苦。”說罷,她自嘲一笑,“廟宮或許說得不錯,我身上有祟。”

“你無祟。”她話音才落,載斷然道。

罌一愣。

載瞥瞥她,低低地開口:“廟宮中不乏精通天象之人,貞人轂是其一。他年輕時,就曾算準了一次月食。”停了停,補充道,“你和兄長的貞定之日也是他卜下的。”

罌明白了他的意思,雙眸一深。

“可終究被他算準了,連大王也不得不認。”罌望著衣物上騰起的白汽,淡淡道。

載沒有作聲。

“睢罌,”隔了會,他忽而問道,“你說那日是你族妹送你出來,那些歹人……”

“不是她。”罌肯定地說,“她若有意殺我,不會給我銅刀。”

載點頭,唇邊浮起一絲冷笑:“如此,隻消想想誰最不願兄長娶你,便可明白。”

罌默然。這些天來,她反複地將所有的事思索,得出的結論與載並無不同。

載側過頭去,過了會,又道:“你其實不必離開大邑商。”他轉動著烤肉,雙目中似乎包藏著什麽,閃爍不明,“以次兄脾性,他不會任你身處險境。”

“我知道。”罌牽牽唇角,小聲道,“可我若留下,便成了把柄,他做什麽都會束手束腳。”

二人都沒有再說話。

不久,肉幹烤好了,載取下一塊遞給罌。

罌吹涼,咬一口,笑笑:“真香。”

“次兄教我的。”載看看她,答道。

罌的笑容微微凝住,片刻,繼續低頭用食。

她向來認為自己是個獨立的人,無論事業還是感情,向來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在離開大邑商的時候,她並沒有拖拖遝遝地猶豫不決。可事情並不如她想象的輕鬆,每當想到躍,罌的心裏都會像被什麽突然紮一下。那種痛並不強烈,卻像發酵一樣慢慢升起,並不好受。

她也曾想過如果留下來會不會更好,可是,她更明白身處權利中心的無奈。即便是照著躍的意思逃去塗,大邑商的那些人也未必會放過她。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對,但她知道躍身上背負著他想要盡心完成的事,罌不願讓自己變成躍的弱點,害怕自己會拖累他。

火苗在麵前跳躍,罌卻覺得身上仍然發寒,不禁把裘衣裹緊一些。才沒出來幾日,她就有些想念那個溫暖的懷抱了。

躍,我做對了麽?心裏低低喟歎。

越是往西,天氣愈加穩定,風也越來越涼。

平原漸漸變成高原,從前見慣的山巒和溝壑又回到了視野之中。一個多月後,罌看到洽水出現在前方,她知道莘國已經快到了。

莘伯是個重視儀容的人,離莘邑還有十多裏路程的時候,他命眾人停下,休整一番再前行。

附近有小溪,眾人取水的取水,燒食的燒食。罌不餓,正想著要不要也去燒水洗漱一下,卻見莘伯走了過來。

“罌。”他精神不錯,指指田野那邊,低聲道,“那就是你母親的墓塚。”

罌愣了愣,朝那邊望去。隻見一小片封林之後,隱約可望見享殿的屋頂。

“去看麽?”莘伯問。

罌頷首。

莘伯微笑,招呼了兩名從人,帶著罌向那邊走去。

“你去何處?”載看到他們離開,訝然問。

“去看我母親墓塚。”罌答道。

載望望那土丘,瞥了莘伯一眼,對罌說:“我隨你去。”

罌看向莘伯,見他並無反對之色,向載點點頭:“好。”

樹上的葉子已經落盡了,野地裏落了厚厚的葉子,踩上去軟綿綿的,“咯吱咯吱”地響。婦妸的墓其實並不遠,穿過農田,已經到了封林的邊上。

原野中到處長滿了野菊,寒風裏開得絢爛。旅途中沒有太多的東西,罌隻帶了些糗糧作為祭品。她看到滿地的花,想了想,停下步子去采,沒多久就采了一大捧。

“做甚?”載不解地問。

“獻花。”罌答道。

載莫名其妙地看她,沒有再追問。罌手上的花太多,有些抓不過來,載見她笨手笨腳的樣子,從地上扯起一根細長的草莖,無奈道:“束一束。”說罷,幫她把花捆成一紮。

莘伯在前麵走著,感覺到後麵沒了腳步聲,回頭望見那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站在一起,目光微微停滯。

婦妸離世將近十年,享殿雖舊,卻並不破敗。推門進去,地上幹幹淨淨,神主前的石台上還擺著些野鼠野狐偷吃祭品留下的殘渣,看樣子,時間也並不太久。

罌望向莘伯。

似乎讀出了那雙目中的詢問,莘伯微笑:“此處我每年派人祭掃,不曾斷了供奉。”

罌頷首,一禮:“多謝國君。”

說罷,她取出糗糧,連同方才采的野菊放在石台上。

載在一旁站著,看著那些紫斑黃蕊的花朵。陰暗的享殿因為著明麗的顏色多了幾分生氣,空氣中流動著淡淡的芬芳。

罌向神主行了叩拜大禮,站起身來。

她從沒有見過婦妸,可是自己的道路上總存在著她的身影。現在,她們雖然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卻是距離最近的時候。也許這個身體與她終有血脈之親,如今置身在這享殿中,那種微妙的感覺更甚。

“逝者已矣,你母親若見得你平安歸來,必是欣慰。”莘伯在一旁溫言道。

罌望著神主,微微頷首。

心中平添許多感慨。今天,她從也從大邑商回到了莘國,與婦妸當年何其相似。隻不過婦妸將最終的歸宿留在了這裏,而罌又當何去何從?

“花甚美。”回程的時候,莘伯走到罌的身邊,聲音和緩,“你母親定然歡喜。”

罌看向他,慚愧道:“若非國君告知,我竟不知母親墓塚在此。”

莘伯莞爾,卻看向前方隔著幾步的載,道:“商丙是你的從人?”

罌搖頭:“他是我友人。”

“友人?”莘伯神色不改,目光卻多了些玩味:“罌的友人不凡呢。”

罌知道他的意思。

對於載的身份,他們其實很有些懷疑。不為別的,就為他身上的那把刀。金屬製品在這個世界為貴族所壟斷,民間能用得上銅刀的人本來就是鳳毛麟角。幾天前,他們露宿時有山狼來襲,載拔刀,一下砍死了三隻餓狼。罌仍記得,當載把刀上的血拭淨,刃上白光如雪,眾人臉上驚詫得無以複加。

銅刀光澤金黃,載的利刃是隕鐵打製,傳說中的白刃,在許多人連見都不曾見過。這下,再也不會有人相信載是什麽市井閑人。

私下裏,罌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把心裏的擔憂告訴載。載卻不以為然:“讓他們猜去好了,我隻有這隕刀,難道不用?”

而事實證明,罌似乎也真的過慮了。往後的日子裏,載的神秘身份不但沒有帶來麻煩,反而讓眾人對他尊敬有加,沒人再用從人的態度來對待他……

罌的麵上平靜,向莘伯一笑:“國君若欲褒獎,可當麵與商丙去說。”

莘伯與她對視,片刻,無奈地歎口氣。

“罌,你回到莘國,仍覺得不安心麽?”他輕聲道。

罌一怔。

莘伯注視著她,聲音溫和而不失嚴肅:“罌,你兩度離開王畿,莘國皆以容納,莘國才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