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午夜心聲

宮小蘭最近一個時期以來的情緒有些不正常，整日鬱鬱寡歡，茶飯不思，這並不是她的丈夫李東方發現的，而是她自己發現的。

自從參加了那個ＰＡＲＴＹ，她突然知道世界上還有另一些人以另一種方式生存著。比方說同事杜娟，再比方說經濟電台“午夜心聲”節目的主持人阿心。現在，她常常失眠，麵對著天花板發呆，特別是李東方值班不在家的時候。她為此煩躁不安，有時竟想號啕大哭。

宮小蘭是在經曆了無數個失眠之夜後才想起收聽那個曾不屑一顧的叫“午夜心聲”節目的，這是上個星期天的晚上。

那個晚上下著小雨，滴滴答答的雨聲如同失戀的少女在嚶嚶哭泣。還刮著風，風也不大，悄然無聲，隻是不時有幾絲雨滴被刮到窗玻璃上才使人發現起風了。宮小蘭獨自吃完飯就坐在窗戶前聽雨，她發現，寂寞竟會使人如此難以忍受，就像有無數隻小手在抓撓著她的心一樣。李東方已經有十多天沒有回家了，自從全國上下開展了“嚴打”鬥爭，他就失蹤了，連音訊都沒有。現在，宮小蘭想，像李東方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結婚，這樣就會使別人不至於這樣痛苦。她還想，我這樣是不是值得？李東方這樣又是不是值得？這麽想著就潸然淚下了。

李東方輕輕開門進來的時候，宮小蘭並沒有發覺，這時已經是晚上１０點多鍾的樣子。李東方開門而入時看到有兩條銀光在電燈下閃亮，這是宮小蘭的淚。他先是一驚，感到有幾絲不祥之兆湧上心頭。一個人暗自啜泣比麵對他人號啕大哭更可怕。他將雨衣掛到門後，又抬起胳臂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才躡手躡腳地向宮小蘭走來。宮小蘭感覺到身後有個熱乎乎的東西時才知道李東方回來了。她很後悔不該叫他看到自己在哭，她想讓他看到自己在落淚並不是件好事情。她抹了把淚，說：“你還知道回來？你還有家？”

這種情景中的這種問話李東方並不陌生，但是他不是聽宮小蘭說的，而是大隊長說起他的妻子時這樣描述的。現在，他驚恐地聽到，宮小蘭也這麽說了。李東方想我何嚐不想回來，可是在“嚴打”時期我又怎麽能回來？如果不是今晚大隊長讓老幹警們全部值班我今晚又怎能回來？

“小蘭，”李東方在宮小蘭的身後坐下來，雙手搭在她肩上，笑嘻嘻地說，“我這不回來了？”

宮小蘭晃了晃肩膀，發現李東方的手還放在她的肩膀上時又回手推了下，說：“沒人讓你回來。”李東方感到他正在重複著大隊長曾麵臨過的情景。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他這時想起了大隊長的話，你千萬不要跟她著急，更不能說些像“我也不是不想回來，隻是工作脫不開”之類無關痛癢的費話，你應該先看著她笑，笑夠了再走上前去拿起她的手，趁她不注意突然一下子抱住她，就什麽問題也沒有了。現在，李東方真的希望有什麽問題也沒有了，但是，從宮小蘭的表情上可以看出，絕不會什麽問題也沒有了。

“小蘭，”李東方撓著因被雨水淋濕而異常瘙癢的頭皮說，“我也不是不想回來，隻是工作”

李東方說到這裏竟然笑了，他發現自己正與大隊的忠告背道而馳。

宮小蘭被李東方莫名其妙的笑聲搞懵了，她不知道他在笑什麽或者為什麽笑。

“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就那麽好笑嗎？”宮小蘭說，說著還白了李東方一眼。

李東方是從宮小蘭的這個眼神中明白今天晚上不會發生大的家庭動蕩的。他發現，她的眼裏含著淚，含淚的眼裏充滿哀怨又不乏溫情。他突然感到一陣驚悸，就像剛才突然被大雨激了一下一樣。

在李東方驀地一把將宮小蘭抱在懷裏的時候，宮小蘭沒有反應，隻是由默默地流淚變成了號啕大哭。在這之前，宮小蘭也哭過，隻是沒有聽眾，她也發現沒有聽眾的哭和有聽眾的哭感覺完全不是一碼事兒。這哭聲也把李東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就像宮小蘭被他的笑聲弄懵了一樣。

李東方沒說話，隻是抱得更緊了。他知道，在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沒有用的。他就這麽抱著她，抬眼看著他們頭上的那張結婚照。結婚照裏的兩個人自然都是笑著的，宮小蘭的笑更動人一些。自從有了這張結婚照，宮小蘭就沒想到過她會有一天像這樣在李東方的懷裏號啕大哭。她對李東方從理解到不理解，從原諒到不能原諒經曆了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正是對她情感折磨的過程。三個月前，當李東方將她哥哥宮小軍送進看守所的時候，她也沒這樣傷心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當初她決定嫁給他的時候也曾想到過這一幕，但是劇情如此悲傷是她沒有想到的。現在，擁在李東方的懷中，她突然感到她失去這種愛的擁抱已經太久太久了。

“小蘭，”李東方將目光從結婚上移下來，看著宮小蘭說，“你的付出我都知道。”

宮小蘭聽到這話突然不哭了，她也抬起頭來看著李東方。她發現，李東方黑了瘦了，曾經明亮無比的眼睛此時也黯淡無光了。這時她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叫《十五的月亮》的歌。軍功章嗬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給我。”宮小蘭突然伸出手，對李東方說。

李東方好奇地盯著宮小蘭的手，他看到她的手正微微地顫抖著。但是，他不知道她向他要什麽？他也記不清他曾向她許諾過什麽。

“給你什麽？”李東方一本正經地問。

李東方的神態叫宮小蘭先是笑了下，然後又將伸出的手抬起來在李東方的臉上輕輕地打了一巴掌，說：“軍功章。”

李東方也笑了，不過笑得被動而勉強。他雙眼癡迷地看著宮小蘭眼，他發現，她在渴望著什麽，就像結婚以前他總在宮小蘭麵前渴望什麽一樣。於是，李東方摸了摸胸口，又將手彎成鷹爪狀在胸前做了個掏挖的動作，然後將手伸到宮小蘭的麵前，說：“拿去吧。”

宮小蘭久久地看著李東方伸出的手不說話，在她驀地將這雙手放在自己胸口的時候，李東方卻突然哭了。

“小蘭。”李東方叫道。他再次感到他的表達能力有些問題，在值班的日日夜夜裏，他曾設想了那麽說出來多能叫宮小蘭激動得痛哭流涕的話，而此時竟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宮小蘭看到李東方的眼淚就像看到一隻老虎在落淚，這倒使她有了她做錯了什麽的感覺。她輕輕撫摸著李東方因過多的風吹雨淋而粗糙的臉，喃喃地說：“東方，我不該這樣。”

李東方想不出是她不該這樣還是自己不該這樣，他再次將宮小蘭擁在懷裏許久之後，才雙雙倒在**。

窗外的雨下得很甜，如同一位和藹的老人在默默訴說。這時風已經停了，使這個美妙的雨夜更加美妙。李東方和宮小蘭相擁著再也沒有了語言，每一個動作都因為久違了而顯得生疏而僵硬，就在他們將要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的時候，一陣急促的ＢＰ機叫聲突然響了起來。李東方和宮小蘭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了下，然後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沙發上。

沙發上有李東方那條剛剛脫下的警褲，掛在腰帶上的ＢＰ機此時正紅燈閃爍。李東方想坐起來，卻被宮小蘭拽住了。

“你的ＢＰ機沒電了是嗎？”宮小蘭啟發他說。

這個時候的李東方也真的希望自己的ＢＰ機沒電了。他抬眼看了下床頭櫥上的石英鍾，現在已經是差１０分１１點了。這麽晚了誰也還會給他打傳呼？他深深地歎口氣，低頭瞥了下仰麵而臥有宮小蘭，準備重新躺下。就在這時，ＢＰ機再次響了起來。他終於不顧一切地蹦下床來，撲向沙發。

“速到大隊，有緊急任務，６號目標出現。”ＢＰ機上這樣顯示著。

李東方看到這個信息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穿衣服。他穿好了衣服準備出門的時候才想起同宮小蘭告別。

“我得走了。”李東方頭也不回地說。

宮小蘭一直在注視著李東方的一舉一動，她發現他聽到ＢＰ機聲就像上緊了發條的兒童玩具。這使她再次傷心起來，淚水也再次溢出眼眶。

李東方走了，他沒來得及同宮小蘭親熱一下就衝入了雨幕中，宮小蘭的淚水漣漣他自然不會看到。

宮小蘭是在**怔怔地愣了半個多小時之後，才突然想起收聽那個“午夜心聲”節目的。

在臥室東牆角的組合櫥上有一隻１２波段的收音機，這是主持人阿心半個月前托杜娟捎來的。那是個星期天，杜娟休班，她閑來無事逛街的時候路過經濟電台的門口就產生了進去找阿心的想法。阿心這時正在眉飛色舞地接受晚報生活版一名女記者的采訪，他看到杜娟紅著臉從門框裏探進半個腦袋來時首先想到的竟是宮小蘭。

“你好。”杜娟衝阿心擠了擠鼻子，說。

阿心發現杜娟的鼻子難看極了，往上一擠的時候就像豬八戒在笑。但是，他還是中斷了采訪，熱情地站起來，因為他想宮小蘭肯定也跟在她的身後。

“你好。”阿心言不由衷地說，還學著杜娟的樣子擠了擠鼻子。

這使杜娟很歡快，她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阿心為什麽一下子變得如此和藹可親了。她興衝衝地走到阿心的跟前，伸出了白嫩嫩的手，說：“你很忙是嗎？”

阿心很失望，那個叫宮小蘭的少婦沒有出現在門口。他象征性地握了下杜娟的手，說：“是的，挺忙，你有什麽事嗎？”

杜娟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女記者，說：“沒事，我隻不過路過這裏看看老朋友。”阿心聽到“老朋友”三個字愣了下，他想不出他們什麽時候成為老朋友了。

“宮小蘭呢？她怎麽沒來？”阿心心裏惦記著的是韻味十足的宮小蘭，他收拾著零亂的桌子，說。

杜娟顯然不高興了，她看了眼正在低頭整理采訪記錄的女記者，竟發現有點麵熟，就說：“你是哪個報社的？是不是到我們醫院去過？”

其實，這個女記者在杜娟一進門時就認出了她是在省立醫院急診科作護士的杜娟。兩個月前，報社接到了一封群眾來信，說有名護士極不負責任讓病人服錯了藥，差點喪了命。她受主任委派前去采訪，失職的正是這個杜娟。如果不是急診科主任一再懇求別見報我們一定嚴肅處理，杜娟早就揚名這個城市了。杜娟受了處分，扣了半年的獎金，她不能不對這個女記者耿耿於懷。

女記者不得不抬起頭來，十分尷尬地笑著說：“你好，沒想到在這裏見麵了。”

杜娟晃了晃腦袋，也強作笑態地說：“這叫冤家路窄嗬。”

阿心發現她們的神情都不好看，盡管都在笑著，就像已經離婚多年的夫妻突然在馬路上碰到了一樣。至於她們為什麽“冤家路窄”，他根本沒有心思去問。他想應該結束這次會麵了。

“這個送給你，順便帶給宮小蘭一隻，並向她問好。”阿心拉開抽屜，拿出兩隻收音機，遞給杜娟，說。收音機是幸運聽眾的獎品，他每天都要發出五六個。

杜娟拿了收音機就直接到了醫院，她知道這時的宮小蘭正在值班。杜娟先是反反複複地詢問她和阿心是什麽關係確信沒有什麽關係後才把收音機拿出來。

宮小蘭不明白阿心送給她收音機的用意，她想這個叫阿心的主持人真有意思，是不是收音機發不出了才想起了她。她收到這個收音機從沒想過去聽，把它放到組合櫥裏就沒想動過。現在，麵對空空的臥室，聽著窗外霏霏的細雨，她再次感到寂寞難忍。這時，她想起了阿心以及阿心的收音機。在她的手伸向它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腦海中有一絲不安從中劃過。她定了定神，將收音機取出來，她希望裏麵沒裝電池，這樣她想聽那個本不想聽的“午夜心聲”的想法就會夭折。但是，裏麵有電池，而且在她打開電源開關時還驚奇地發現，波段正好調在“午夜心聲”節目上。這時正是午夜１２點，節目在播送了開始曲後就聽到了阿心的聲音。

“聽眾朋友你們，今晚我們又見麵了，相信我們的節目今晚又會增加新的朋友。”阿心說。

宮小蘭發現阿心的聲音很動聽，就像山澗的滴水一樣。當她聽到阿心說又會增加新朋友時，她還打了個寒戰。

“好，”阿心又說，“在節目正式開始之前，我把這首〈寂寞，你無法逃避的傷痛〉送給各位新朋友。”

這是一首新歌，這首新歌的演唱者是名新人，這名新人演唱了這首新歌後就名揚大江南北了。

寂寞是你最痛苦的經曆寂寞是你不堪回首的記憶寂寞像一把利劍將你的心扉雕刻成流血的小溪外麵的天空很藍外麵的大海也很壯麗但是寂寞你卻無法逃避寂寞是你無法逃避的傷痛就像大旱後龜裂的土地寂寞是一杯烈性的苦酒端起來會使你不寒而栗大旱過後總會有暴雨傾盆而寂寞卻叫你總是淚眼癡迷

“各位聽眾朋友，一曲〈寂寞，你無法逃避的傷痛〉過後，我們的熱線電話就開通了，撥通８３３２１５７，別把你寂寞的傷痛留在心裏，阿心在等待你。”阿心說。

宮小蘭是含淚聽完這首令人傷感的流行歌曲的，而她聽罷阿心的話後竟情不自禁地產生了想打熱線電話的願望。她在屋裏怔怔地站著，她很慶幸家裏沒有電話。別把寂寞的傷痛留在心裏，那麽，她又向誰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