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一步是地獄

第1章 鈴聲響過

悲劇,其實是從許非同放下畫筆的那一刻正式拉開帷幕的。而在此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開場前的預備鈴

這是一套一居室的單元式住宅。

門廳裏放著單人床、寫字台和一扇屏風,主臥則被布置成了畫室。此刻,窗簾被拉上了,不鏽鋼的支架燈把一束橘黃色的光打在了靠牆的長沙發上。

柯小雨在上麵側身而臥,盡管作為職業模特,她已經適應了這種單調而枯燥的工作要求,但畢竟側臥了半個小時,她還是覺得有些疲憊,尤其是許非同獨特的造型要求,更使她一直向後繃緊的腿僵硬、麻木,仿佛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安在自己的身上。見許非同放下畫筆,她轉身踢了兩下腿,然後,十指交叉高舉過頭,美美地舒展了一下身體。這時,在橘黃色燈光的映照下,她的便更加有了靈性:修長的四肢,白皙潤滑的軀體,如瀑布一樣烏黑光潔的長發,特別是那兩座挺拔豐滿的乳峰和雙腿交會處被草叢覆蓋了的隱秘之處,使她的美麗如詩如夢,如雲如霧。

許非同沒有像小雨期待的那樣,走過去將她相擁抱起,去吻那兩片如帶露花瓣一樣的朱唇,然後再用舌尖做犁鏵,輕輕地在那片充溢著活力與青春的原野上耕耘,而是把那件白底藍花的睡衣扔給她,徑自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

正是落日時分。

夏末的太陽猶如一隻紅色的火輪,貼著遠處的天邊慢慢下滑,它的光焰雖然已不耀眼,但餘輝仍很絢麗,像一張用無數條金線織成的巨大魚網,罩住了世間萬物。遠處那層層疊疊的群山在這萬條光線的映照下,變成了紫褐色的一抹,橫亙於天際,使這景致有了山水畫一般的寫意。

許非同凝神片刻,便把目光投向了熙熙攘攘的街市。若是以往,他也許會由此引發創作靈感,可此時他已經沒有了這份興致。快到下班高峰了,路上的行人和車輛明顯多了起來。一輛無軌電車進站,等候已久的一群民工蜂擁而上。頓時,上車的人和下車的人擠成了一個疙瘩,聽得見售票員聲嘶力竭地勸導:別擠!別擠!先下後上!沒有人理會,人們仍擁堵在車門口。好不容易,下車的人衝出一個缺口,立即又被上車的人封死了。最後麵的一個北京小夥子放棄了努力,張開雙臂用力推著門口的幾個民工,嘴裏還吆喝著:走!走!走吧您——!從樓上望下去,那小夥子樣子很滑稽:四肢叉開、身體前後擺動,活像一隻動作笨拙的狗熊。

許非同苦笑著搖搖頭。產業結構調整,鄉村人口向城市轉移,孕育了多少人的淘金夢!而大批盲目湧入京城的農民工又有幾個能如願以償呢?昨天晚上看電視新聞,不是還有一個農民工因向包工頭討要幾千元的血汗錢未果,跳樓身亡了嗎?時下的生活中,到處都是發財致富的典型,到處都充斥著恭喜發財的夢囈,可事實上對於無數老實本分的打工者來說,發財永遠是一個夢想,如海市蜃樓一樣虛幻,像天邊彩虹一樣縹緲

小雨穿好睡衣,踱到他的身後,伸出雙臂纏住他的腰,用下頜抵住他渾厚的肩頭,問:"非同,不開心嗎?"

許非同回過身,托起小雨的下巴,望著她那雙秋水一樣明澈深邃的雙眸,那雙眸中便映出了自己的影像:長方臉,如雕刻出來的線條分明的鼻子,眼球極黑的一雙眼睛,憂鬱而略帶點悲傷。小雨說,最早她就是被這雙眼睛打動的,她覺得有這種目光的男人,內心一定豐饒而美麗。

許非同凝視良久,無法再看清那眸子中影像的細節,但他想,除了中年人特有的持重與成熟以外,他那張本來充滿活力的臉上,該是盡顯滄桑,已被失意與愁楚所籠罩了吧?

許非同近來的心情確實不好。

他在一所高校的美術係任教,本是一個很敬業的老師。有些老師帶課,碼好模特了,一天上下午各去一次就很不錯了;可許非同不,一有空他就願意到畫室和學生交流、溝通。他也是從學生過來的,知道學生需要什麽樣的指導。形不準!怎麽不準?許非同總是很耐心地講解,還經常動手為學生作一下示範。所以,學生很願意和他交流,說話也無所顧忌:許老師,您這西服板型夠潮的,是日本的還是意大利的?許老師,您這板寸剃得夠酷,有周傑倫的味道,行,不錯。可是這一段時間,學生漸漸疏遠了他。他去畫室的次數越來越少,把工作幾乎敷衍到了打水漂的程度。同學們奇怪,許老師是不是失戀了?不會呀,聽說她閨女都上高中了;那八成是有婚外情了吧,而且出師不利,要不怎麽整天陰著臉?

這些議論偶爾傳進他的耳朵,許非同隻能苦澀地一笑。

五年前,妻子辛怡受朋友"蠱惑"進入股市。恰逢牛市,不會炒股的妻子竟小有贏利。與銀行日益縮水的利息相比,股市的獲利空間實在誘人,資金一個月翻一番絕非"天方夜譚"。於是許非同也動了心,讓妻子把他十幾年作畫辛辛苦苦賺下的幾十萬元陸續投入進去。沒想到,從此便屢買屢賠。股市上惡莊設套,機構做局,中小散戶猶如麵對餓鯨之口,一不留神就成了莊家機構的"小菜兒"。近一年來,許非同的幾十萬資金已"縮水"四成。起初,許非同不過問股市之事,一切由妻子辛怡做主。後來,見妻子被越套越深,對他的建議一概充耳不聞,便也親自操盤。無奈心態已壞,每每是股票買入就跌,拋出就漲。而且,一旦沉溺股市,便如染上了賭癮,整日在家看著盤麵股票跌勢不止而愁眉不展,真應了市井流傳的一句俗話:男人不能炒股,女人不能。眼看著大學的同學或舉辦畫展,或出版畫冊,最次的也評上了副教授或副編審,惟獨自己還是個講師,每天在無所事事地消耗生命更是心急如焚,身體狀況也大不如以前。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就廢了,於是強打起精神邀小雨做模特,想創作一幅作品調整一下心境,隻是工作提不起精神作畫也沒情緒。

"呀!非同,你怎麽不早說?"聽許非同說出內心的煩躁,小雨救世主一樣感歎了一聲,她雙臂交織,勾住許非同的脖子,"不就是賠了點錢嗎?撈回來不就得了!"

許非同又何嚐不想撈回來?

中國的股市實際上是個消息市,而股市的消息又極不對等。莊家機構先知先覺,中小散戶卻看不到一手資料,聽不到一線消息,得不到一流服務。許多消息到了中小散戶這裏已是明日黃花。機構莊家也摸透了股民的心理,為了配合自己拉升或出貨,不時通過各種渠道散布出各種各樣的消息,十個有九個是誘騙你上當的。

中小散戶還普遍有這樣一種心態。九塊錢買的股票沒有獲利自然是不願意出局的,跌到八塊五了,後悔九元時沒有平推出局。既然九元沒有賣,八塊五還能賣嗎?好吧,你不賣就一直往下跌,直跌到你割肉出局他才反手拉起;在高位時又利用各種媒體一味宣多,誘騙股民高位接貨,等籌碼大都到了散戶手中,股價再次飛流直下。這樣打上幾個來回,別說翻本,能不病倒照常吃喝就算你是一條硬漢!

許非同的錢就是這麽賠的。

"撈回來?"許非同一臉苦笑,"說得倒是輕巧,莫非你認識證監會的人不成?"

小雨鬆開手,一甩頭,瀑布一樣的長發便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她用右手在腦後攏住長發,騰出左手從窗台上拿起一根深藍色的絨頭繩,三纏兩繞,便將黑瀑布變成了一束馬尾巴:"我不認識證監會的人,可我認識的這個人比證監會的人還神通廣大呢!"

"誰?"望著小雨神秘的樣子,許非同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精神倏地一振。

"說了你也不認識。"小雨閃進門廳的屏風後,雙臂張開輕輕一抖,那白底藍花的睡衣便滑落在地。她從衣架上取過衣服,邊穿邊說:"我這就去找他,你等著我的消息吧。"

許非同對小雨的話深信不疑。在他的心中,小雨就是聖潔的天使,盡管他也隱隱覺得,小雨的感情生活如同早春的田野,被一層薄霧所籠罩,能見度並不十分清晰,但是憑一個男人的直覺,他相信小雨對自己的感情是真誠的,沒有任何功利的成分。況且,純潔的不一定就是白的,自己也沒有理由要求對方一定把全部生活向自己**。

小雨已經穿好了衣服,她從屏風後走出來,拿起寫字台上的一瓶礦泉水,揚起頭喝了幾口,一抹嘴要走。許非同忽然想起了什麽,攔住小雨,從自己的手包裏拿出一隻金邊緞麵的小盒兒,說,你生日的時候,我答應要送你一件禮物。小雨眨眨眼,有些奇怪地望望許非同,指著畫板上如出水芙蓉一樣的畫像,說:"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的這幅作品就是送給我的最好的生日禮物!"許非同雙手摁住小雨的肩頭,眸子裏蕩出一縷動情的光:"小雨,認識你這麽長時間了,從來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送給你。"見小雨張口欲言,他伸出右手的食指頂住左手掌心,做了一個籃球比賽中暫停的動作,然後打開緞麵小盒,拿出一串項鏈。那項鏈是用紅小豆一樣的寶石串聯而成,寶石沒有經過打磨,隻是在上麵鑽了孔,用鏈子穿了起來,古樸又不失華貴。

"啊,好美的項鏈!"小雨發出一聲驚歎。

許非同接著說:"這項鏈是用石榴石穿成的,我托朋友從它的產地南非帶來的。你知道嗎,小雨,很久以來,人類就有將飾物掛在身上作為護身符的習俗。人們將不同的寶石配上十二個月份,當做個人出生的誕生石,相信它們會將寶石所蘊涵的寓意賦予那些在當月誕生的人。你的生日在一月,一月的誕生石是石榴石。在早期的歐洲文化中,石榴石被視為魔石,持有者可以擁有人生的幸福與永恒的愛情。它還可以確保平安,傳說中的諾亞方舟就是用石榴石照明的。今天,我把它送給你。"

小雨沒有再說話,隻是順從地低下頭,讓許非同把石榴石項鏈戴在了她光潔潤澤的頸上,然後抱住許非同,在他的額頭印下了深深的一吻,推開房門時回頭說了一句:"非同,等我搞定吧!"

下樓後小雨一招手,攔了一輛亮著頂燈的夏利。她沒有注意到,出租車重新啟動後,一輛一直停在樓下的切諾基悄悄跟在了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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