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一步是地獄

第4章 六神無主的午後

辛怡由北向南橫穿馬路時,因為著急,差點撞上一輛疾馳而過的寶馬。

電視台預告今天下午三點休市後,證券縱橫節目在海藍雲天證券營業部要舉辦一次小型的股評報告會,由金日升投資谘詢公司的首席分析師嚴偉成分析大盤的走勢和有望形成的熱點板塊,票價二百元一張,據說還限製股民人數。辛怡一直是嚴偉成的"追星族",以前隻是在電視的股評節目中見過,從未一睹真容,聽說他作報告,就借口到銀行查看匯票,向公司老總石羽打了個招呼跑出來了。一看表,離三點還有半小時,怕買不上票,一著急,險些釀成車禍。

寶馬吱一聲刹住車。車門推開,金戈從車上走下來,衝著驚魂未定的辛怡說:"有事嗎?要不要送您到醫院去看看?"

本是自己的責任,人家卻這麽彬彬有禮,辛怡有些歉疚,她擦去頭上冒出的冷汗,擺擺手說:"沒碰著,讓您受驚了,對不起啊!"

旁邊一位目睹了全過程的老者頗為感慨,說你看人家這兩位,都這麽通情達理。要是咱北京的每個市民都能這樣,那2008年在北京舉辦奧運會,還有話說麽?

寶馬開走了,辛怡也上了對麵的公共汽車。

急匆匆趕到海藍雲天證券公司,辛怡才知道所謂限額純屬一種商業操作。證券營業部租了旁邊的一家機關禮堂,可容納上千人,聞風而去的股民不過二百人,主辦方來者不拒,股民也隻坐了禮堂的前幾排。

這樣的股評報告會,辛怡幾乎是每場必到。隻不過,越聽越無所適從,越聽心態越是紊亂。因為從對大勢的評判到個股的推薦,股評家之間的觀點常常大相徑庭,從宏觀經濟到公司基本麵,從技術走勢到個股分析,說得似乎都極有道理,你聽了張三的,也許真理恰恰在李四一方,你聽了李四的,對的往往又是張三。好像結果老和中小散戶作對。這還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股評家的腔調趨於一致。比如股評家都在主張價值投資理念時,業績優良的大盤藍籌股的股價已悄悄攀升了百分之五十甚至一倍到幾倍。這些股票曾被股評家一致不看好,現在人家看好它了,你不敢買,它就一直漲!等你下決心跟進,從曾被市場人士一致看好而又不斷下跌的小盤股科技股中割肉出局,返身殺入藍籌大盤股時,盤踞在大盤股中的莊家和機構又借機高位出貨,把資金重新注入了中小散戶割肉出局的股票。這樣左挨一個嘴巴,右挨一個嘴巴,中小散戶一個個都找不著北了。股市成了先知先覺的莊家和機構的提款機,你把錢放進去,人家無須驗明正身就能提走,且不打收條。心酸的股民便用穀建芬《鮮花與微笑》的原曲,填了一首新歌:

請把我的股票帶回你的家,

請把你的鈔票留下。

明天明天這股市,

我們縱橫天涯,

中小散戶直叫媽!

可是辛怡就像很多中小散戶一樣,越是無所適從,越不敢相信自己,越不相信自己,就越把希望寄托在所謂專家身上,結果越是賠錢。最終陷入了一個難以自拔的怪圈

每天從晚上六點開始,辛怡幾乎所有的股評節目挨著個地看。一個月前,她在上海衛視的財經頻道看到了一個姓唐的股評師說得頭頭是道,並聲稱自己在股市下跌的市道中對大勢的研判如何如何準確,自己的會員獲利了多少多少,便打了屏幕上公布的谘詢電話。這家廣電財經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本來在電視上承諾,可以免費谘詢股票,但電話打過去了,卻說隻有交了谘詢費成為會員,他們才可具體指導。眼瞅著自己的股票天天下跌,辛怡無奈之下按對方要求寄上了六千元谘詢費。收到錢後對方倒是頗為主動,一天六個電話讓辛怡全倉割肉出局。辛怡手上的股票已經跌了百分之四十,賣了實在心痛,對方說你不賣,還有百分之二十的下跌空間!辛怡害怕了,一咬牙斬了倉。沒想到,股票賣出去不到一天大盤就反手拉起來了。辛怡後悔不迭,打過電話質問,對方竟沒有一絲歉意,反而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讓你賣票是沒錯的,因為我們確實看到還有下跌空間,至於說現在股市漲起來了,我們也不是神仙,怎麽能判斷那麽準!

辛怡隻好忍氣吞聲,說那我現在空倉了,你們看應該買哪隻股票?對方說你買珠江實業吧,全倉跟進!辛怡想,他們一把讓自己損失了二十幾萬,這次說話總會有點譜吧,就照辦了。不想大盤在金融、石化、汽車股的引領下天天上漲,珠江實業卻在七元附近橫盤不動。辛怡實在忍不住了,聽了股友老張的話,賣了珠江實業買了一汽轎車,爾後打電話詢問這家公司,一汽轎車後期走勢如何?這家公司倒也回答得幹脆,正在作中期頭部,趕快出局!言之鑿鑿不由得辛怡不信,可是當辛怡拋出一汽轎車後,這張股票卻從七元錢一路上攻到十二元。再打電話找那家公司,已人去樓空,留的電話全成了空號。

辛怡心有不甘,電話打到上海電視台反映情況,電視台回答,這家公司是不是騙子公司我們不知道,但請來做嘉賓的唐先生確有證監部門頒發的分析師資格證書,所以你應該打電話去問證監辦。電話打到上海證監辦,證監辦的工作人員回答,該公司沒有在我們這裏登記,至於它是否有合法的經營資格你應該去問工商局。工商局又把皮球踢了回來,說這事不歸我們管歸證監辦管。電話打了一圈兒,長途電話費花了上百元,連告狀的廟門也沒找到,辛怡沒辦法,隻好自認倒黴。

按說辛怡應該長記性了,不再迷信所謂的專家,可是她總心存僥幸,這家機構說得不對那家機構會不會說對呢?這次沒有說準下次會不會說準呢?

所以有股評會辛怡照樣參加。

今天嚴偉成說話很謹慎,一點實質性問題都不談,股民們聽得如墜五裏霧中:"現在的宏觀經濟形勢還是看好的,不過中國的國民經濟依然存在一些不確定的因素,可能會影響大盤走勢,那麽股市到底怎麽走,要看多空雙方最終博弈的結果"

有股民在下邊喊:"嚴大師,別淨來虛的了,我們花二百塊錢可不是來聽你賣狗皮膏藥的!"

嚴偉成不愧見過大陣勢,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後雙手平攤在講台上,用目光掃視著會場,不再說話,待噪聲漸漸被他威嚴的目光平息,人們屏住氣等待他的下文時,才不慌不忙地說:"你們不要心情浮躁,炒股炒的就是心態嘛!如果你們以這樣一種心態進入股市怎麽能不賠錢呢?我當然可以給你們推薦一些股票,講一講具體的操作技巧,但是,給你們食物不如給你們獵槍,如果你們能樹立一種正確的投資理念,那麽就不會為股市的風雲變幻所迷惑。就可以正確把握總體趨勢,就可以獲得很高的投資回報,大家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辛怡覺得嚴偉成的話確實無懈可擊,可是又實在讓人不得要領。如果聽了一堂課就能對波譎雲詭的股市洞若觀火,那還會有輸家嗎?屢買屢套,神仙也不會保持良好的心態,何況吃五穀雜糧的普通股民?與其在這裏講大道理,不如講點具體的實戰技巧。

看來,聽眾的心態大都和辛怡一樣,又有人喊了:"我們要聽技術,要聽具體的股票分析,沒時間聽你做國際國內經濟形勢的報告!"

"這位股民的意見可以考慮,大課講完了,我另開小灶,再就這些問題談談我的研判成果,如何?"

"又要圈錢了,莊家在股市上圈錢不夠,你們在這兒還要圈錢?你們是不是把我們中小散戶當成唐僧肉了,誰都想吃上一口?"

"五百元一張票,誰去聽你的小課?如果大課隻講這些報紙廣播中都可以了解的內容,我們強烈要求退票!"

眾股民齊聲附和:"對對對,我們要求退票!"

股市縱橫的女主持人見會場有些失控,忙跑上台,攬過話筒說:"大家靜一靜,靜一靜,為了活躍我們報告會的氣氛,加強我們股市縱橫節目與廣大股民之間的溝通,我們特地準備了一個抽獎節目。即請一位股民朋友上台,從這隻紙箱裏隨意抽出一張票根,隻要尾號和我們股民朋友手上的入場券尾數相合,這位股民朋友就可獲得一隻電飯煲"

會場上一陣**,有人喊:"我們要聽課,沒興趣抽獎。"

有人附和:"一個電飯煲百八十塊錢,我們花二百塊錢跑到這裏來抽獎,腦袋裏養魚啦!"

"下去,下去!"眾人一片噓聲。

主辦方一個戴鴨舌帽的人沉不住氣了,急步走到台上,拽過話筒說:"股民朋友們,股民朋友們,聽我說兩句,大家說我們圈錢,這實在冤枉我們了。不說別的,單是除了這場租費,嚴先生往返的機票、食宿和講課費,我們還能剩下幾個子兒?我們舉辦講座,不就是想為股民朋友們服務,幫助大家在股市中取得一些收益嗎?我們容易嗎?不說別的,單就這場子,你們各位可以打聽打聽,一聽是股評報告會,有幾個單位願意出租?租一個場子,我們得陪多少笑臉,說多少好話?不說別的,你們哪位下禮拜幫我們租一個場子,我先在這裏給您作揖了。"

"照你這說法,我們花了錢耽誤了時間,什麽也沒聽到,就得自認倒黴,提點意見就是無理取鬧?"

一個老年股民站起來,衝鴨舌帽大聲發問。

辛怡一看,是同在遠方證券營業部炒股的股友老張。老張曾是一家工廠的車間主任,工廠不景氣,被買斷了工齡。下崗後,他把買斷工齡的錢加上半生的積蓄一共四十多萬全部投入了股市,炒了一年,賠了二十多萬,從中戶室被擠到了散戶大廳。上次一汽轎車他聽了辛怡的勸告,平推出局,也沒掙到錢,辛怡總覺得對不起他。辛怡知道,老張是個情緒化的人,容易激動。其實也難怪老張激動,中國的股市太黑,黑莊、黑幕、黑箱,中國的股民太苦,有許多是下崗職工,有一時髦的順口溜為證:工作沒法找,隻好把股炒,單位下了課,股市對付過。八千萬股民,連個協會也沒有,受了上市公司的欺詐,有時甚至就是明火執仗地搶劫,連說理的地方也找不到,像銀廣夏那樣明目張膽的欺詐,股民集體訴訟,法院竟不受理。他們有太多的無奈,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傷心,太多的憤怒,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許多人已經離開了座位紛紛湧上台去,把嚴偉成圍了起來:"你講的這是什麽呀,純屬在騙錢!"

"你們不容易,我們容易嗎?"老張揪住鴨舌帽的領子,已是淚流滿麵:"我一輩子辛辛苦苦攢下幾十萬血汗錢,本想著放到股市能比銀行的利息高些,沒想到不到一年,剩了不到一半兒!你們說這是對我們股民進行風險教育,這他媽是進行風險教育嗎?先公布預虧,把股票往下砸,等我們中小散戶割肉跑了,莊家撿足了便宜籌碼又說扭虧為盈了,返手又把股價往上拉,這他媽不是搶錢是什麽?"

嚴偉成已被主辦方的工作人員圍起來了,試圖趁亂溜走。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奮力撥開人群,一臉謙恭地擠到嚴偉成跟前,對工作人員說,同誌我問嚴先生一句話,就一句話。嚴偉成見老太太並無惡意,就作出一副親民狀,探過頭說,大媽,您有什麽話請問吧。老太太往前擠了擠,側過身,估摸著右臂揮動的幅度已足夠時,掄圓了啪一聲脆響,抽了嚴偉成一個滿臉花。嚴偉成猝不及防,捂住臉一下愣在那裏:你怎麽打人?老太太臉上的謙恭已經被憤怒取代:"打的就是你,你這個黑嘴、莊托,上次就是聽了你的小課,我四十二塊買進中關村,現在跌剩了十六塊。你是吃肉不吐骨頭啊你!你從莊家那裏掙了多少昧心錢,黑了心地坑我們這些小股民,讓我們在高價接莊家的貨?"

女主持人急忙趕過來拉開老太太,說:"股市有風險,入市須謹慎,電視上天天打出這句話,你們賠了錢怎麽怨別人呢?"

嚴偉成見股民越聚越多,情緒越來越激烈,知道耽擱下去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也顧不得和老太太分辯,捂著臉擠出人群,快步走出了禮堂

辛怡望著嚴偉成的背影,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滋味爬上了心頭。她覺得聽了股評報告會,心裏更加沒底了。仿佛一腳踩空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山澗,耳旁隻有呼呼的風聲,身子卻始終沒有落地。她知道下沉的時間越長,掉在地下就會摔得越痛!

走出吵吵鬧鬧的禮堂,辛怡更加六神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