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十九回 薄雲

第十九回 薄雲

隨著冬天的到來,大堰河畔的宅邸顯得越發冷清,明石姬母女閑寂無聊,蹉跎歲月。源氏公子勸說道:“在這裏畢竟日子不好過,不如遷居到我近旁來吧。”可是明石姬心想:“即使遷居到那邊去,‘隻怕難堪少光彩’,倘使在那邊看透了薄情郎的心,我將會**裸地萬念俱空,‘屆時如何來傾訴’。”因此逡巡難決,隻顧歎息沉思。於是源氏公子誠懇地與她商量著說:“那麽,讓這孩子長此以往在此處住下去,絕非上策,我有心為她安排光明的前途。我覺得讓她埋沒於此處,未免太可惜。說實在的,紫夫人聽說了此事,她總是很想看看這孩子。因此讓孩子到那邊去,與紫夫人熟悉之後,我想大張旗鼓而非不為人所知地,為她舉辦正式的穿裙褲儀式。”明石姬早已料到源氏公子可能會有這種想法,如今聽他坦言,更覺心如刀絞。明石姬回答說:“縱令孩子無奈地改變成高貴的身份,獲得珍視,然而了解實情的人難免會泄漏實情而引起微詞紛紛,這種局麵恐怕也很難收拾吧。”明石姬怎麽也不願意放棄女兒。源氏公子說:“你的擔心也不無道理,不過,你大可不必懷疑紫夫人的心思,她婚後多年未曾生育,頗感寂寞和遺憾。紫夫人天生喜歡孩子,像前齋宮那樣的大女孩兒,她都硬要一心把她當作女兒來疼愛照顧,更何況你那天真可愛的小女公子,她更不會輕易放棄的。”接著又描述了一番紫姬的為人處世如何和善、理想。明石姬聽了,心想:“果然如此,昔日也聽過傳聞:這樣一位年輕的風流倜儻的公子,究竟要選怎樣的人做正夫人呢?他當年的花心,如今已經穩靜了下來,能使他把心收住,絕非一般的宿緣,足見這位正夫人,一定有在萬人之上的優秀品德之魅力。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當然不能和紫夫人並肩受寵。若貿然遷居東院,豈不被她恥笑。就算不計較我自身的利害關係,也要考慮孩子的前途,終歸要仰仗她的照料。不如趁孩子天真幼稚時,將她讓給紫夫人吧。”可是轉念又想:“這孩子一旦離開我,寂寞之時,我不知會多麽想念她,無以慰藉,我將如何度日?再說,這孩子一去,還有什麽可以吸引公子偶爾前來造訪呢?”她思前顧後,亂了方寸,隻覺得自己的命何其苦啊!

尼姑老夫人是個善於思考的人,她對女兒說:“你未免多慮了。今後難得見孩子,固然痛苦甚多,但應該更多地為孩子的前途著想。源氏公子肯定是在深思熟慮的基礎上才對你說這番話的。你應該信任他,而把女兒交給他。你想想,就連皇子,根據他生母的身份,其待遇都有所區別。以這位源氏內大臣來說,雖然才貌舉世無雙,但最終還是被降為臣下,其原因就在於他的外公即已故按察大納言的官階比別的女禦的父親低一級,源氏公子被人稱為是更衣所生,待遇上自然比女禦所生的皇子低下。皇子尚且如此,更何況一般臣籍官員了,簡直無法相比較。再說縱令是親王們或大臣的女兒,若這些親王或大臣的官階較低,這女兒又不是正夫人,她所生的子女勢必為世人所輕視,父親對待這些子女也有所區別。何況我們這樣的家庭,倘若源氏公子的別的夫人中,有身份高於我們的夫人生了子女,我們的孩子自然就會比不上了。但凡子女,無論身份高低,隻要受到雙親的珍視養育,自然會成為受到人們尊重的原因。這孩子的穿裙褲儀式,如若由我們自己來操辦,我們再怎麽盡心,要在這種深山僻壤之處來舉行,又有什麽榮耀可說的呢。還不如交給他們,聽任他們的安排,我們且看他們如何對待我們的孩子。”母親訓示了女兒一番之後,又請教見解高明者,還請陰陽師占卜,都說送孩子去二條院大吉。明石姬處於弱勢,無可奈何。

源氏內大臣雖然為這小女公子作如斯打算,但也體諒到做母親的把孩子送給別人後的悲傷和牽掛之情,因此也不強求。源氏內大臣給明石姬寫信詢問:“穿裙褲儀式之事,不知意下如何。”明石姬回複曰:“思慮再三,讓女兒住在像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者身邊,對孩子的未來不利,太委屈她了。可是,讓她忝列貴人之中,又深恐被人嘲笑……”源氏內大臣看了回信後,十分同情她。

選定了吉日之後,源氏內大臣便悄悄地命人辦理迎接小女公子的一切該辦的事項。明石姬實在舍不得割舍這女兒,不過,她心想:“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一切都為了女兒的前程著想。”也隻好忍痛割愛了。明石姬說:“不僅是女兒,連乳母也必須隨同小女公子前往而別離,回想起多年來,朝朝暮暮,或是憂傷或是寂寞之時,總是與乳母相伴,彼此安慰,如今乳母也要遠離,今後自己孤身隻影,該不知會多麽傷心難受啊!”明石姬悲傷地哭泣,乳母也抽噎著說:“這大概也是前世注定的緣分吧。我意想不到地有幸得以侍奉在您身邊,多年來您對我的恩情,我終生難忘。雖然我確信此番分別未必就沒有重逢之日,但是,一想到離開了您,將到別處去同一些意料不到的人相處,哪怕是短暫的,心中也感到很難過啊!”如此惆悵度日,不覺間時令已到寒冬臘月。

雪花飄零霰子紛紛揚揚的日子漸多,明石姬越發感到孤寂淒愴。她獨自嗟歎:“為什麽自己總是憂患無窮?命運好苦啊!”她比往常更加珍愛這小女兒,精心深情地愛撫她。一天,天空陰沉,終日降雪。翌日清晨,庭院裏積滿了雪花。明石姬回憶往事思考未來,浮想聯翩。今日,她來到平素難得前來的近門處,觀看池邊的冰雪。她穿著多層的柔軟的雪白衣衫,茫然凝視,那陷入沉思的姿影,那頭秀發的造型,那嫋娜背影等,不由得令人感到,任何無上高貴的女子,其美麗神采,大概也莫過於此吧。明石姬揩拭自己的落淚,歎息說:“沒有女兒和乳母在身邊的日子裏,真不知有多麽寂寞啊!”姿態文雅美麗。她情不自禁地哭泣了,詠歌曰:

縱令雪埋深山道,

惟盼來鴻絕不少。

乳母也哭泣著答歌安慰她,歌曰:

吉野深山雪埋路,

心心相印能克服。

當積雪略見融化的時節,源氏公子駕臨大堰宅邸。倘若是往常,那是翹首期盼公子到來的,然而一想到公子可能是為迎接小女公子來的,明石姬不由得頓覺心如刀絞。她心想:“此事不怪任何人,事情本來就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倘若自己表明不願意,誰都不會來勉強自己的,唉!實在太糟糕了。可是,事到如今,倘使反悔,豈不顯得太輕率了嗎?!”明石姬聚精會神地在反思。

小女公子美麗可愛,就坐在母親明石姬的膝前,源氏公子看在眼裏,心想:“自己與明石姬的宿緣,非同尋常啊!”這小女公子自今年春上開始留長發,現在已長得像尼姑的披肩發一般長了,輕輕地搖晃,格外美麗。她長相標致,眉清目秀,更無須贅言了。源氏公子體諒到做母親的要把這樣一個心肝寶貝送給別人,日後不知會多麽傷心和牽掛。他內心非常難過,覺得很對不住明石姬,便對她反複說明自己的用心。明石姬說:“但願不要把這孩子看作是卑微人所生的女兒,請盡心撫育她。”說到這裏,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那姿態著實令人心疼。

小女公子年幼尚不諳世事,隻顧催促快些上車。母親親自抱起女兒,走到車子的近旁。小女公子拽住母親的衣袖,嬌嫩地說聲:“媽媽也上來!”那聲音無比美妙。孩子使勁拽住母親,明石姬悲傷至極,詠歌曰:

惜別幼鬆肝腸斷,

何日方能見輝煌。

她尚未詠畢,已泣不成聲。源氏公子見狀,覺得:這是人之常情,確實很痛苦,令人同情啊!於是詠歌安慰她,歌曰:

“連理根深武隈鬆,

但觀幼鬆千秋榮。

希望你耐心等待。”明石姬覺得源氏公子說得也頗有道理,內心稍獲平靜,可是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悲傷。乳母和一個名叫少將的品味高雅的侍女,僅此二人手持佩刀和類似天兒的東西,與小女公子同乘一輛車。其他幾個相貌不俗的年輕侍女和女童乘另一輛車隨行。源氏公子在歸途中,一路上惦掛著留在大堰宅邸內的明石姬有多麽傷心,深感自己造下了何等沉重的罪孽啊!

傍黑時分,源氏公子一行人始到達二條院。驅車靠近殿前,那些來自鄉村的侍女驀地看見四周環境迥異於原先的住處,一派繁華的景象,心想在這樣的人家當差,想必很不自在的。源氏公子給小女公子安排的住處是一間朝西的居室,室內陳設特殊,小型的器物齊備,琳琅滿目,十分美麗可愛。乳母的居室則是遊廊靠北的一個房間。小女公子於途中睡著了。抱她下車時她沒有哭。侍女帶她到紫姬居室內,給她吃一些點心等食品。她環顧四周,逐漸察覺到母親不在場,那張可愛的小臉上頓時露出想哭的模樣,紫姬遂喚乳母前來,連哄帶勸地多方安慰她。

源氏公子想到住在山村大堰宅邸內的明石姬失去了孩子,該不知有多麽寂寞,就覺得很對不起她。但是看到紫姬朝朝暮暮撫育這孩子,視同己出,便覺得她是撫養這孩子的最適當人選,又感到十分愜意。遺憾的是,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如若是她親生的女兒,人們也就不會說三道四了,可是她生不出來,實在可惜呀。小女公子初來乍到的頭幾天,哭著要尋找自己熟悉的麵孔。不過,好在她天性溫順有趣,心地善良,對紫姬格外親昵,因此紫姬非常疼愛這小女公子,覺得自己仿佛獲得一件其美無比的寶貝。紫姬終日抱著小女公子哄她,逗她玩兒,乳母自然而然地和紫姬接近,從而逐漸熟悉了。他們還另尋覓一名身份高貴的乳母跟隨左右照料小女公子。

小女公子的穿裙褲儀式,雖然不是特別準備,場麵卻也非同尋常。量身裁衣,配置適合她那小巧玲瓏身段的裝束和用具,她裝扮起來活像過女兒節時擺設的玩偶,嬌小可愛。當天前來慶賀的客人為數不少,不過由於平日的來客也是絡繹不絕,因此看上去並不那麽顯眼。小女公子係上束衣袖的帶子,並在胸前打了一個花結,看上去更加美麗了。

大堰宅邸內的人,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小女公子。明石姬更加心痛,悔恨自己的過錯,不該輕易放手讓女兒離開自己。尼姑老夫人那天雖然那樣訓示女兒,如今也不免常常落淚。但聽說那邊如此珍愛並精心撫育小女公子,心中也頗感欣慰。至於小女公子所需的有關裝束和用具,那邊萬事都料理得一應俱全,這邊滿可不必操心,隻是給隨身侍候小女公子的眾侍女和乳母備辦一些世間罕見的色彩華麗的衣裳急忙送去。

源氏公子則念及大堰宅邸那邊的明石姬,想必她已望眼欲穿地在等待,“久未去造訪,她定會疑心我薄情,以為我果不出她所料,拋棄她了,她定會怨恨我,我實在對不住她。”於是,年內就悄悄地前去造訪她。居住大堰宅邸本來就很孤寂,再加上放走了那朝夕與共的心肝寶貝女兒,可以想象到她的內心多麽悲傷和痛苦。源氏公子每念及此,心中也十分難過,因此,後來就不斷地給她去信。紫姬如今也不怎麽特別嫉恨明石姬了,看在這美麗可人的小女公子的分上,紫姬寬容了她母親的罪過。

新年到了,萬象更新。初春的天空格外晴朗,二條院內事事順遂,多福呈祥,一處處殿宇都裝飾得富麗堂皇。賀年的客人紛至遝來。其中年長的客人大都在正月初七過七草節之日,源源不斷地驅車前來慶賀。年輕的貴公子們,無憂無愁,一個個興高采烈。絡繹不絕的人群中,有人心中或許多少也有相應的憂心事,不過,表麵上都呈現一副春風得意的氣派。從現場的氛圍看,真可說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住在東院西殿裏的花散裏,日子似乎過得很幸福,無可挑剔。侍候她的侍女和女童們也都得到細心的照顧,獲得合乎禮儀的裝束,日子過得很舒適。不管怎麽說,生活在靠近源氏公子的地方,自然會得到其好處的。每當源氏公子得閑之時,往往會突然漫步過來,不過,夜間則沒有特意前來歇宿的時候。花散裏氣質文靜,心胸開闊,她認為自己與公子的緣分深淺程度都是命裏注定的,隻好認命了。因此,心情難得地格外爽朗,閑適自得地度日。緣此,每遇四季佳節,源氏公子給予的細心關照亦不亞於紫姬。這裏也配備了為數不少的侍女和家臣,照料萬般家務事,這些侍女和家臣都不敢玩忽職守,日子過得有章有法,看起來相當舒適。

源氏公子經常惦掛著居住在山村大堰宅邸裏的明石姬那寂寞的境遇,正月裏,在公事私事的繁忙告一段落之後,有一天,他便前去造訪明石姬。這一天,源氏公子格外精心地打扮,他身穿有櫻花花紋的貴族便服,裏麵穿色澤十分華美的襯衣,這身裝束的薰香濃鬱。源氏公子向紫姬辭別時,她深深地感受到,在普照大地的夕陽映襯下,公子那絢麗的神采越發動人,她含情脈脈地目送他出門。小女公子天真無邪,隻顧拽著父親和服裙褲的下擺,纏著要跟父親一起去,甚至一直跟著幾乎走到居室外麵來。因此,源氏公子短暫地駐步,心裏覺得孩子怪可憐的,於是說了許多好話哄她,嘴裏哼著“明朝定將把家還”,一邊走出門。紫姬叫侍女中將到遊廊口等候,待源氏公子出來時,贈他一首歌,歌曰:

若無伊人留行舟,

期盼明朝返回頭。

中將詠歌,遣詞用字、音調相當熟練,源氏公子笑顏綻開,答歌曰:

瀏覽一遍明日返,

縱使伊人芳心亂。

小女公子聽不明白他們彼此的唱和,隻顧天真爛漫地在戲耍,紫姬看了覺得她非常可愛,從而對遠方人明石姬的那份醋意也全然消融了。紫姬心想:“明石姬不知

多麽惦掛著這孩子。設身處地想想,倘若換成自己該不知多麽思念啊!”紫姬凝望著小女公子不大一會兒,就把她摟抱到自己的懷裏,讓這孩子吮吸自己白皙嬌嫩的**,她這副逗孩子玩兒的神態,著實意趣深遠,引得在場的侍女們彼此議論說:“夫人自己怎麽不生兒育女呢?!”“這孩子若是她親生的該有多好啊!”

山鄉那邊的大堰宅邸內,日子過得相當優裕和富有情趣。那建築物的造型與京城的風格亦大異其趣,令人感覺珍奇。再加上女主人明石姬的容貌和風姿、言行舉止的高雅,源氏公子每次看到她都覺得她一次賽過一次的優秀,並不遜色於身份高貴的夫人們。他心想:“她如若像世間比比皆是的平庸無奇的女子,沒有什麽特色的話,我也不會鍾情於她,那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她的父親性情乖僻,名聲不甚佳,這是一大麻煩事。不過她本人的人品,確實是很高尚的。”源氏公子前來造訪,每次總是來去匆匆,令人感到美中不足。同樣的,此番前來也隻能匆匆一聚,他內心感到痛苦,情不自禁地隻顧歎息說:“恰似夢中渡浮橋。”源氏公子順手把箏拿了過來,他回憶起當年在明石海灣,深夜聆聽明石姬彈奏時的悠揚音調之妙趣,於是一味勸請明石姬彈奏琵琶,明石姬與源氏公子合奏了不大一會兒,源氏公子覺得明石姬彈奏的技巧怎麽竟如此嫻熟美妙。接著源氏公子將小女公子的近況細膩而周詳地告訴她。

大堰宅邸本是個寂寞的居所,源氏公子就這樣時不時地前來造訪歇宿,偶爾也嚐些水果或紅小豆糯米飯團。源氏公子並不公開言明是專程前來造訪,而是借口到附近寺廟參拜或到桂院去,順道來的。公子對待明石姬,沒有刻意表現出引人注目的恩愛舉止,也沒有絲毫怠慢鄙視,一切順乎感情的自然流露,態度恰如其分。足見他對明石姬的寵愛與眾不同。明石姬也深知公子對她非常愛護,因此她對公子沒有什麽過分的要求,也不過分自卑。待人處世一切不違背公子的心意,分寸拿捏得體,日子過得十分體麵。她大致上也聽說過,公子在身份高貴的女子那裏,從不如此無隔閡地相處,總是一派趾高氣揚的姿態。她尋思著:“我若喬遷京城裏的東院,住在太接近公子的地方,反而不顯眼,難免會遭人欺侮。現在住此處,雖然公子偶爾才前來造訪,但確實是為我而特地前來,於自己來說更覺體麵些。”明石姬的父親明石道人送女兒進京時,雖然撂下了狠話,但是終究還是很牽掛,他擔心源氏公子給她們的待遇,頗想了解自從那次分別以後,她們的景況怎樣,遂經常派遣使者前去探詢消息。有時聽到令他憂心忡忡的消息,但更多的信息是令他感到榮耀和欣喜的。

恰巧這時,葵姬的父親太政大臣與世長辭了。太政大臣是天下的頂梁柱似的人物,對他的辭世,天皇也甚感悲傷而歎息。以前左大臣曾短暫辭去任職,籠閉家中,尚且引起朝廷內的**,何況今日撒手人寰,為他的仙逝而悲傷者甚多。源氏內大臣也非常痛惜:從前政務萬事都仰賴太政大臣掌管,自己樂得清閑,從今往後無可依靠,事務想必會更加繁忙。想到此不由得歎息。冷泉天皇處世遠比他的實際年齡老成得多,親自掌管政務,拿捏得當,源氏內大臣無須為他操心,可是太政大臣作古之後,冷泉天皇的後援人除了源氏內大臣之外,別無得力像樣的,往後有誰能代替源氏內大臣負起後援的重任,以便成遂他多年來意欲遁世出家的宿願呢。每念及此,便覺得太政大臣過早地撒手人寰,實在令人痛心,太可惜了。源氏內大臣為已故太政大臣鄭重地祈冥福做佛事,其莊嚴肅穆和隆重的程度,遠遠超過太政大臣的兒孫們所舉辦的。源氏內大臣還細致入微地前往憑吊,並殷勤地多方照料。

這一年流年不利,社會上多災多難,疫病流行,宮中不斷出現怪異的征兆,鬧得上下人心惶惶。天空異乎尋常,日月星辰常露凶兆之光,行雲跡象亦呈異樣。世間驚人之事多發。天文、陰陽易卜等各路博士,紛紛上書呈報各種意見,其中也有記述一些不可思議的非通常慣例的事。對於這些怪事,惟有源氏內大臣內心感到格外煩惱,他認為這些都是由於自己罪孽深重所導致的。

師姑藤壺母後,自今年初春起一直患病,到了三月裏,她的病情越發加重。冷泉天皇曾行幸三條院,探望母後的病情。桐壺院駕崩之時,冷泉天皇尚年幼,未能深刻理解死別之悲傷。此番母後病重,冷泉天皇格外擔心,悲歎憂愁溢於言表。藤壺母後也十分悲傷,她用相當微弱的聲調說:“我早已預感到今年恐難逃過大限一劫,不過並不覺得病情特別惡化,倘若我流露出早已知曉死期將至,生怕世人會譏笑我裝模作樣,因此並不特別做佛事為後世祈福。我早就想進宮,平靜地對你談談當年的一些往事,無奈精神欠佳,以至遲遲至今尚未能如願,實在太遺憾了。”她今年三十七歲,卻顯得很年輕,病前呈一派風華正茂的模樣,冷泉天皇覺得非常可惜,從而更加傷心了。他對母後說:“當今流年不利,萬事皆須小心謹慎。孩兒聽說母後近來身體不適,鬱鬱度日,十分擔心,卻沒有特別做法事祈禱賜福,實在……”說著似乎深感內疚。於是,趕忙舉辦了大規模的法事,為母後祈福。源氏內大臣也是以為她患的是通常的小毛病而疏忽了,現在則憂心忡忡。

冷泉天皇由於身份的關係,不便在此處久留,於是,過了一會兒就告辭回宮,他內心非常悲痛。

藤壺母後極其痛苦,說話也變得很困難了。她內心卻總在想:“蒼天賜予我富貴之命,讓我享盡人間的榮華,非一般世人所能比擬。同時,我內心中的無限苦楚,也是無與倫比的。冷泉天皇做夢也不會想到個中的秘密實情,我畢竟是很對不住孩子,惟有此事,使我內疚不已。即便死後,這塊心結也是難以解開的。”

源氏內大臣從朝廷的角度來看,身份高貴的太政大臣剛辭世,藤壺母後又垂危,不幸之事接連發生,實在可悲又可歎。尤其是想起不為人知的秘密愛慕藤壺母後這件事,更覺無限傷心。於是,竭盡全力,大肆操辦祈福法事,為她祈禱。

近年來,源氏公子對藤壺母後的戀情雖然早已斷念,但是,每想到今生再也沒有與她敘談的機會,不免悲傷萬分。源氏公子走近藤壺母後的病榻前,在圍屏近旁,向了解情況的侍女探詢母後的病情。母後身邊的侍女都是可親信之人,她們將詳情細膩地告訴公子,接著又說:“近月來,即使身體狀況很不好,她也從不懈怠誦經修行之事,長期積勞,使她的身體更加衰弱,最近連橘子汁那樣的飲料也喝不下去,看樣子已經不行了!”侍女中有許多人都唉聲歎氣,哭泣不止。

藤壺母後命侍女向源氏公子傳言說:“你遵從已故父皇遺囑,輔佐當今天皇盡心竭力。多年來受惠匪淺,我總想找個適當的機會,對你的深情關照表示由衷的謝意,可是等候至今尚未能如願,實在是莫大的憾事!”她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微弱,斷斷續續地傳送過來,源氏公子聽了隻顧傷心痛哭,一時答不上話來。公子心想:“自己的感情為什麽如此脆弱?”公子顧忌到在人前不要失態,於是強忍住眼淚,重新振作了起來。可是一想起藤壺母後當年美麗的倩影,即使是從世間一般人的目光看來,就算沒有那層親密的關係,見者也會非常憐惜這樣一位人品高尚的貴人。可是人的命運不能隨心所願,縱令想將她挽留人間,也無能為力,這才是真正可悲又可恨的天大的事啊!源氏公子好不容易強忍住熱淚回答說:“不才的我,隻能略盡綿薄,微不足道,隻是承蒙委以後援重任以來,竭盡全力輔佐幼主而已。太政大臣謝世後,政務重任驀地落在我身上,著實誠惶誠恐。而今又見母後病成這般模樣,更覺心神紛亂不定,或許此身在世,餘命無幾了吧。”在這過程中,藤壺母後猶如燈火熄滅般,安靜地仙逝了。源氏公子心中之悲痛難以言喻,隻見他一味哀歎。

藤壺母後在眾多身份高貴者中,最富有慈悲心,普天下芸芸眾生,無論對誰她都以關愛為懷。豪門貴族向來難免仗勢欺人,她對人則是自然相處,毫無仗勢欺人的舉止。在差遣人手時,但凡興師動眾給人添麻煩之事,她一概不沾。在行善布施積德方麵,她也做得恰如其分,決不大肆鋪張。縱令自古以來,就是在賢明聖君的時代,經人勸說布施積德而大肆鋪張、講究排場者大有人在,她也不這麽做。她隻用繼承下來的財物,自己所應得的俸祿、爵祿和封戶祿,在不影響所需用項支出的範圍內,量力而為,真是用心周到。緣此,連不深諳塵世間事的、在山野中修行的僧侶,都哀悼她過早辭世。

藤壺母後的喪儀消息,震撼全國,聞此噩耗者無不悲傷歎息。殿上官員一律身著黑色喪服,在這種氛圍下,令人感到明媚的春光都黯然失色,落得一派戚寂之春的蒼茫暮色。

源氏公子觀看二條院庭園內的櫻花,不由得憶起當年花宴上的情景,自言自語地吟詠“今年綻放墨色花”。他生怕別人盤問,獨自籠閉在佛堂裏,終日暗自哭泣度日。夕陽餘暉豔麗地照耀著,山邊的樹梢清晰可辨。飄浮在山巔上方的薄雲,呈現一片深灰色。在這萬事都提不起興趣的時刻,這片灰色的薄雲,卻格外惹起他的傷感,他情不自禁地吟道:

夕照山巔薄雲灰,

恰似喪服色深邃。

佛堂裏無人聽聞,徒然獨吟而已。

為故人做的七七四十九天佛事業已完成,四周靜寂,天皇內心不安,頗感寂寞。

卻說有一名僧侶,早在冷泉天皇的外祖母健在時,就已進宮供職,一直擔任祈禱僧之職。已故藤壺母後相當尊敬並信任他,冷泉天皇也很信任此僧侶,多次命他舉辦隆重而莊嚴的法事。此僧侶確實是一位素負盛名的賢能聖僧。他今年約莫七十歲,近年來閉居山中,為來世祈福而做今生最後的修行。此番專程來京都為藤壺母後祈禱康複,應召入宮,經常侍候於皇上身邊。源氏內大臣也勸他說:“今後你就如同昔日一般,長住宮中供近侍之職吧。”此僧侶回答說:“如今貧僧年邁,本已不堪勤修夜課,隻因大臣指示,誠惶誠恐,再加上為報答作古故人的厚恩,敢不效命。”說著便留住宮中了。

一天,寂靜的拂曉時分,侍候的人員不在近旁,值宿的人也都退出了。此時,這名僧侶一麵煞有介事地用十足的老人沉穩聲音咳嗽,一麵向冷泉天皇奏上人生無常的事理,並趁機說:“貧僧確有難於啟奏之事,如若奏上可能反而招來所奏不實之罪,緣此顧慮甚多。但陛下若不知此事,罪孽深重,貧僧隻怕會遭天譴。貧僧若將此事深埋心底直至喪命,則於事無補,佛爺亦將斥責貧僧心術不正吧。”他話說到此,似乎再說不下去了。冷泉天皇心想:“究竟是什麽事呢,莫不是他有什麽遺恨終生的事不成?法師這種人,即使是聖僧也罷,往往會離經叛道,有一種扭曲的乖僻妒恨的劣根性,實在麻煩。”於是對他說:“我自幼就信任你,你卻有事隱藏不說,令人遺憾呀!”僧侶說:“啊!誠惶誠恐,貧僧連佛祖嚴禁泄露的真言秘訣,都一無保留地傳授給陛下了,至於貧僧自己還有什麽事值得隱藏的呢。惟有這件事,是牽涉到過去未來的大事,如若隱瞞,隻怕反而會醜聞流傳天下,這對於已故桐壺院和藤壺母後以及現今掌握大政的源氏內大臣都很不利。貧僧這般老法師之身,即使因上奏而被治罪,亦無怨無悔。此刻秉承佛祖旨意,向陛下奏上數語:陛下尚在胎內時,已故藤壺母後已有深為擔心歎息之事,她命貧僧為她祈禱。身為法師者,對其具體詳情,自然不知曉。後來,出乎意料,源氏內大臣蒙受不白之冤,遭貶黜須磨海灣。藤壺母後越發驚恐,又命貧僧為她多次祈禱。源氏內大臣聽說此事,也曾命貧僧為他祈禱。陛下即位之前,貧僧一直為陛下勤修佛事,祈禱安泰。據貧僧所了解……”於是,將詳實情況啟奏一番,冷泉天皇聽了之後,頓覺卑鄙、聞所未聞,既恐懼又悲傷,思緒萬千,內心淩亂,以至好大一會兒,無法作答。僧侶自覺貿然啟奏,擾亂聖心,深恐降罪,遂欲悄悄退下。冷泉天皇把他叫住,說:“朕如若不知此事而度過一生,恐怕來世也當受罪。可是你將此事隱藏至今才告訴朕,反而叫朕怨恨你了。除你之外,是否還有人知曉此事,可會泄露出去?”僧侶回答說:“除了貧僧和王命婦之外,並無他人知道此事。貧僧今日啟奏,心中實在恐懼。近來蒼天頻頻變化,世間不平靜,究其原因就在於此。陛下年幼時,尚未諳世事,神靈寬恕。如今長大成人,任何事都能明辨是非,蒼天也就降下災難,以示懲罰。人世間萬般禍福,起因皆從父母那代開始,陛下若不知天變地異是何罪孽釀成的,貧僧不勝擔憂,遂把深藏內心底的事,和盤托出。”僧侶邊哭邊說,這過程中天已大亮,僧侶旋即告退。

冷泉天皇從僧侶那裏聽聞這驚人的消息,覺得此身宛如在夢中,百感交集,心緒紛亂,他覺得此事對不住已故桐壺院的在天之靈,而讓源氏內大臣即自己的生父屈居臣下之位,實在太可憐也太可惜。他左思右想,苦惱萬狀,不覺間太陽已升得老高,尚未起床。源氏內大臣聽聞冷泉天皇龍體不適,大為震驚,旋即前來探望。冷泉天皇一見生父的身影,其悲傷愈發難以忍受,不由自主地潸然淚下。源氏內大臣還以為他悼念已故母後,傷心得淚泉潮湧至今尚未幹呢。

這一天,式部卿親王與世長辭了。噩耗奏上,冷泉天皇哀傷悲歎,覺得這世間凶災頻仍,接踵而至,令人擔憂啊!在這種情況下,源氏內大臣也不好告辭回二條院。於是,一直留住宮中,侍候皇上,並親切地與皇上談心。皇上就便對

他說:“我可能壽命不長了,不知怎的內心總是不安,終日心情不佳,天下又如此不平靜,萬事多災多難,令我憂心忡忡。說實在的,我很想讓位,已故母後健在時,我生怕她傷心,不敢提及讓位之事,如今我希望及早讓位,以便能悠閑度日。”源氏內大臣感到愕然,連忙答道:“這萬萬使不得。世間是否平靜,未必由於政治的是非曲直,賢王之世,亦難免有凶險之事發生。聖明帝王的時代,發生意外叛亂之事,在唐國國土也有前例,在我國也是如此。何況最近謝世的人,大都是享盡天年者,順從自然規律走的。陛下不必過多悲歎。”接著源氏內大臣還列舉諸多前例,力圖寬慰冷泉天皇。作者身為女子,僅書寫如此天下大事之一斑,已覺實在不好意思。

冷泉天皇穿上一身黑色喪服,比往常更顯得清純秀麗,他的姿容,簡直與源氏內大臣別無二致。冷泉天皇往常照鏡子的時候,也覺察到這點,自從聽了僧侶的那番話之後,又重新仔細端詳源氏內大臣的容顏,更加親切地感到父愛之深沉。冷泉天皇總想設法向源氏內大臣隱約地提到這件事,但是又擔心,生怕源氏內大臣聽了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稚嫩的心靈鼓不起這份挑明的勇氣,從而不能立即**胸懷。這期間,他們隻是種種閑話家常,不過兩人的感情比往常更親近了。冷泉天皇對源氏內大臣的殷勤態度,與過去相比全然不同,賢明的源氏內大臣哪能看不出來,他感到不可思議,卻不曾想到冷泉天皇已完全了解事情的底細了。

冷泉天皇欲向王命婦探問詳情,可是又不想讓她知道已故母後那麽嚴守的秘密竟被他完全知曉了。冷泉天皇隻想找個機會,向源氏內大臣隱約地提及此事,並問他自古以來有沒有這種先例,可是總也找不到適當的機會,於是他越發勤勉治學,博覽群書以作調查。他在書中發現,在唐國的國土上,帝王血統的**關係,有公開的,也有秘密的,這樣的事例相當多,而在日本的國土上,則未能順遂地發現。即使有這種實例,這麽秘密的事,怎麽能見諸史書,流傳後世呢,當然是不會的。他在史書中隻看到:皇子降為臣籍,成為第一代源氏,然後任納言、大臣,之後又成為親王並即帝位,這樣的例子為數不少。於是他就想參照古人前例,以源氏內大臣賢能為依據,讓位給他。冷泉天皇作了種種思考。

這時正值秋季司召期間,朝廷內定任命源氏內大臣為太政大臣。冷泉天皇預先告訴了源氏內大臣,順便透露內心想讓位予他的意思。源氏內大臣聽他這麽一說,頓時極其自慚形穢,惶恐萬分,旋即回答說:“此事萬萬不可行。”接著又說:“已故桐壺父皇在世時,在眾多皇子中,臣下特別受到父皇的寵愛,但父皇決不考慮傳位給臣下。今日豈能違背父皇遺旨,貿然登上帝位。臣下惟願確守遺囑,竭盡全力輔佐朝廷。再過些年,惟盼能籠閉佛堂,靜修佛道三昧,僅此而已。”他照例用臣下的口吻啟奏,冷泉天皇聽了深感遺憾。至於朝廷擬任命他當太政大臣一事,源氏內大臣也說:“尚須考慮,暫且不受命。”最後隻是晉升官階,特許乘坐牛車出入宮門。冷泉天皇深感美中不足,也很可惜,他還是想恢複源氏內大臣為親王。可是,源氏內大臣如若恢複為親王,眼下別無適當人選可任太政大臣,成為朝廷的後援人,因為親王是不能兼任太政大臣的。緣此,冷泉天皇的這個願望也未能實現。於是隻封了權中納言為大納言兼大將。源氏內大臣暗自思忖:“此人日後再晉升一級,待到那時節,我萬事皆可委托於他,自己總可以落得一身清閑,安度餘生吧。”接著他又思緒翩躚,想到冷泉天皇似乎已知道那個秘密,果真如此,那就太對不住已故藤壺母後的在天之靈啦。同時,他看到冷泉天皇如此煩惱,自己又深感惶恐。他十分納悶:“這個秘密究竟是誰泄露出去的呢?!”

王命婦已任禦櫛笥殿的執事,遷居該處,那裏賜有她的房屋。源氏內大臣前去會見她,詢問她:“關於那件秘密事,已故藤壺母後健在時,有無順便向當今天皇多少泄露過?”王命婦回答說:“不,已故藤壺母後非常擔心,害怕皇上會聽到一星半點的消息。可是另一方麵,她又憂慮,皇上不知生父而蒙受不孝罪孽,會否遭到天譴。她為皇上操心而歎息不已。”源氏內大臣聽了這番話之後,回想起已故藤壺母後當年那非凡的深思遠慮的姿影,不由得湧起無限眷戀的情思。

且說梅壺女禦,一如源氏內大臣所期望,親切而周到地照顧冷泉天皇,備受皇上的寵愛。源氏內大臣覺得這位女禦的人品和長相,真是無可挑剔的完美,因此特別珍視她,並精心關照她。秋天到了,梅壺女禦返回二條院的娘家來,源氏內大臣命人把寢殿裝飾得格外耀眼奪目,現在他簡直是用為人父母般的心情照顧她。

一天,秋雨紛飛,源氏內大臣望見庭院裏栽種的花草,盛開的繁花色彩斑斕,露水灑滿花瓣及草葉上,不禁想起梅壺女禦的母親六條妃子在世時的種種往事,淚珠濡濕了衣袖。他隨之前往梅壺女禦的居室,探望梅壺女禦。

源氏內大臣身穿淺墨色的貴族便服,借口說世態不安寧,實際上是出於追思藤壺母後,自藤壺母後仙逝以來,他就一直在齋戒。他把手裏拿著的念珠,稍事藏到袖兜裏,讓它不那麽顯眼,那姿態、神采格外優美。他走進簾內來,梅壺女禦隔著圍屏親自與他敘談。源氏內大臣說:“庭院裏的秋花,怒放滿園,今年年景不佳,凶災頻仍,實在掃興,惟花草隻顧任性,仿佛知曉時令地展顏綻放,令人感到淒涼啊!”他說著憑依到柱子邊上,在夕照的映襯下,他那身影實在美極了。他談起當年六條妃子還健在時的陳年舊事,特別是談到那天赴野宮造訪六條妃子,於黎明時分依依惜別的情狀,不勝感慨萬千。梅壺女禦大概也感到宛如古歌所詠“往事回憶添苦楚”,她眼看著就要落淚的模樣,極其文雅而美麗,轉過身去的姿態也嫋娜可愛,真不愧是一位嬌媚優美的女子。源氏內大臣心想:“隻可惜隔著帷幔不能直接親眼目睹,實在遺憾啊!”他興奮得那顆怦怦跳動的心幾乎都要跳將出來,這種惡癖也著實討厭。

源氏內大臣接著又說:“回思往昔,生活上無憂無慮,理應可以悠閑度日的,但隻因我生性好風流,以致苦惱不斷憂傷不絕喲!我與許多女子有過牽強的戀愛關係,內心痛苦不堪,其中有二人,至死不能釋懷而抱恨撒手人寰,一個就是你家已故的母夫人。她始終怨恨我薄情,直至辭世也不肯原諒我,這是我長期以來難以忘懷的莫大悲傷事。我這樣竭盡全力照顧你,隻盼獲得些許慰藉,哪怕一星半點,奈何‘情結燃煙誠難消’,看來這可能已成為黃泉路上的孽障了。”還有另一個人,他撂下沒談,就轉換話題說:“我人到中年時,慘遭貶黜,沉淪悲境,那時就想,有朝一日返京後,想要辦的事情甚多,如今總算能夠逐漸如願做到了。住在東院的那位,以前孤身隻影艱難度日,怪可憐的,現在悠閑自在,無須擔心什麽了,我與她彼此知心,互相諒解,我們彼此可說是親密無間了。我返京後,加官晉爵,還成為當今皇上的後援人。但我對榮華富貴不是那麽深感興趣,惟對風流韻事則難於自我控製。送你進宮時,我當了你的保護人,為人父母般地照顧你,要知道這是我付出了多麽大的努力,壓抑住我對你的戀慕,才辦到的。不知你是否能體諒我的這份心思,如果你連哪怕是‘真可憐啊!’這樣的話,都不說一聲,那麽我的這番苦心真是白費啦。”梅壺女禦覺得太可怕了,而緘默不回答。源氏內大臣說:“瞧!還是不可憐我啊!”於是趕緊轉換話頭,接著又說:“從今往後,我將靜思如何安度餘生,不再做留下愧疚種子的事,我想隨心所願,閉居佛堂,勤修佛事,為來世積德。隻是回顧以往,我沒有做出任何一樁輝煌的業績,值得自己一生懷念,這畢竟是很遺憾的事。我目下有一個幼小的女兒,她距成人之日尚甚遙遠,我不勝惶恐,誠懇拜托,想借助你的力量,期盼此女光耀門庭。我歸天之後,還望你不棄小女並多予栽培為感。”梅壺女禦答話的樣子顯得非常豁達開朗,然而好不容易隻隱約聽到她的一句話。她那姿影的確令人備感親切,源氏內大臣聚精會神地傾聽,心平氣和地一直守候到日暮時分,接著又說:“光耀門庭之奢望,暫且不去說它,眼下我最盼望的是,能夠心曠神怡地盡情欣賞一年四季的變遷:各個季節的鮮花以及秋季的紅葉,還有它們上方天空的景色。春季的花林,百花爭豔,秋季的原野,千草萋萋,大自然旋蕩的情趣孰優孰劣,引得千百年來各有所好的人們彼此爭論不休。究竟哪個季節的景色最引人入勝,最令人賞心悅目,畢竟終無定論。在唐國的國土上,人們都說春花似錦,其美無比,而在我大和的和歌中,則詠‘秋悲情趣更悠長’。我們移目觀賞春秋四時的景色,隻為當時呈現眼前的美景而動心,至於花貌鳥語,難分優劣。我想至少要在自己狹窄的庭院裏,栽種移植一些能夠令人體味到各個不同季節情趣的春花樹木、秋野千草,並養一些無人問津的山野昆蟲,供你們各位觀賞。但不知你對季節中的春季和秋季,喜歡哪一個呢?”梅壺女禦覺得難以回答而陷入沉思,如若全然不答話,又覺不合適,於是說:“這種問題古人都難以判斷,更何況我們,能有什麽特別的感悟呢。誠如您所說,四季景色各有千秋,沒有孰優孰劣的問題,不過,古人雲:‘秋夕何以更眷戀’,秋天傍晚的景色,不由得令我聯想到自己與已故母親的緣分,宛如無常消失的露珠……”她那不得要領的談吐,使源氏內大臣覺得很可愛,情不自禁地詠歌曰:

“同是哀憐戀秋景,

惟盼體諒我心情。

我每每有不堪思戀的時候啊!”梅壺女禦對此無從作答,流露出難以理解的神態。源氏內大臣想借此機會,向她傾瀉滿懷按捺不住的無盡愛怨,或者更進一步做出乖僻之舉。可是,轉念又想,難怪她顯得極其困惑的樣子,自己的花心蠢動也未免太不成體統。於是回心轉意,僅發出一聲歎息,這時看上去,他呈現出一副安詳的極其優雅的神態,可是梅壺女禦隻覺得很討厭,她悄悄地逐漸向後麵退卻,想躲進裏間去。源氏內大臣對她說:“沒想到你竟那麽討厭我呀,真正理解情趣的人,是不會這樣表現的。嗨,算了,今後可不要再恨我,你若恨我,我會很傷心的。”說罷起身告辭了。他走後,薰衣香味猶存室內,梅壺女禦連室內回蕩著的這股香味都覺得討厭。侍女們一邊將格子窗門關上,一邊議論說:“坐墊上留下的餘香,多麽芳香呀!這個人怎麽竟是各種美的化身呢,真不愧是‘楊柳嫩枝上綻放’,津津誘人啊!”

源氏內大臣回到西廂殿來,並不立即走進內室,他陷入沉思,在靠近門口處躺了下來。他命人將燈籠掛在遠處,叫幾個侍女在身旁侍候,並和她們閑聊。源氏內大臣內心暗自察覺:“自己那種咎由自取的**戀老毛病,至今未改。”繼而又想:“向梅壺女禦求愛這種事,與自己的身份實在太不相稱了。昔日那樁**戀,如若從罪孽極其深重可怕這點上看,遠比這件事嚴重得多,不過神靈可能念我年輕,做事欠思慮以致犯了罪過,而寬恕了我。如今我怎能重蹈覆轍。”想到這些,又覺得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對此彀似乎有所醒悟,自我控製的能力增強了。

梅壺女禦當時表現出仿佛深知悲秋情趣的模樣,回答源氏內大臣說喜歡秋景,如今反思,深感後悔,也覺得很慚愧。她獨自鬱鬱寡歡,甚至就像個病人。至於源氏內大臣,他斬斷邪念一身輕,比以往更像是為人父母般地親切照顧梅壺女禦了。

源氏內大臣對紫姬說:“梅壺女禦心傾秋色,蠻有意思,而你則喜歡春晨的曙光,亦自有其道理。因此今後春秋四時季節,觀賞花草樹木,舉辦遊樂事,亦當依你所好精心設計安排。我公務私事纏身,不能盡情歡樂,總想設法了卻宿願,遁入空門,隻是不忍心讓你寂寞度日,緣此內心惆悵不已。”

源氏內大臣還念念不忘居住在嵯峨山鄉大堰宅邸內的那位明石姬,不知近況如何。但因自己的身份越來越高貴,出行也就越來越不易,難能輕裝便行走訪她。源氏內大臣心想:“明石姬總覺得自己身份卑微,因此覺得人世間乏味無聊,隻顧一味傷心,其實何苦那樣自卑呢。但是另一方麵,她又不願意輕易遷居京城裏的東院,不禁令人感到她也太任性了,不過自己還是很同情她的。”於是,源氏內大臣借口必須去嵯峨野佛堂念佛,於某日遂去訪問大堰宅邸。

明石姬住在大堰宅邸內,日子越長越覺得淒愴。這樣的環境,即使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不由得會感到淒涼,更何況縱令能相逢,也是辛勞重重的因緣。雖然明石姬也想到與源氏內大臣的宿緣匪淺,可是匆匆的相聚,徒增更多的心酸。源氏內大臣再怎麽竭盡心力撫慰她,也止不住她的潸潸熱淚,真令人束手無策。

透過葳蕤的樹叢,可以望見星星點點的篝火,倒映在庭院裏的流水上,閃閃爍爍,恍如螢火,頗有情趣。源氏內大臣說:“這般住宅的景致,若不是在明石海灣看慣了,定會覺得珍奇。”明石姬吟道:

“篝火倒影如漁火,

身似浮舟載寂寞。

我的憂慮一如既往啊!”源氏內大臣答道:

“隻緣不解餘思懷,

心如倒影徒搖擺。

究竟是誰在憂愁悲傷啊!”源氏內大臣反而埋怨明石姬不體諒他的心思。近來源氏的心情稍得平靜,能夠專心修習佛法,常到嵯峨野佛堂來,作較長期間的停留。也許是由於這個緣故,多少能排解一些明石姬的愁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