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一步是地獄

第6章 欣慰被夜色吞噬 (1)

正是華燈初上的傍晚時分,離許非同畫室不遠,"肉餅張"的夥計已經搬出了那套簡陋的音響,幾個剛剛吃飽喝足的民工開始聲嘶力竭地吼著:"讓我一次,愛個夠!噢噢噢噢——"以此宣泄著積蓄在體內的剩餘能量和作為城市外來人的無奈與不滿。劣質白酒的辛辣味、肉餅的香味,加上民工身上的汗味和機動車尾氣中的汽油味,混合交織在一起,在初秋的晚風中彌漫,使這城市的邊緣地帶既顯得嘈雜與浮躁,又暗暗湧動著一股生命的張揚和躁動。

心情不錯的許非同站在街口拿不定主意,是回家,還是到"肉餅張"來上四兩肉餅、一碗羊雜湯,外加一瓶冰鎮啤酒。

小雨說她很喜歡"肉餅張"的肉餅,皮兒薄、肉厚,咬下去肥而不膩。許非同明白,她其實是為了既可以給他省錢,又能不露痕跡地維持一個男人的自尊。這也正是小雨的可人之處。她不像有些"美眉",回到家豬肉燉粉條吃得倍兒香,一到交際場合,卻說自己隻喜歡吃澳洲龍蝦、日本象鮁蚌,而且綠芥末必須是進口的。吃的時候,夾一片刺身,蘸一點調料,送到嘴裏後馬上以手掩麵作嬌嗔狀;柳眉輕挑,杏眼圓睜,吐一口長氣,嗲聲嗲氣來一句:噢,好辣呦!小雨不。她吃起肉餅來直接上手,一牙兒餅三口兩口就報銷了。有時候,還會很誇張地用舌尖兒舔舔中指,衝許非同做個怪樣兒,清純可愛,一點也不造作。許非同當初所以在城鄉接合部買了這個單元房做畫室,一是因為價格便宜;再有,這裏也沒人認識他。在街上走不用擔心被誰指指點點;吃肉餅的時候也不必端著架子故做紳士狀。

正猶豫間,一個村姑模樣的女孩過來,衝許非同說了一句什麽,許非同沒聽清,以為她問路,就問你說什麽?

"大哥,您要快樂嗎?"安徽口音,說話還有些靦腆和躲閃。

許非同一聽是老鄉,就追問了一句:"什麽快樂!"

女孩曖昧地一笑,挑逗地說:"怎麽快樂都行!隨便你。"

許非同明白了,這是一隻雞!住到這裏之前,他就聽人說過,這裏地處城鄉接合部,是低檔妓女出沒的地方,每到傍晚,就有很多十七八歲至四十歲不等的妓女在街頭攬客,有"停雞坪"之稱,沒想到果然如此。

他曾在飯桌上聽辛怡公司的老板,那個叫石羽的禿頭搖頭晃腦地念過一段順口溜——

一等女人比較牛,沒事走走摩天樓,

找個富豪摟一摟,要發大財不用愁;

二等女人門道淺,背上小包上賓館,

討價還價挺傷感,港幣也算小美元;

三等女人屁股圓,酒吧歌廳好賺錢,

不管五音全不全,傍個大款也不難;

四等女人要吃飯,就得去混西客站,

是個男人就叫幹,三十五十也是錢。

他想,眼前的這個女孩兒該是最低檔的妓女了吧,借著路燈柔和的燈光,他發覺這個女孩兒雖然努力操著職業性的微笑,隻是眉宇間還流露著一縷稚氣,離開貧困的家鄉不會時間很長,不由得心頭有些沉重,耳畔仿佛又響起了另外一句熟悉的台詞:"先生,你要買火柴嗎?"賣火柴的小姑娘賣火柴是為了換麵包,是為了生存,在街上叫賣自己的年輕女子也是為了換麵包,為了在大城市生存而換取基本的物質條件嗎?

上次在飯桌上,他就這個話題和石羽有過爭論。

石羽認為,婦女賣**,這隻是個人價值取向的職業選擇,和大學教授用腦袋去售賣腦細胞裏的東西一樣,妓女是用自己的加美貌作為一種資本要素去參與市場交易,都是用自己身體某個最有價值的部位為社會服務,實現收益最大化,與道德無關,也無可厚非。

許非同頗不以為然。他是陪客,性格又不事張揚,本不打算說話,隻是見一桌子人都隨聲附和這種觀點,便無法再沉默。他認為,這種觀點隻觀其表,未究其裏。賣**現象所以屢禁不止,主要取決於社會的經濟製度。因為據調查,做妓女的主要是進城的打工妹轉換過來的,賣**是一個社會引入市場經濟後的必然產物,隻不過它的規模可以隨市場經濟的差異和發達程度而有所不同。因此,在英國選擇做妓女的社會群體顯然比泰國少得多。同是市場經濟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差別?就在於英國的市場經濟更為發達,更為成熟,它為就業者所提供的社會福利是處於初級市場經濟製度的泰國所無法比擬的。

"照許先生的說法,中國賣**現象愈演愈烈,是市場經濟不夠成熟所致了?"

"可以這樣說。"許非同也顧不上吃飯了,他就是這樣,不說是不說,一旦引發談興,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中國的市場經濟還很不健全,它的特點之一是用廉價的勞動力來吸引外商投資,通過投資拉動經濟發展。而一些地方政府為了局部的經濟繁榮,也在事實上鼓勵出資方用極低的勞動成本作為競爭力驅動市場擴張。為了降低勞動成本,雇男人不如雇女人,雇城裏女人不如雇鄉下女人,這樣一來,剛成年的鄉下女人自然就成了資方為不斷降低生產成本而必須追逐的勞動群體。她們辛辛苦苦幹一個月,常常隻有五六百元收入。想提高自己的生存質量,理論上是有兩條路,一是出賣自己的勞動力,通過勤奮工作去改變自己的命運,使自己有一天也可以享有城裏人所享有的一切權利,但這在實際上是行不通的,想想,靠每月積攢一兩百元想掙出十幾萬、幾十萬到城裏買房子,顯然是天方夜譚。"

"他們可以再回農村老家嘛!"

"當然,有一部分可以安貧樂道,重新回到原來的生存狀態當中,但是她們中的大部分人在經曆了現代文明,特別是物質文明的洗禮後,是不甘重回生活原狀的,那麽剩下的一條路,就是出賣了。出賣一天的收入可以抵得上辛辛苦苦幹一個月苦力的收入,在這樣巨大的利益反差的**下,有些姿色的打工妹跳槽賣**就很好理解了。"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她們這樣做也無可厚非嘛!"

"但是,我們現在的'無可厚非'是以社會道德整體失語為前提的。因為我們在購買廉價產品的同時,事實上也參與了對廉價女工的剝削,間接上也在推動賣**女不斷壯大的過程。"

"依許先生的看法,這問題如何解決呢?"石羽望著許非同,覺得這位仁兄過於書生氣和理想化。

許非同沒有注意到石羽眼神中的輕蔑,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談:

"建立一個文明的勞動力市場,提高產品的勞動價值含量,使普通的打工妹通過打工有可能過上城裏人的小康生活。"

"大哥,你到底玩不玩嘛?"賣**女孩兒的一句話把許非同拉回到現實中,他剛想說些什麽,一輛閃著紅燈的警車呼嘯而來,女孩兒轉身就跑,其他的賣**女也如驚弓之鳥,紛紛跑進了附近的樓群。許非同歎了一口氣,心想他能跟她說些什麽呢?城裏人的小康生活對那女孩來說,還遠遠是一個待圓的夢,他無奈地搖搖頭。

"哎,這不是許先生嗎?幾天不見,怎麽滄桑了許多喲?"

一輛黑色的奧迪不知什麽時候停在了許非同麵前。車窗搖下,露出一顆禿頂——中間寸草不生,周邊則草木茂盛,很像是草叢中凸起的一塊光石,在路燈的襯映下,泛起了水一樣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