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一步是地獄

第42章 男人下跪 (2)

"來不及了。"辛怡已經穿好鞋,她走進衛生間,對著牆上的鏡子端詳著自己憔悴的麵容,淒楚地說,"電視上已經說了,中國股市已經由牛轉熊,所有技術指標都已走壞,明顯進入了一條下降通道,恐怕幾年都甭想解套了!"她沒有說出和金戈見麵的情況,她怕許非同承受不了,畢竟許非同還心存一線希望,她不忍心把他的最後一點企盼也毀滅。她不願意在記憶的膠片上,許非同最終留給她一個沮喪、痛苦、無奈和絕望的影像。她長出了一口氣,沾濕毛巾小心翼翼地擦著自己的臉,"我今天不上班了,一會兒去看看彤彤。"

見許非同呆呆地沒有反映,辛怡從手包裏拿出一盒蜂膠說:"昨天給你買的,忘了給你了。每天吃兩粒,能調節血脂,軟化血管,對中年人很有好處,以後別忘了吃。"

許非同接過來,隨手放在桌子上。他的腦海已經被鳳凰科技堵塞了,容不下別的想法。

"非同,你相信前世今生嗎?"辛怡望著許非同,目光中充滿依戀。

許非同隨口說:"玄學家相信有今生來世。他們認為前世、今生甚至來世都有因果關係,所謂: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做者是,哎,你怎麽想起問這個了?"

"昨天晚上我睡不著覺,想起了聽別人講過的一件事。"

辛怡的神態平和了許多,語氣也靜如止水,與昨天晚上的暴躁、驚懼判若兩人。許非同見狀心裏略微踏實了一點。

"說有一個人到外地旅遊,住在郊外的一個旅館。半夜突然聽到門外有鈴鐺響,出來一看,見是一輛藍色帷幔白色緞帶裝飾的馬車正疾奔而來,車上坐了七個人,他覺得挺好玩,也要擠上去。車把式說,人滿了,搭不上車了,就揚長而去。他再細細一看,發覺是輛靈車,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旅遊回來他回到家,電梯門正好要關,他急跑幾步想趕上,電梯工卻對他說,已經滿載了,等下一次吧!他正有些遺憾,這架電梯因機器故障已從五樓掉了下去,電梯裏的七個人全部遇難。"

許非同聽了直覺一股寒氣逼來,他問:"這個故事能說明什麽?"

辛怡回答:"這個故事據說確實發生過。如果真有其事,那麽就是說人的生死富貴其實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抗也抗不了。你說,要不然咱們做股票為什麽多買多套,少買少套,總是賠錢呢!"

許非同說:"我不這樣看,你這是典型的宿命論。如果你的理論能夠成立,隻能導致生活中的消極無為。"

辛怡笑了笑,似乎不屑於和丈夫爭論。她拿起梳子,認真地梳著長長的頭發,梳了幾下,便從梳子上掉下幾根頭發,順手團成一個團,放在手心裏端詳。少頃,她像是開玩笑似的說:"非同,我倒真希望玄學是一門科學。假如有來世,我還願意做你的妻子,隻是不知道那時候你還願意不願意娶我。當然,下輩子我們就好好過日子,絕不再炒股了!"

"按玄學的說法,人死後也要一百二十年到一百五十年後才能投胎轉世,還早呢!"

許非同沒有心情再和妻子說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了,他心存一絲僥幸,股市已經連續下跌三個多月了,最晚年底前總會有一撥像樣的反彈,隻要能反彈百分之二十,他覺得事情就還有救兒。冥冥之中,他總覺得鳳凰科技不會就此一蹶不振,如果真像小雨說的是洗盤,莊家要拉升這張票,有一個交易周就把損失全打回來了,這種情況在股市並不鮮見。湘火炬,從十八元一口氣跌到九元錢,橫盤築底十幾天後,反手拉到了二十三元;柳陽新鋼,從九元一路陰跌,半年跌去了股價的百分八十,觸底後形成V型反轉,不到兩個月就全麵收複了失地。現在關鍵是石羽能夠給他一段兒時間,讓他去和命運做一次抗爭。

許非同匆匆穿好衣服,著急出門。

辛怡叫住他,為他扣上了一顆紐扣,又幫他撫平衣領,語氣關切地說:"非同,你不要太著急了,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許非同覺得今天辛怡有些怪怪的,十幾年的夫妻了,還有興致纏綿?再說,都什麽時候了!他推開妻子的手,急如星火地跑下樓。

一出單元門,許非同險些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是朱丹。朱丹問,非同,你慌慌張張的這是要去哪兒?許非同心急如火,勉強擠出幾絲笑意,說我有點事,你這是

朱丹做出驚訝狀,說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晚來一分鍾我就抓不著你了。又故作親熱地打了許非同一拳,上回我的畫展,你老兄硬是不肯賞光指導啊!

"哪裏,哪裏。"許非同有點不好意思,"我確實忙,再說了,那天我在電視上看你風光得很,不在乎缺我這麽一個小人物嘛!"

"虛偽了,虛偽了不是?"朱丹興致很高,他誇張地用手點著許非同,"誰不知道你是美院的高材生,未來的畢加索!"

許非同不想和他耽誤時間,就說:"我確實有點急事,要不咱們改天再聊?"

朱丹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惟恐他跑了似的:"非同,我找你有一件大事,也許會讓你一鳴驚人,一夜成名呢!"

許非同心動了一下,等朱丹說出下文。

朱丹鬆開攥著許非同的手,卻不急著說,他掏出香煙點燃,深吸一口,抬起頭慢慢將煙霧向空中吐出,待煙霧散盡了,才一臉鄭重地說:"非同,你知道嗎,我已經轉軌了。我覺得傳統的藝術形式,包括雕塑、繪畫、音樂、舞蹈等等,都不足以使我們現代人的精神得到最完全的宣泄,而行為藝術作為一種新的藝術樣式,與傳統的藝術則大相徑庭,它在以身體為基本材料的表演過程中,通過藝術家的自身身體的體驗來達到一種人與物、人與環境的最和諧、自然的交流,同時經由這種交流傳達出一些非視覺審美性的內涵。"

許非同大失所望,原來朱丹是向他兜售所謂"行為藝術"。果然,朱丹見許非同沉默不語,以為是被他的演說打動,更加興致勃**來。他誇張地打著手勢,以增強他話語的感染力:"由於行為藝術表現形式的先鋒與前衛,就決定了從事這一藝術形式的人更容易為大眾所熟知,換言之,也就是更容易出名。我現在正在構思一幅極有爆發力的行為藝術作品,題目就叫《天浴》,我想邀請你"

許非同忍無可忍,有些蠻橫地打斷了朱丹的話:"對不起,我現在沒有時間和你討論這些問題。不過"許非同頓了頓,"說到出名,我倒想起了一則希臘神話故事:有個人無緣無故地放火燒了神廟,法官問他為什麽要燒神廟,他說不為別的,就是為出名。法官說,那好,現在判你死刑,但不留下任何記錄。"

說完,丟下愣在那裏的朱丹急匆匆地走了。

許非同氣喘籲籲地趕到紅蜻蜓文化發展公司,沒想到石羽聽他說明情況後態度竟是如此強硬:"許先生,這件事毫無通融的餘地。您告訴辛怡,今天下班前她把錢全拿回來,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過了下午五點,我就要報警。許先生,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你們拿著公司的錢去發大財,殺頭的事叫我擔著?豈有此理嘛!"說著,他接通了出版部的電話,"小宋啊,《許非同畫集》趕快讓工廠停下來,為什麽?不為什麽。"他放下電話又一指牆上的掛鍾說:"許先生,現在還不到十一點,您趕快去想辦法,我石某人能等到下午五點,就已經是很夠朋友了!"

許非同來之前,石羽剛剛和公司的法律顧問金戈通了電話。金戈的態度很明確,立即報案,並願意免費為石羽代理這起訴訟。見過辛怡後,金戈的良心確有一絲自責,但一想到和許非同有奪妻殺母之仇,心腸立即硬了。他知道許非同還愛著辛怡,畢竟是十多年的夫妻,血濃於水。如果把辛怡抓起來判以極刑,許非同的一生將得不到安寧,精神也許就徹底崩潰了,那才叫生不如死!而這怒火必然會轉燒到小雨的身上,就更有好戲可看了。

許非同看了一眼牆上的擺鍾,站著沒動。

漫說四百萬,就是四十萬,他也沒有辦法在七個小時之內籌齊。這意味著辛怡在今天晚上就將被押上囚車,即便不飲彈刑場,也要在鐵窗之內度過漫長的後半生。想著想著,一股股冷氣順著他的脊椎骨嗖嗖往上躥,直抵他的後腦勺。許非同覺得腦海中變成一片空白,像被冰雪覆蓋了的荒漠,除了滲入骨髓的逼人寒氣外,已沒有了任何意識。

他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石羽坐在老板桌後的轉椅上,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裏,又"呸"一聲吐掉,鐵青著臉吼道:"您閣下站在這裏還發什麽愣?天上他媽不會掉鈔票,趕緊想轍去呀!還等著我雇八抬大轎把您閣下抬出去?"

石羽一吼,把已經有些迷瞪的許非同嚇了一跳,他望一眼石羽,竟出現了一種幻覺:仿佛坐在麵前的不是那個皮膚鬆懈、頭發稀疏的公司老總,而是麵目猙獰、目露凶光的索命無常。他十指交叉使勁一捏,指節發出哢哢吧吧的響聲,他這才發覺,手心原來已滲出一層冷汗。

"石總"

"打住,您!"石羽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前,一伸手拉開門:"趁著我還沒改主意,您趕快去想轍!"

許非同慢慢轉過身,麵向石羽,一字一頓地說:"石先生,我許非同一輩子從沒有求過人,現在,我給您跪下了,求您能給我一段轉還的時間!"

說著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許非同的頭低下了,兩行淚水順著他的鼻翼流下來,吧嗒吧嗒滴落在塗了紫紅色油漆的地板上。許非同本是一個餓死不求人的主兒,他的臉皮太薄,曾有朋友介紹他認識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那老總欣賞他的才華,讓他為自己畫過一幅油畫肖像,並說以後許非同有事他願意幫忙。後來辛怡買了那家上市公司的股票,因為心裏沒底,想叫許非同去問一問公司的業績。許非同鼓了幾次勇氣,還是沒好意思開口。辛怡賣出股票後,這家上市公司便因為業績大幅提升,股價連續拉升了百分之四十。

為此,辛怡叫苦不迭,許非同卻心如止水,他覺得錢雖然沒賺到,但麵子沒丟,如果他開口了,人家萬一不說而駁了他的麵子,他會很長一段時間深陷羞愧與懊悔之中。還有一次,他有機會與一位身居高位的官員吃飯,飯桌上其他人又遞名片又敬酒,竭盡奉迎討好之能事,因為這位高官的一句話,便可能決定一個人的升遷榮辱。惟獨許非同態度淡漠,匆匆吃了幾口飯便逃離了飯桌。一方麵,他不擅長交際,沒話找話、虛與委蛇的那一套他學不會;一方麵,他固執地認為,人所以是人,就在於人的自尊。如果沒有了自尊,人和搖尾乞憐的巴狗兒還有什麽區別?這之前,他還從未跪過,當兵時在大戈壁執行任務,兩個村落的人因水要發生械鬥,他被幾十個西北漢子圍住,指責他沒有袒護自己一方,讓他跪下謝罪,麵對揮舞的刀棒,他都沒有跪,說死可以,跪不成!

男兒膝下有黃金,隻跪蒼天和娘親!可是這一次許非同跪下了,平生第一次。跪的不是蒼天,不是娘親,而是他從內心深處看不起的一個暴發戶。

門半敞著,樓道裏過往的人驚愕地向房間裏窺視

許非同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跪下去的。他隻是覺得血管裏的血就像被抽幹了一樣,渾身一點氣力也沒有了,雙膝軟得竟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因為屈辱和痛苦,他的臉色蒼白,嘴唇青紫,上麵已刻下了幾枚深深的牙印。他望著石羽,本來深邃而明澈的雙眸有如兩眼枯井,顯得異常絕望。

石羽沒想到許非同會來這一手。他本想發作,但許非同的目光使他悚然心驚,憑一個男人的直覺,他知道一個男人如果用這樣的目光看人,不知道會幹出什麽事。再者說,下午六點以前,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湊齊四百萬。立馬兒把辛怡抓起來,除了一解心頭之恨外,反而於事無補,如果寬限他兩天時間,說不定會有奇跡發生,公司或許還能少受點損失。同時一個深埋心底的念頭突然像肥皂泡一樣冒了出來,一絲詭譎的笑紋在石羽的眉宇間悄悄一閃:"您這是幹嗎呢?許先生!得,我好人做到底,再給您寬限兩天。後天的上午十一點,是我報案的最後期限!"

許非同還想說話,石羽一擺手:"許先生,就此打住。君子不強人所難,彼此都留點麵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