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一步是地獄

第36章 第一天上路

辛怡一家走上飛機的時候,老葛第一天出車。

他在肉聯廠開了十幾年貨車,對北京這個巨大身軀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塊骨骼都熟悉得猶如自己的身體,所以免了一些司機路生的短處,但以前開的是貨車,送的是整扇整扇的生豬,沒有跟人打過交道,猛不丁要接觸形形色色的乘客,心裏著實還有點緊張。

工廠因地處北京的黃金地段,所占土地被一家集團公司買走,他拿了六萬元的工齡買斷費回家了。廠裏得了一筆土地轉讓的巨款,存進銀行的利息就夠買斷工人工齡的了,犯不上費心勞神慘淡經營還要冒虧損的風險;工人呢,拿上幾萬十幾萬回家,開個飯館、美發店或洗衣店,本金大體也夠了,還可以嚐嚐自己當老板的滋味,再苦再累都是給自己幹;沒有能力做生意,把錢存進銀行找個差事每月也能對付個千兒八百的,比在工廠上班少拿不了多少,這是兩好換一好的事,老葛沒意見。下崗後,他最理想的職業就是開出租,一來他有這門兒手藝,二來也自由,掙得又不少。無奈北京的出租車行業競爭激烈,盡管一上班就要交好幾萬風險抵押金,沒掙錢呢先得花上一筆,但排著隊等著上車的人仍然多了去了,老葛一直沒有如願以償。沒想到對於老葛難以企及的事兒,到了金戈那裏隻是一句話,菲菲向金戈說了老葛的意思,沒幾天金戈就通知他到出租車公司報到了,押金一個子兒也沒收。

本來金戈說他老葛上不上班無所謂,一個月由他周濟個千八百的算不了什麽。但老葛不願意,自己還不到五張兒呢,能在家裏混吃等喝嗎?即便將來金戈成了自己的女婿,還是花自己掙來的錢硬氣。再說了,人不能總在家裏呆著,呆長了人就廢了,就跟那機器一樣放長了會生鏽,末了就成了一堆廢銅爛鐵,得經常運轉著才成。

這麽想著,老葛的夏利就駛出了胡同兒。

沒想到,第一個乘客就是一個難纏的主兒。剛出胡同口兒,一個青年招手上了車。這是老葛幹出租的頭一筆生意,他開得倍加小心。以前開慣貨車了,有點不管不顧,反正車上放的是生豬,現在他盡量把車開得又快又穩,可到了民航大樓那青年不下車,架起二郎腿兒,點燃一支香煙抽上了。老葛問:您下車不?青年人瞟一眼老葛,沒好氣地說:"幹嗎不下車,你開的是車,又不是旅館!"嘿,這叫什麽話!那您倒是挪挪地方呀!沒瞅見外麵下著雨嗎?老葛這才注意到外麵星星點點下著毛毛細雨。至於嗎?老葛心裏想,嘴裏可沒說。頭一天上路,他心裏頭興奮不願意給自個兒添堵。得,您是大爺,您呆著吧!老葛也點燃了一支煙,抽了兩口,心想這位爺要是在車上呆兩個小時,今天的車份找誰要去?便忍不住又問:你到民航大樓幹嗎來了?幹嗎來了?買機票。要是買白菜,我就奔農貿市場了!您聽聽,這主兒怎麽就像吃了槍藥,一肚子火氣!老葛咽了口唾沫,沒言聲,心想,就當他是丟了錢包剛被老婆數落了一頓剛上醫院確診得了癌症!人家沒處撒氣兒,咱就當一回出氣筒,也算積了一次陰德當了一次先進做了一次雷鋒!

好容易對付走了這位,老葛看看表,快十點了。他掐著指頭算了一下,一天車份三百五十元,倆鍾頭他才拉了十元,照這種速度幹到明天早晨,連一半車份還掙不夠呢!得,別磨嘰了,麻溜著拉活去吧。緊緊張張幹到中午,老葛又拉了三趟,共計掙了四十五元。本來他中午打算回家吃老婆烙的餡餅,早起出來時說好了的,想一想對付一碗麵條算了。回去吃了餡餅再眯上一小覺,下午就基本報銷了。既然幹就得拿出個幹的樣子,不能沒人管著就鬆了咣當地不正經練活兒。當然,他沒忘了給老婆打一個電話,省得她惦記。

打兩點鍾以後,事情就透著有點邪。打車的倒是不少,可是大都上車屁股還沒坐穩,就火上房一樣急著下車,嘴裏還一個勁兒地說,得,您忙,您忙,我再打輛車。老葛納悶兒,這是怎麽話兒說的,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你們都下車了,這還上哪忙去?所以,當一位乘客又"故伎重演"時,老葛忍不住問:怎麽回事啊?您是看我別扭還是怕我黑您?給句明白話兒!那乘客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般,邊推門著急下車邊用嘴向儀表盤那兒一呶,老葛這才給了自己腦袋瓜子一巴掌!嘖,這是怎麽話兒說的,我瞪大雙眼是出氣的?怎麽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呢?原來是放在那兒的一個骨灰存放證和一個黑箍兒給鬧的。中午吃飯後,他拉了一趟活兒:從八寶山到崇文門外。客人到地方下了車,老葛從椅子上撿到了這兩樣東西,他沒多想隨手放在了儀表盤下,不想卻攪了自己的生意。他覺得喪氣,搖下車窗就把它們扔出了車外,剛要啟動車又覺得不對勁兒,因為他知道,這種證件丟失不補,不憑此證就不能看骨灰。

想起丟這東西的客人,一路無話,滿臉陰雲,像是個孝子,不如趕緊給人家送回去,也算積了一次陰德!想著,老葛把骨灰證和黑箍兒撿回收好,憑著記憶找到了崇文門外的那個小院兒。此時,天已經擦黑兒,一敲門,開門的正是剛才那位爺。老葛剛要說話,這位爺像是知道了老葛的來意,一閃身關上了房門,伸出雙手做了一個籃球比賽中"暫停"的手勢,說:"師傅,有什麽話咱們外邊聊。"來到院外,他見到老葛手中的骨灰證和黑箍兒,驚魂未定地解釋說:"我們家老爺子不知道我把老太太的骨灰證給丟了,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拚命不可。您不知道,我們家兩位老人幾十年從沒紅過一次臉,感情好得要命,自打老太太走了以後,老爺子像換了一個人,人瞅著一天不如一天,還說死了後要把兩個人的骨灰合葬呢。得,幸虧您把骨灰證送回來了,我也沒開發票,正發愁跟您聯係不上呢!謝謝您了,謝謝您了!"說著掏出五十塊錢塞到老葛的手裏,"我也不請您進屋喝茶了,這五十塊錢您自個兒買包茶葉喝吧!"老葛說:"錢不錢的倒無所謂,隻要沒耽誤了您的事,我就踏實了。"那位爺說:"錢您一定要收下,不然就是看不起我。另外呢,我還得寫封表揚信給你的公司。"說著掏出筆,在手掌心裏記下了老葛的車號兒。

老葛心裏挺高興。又有錢又有名,這趟沒白來。他剛到公司,頭一天就有表揚信,對他以後在公司站住腳大有好處,也算給金戈掙了麵子。可又擔心這位一不留神洗手時把車牌號洗掉了,想著提醒他一聲,沒好意思張嘴。

回到車上剛點著火兒,手機響了,他一看是菲菲打來的,忙摁下接聽鍵。目前這個手機號碼隻有老婆和女兒知道,昨天上路前他才在東四的一個電器商行買的二手貨,不貴,二百塊。

"老爸,第一天上路感覺怎麽樣?"

"爽,那叫一個爽!"老葛對著手機樂嗬嗬地回答。他知道女兒惦記著自己,心裏自然高興。中午拉活時經過菲菲所在的律師樓,他本來想抽個空進去看上一眼,但一想這律師樓裏全是白領,自己土裏土氣地別給姑娘丟人就沒進去。他知道女兒並不嫌棄自己是個工人,無論是上學還是後來做了啤酒小姐,不管身旁有沒有同學或同事,她在街上如果遇見了老葛,老遠就喊爸爸,那感覺,老葛真是覺得爽!

"老爸,早點回家,今天我和我媽要犒勞您一下。"

"怎麽個犒勞法兒?"

"給您燉您最愛吃的豬蹄子!"

"得!"老葛咽著口水,"你這不是勾引老爸的饞蟲嗎?記著,再給你老爸準備一瓶啤酒啊,燕京黑啤!"

"行,沒問題!"菲菲也學著老葛的腔調,"您就貝青好吧!哎,金律師叫我呢,爸您開車小心點啊!"

"代我謝謝你們金律師,告訴他,我老葛不會讓他在朋友麵前栽麵子的,我會好好幹!"

關上手機,老葛的心情更好了。眼下雖然份錢還差不少,但頭一天上路嘛,怎麽也得有個摸索適應的過程啊!看來開出租隻熟悉路不成,還得學會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正想著,一個黑衣女郎一拍車窗玻璃,問了一句貴友去不去?怎麽能不去呢?老葛一揮手示意女郎上車。上車後那女郎拿出化妝盒,描眼影兒塗口紅,旁若無人;等到把臉拾掇得滿意了,撥通手機開始煲電話粥,說話那叫一個酸:老公,你忙什麽呢?我好好想你喲!你這樣說,我可生氣啦!嗯老葛聽得幾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就想,當初自己搞對象的時候也沒這樣過啊,不會好好說話嗎?想是想,一點不耐煩的神態也沒敢流露出來,到了貴友,活倒真順,黑衣女郎剛下車,就有一對小夫妻坐在了後排座上,到團結湖。不但活順,道也真順,一路居然沒等紅燈,不到一刻鍾就到了目的地。老葛盤算,要是照這個架勢幹,一天少說也能掙二百。突然手機鈴響,老葛一聽不是自己手機的鈴聲,再一看,原來是那黑衣女郎下車時把手機落下了,他不會使那女郎的手機,擺弄了幾下竟把手機掛斷了。

老葛想,女郎丟了手機一定很著急,剛才他眼見黑衣女郎進了貴友大廈,女孩子逛商場,一時三刻出不來,不如回去找找,說不定能碰上。老葛掉頭回來,在貴友大廈門口,一眼就看見黑衣女郎正在路邊俯首怏怏而行。他一踩油門,夏利在黑衣女郎麵前"嘎"一聲停下,老葛舉著手機還未開口,那女郎抬起頭來已惡狠狠開罵:"你他媽會不會開車?找抽呢!"和剛才的酸醋味道判若兩人,待認出老葛才堆出一臉驚喜:喲,師傅,原來是您啊,我手機丟您車上了!老葛挨了罵心中不快,便有意"刁難"說,你說手機是你的,你叫它它會應聲嗎?黑衣女郎倒也聰明,說我的手機我叫它自然會應聲。說著來到路邊的公用電話亭撥叫起來,那手機自然嘟嘟叫個不停。因為有了這段"插曲",女郎從老葛手上接過手機後,非但沒有道一聲謝還惡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瞅著女郎揚長而去了,老葛才琢磨過味來,大喊一聲,嘿,我大老遠給你送手機來,你不道謝也罷了,怎麽著也得給我個車錢吧!黑衣女郎已坐上了另一輛夏利,上車前衝老葛擺擺手,說了聲:拜拜——老葛心裏這個氣啊!

他不打算再拉活兒了,他得回家。他有點想老婆,想菲菲。他突然覺摸出,自己的家雖然狹小局促甚至貧寒,但那卻是一個可以讓自己四仰八叉躺下無所顧忌的地方,是一個可以把想說的話盡情說出來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的所在。這一天,老葛從早上八點出來已幹了溜溜十個小時,他還沒有正經地吃過一頓飯,從容地喝過一杯茶水,而這一切那個並不富足的家都給他預備好了。冰鎮黑啤、紅燒豬蹄,還有飯後那香濃的茶水,既去油膩又解困乏,喝上一壺那叫一個美!老葛咂吧咂吧嘴兒,伸出手剛要關了空駛的指示燈,一對戀人拉開門上車了。老葛一聽他們到哈德門飯店,正好順路,就摁下了計價器。

"師傅,幹出租多好,想幾點上班兒幾點上班兒,幾點下班兒幾點下班兒,又自由又能掙錢,每月少說也得弄個三五千吧!"

老葛有些累了,本不想答理他們,但聽他們越說越離譜,便把自己第一天上路的經曆講給他們聽,那一對戀人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嗓子眼蹦出一個個單音節的"噢"字以為敷衍,後來則被老葛的訴說打動,表情變得專注起來。末了說:嘖,嘖,真不容易大哥您!幹了一天了,份錢還沒掙出來!

這對戀人到了哈德門飯店下了車,老葛接過車錢剛要走,那個女孩像想起了什麽,又"哎"一聲叫住老葛:"大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把男朋友送給我的這束花轉送給您和您的愛人吧,願你們天天有副好心情!"老葛接過花,望著已消逝在轉門裏的那一對戀人的背影,眼睛忽地一熱。得,什麽也甭說了——掛擋,給油,走車吧您。從這裏拐三道彎,老葛就可以看見自家小屋的窗戶了。那後窗戶肯定已被燈光點亮。在這座上千萬人口的特大都市裏,每晚都會燃起無數隻燈盞,說是銀河倒瀉也不為過。而在這無數的燈盞中,有一盞永遠屬於他,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