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一步是地獄

第15章 三道彎胡同18號

按照張行長提供的地址,金戈的寶馬在北京火車站附近的一條胡同口停住了。

胡同是北京的一大特色。舊北京城,是由千百萬大大小小的四合院背靠背、麵對麵、平排並列,有序建成的。為出入方便,每排院落間必須留出通道,就是胡同。北京的胡同始於元代,那時候胡同之間距離寬敞,因為元大都基本上都是三進大四合院,後人在中間空地建院,必須留出小胡同為出入通道,這樣就在許多有名的大胡同中產生了大量無名的小胡同,於是有俗話說:著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賽牛毛。北京最窄的胡同,像前門外大柵欄的錢布胡同,中間最窄處隻有40厘米,一個人需要側身而過,還不能是胖子。胡同名字的成因也不外乎這麽幾個:以工場工地命名,以府第、人名命名,以井命名,以街署、官府機構命名,以寺廟命名。通過胡同的名字,你大抵可以有一個形象的感受。如驢市胡同、馬尾胡同、燒酒胡同、麻線胡同、豆腐池胡同等等。

金戈要找的這條胡同名為三道彎,可見其狹窄局促了。

車進不去,隻好步行。金戈見路邊已停了一輛白色的桑塔那,因為違章停車,被交管在雨刷器下夾了一張罰款單。他走過去見沒人注意,就把罰款單抽出夾在了寶馬的雨刷器下,走出幾步回頭端詳了兩眼,禁不住撲哧一笑。寶馬夾了罰款單就不會有人再找麻煩了,而那輛桑塔那的主人回來後,必以為撿了大便宜,跑得會比兔子還快。殊不知,他已有違章記錄在案,不按時去銀行交納罰款,年檢的時候就會被狠狠罰上一筆。

胡同本來不寬,兩邊又被老百姓違章搭建的不少放置雜物的小窩棚占據,加上臨時擺放的一些木筐、自行車、蜂窩煤等亂七八糟的物件,有的地方擁堵得連一輛三輪車都無法通過。兩旁的院子門口,還坐了幾位北京的老少爺們兒。正是吃午飯的當口,他們或蹲或站,有的就著整根的黃瓜在大口地吞食著炸醬麵,有的手捧著一把大茶壺,如牛飲一般喝茶。當然,除了吃喝的功能外,嘴巴的另一項重要功能也被高效地發揮著。他們所以湊到一起,就是為了互相溝通一下各自的見聞,為自己找個樂兒。這是千百年來老北京人特有的一種消遣方式,北京人的凝聚力與親和力就是在這日常的、世俗的談笑當中一點兒一點兒聚攏起來的。如火柴盒一樣新起的一座座高樓,加上蹦迪、電視、互聯網、卡拉OK,雖然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淡化了這樣一種市井景觀,但在未被拆除的小胡同裏,它依然頑強地存活著,如同石板下的小草。

"你說老美多牛B呀,滅一個國家怎麽就跟玩似的,不到半個月就把伊拉克給連鍋端了?"

一個中年漢子挑起一筷子麵條,邊說邊向嘴裏送。

"老薩也真他媽不禁打,就是一隻雞,被宰了不也得撲騰掙巴幾下嗎?"

另一個比他稍大的男人抽著煙表示惋惜。

"可不是嗎!你沒聽說有這麽一段順口溜嗎:全球三匹狼:色狼克林頓,家狼,野狼薩達姆。還野狼呢,連野雞也不如!"

"說到順口溜,我新近聽了幾個段子,挺有意思。"一個年輕人接過話茬。

"嘿,說出來聽聽!"

"當今有四大傻:戀愛不成上吊,沒病沒災吃藥,合同簽成無效,看著手機傻笑。還有四大膩歪:請客沒人到,BP機沒人叫,媳婦不讓鬧,要鬧還得帶上套。四大閑是:大款的老婆、領導的錢,下崗的職工、調研員"

"還有四大不能說呢,牛市被套,小蜜被泡,贓款被盜,偉哥失效。"

聽著這市井俗語,金戈禁不住發笑,隻是聽到小蜜被泡這一句時,不由心動了一下,有點酸不拉嘰的感覺。見西裝革履的金戈走過來,正在說笑的幾位北京爺們兒像審視外星人一樣盯著他,好像在納悶兒,這位款爺跑到這小胡同幹嗎來了?金戈自打有錢後,出入的都是高檔的社交場所,猛不丁來到這裏還真有點不適應。他有些感慨,離這裏一箭之遙就是舉世聞名的十裏長街,它的華麗、富貴和寬闊,連法國的香榭麗舍大街都要望其項背,而咫尺之內,還隱藏著這樣破舊的小胡同。北京真是一個魔幻般的城市,宏大與狹小,富貴與貧困,現代與原始,竟是一枚硬幣的兩麵。

他在胡同最靠裏邊,標著18號門牌的一座雜亂的小四合院裏,找到了那個叫葛菲菲的女孩兒。

女孩的父母都是下崗工人。她中專畢業後為一家啤酒廠商當推銷員,十七八歲,一頭被染成金黃色的長發,襯著一張橢圓形的瓜子臉,皮膚白皙、姣好,尤其是那一雙黑眼球很大的丹鳳眼,透著一股稚氣和清純。

聽說金戈是犯罪嫌疑人的律師,女孩的父母充滿了敵意:"你找我們幹嗎?有話法庭上說!"

金戈掏出香煙,遞了一支給那男人,男人不接,金戈也就不再勉強,徑自點燃抽起來。他並不說話,用眼打量了一下這間小屋,它大約有十幾平米,被隔斷成了兩小間,每間更顯局促。房子沒有裝修過,牆皮已經斑駁剝落,露出了洋灰的顏色。外麵除了一張方桌幾隻圓凳外,就是占了大半間房子的木床。裏間或許是女孩兒的閨房,牆上貼了周傑倫、F4、陳冠希的明星照,一張單人床的床頭,立著一隻鵝黃色的絨毛玩具狗。沒有空調,沒有冰箱,惟一一件像樣的電器是裏屋紫紅色木箱上擺著的早已被淘汰的長方形錄音機,看得出來這一家的生活很是窘迫。

男人被金戈看得有些毛了,說:"看什麽看!我們家窮,窮,就該受人欺負嗎?"

金戈笑了,那笑容真誠而隨和。"大哥"這樣稱呼,金戈是經過認真思量的。那男人看樣子不到五十歲,以金戈的年齡,叫他大叔或者大哥都說得過去。所以叫大哥,金戈出於兩點考慮:一是可以拉近彼此的距離,古董越老越好,人可是越老越不值錢,不光女人,男人也願意被人看得年輕;二是苦主乃妙齡女孩兒,攤的又是花兒事,確定了這個稱謂,金戈比那女孩就長了一輩,也有利於消除對方父母的戒心。顯然,男人聽得很受用,目光中的敵意淡去了一層。

"要說窮,我曾經比你們現在窮多了"

男人有些驚愕,望著金戈等他說出下文。

金戈就講了自己的童年,講了上大學所經曆的困苦,講了自己心靈所承受的孤寂與冷漠,說到動情處,眼晴不由得潮濕了。確實,今天的金戈已經找不出一絲當年的痕跡了。他的體態、語調、發型、服飾、做派和上等的城裏人沒有了任何不同。但是在潛意識中,金戈仍然覺得穿行於都市人流中的自己,如同一頭驢穿行在馬群,一滴淚穿行在一片笑容中。難以割棄的孤獨與自卑像身後拖著的陰影——那是命運在他心扉上的劃痕,不是境況的改變便能輕易彌合的。隻有在大把大把地花錢時,這種感覺才像陽光下的冰塊,一滴一滴地得以消融。

男人被金戈的訴說打動了,感慨道:"兄弟,看你西裝革履的一副大款派頭,沒想到還受過這麽多苦,不容易,不容易啊!"

金戈用手彈彈西裝的下擺,說:"嗨,這身行頭不過是場麵上需要罷了,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大哥,這次我找您來,真是為了幫你們呀!"如果說,剛才金戈還完全是出於功利的目的,那麽此刻他的話語中已多了幾分真誠。對貧困本能的同情,是童年生活留給他的一份饋贈。

女人也感動了,忙起身倒上一杯開水遞過去,男人搶過水杯,一揚手潑在門外,抱怨說:"你這娘們兒,忒不懂事,沏壺茶嘛!"

女人看得出很賢惠,臉上全無一絲不快,連聲應著,拉開抽屜拿出一個茶葉罐,用三個手指捏出一撮茶葉放進壺裏,衝上了開水。

金戈接過女人遞過的茶杯,喝了一口,味道苦澀,茶葉裏還淨是紅梗,就知道是多年陳茶,烘烤得也極不講究,便說,大哥愛喝茶,什麽時候我讓我父親寄一些今年的新茶來,你嚐嚐。

"那敢情好!"女人說,"你大哥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不賭,就是愛喝口茶。"

"大哥真有名人雅士的風範啊!"金戈開了一個玩笑,便從茶葉的采摘、烘烤,談到茶葉的分級、鑒別、品嚐,如數家珍,氣氛也越來越是融洽。

"兄弟,你說你幫我,怎麽個幫法?那小兔崽子太壞了,你要是幫我就叫他多蹲幾年笆籬子!"

男人已全無戒備,語氣中既有憤怒也有信任。

金戈放下茶杯,衝女人和一直坐在旁邊沒說話的菲菲說:嫂子和菲菲先回避一下,我和大哥單獨聊聊,你們不介意吧!金戈已經感覺出來這個家由男人說了算,隻要做通了男人的工作,事情就有了轉機。

屋子裏隻剩下了男人和金戈。

金戈說:"大哥,叫那壞小子蹲上幾年監獄這不難,可是你想過沒有,這樣做咱們除了出一口惡氣外,還能得到什麽?咱們不但得不到什麽,還要失去不少!"

"此話怎麽講?"

"第一,咱們菲菲失去了名譽,現在這世道,男女青年談戀愛越了軌不算什麽,社會的寬容度已經完全可以包容;但是如果被人**過,說起來總不那麽體麵吧?"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鬱悶地出了一口長氣。

"第二,現在的法律是打了不罰。判了那壞小子,我們不會依據法律得到任何補償。可是如果變通一下方式,由男方給我們補償就不是不可能的了。"

"那依著你怎麽辦?"

"這件事的性質定為談戀愛,這樣既可以保住菲菲的名譽,同時男方還可以出五萬元作為精神賠償。"

本來,金戈想以兩萬元了結此事。憑他的感覺,菲菲一家對兩萬也可能接受。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五萬,連金戈本人也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

"五萬?"男人驚訝得張大了嘴。

"對,五萬!少一分錢也不行!"

"可這口氣"

"大哥,我為什麽叫嫂子和菲菲先出去?她們可以意氣用事,可是你不成,你是一家之主,這家要靠你撐著哪!"

"可是我們已經把他告了!"

"如果你同意,剩下事由我來擺平。"

"兄弟,你容我再想一想,行嗎?"男人仰起臉,看著房頂愣神兒。

"行,大哥,你好好想想吧。請你相信,我這樣做完完全全是為了菲菲,為了你和嫂子。"說著,金戈站起身打開隨身攜帶的密碼箱,拿出一捆百元大鈔放在桌子上,"大哥,你我一見如故,這點錢算是兄弟的一點心意,買台空調和冰箱吧,菲菲是個多好的姑娘,咱們不能苦著孩子啊!"

"這這怎麽行?"男人堅辭不受。

"無論事情怎麽發展,我都願意交你這個朋友,兄弟之間你就不必客氣了,誰讓兄弟我現在有錢了呢!"

金戈摁住老葛的手,那手下壓著一萬元現金。老葛欲言又止,因為此刻,金戈注視著他的目光是真誠的,真誠得讓他無法拒絕。

屋外,女人和菲菲正在擇菜,見金戈要走,女人挽留說:"金律師,吃了飯再走吧?"

金戈擺擺手:"不了,嫂子,下次吧。"

正說著,手機響了,是小雨打來的,問英華實業買進去連跌了三四天,總計損失已達百分之十五,是不是止損出局?金戈有可靠的消息來源,知道這張票在漲升前還有最後一跌,他所以讓小雨在跌前買進,就是為下一隻票作些鋪墊,於是說:

"這是莊家震倉洗盤,股價馬上就要拉升。告訴你哥沉住氣,千萬不要斬倉,獲利不達到百分之二十絕不出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