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彎刀

第五章 又是圓月

第五章又是圓月七月十五,晴。

月夜,圓月。

丁鵬絕對信任青青。

如果青青說,有種酒無論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他就絕對相信,無論誰喝下這種酒都非醉不可。

他相信這八個沉默而忠心的老人一定會醉,他們果然醉了。

可是他實在沒想到第一個醉的,竟是青青的祖母。

今天她看來也有心事,心事比誰都重,所以她也跟他們一起喝,喝得比誰都快,比誰都多。

所以她先醉了。

他們卻還在喝,你一杯我一碗,一句話都不說,不停地喝。

他們好像決心要喝醉才停。

這樣子喝法,就算他們喝的不是這種酒,也一樣非醉不可。

現在他們都已醉了。

小摟旁地這間雖然比宮殿小些、布置得卻比宮殿更華麗的花廳,已經隻剩下兩個清醒的人。

這山穀裏也已經隻有他們兩個清醒。

丁鵬看看青青,青青看看丁鵬,丁鵬的眼睛裏充滿喜悅和興奮。

青青眼睛裏的表情卻很複雜。

這裏是她的家,她已在這裏生了根,這裏都是她的親人。

現在她要走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中去,永遠不會再回來,也不能再回來。

她的心然很亂。

她當然不能像丁鵬這樣說走就走。

丁鵬忽然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我也知道你一定不舍得離開這裏。”

青青勉強笑了笑,道:“我的確有點舍不得離開這地方,可是我更舍不得離開你。”

丁鵬當然不會勸她留下來。

就算他本來有這意思,也不會說出口。

青青凝視著他,道:“你是不是真的願意帶我走?”丁鵬道:“當然是真的。”

青青道:“如果你改變了主意,現在還來得及,我可以讓你一個人走。”

丁鵬道:“我說過,我到哪裏去,你就到哪裏去,有我就有你!”青青道:“你不後悔?”丁鵬道:“我為什麽要後悔?”青青終於笑了,她的笑容雖然帶著離愁,卻又充滿柔情蜜意。

一個女性,所要求的就是這麽樣一個可以終生倚靠、終生廝守的人。

無論她是女人還是女狐,都是一樣的。

可是臨走之前,她還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她那雖然嚴厲、卻又慈祥的老奶奶。

她忍不住跪下來,在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上親了親。

這一別很可能就已成永訣,連丁鵬心裏仿佛都有點酸酸的,卻又忍不住道:“如果我們要走,最好還是快走,免得他們醒來……”青青道:“他們絕不會醒。”

她站起來,道:“這酒是用我爺爺的秘方釀成的,就算神仙喝下去,也得要過六個時辰之後才會醒。”

丁鵬鬆了口氣,道:“如果有六個時辰就夠了。”

他的話剛說完,忽然聽見一個人大笑道:“不錯,六個時辰已經足夠了。”

人人都會笑。

天天都有人在笑,處處都有人在笑。

可是丁鵬卻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笑聲,他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世上會有這樣的笑聲。

笑聲高亢而宏亮,就像是幾千幾百個人同時在笑。

笑聲忽然在東忽然在西,就好像四麵八方都有人在笑。

但這類聲卻又偏偏是一個人發出來的,絕對隻有一個人。

因為丁鵬已經看見了這個人。

一個極瘦、極黑、看來就像是個風幹黑棗的黑袍老人。

門口本來沒有人,絕對沒有人。

可是這黑袍老人此刻卻偏偏就站在門口。

丁鵬既不是瞎子,眼睛也不花,卻偏偏沒有看見這老人是幾時出現的,更沒有看見他是從什麽地方出現的。

忽然間,他就已經站在那裏。

他的笑聲還沒有停,桌上的杯盤碗盞都被震得“叮叮”地響,有些竟已被震碎。

丁鵬不但耳朵被震得發麻,連頭腦都似已將被震裂。

隻要能讓這老人的笑聲停止,無論叫他幹什麽,他都願意。

他從未想到一個人的笑聲竟會有這麽可怕的威力。

青青的臉色蒼白,眼睛裏也充滿驚懼,忽然道:“你笑什麽?”她的聲音雖尖細,卻像是一根針,從笑聲中穿了出去。

黑袍老人大笑道:“這八條小狐狸都有兩手,這條母狐狸更不是省油的燈,我要一個個把他們全都擺平還不太容易,想不到居然有人先替我把他們擺平了,倒省了我不少事。”

青青的臉色變了,厲聲道:“你是誰?想來於什麽?”黑袍老人的笑聲終於停止,冷冷道:“我要來剝你們的狐皮,替我的孫子做件外衣。”

青青冷笑,忽然出手,拔出了丁鵬斜插在腰帶上的彎刀。

青青的刀光,彎彎的,開始時仿佛一鉤新月,忽然間就變成了一道飛虹。

丁鵬知道這一刀的威力,他相信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接得住這一刀。

可惜他錯了。

老人的長袖卷出,就像是一朵烏雲,忽然間就已將這道飛虹卷住。

青青淩空翻身,被震得飛出了三丈,落下時身子己站不穩。

黑袍老人冷笑道:“就憑你這小狐狸的這點道行,還差得遠。”

青青臉色慘變,一步步向後退。

後麵還有道門。

黑袍老人冷冷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老狐狸來?你難道忘了,七月十五,月圓子正,陰陽交泰,正是他練功最吃緊的時候,就算我當著他的麵剝你的皮,他也不敢動的,否則隻要一走火入魔,就萬劫不複了。”

青青沒有忘,她的臉已全無血色。

她知道他們已逃不過這一劫。

黑袍老人忽然轉身盯著丁鵬道:“你是人,不是狐。”

丁硼不能否認。

黑袍老人道:“我隻殺狐,不殺人。”

他揮了揮手:“你走吧,最好快走,莫等我改變了主意。”

丁鵬怔住,他實在想不別這老人居然肯放過他。

他是人,不是狐,這是狐劫,中來就跟他沒什麽關係。

現在他還年輕,他學會的武功已足夠縱橫江湖、傲視武林。

隻要他能回到人間去,立刻就能夠揚眉吐氣、出人頭地。

現在這老人既然已放過他,他當然要走的。

黑抱老人冷冷道:“你為什麽還不走?你是不是也想陪他們一起死?”丁鵬忽然大聲道:“是的!”他忽然一個箭步躥過去,擋在青青麵前:“如果你要殺她,就得先殺了我。”

青青整個人都已軟了,因為她整個人都仿佛已溶化,和丁田溶為一體。

她看著他,也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她的心裏充滿了喜悅、驚奇、感激,還有一份濃得化不開的柔情。

她的眼淚又流下:“你真的願意跟我死在一起?”“我說過,有我就有你,不管你到哪裏去,我都陪著你。”

黑袍老人道:“你真的要陪她死?”丁鵬道:“真的!”黑袍老人冷笑道:“你要死還不容易!”丁鵬道:“隻怕也不太容易。”

他撲了過去,用盡所有的力量,向這黑袍老人撲了過去。

他已不是四年前的丁鵬。

他的身法輕妙神奇,他的出手準確迅速,他的武功已絕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這老人無論是人是鬼是狐,要殺他都絕不是件容易事。

可惜他又錯了。

他的身子剛撲起,就看見一朵烏雲迎麵飛來。

他想閃避,卻閃不開。

然後他就又落入了黑暗中,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永無止境。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圓月。

丁鵬睜開眼,就看見了一輪冰盤般的圓月,也看見了青青那雙比月光更溫柔的眼睛。

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都不會有第三雙這麽溫柔的眼睛。

青青還在他身畔。

無論他是死是活,無論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青青都仍然在他身畔。

青青的眼睛裏還有淚光。

這眼睛,這圓月,這情景,都幾乎和丁鵬上次死在那金袍金胡子的矮老人劍下後,又醒過來時完全一樣。

可是上次他並沒有死。

這次呢?這次他也沒有死。

非但他沒有死,青青也沒有死,那個可怕的黑袍老人為什麽放過了他們?是不是因為他們的真情、他們的癡?丁鵬道:“我真的沒有死?”青青道:“我還活著,你怎麽會死?你若死了,我怎麽會活著?”她的眼中含著淚,卻是歡喜的淚:“隻要我們在一起,我們就不會死,我們生生世世都會在一起。

,丁鵬道:“可是我想不通!”青青道:“什麽事你想不通?”丁鵬道:“我想不通那個穿著黑袍子的老怪物怎麽會放過我們?”青青笑了。

她的笑臉上閃動著淚光,淚光中映著她的笑靨,道:“因為那個老怪物,並不是個真的老怪物。”

丁鵬道:“他是誰?”青青道:“他就是我的爺爺。”

丁鵬更想不通了。

青青道:“我爺爺知道你遲早一定是會想走的,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所以他和我奶奶打了個賭。”

丁鵬道:“他們賭什麽?”青青道:“如果你真的對我好,如果你還肯為我死,他就讓我們走。”

她沒有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

那件事隻不過是個考驗,考驗丁鵬是不是真的對青青有真情。

如果丁鵬在危難中拋下了她,那麽丁鵬現在無疑已是個死人。

青青握住了他的手。

丁鵬的手裏有汗,冷汗。

青青柔聲道:“現在他們才相信,你並沒有騙我,不管你到哪裏去,都不會拋下我,所以他們才讓我跟你走!”丁鵬揉揉眼睛,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青青道:“這裏是人間。”

丁鵬道:“我們真的已回到人間來了?”青青道,“真的!”丁鵬第一次發覺人間竟是如此美麗。

如此可愛。

他本來已厭倦了人世,已經不想再活下去,現在他才發覺生命竟是如此美好;一個人隻要能活著,就已經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圓月已談了。

黑暗的蒼穹已經漸漸被曙色染白,遠處已漸漸有了人聲。

嬰兒的啼哭聲,母親的嗬責聲,水桶吊入深井時提水的聲音,鍋鏟在鐵鍋裏炒動的聲音,妻子逼著丈夫起床去種田的聲音,丈夫在床下找鞋子的聲音,年輕夫妻恩愛的聲音,老年夫妻鬥嘴的聲音,還有雞鳴聲、狗吠聲……這些聲音裏都充滿了生命的躍動,都充滿了人類的愛。

這些聲音丁鵬有的能聽見,有的聽不見,耳朵雖然聽不見,心裏卻已有了呼應。

因為這些聲音本來就是他所熟悉的。

在他的家鄉,在那小小的、淳樸的鄉村,當他早上起來還要他母親為他穿衣服的時候,他就開始聽到這些聲音。

丁鵬忽然道:“我一定要先去看看我的娘。”

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不該想的事。

——她是狐。

——他怎麽能帶一個狐妻,去見他那年老而固執的母親T——可是他又怎麽能不帶她去?青青已垂下頭。

她的確有種遠比常人敏銳的觀察力,她顯然已覺察到他心裏在想什麽。

’她輕輕地問:“你能不能帶我去?”丁鵬道:“我一定要帶你去。”

想到她對他的真情,想到她為他所作的犧牲,他忍不住擁抱住她,道:“我說過,不管我到哪裏去,都一定帶著你。”

青青抬起頭,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感激和柔情:“我當然要去見你的母親,可是我不想再見別的人了。

以後不管你要去跟什麽人相見,我最好都不要露麵。”

丁鵬道:“為什麽?”育青勉強笑了笑,道:“你應該知道是為了什麽。”

丁鵬道:“可是別人絕不會看出你……”青青道:“我知道別人絕不會看出我是狐,可是……不管怎麽樣,我總是狐,能夠不和凡人見麵,還是不要見麵的好。”

她仿佛還有苦衷,她驟然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裏,當然難免有苦衷。

丁鵬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隻要是你不願做的事我絕不會勉強你。”

青青笑了,道,“但是有時候我卻一定要勉強你,而且一定要你聽我的。”

她不讓丁鵬開口,又問道:“去見過你母親後,你準備做什麽?”丁鵬沒有回答。

他的血已熱了,他充滿了雄心,有很多事他都要去做。

青青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麽,你不但要出人頭地,還要出氣!”丁鵬承認。

他受的冤枉一定要洗清,他受的侮辱一定要報複,這些事他從未有一天忘記。

青青道:“我們臨走的時候,我爺爺再三關照我,如果你想成名,想複仇,有幾件事一定要牢牢記住。”

丁鵬道:“什麽事?你說!”青青道:“不到萬不得已時,你千萬不能出手。

對方如果是個不值得你出手的人,你也千萬不能夠出手。”

她又補充:“你第—次出手,—定要謹慎選擇一個很好的對象,你隻要能擊敗他,就可以名動江湖,那麽你就不必要再擊跟別人結仇!”她再解釋:“因為我爺爺說,不管你的武功多高,名氣多大,如果你的仇家太多,遲早總有一天還是會被人逼上絕路。”

丁鵬道:“我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我一定會照他的話做!”青青道:“所以你出手不能太無情,更不能趕盡殺絕!”她說得很謹慎:“如果你要別人真心尊敬你,就一定要替別人留下一條路走!”丁鵬道:“我懂!”青青道:“還有一件事更重要!”丁鵬道:“什麽事?”青青的彎刀還在他腰上。

青青道:“這是我奶奶給你的,所以我爺爺還是讓你帶了出來,可是你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能用這把刀!”她的神情更慎重:“如果你要用這把刀,就一定要讓對方死在這把刀下,隻要刀一出鞘,就絕不能留下對方的活口。”

丁鵬道:“如果對方不是我一定要殺的人,如果對方還沒有把我逼上絕路,我就不能用把刀?”青青道,“你絕不能用。”

她又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以你現在的武功,無論你用什麽刀都己必將無敵於天下!”這時旭日已升起,陽光正照耀著人間的錦繡大地。

十月小陽春。

晨。

柳若鬆推開窗子,窗外陽光燦爛,空氣新鮮,今天無疑又是個大晴天。

他是屬狗的,今中已四十七,臉上卻還是看不出有什麽皺紋,體力也總是能保持著壯年人的巔蜂狀況,不但對女人還有興趣,女人對他也有興趣。

他富有、健康、英俊,近年來在江湖中的俠名更盛,已經常常有人稱他為“大俠”,無論認不認得他的人,都對他十分尊敬。

他的朋友極多,身份、財富、名聲雖然不如他,卻也能和他相配,每當春秋佳日,總會來跟他共度一段快樂的時光。

他的行蹤所至之處,永遠都非常受人歡迎。

他相信如果武當派能夠讓一個俗家弟子做掌門人,一定非他莫屬。

這本來隻不過是個幻想,但是現在卻已有了實現的可能。

他的萬鬆山莊地勢開闊,景物絕佳,是江湖中有名的莊院。

他的妻子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聰明能幹。

他們夫妻間的感情一直很好,如果他有困難,無論什麽事他的妻子都會為他去做。

隻要是一個男人能夠有的,他已經全都有了,連他自己都已覺得很滿意。

可是最近卻有件事讓他覺得不太愉快。

他住的這間屋子在萬鬆山莊的最高處,隻要他推開窗子,就會看見對麵一片青綠的山坡,佳木蔥籠,綠草如茵,卻看不見人。

每當這時候,他就會覺得有種“天土地下,喉我獨尊”的豪情,就算心裏有些不稱心的事,也會忘得一幹三淨。

想不到這片山坡上最近卻在大興土木。

每天一清早,對麵山坡上就開始敲敲打打,不但打破了他的寧靜,吵得他整日不安,而且還侵犯了他的自尊。

因為對麵這片山坡上蓋的宅院,規模顯然比他的萬鬆山莊更大。

兩河一帶,關中陝北,甚至連江南那邊有名的土木工匠,雕花師傅,都被請到這裏來了。

建造這宅院所動用的人力,竟比昔年建造萬鬆山莊時多出了二十倍。

人多好幫事,蓋房子當然也蓋得俠。

柳若鬆每天早上推開窗於一看,都會發現對麵山莊上不是多了一座亭台,就是多了一座樓閣,不是多了一個池塘,就是多了一片花林。

如果他不是親眼看見,簡直要認為那是奇跡出現。

監督建造這慶院的總管姓雷,是京城“樣子雷”家的二掌櫃。

在土木建造這一行中,曆史最悠久、享譽最隆的就是京城雷家,連皇宮內院都是由雷家負責建造的。

據雷總管說,投資建造這座莊院的,是一位“丁公子”。

丁公子已決定要在十二月十五那一天在新舍中宴客。

所以這座莊院一定要在十二月中旬以前,全部建造完工。

隻要能在限期內完工,他不惜任何代價,不管花多少錢都沒關係。

他已經在京城的四大錢莊都開了帳戶,隻要雷總管打條子,隨時提現。

雷總管是見過世麵的人,但是他卻說:“這位丁公子的豪闊,連我都從來沒見過。”

這位丁公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是什麽來曆?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氣派、這麽大的手筆?柳若鬆已忍不住動了好奇心。

他一定要把這位丁公子的來曆和底細,連根都刨出來。

他決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已經將這件事交給他的夫人去做,柳夫人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柳夫人未出嫁時的閨名叫可情。

——不是可笑,是可情。

——秦可情。

柳夫人也是屬狗的,比柳若鬆整整小十三歲,今年已三十五。

但是就算最有眼力的人,也絕對設法子看出她的真實年紀。

她的腰仍然纖細柔軟,皮膚仍然柔骨光潤,小腹仍然平坦,臉麵絕沒有一絲皺紋。

她甚至比她剛剛嫁給柳若鬆的時候更迷人、更有魅力。

就連最嫉妒她的人都不能不承認,她實在是個人間少見的尤物。

隻有曾經跟她同床共枕過的男人,才能真正了解“尤物”這兩個宇是什麽意思。

直到現在,柳若鬆想起他們新婚時的旖旎風光,想起她給他的那種欲仙欲死的享受,世上絕沒有第二個女人能比得上她。

可是歲月無情,柳若鬆畢竟已漸漸老了,漸漸已有力不從心的感覺。

他甚至已經開始有點害怕。

就正如大多數中年後的丈夫都會變得有點怕老婆一樣,因為他們巳漸漸不能滿足妻子的要求。

現在他們已分居很多年了,但是他們夫妻間卻仍然保持著極深的感情。

一種非常深厚、又非常微妙的感情。

柳夫人時常都會一個人出走,他從來不過問她的行蹤。

因為他知道他的妻於是個尤物,他也相信他的妻子絕不會背叛他。

隻要她不背叛他,他為什麽不能讓她有一點點完全屬於生理上的享受?他常說自己是個非常非常“看得開的人”,也許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他們的感情才會維持到現在。

也隻有像他這麽看得開的男人,才能娶“尤物”做妻子。

一個男人如果娶到一個“尤物”做妻於,那滋味並不十分好受。

正午。

陽光照滿窗戶,柳夫人在窗下的一張梨花椅上坐下來,用一塊羅帕擦汗。

雖然已經是十月底了,天氣還是很熱。

柳夫人不但伯冷,也伯熱,因為她從來都沒有吃過一點苦。

有些女人好像天生就不會吃苦的,因為她們遠比別的女人聰明美麗。

她解開衣襟,露出美好如玉般白膩的酥胸,輕輕地喘息著。

柳若鬆勉強控製著自己,不去看她。

在一些年輕的小姑娘麵前,他還是極有男子氣概,還是可以讓她們婉轉嬌啼,可是遇到他的妻子,他就會潰不成軍。

所以他隻有控製自己,免得再有一次“慘敗”的經驗。

柳夫人笑了,吃吃地笑道:“難道我上次替你從關東帶回來的虎鞭也沒有用?”柳若鬆裝作沒聽見。

虎鞭並不是沒有用,隻不過對她沒有用而已。

他轉開話題,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查出了那位公子的來曆?”柳夫人道:“嗯。”

柳若鬆道:“他是什麽人?”柳夫人道:“他是我們的一個熟人,可是你絕對猜不出他是誰。”

她的眼睛裏發著光,好像又想起了一件令她興奮的事。

柳若鬆道:“他是誰?”柳夫人道,“他叫丁鵬。”

柳若鬆失聲道:“丁鵬?就是那個丁鵬?”柳夫人道:“就是他……”柳若鬆臉色變了。

他當然不會忘記“丁鵬”這個人,更不會忘記那一招“天外流星”。

他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妻子是用什麽方法把這一著“天外流星”騙來的。

柳夫人顯得如此興奮,當然有她的原因。

雖然他一向認為她付出的代價很值得,現在心裏卻還是有點酸酸的。

他淡淡道:“想不到他居然還沒有死,你是不是很高興?”柳夫人沉下了臉冷笑道:“我高興什麽?他最恨的並不是你,是我。”

柳若鬆歎了口氣,道:“他既然還沒有死,遲早總會來找我們的,但是我實在想不到,一個像他那樣的窮小子,怎麽會忽然變成如此豪闊?”柳夫人冷冷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那次他居然能逃走,我們居然找不到,就表示這小子有造化。

有造化的人,就算走在路上,也會撿著大元寶。”

這是氣話。

一個女人生氣的時候,最好不理她。

聰明的男人都知道這法子,柳若鬆是個聰明的男人。

他閉上了嘴。

到最後先開口的當然還是女人,女人總是比較沉不住氣的。

柳夫人終於忍不住道:“他既然要來找我們算帳,為什麽不爽爽快快地找上門來,為什麽要在我們對麵去蓋那樣一座大宅院?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7”柳若鬆道:“人心隔肚皮,一個活人心裏在打什麽主意,別人永遠猜不透的。”

柳夫人眼睛又亮了,立刻問道:“如果這個活人忽然死了呢?”柳著鬆微笑道:“一個人如果死了,就什麽主意都沒有了。”

柳夫人也歎了口氣,道:“隻可借他不會死的,他既然能活到現在,要他死就不太容易。

,柳若鬆道:“雖然不太容易,也不太難。”

柳夫人道:“哦?”柳若鬆道:“從那次事到現在才四年,一個人如果運氣特別好,在四年之中,可能會發橫財。”

他微笑接道:“但是武功就不一樣了,武功是要一天天用苦功練成的,絕不會像大元寶一樣,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榔夫人道:“他不敢上門來找我們,就因為他雖然發了財,武功卻還是跟以前差不多。”

柳若鬆道:“以他的武功,就算遇到名師,就算再苦練千年,也絕不是小宋的對手。”

柳夫人道:“小宋?你說的是宋中?”柳若鬆笑了笑,道:“姓宋名中,一劍送終,除了他還有誰?”柳夫人端起了擺在旁邊茶幾上的一碗蓮子湯,濕慢地啜了幾口,悠悠地說:“這個人我倒認得。”

柳若鬆道:“我知道你認得。”

柳夫人道:“你好像也認得的。”

柳若鬆道:“我認得沒有用,你認得才有用。”

柳夫人道:“哦?”柳若鬆道:“因為他隻聽你的話,你要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

柳夫人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要他殺人,他也會去?”柳若鬆微笑道:“你要他殺一個人,他絕不敢殺兩個,你要他去殺張三,他絕不敢去殺李四。”

柳夫人道:“如果我要他去殺丁鵬,丁鵬就什麽主意都沒有了。”

柳若鬆拊掌道:“一點也不錯。”

柳夫人忽然歎了口氣,道:“隻可惜這兩年他太出風頭了,已經變得又驕又狂,怎麽會聽我這麽樣一個老太婆的話。”

柳若鬆笑道:“這兩年我出的風頭也不少,連我都要聽你這老太婆的話,他怎麽敢不聽。”

柳夫入慢慢地放下了蓮子湯,用兩根春蔥般的手指,拈起了一粒蜜餞,送進比櫻桃還小、比蜜還甜的小嘴裏,用一排雪白的牙齒輕輕咬住,“咯”的一聲,咬成了兩半。

然後她又用眼角瞟著柳若鬆,輕輕地問道:“他真的聽話?”她的眼睛裏又發出了光,熾熱的光。

她的牙齒雪白,嘴唇鮮紅。

她整個人看來就像是個熟透了的櫻桃,等著人夫采擷。

柳若鬆在心裏歎了口氣,知道自己這下子又完了…柳若鬆躺在他那張特製的軟榻上,滿身大汗,連動都已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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