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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長風

☆、長風(一)

青州府,雲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嫋繞。

十數張案桌後坐著得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眯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楚楚身子,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衝刷得隱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汙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我可不算本事。”他一手摟在少女j□j白皙的細腰上,另一隻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麽?”

“再來!”同僚還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舔舐得幹淨。孟良半閉著眼睛,一隻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後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綽約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雲榭台的右角,依著青州慣例,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便如流水泄出,嫋嫋間盈滿整個房間。如今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撚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神,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大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複雜。

少女不答,隻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廳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麵**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麽?”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夥兒心裏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來,孟浪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隻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吳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撚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裏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歎氣道:“這可怎麽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麽這麽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抬頭,望著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麽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大約是沒見過大世麵,隻低著頭,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隻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嘩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發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隻淡淡凝視著跪著的少女,輕聲道:“抬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燭光暈染,隻覺得主位上的人麵容模糊。按著規矩,她臉上塗著厚厚的白色麵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麽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並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唇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將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眯起,卻隻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將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後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複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曆曆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卻隻微微一笑,撫出第一個音。琴弦刮如傷口內,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麵,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湧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隱隱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先行官孟良悍不畏死,衝上城牆,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發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隻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隻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身,一半神情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歎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麽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隻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麽了?”嘟囔之間,他並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一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陪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隻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血肉模糊。

她跟著侍女,直到進入屋內,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麵脂洗去。”侍女表情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製著沒有出聲,隻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麵。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蕩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後哐當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身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隻能隱約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連忙跪下來,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將軍。”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錦長袍的一角,雲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她伏在地上,涼水浸濕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於聽到他衣料拂動的聲響。

她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發,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少女幾乎要叫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湧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麽敢,再出現在我的麵前?”

☆、長風(二)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湧,終於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麽?”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嗬,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麵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發被掠起,頸處微涼。

一道黑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她帶了過來……”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將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願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於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隻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著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著血水,一滴滴在地麵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裏,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仿佛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衣角幹淨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隻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晉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於吳楚之地,卻被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複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發,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麽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醜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熟睡,一縷青絲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隻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蜀地的急報到了。”

月色更明,隻是因為初起,神色間還略帶慵懶。江載初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裏,睡著了。”

“她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燃著數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雲風塵仆仆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自小便情誼深厚。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雲便是副將。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蜀丞相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小蜀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對蜀侯動手……然後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蜀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雲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麵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北邊會答應冊封麽?”

江載初不答,片刻後,反問道:“你說呢?”

景雲愕然,“你這是問我麽?”

屏障之後,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麽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將目光略略抬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雲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裏?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知道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隻是他卻從不會將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北邊會不會答應冊封新蜀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後,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隻是衣衫樸素,並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雲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隻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並不曾抬起頭來,隻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曆。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而對景雲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雲心下雖好奇,卻也隻能轉身道:“景雲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將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蜀侯。”

那聲音令景雲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阿維嗎?”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將軍!她——”景雲急欲知曉,抬頭問道,“她是不是郡主?”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發隻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閑閑道:“景雲你想知道麽?”

景雲咬緊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她素淨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淨澈如水,隻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雲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發。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著江載初,仿佛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閑閑喊了聲:“住手。”

景雲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動,黑眸中犯上一層血色,“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雲鏘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望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雲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雲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個又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雲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隻是要看,為什麽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蜀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著,隻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裏,還有商榷的餘地麽?”

脖頸處細細癢癢的感覺,粘稠的**沾濕衣襟,白衣一片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蜀侯,韓維桑自願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霍然起立:“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我將長風城獻給吳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晉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麵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上將軍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麽?”江載初走到維桑麵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蜀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滅了!”他已將她逼到角落,“至於你,為奴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鬆了,她不得不稍稍扶著牆,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紮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的痛楚便會被隱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於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湧般湧至,直至將人淹沒。她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雲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她嗬嗬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在該去哪裏,侍從們低著頭,仿佛她並不存在。她有些茫然的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隻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麽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雲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扣了扣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雲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動,隻淺淺道:“景雲,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隻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身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雲,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是老琴師收留她,於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裏,卻還是來了,你信她隻是報恩?”

景雲雙眉一簇,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借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雲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麵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我們的人能探知楊林想要廢蜀侯,她必然也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蜀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蜀侯了,隻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麽?”景雲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安靜的看著這個兄弟,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他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衝動,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隻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拚殺,一寸甲,一寸土的拚來如今的吳楚之地。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雲,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雲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上將軍終於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布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並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隻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高城破,萬古枯,他知道上將軍隻是在尋找一個能令將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雲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麵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牆高百尺,晉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內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雲一揚頭,少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後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粗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仿佛已經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粘稠的熱血。

☆、長風(三)

維桑翌日醒來時,隻覺得頭腦渾噩,踉蹌著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便灌了下去。唇皮已經幹裂了,身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

窗外日光透進來,她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結痂,右手上的幾處傷口也止了血,隻是未曾包紮,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她估摸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她倒不覺得餓,隻是怕一會兒精力不濟。

正想著,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後,請去麵見將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摸了摸,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她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女對望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衣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半跨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觸到冰涼的水,渾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每一寸神經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顫。她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濕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膚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著身體的戰栗,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軟的綢衣,卻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膚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發,最後勉力結了一個發髻,維桑看著鏡中的自己,膚色灰敗,唯有兩頰泛著極不正常的紅潮,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她走至桌邊,一氣將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抬步,走至門口,對侍女道:“請姐姐帶路。”

上將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著眉,輕聲問侍女:“怎麽樣?”

“奴婢看著她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去將軍書房了。”

薄姬美目微揚,望向後室,拿纖長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噓,將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著,慵懶的男聲自後室響起,略微帶著低沉睡意:“什麽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身,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將軍麵前,柔聲道,“將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麽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嬌麗容顏仿佛欲開的國色牡丹,卻隱隱帶著不悅,嬌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麽?”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顧她掙紮,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唇,良久,直到懷中美人透不過氣來,方才放開她,低低道:“可我此刻還在這裏。”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道:“我……並未做什麽。”

他不語,隻是鬆開了她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隻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將她沐浴的水換成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柔細致的替他理著長發,笑盈盈道,“將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著星眸,聽她有意將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後縱容一笑,站起身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嬌縱之極。”

薄姬撅著嘴,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女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著她有恃無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淺綠色綢衣襦裙,長發簡單挽了一個髻,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她,隻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著,從她幹裂的唇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隱約覺得一陣涼風卷進來,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衣的年輕將軍,立刻掙紮著跪下,啞聲道:“將軍。”

江載初並不讓她起來,隻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著,卻倔強抬起頭,“那將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閑閑夾著一封已經寫好的書信,“蜀侯的性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讓人千裏加急,送至蜀地。楊林收到後,自然知道蜀侯背後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將軍。”

江載初隻是望著那輿圖,抿唇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麵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將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望著她的側臉,見她長睫微顫,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繼續說。”

“將軍有沒有想過,從這裏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問道。

“長風城三麵圍山,你指的東麵,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隻說了一句話:“將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仿佛長風城外山巒起伏,鬆濤陣陣。可如此天力,隻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軟倒下去。她惶亂之間,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過身,雙眸中掠過一絲涼意,抽開手,看著她重重往後倒了下去。

屋內忽而變得安靜。隻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身,看著她膻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麽?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喚來侍從:“將她抬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抬起她的時候,才見她掙紮了一下,口齒不清:“阿莊,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叫住了侍從,走至她身邊,見她不安的翻了個身,又喃喃說,“阿莊……你再等等……”

春日輕陽落進來,他看見她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細細絨發貼在了鬢邊,那副掙紮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伸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著的身子,抬步走向後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記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隻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隻是噩夢。

維桑隻覺得舌尖清涼苦澀,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藥,四肢軟軟的,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挪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將藥汁吞咽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裏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著一臉肅然的景雲,勉力坐起來,“將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著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雲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將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雲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著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規矩矩的。若有一絲異動,不管上將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將軍讓景將軍來告誡我的麽?”維桑動作頓了頓,麵無表情道。

景雲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將軍信不信,如今的韓維桑,已經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將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抬起眸子,霧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將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將軍比誰都清楚。”

景雲靜默半晌,起身離開,然而衣角在門口一現而逝,他頓步,並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並不回答。

景雲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將軍。”

景雲回過身,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雲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後,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後,便到了王府西苑。景雲並不看身邊少女,隻簡單道:“如今上將軍寵愛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著眉,隻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畫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通報的侍女匆匆奔來,“上將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內有女子聲音,嬌柔問道:“將軍,用白芷還是甘鬆?”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她們去準備罷,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鬆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內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女子穿著鵝黃色及胸裙,梳著雲鬢,站起身嬌嗔道:“將軍,後苑你怎麽隨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唇角笑意寵溺,“景雲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帳下謀士。”

維桑抬眸,望著這年輕姑娘,她自小見慣美人,卻也隻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色,宋玉說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女子,也難怪他這般寵愛。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罷。”眼前這少女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傷痕累累,令她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將軍,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將軍身上淺淺一撩,轉身離開。

☆、長風(四)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身虛汗,不由舔了舔幹裂的唇,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將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隻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複平靜如初。

“將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麽?”景雲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並不理他,隻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將軍,你可還記得蜀地的都江堰?”

江載初麵無表情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去那堰堤處遊玩,有位老丈,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築的麽?”

景雲臉色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麽?!”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隻淡淡道:“景雲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築都江堰,為將嘉陵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內苑,他穿著甚是隨意,披著長袍,麵色卻漸漸凝重。顯然,隻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幹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地村民請人在山邊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畝。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瞬間已經想到了數個疏漏之處。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著村民設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眯,她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著,將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道,“這些日子,將軍要陸續派出士兵,喬裝成饑餓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饑,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過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光一逼,維桑後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麽?”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頜,逼她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現,真是一條苦肉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亂,隻覺得下頜幾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隻是被他這樣抓著,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仿佛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隻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隻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麽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將軍,她快死了。”景雲踏上了一步,他跟隨江載初這麽多年,極少見他這般失態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鬆了鬆手勁。

維桑捂著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後退數步,蹲在地上劇烈喘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夥召至帳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適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仿佛暴風雨後露出一方明淨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雲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將軍,留著她還有些用處,可別再一時衝動掐死了她。”

良久,維桑才喘過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將軍,還有事麽?”

“這三年,你在哪裏?”他便真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處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將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動之心,想要殺蜀侯自立。我迫於無奈,便隻能自投羅網,來求將軍。”

江載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將軍,維桑過去做的事,並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於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將軍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將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極輕柔地挑起她下頜,緩緩重複一遍。

“是。”

“那麽今晚便你侍寢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亂之色一現,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她,大笑起來,隨手將案桌上銅鏡擲在她麵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維桑心中一寬,她依舊低著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色,委頓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將軍見慣了傾城絕色,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處,隻盼在智謀上,能對將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她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隻剩一抹殘酷之色。

老大夫扔了一地帶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歎口氣道,“姑娘,怎得這麽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後還需用力擠壓,維桑臉色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身體的微顫,穩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著濃稠黃色**的鮮血又湧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唇,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隻是開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這指甲已經逆生了,這般戳進肉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隻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隻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動手吧。”

見她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淨了淨手,存心多安慰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將軍府上。上將軍多征戰,必然是備著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著老先生顫顫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色。

“老先生,怎麽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麽表情,隻頓了頓,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軟木麽?”

薄姬帶著侍女緩步走來,卻看見那熟悉的修長身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將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隻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裏邊在治傷。”

薄姬踮著腳尖,往裏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穩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軟木,端坐著一動不動,卻隻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色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她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別出聲。”他神容淡淡的看著,另一隻手中不知攥著什麽,隻放在身側。

薄姬轉過眼神,卻見上將軍手中握著的事物,一時好奇,輕輕接了過來。

卻是一塊淡黃色粗布,聞著有淡淡藥香,她剛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卻被江載初伸手壓住。

薄姬隻覺得腦中一陣輕微暈眩,醒悟過來:“麻沸散?”

江載初一笑不答。

“為何……不給韓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為何要用?”江載初眼神中無波無瀾,卻無聲冷笑,韓維桑,原來對自己,你也能這般狠。

此刻屋內老大夫已經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隨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這個少女,她用力咬著口中軟木,鬢發已經汗濕了一半,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仿佛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著。”話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來,順湧而起的鮮血順著臂彎,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維桑已經咬得滿嘴都是木屑,隻是這一下痛得實在太狠,她隻覺得眼前一黑,連呼吸都頓住了,痛得連心髒都抽了抽。也無怪,這是世間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點點的平緩,那種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湧過來,鋪天蓋地,無處躲藏。

“老先生,我,我會發燒嗎?”維桑提了一口氣問。

“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來是不會再發燒了。”老先生嗬嗬笑道,“不過姑娘遭這罪,倒不如燒一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維桑吐出口中木屑,雙肩還在發抖,卻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給姑娘上這藥,敷上兩日,便開始長新肉了。隻是今日這痛,可有些難熬。”

老大夫沿著長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來此處作甚?”江載初目光落在寵姬身上。

“妾聽聞韓姑娘過兩日便要隨將軍出征,這王府裏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給姑娘縫了幾套衣裳帶上。”

江載初看著她兀自笑靨如花,忽而失笑,或許這便是女人罷,不懂金戈鐵馬,刀劍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隻有眉心花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傷,你讓侍女送進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雙瞳隔著窗欞,似有似無地看了韓維桑一眼,柔順地行了禮,轉身離開了。

江載初繞開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維桑身邊坐下:“這手可好了?”

“將軍。”維桑掙紮著站起來,卻被江載初摁住雙肩,示意她不用動。

“過兩日便能長出新肉。應該能趕上和大軍一起出發。”

江載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詳了片刻:“以後可不能彈琴了。”

“是。”維桑低眉順目。

“其實你全不在乎能否彈琴。”江載初笑笑,放開她的手,在案邊坐下,“韓維桑,你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維桑抬頭,手指辣辣的似是有萬針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飾些什麽,隻笑笑道:“將軍說的是。琴藝不過怡情所用。維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實在不能彈,卻也沒什麽。”她目光掠過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過一絲疑問。

“阿蠻送你的。那日讓你沐了涼水浴,她很是過意不去。”

“夫人隻是誤會了,維桑並不敢當。”

“府上帳中,都說我對阿蠻太過驕縱了些。”江載初不經意言笑。

維桑一時間沒有說話,卻隻沉沉看著榆木案桌,輕聲道:“我倒覺得,這世上,若還有個人能全心縱容,便不會覺得太過孤寂。“

“是麽?”江載初抿唇一笑,長發發絲落在頰邊,笑容俊美無儔,“那麽若是有人全心縱容你之時,不知韓姑娘又是如何自處的?”

維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處,良久,一字一頓,絕無回寰:“維桑無福之人,自然,無能消受。”

江載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並不在意,“三日後你隨行前往長風城。”

☆、長風(五)

三日之後,青州府外一支商隊行往長風城。

烈日昭昭。

領隊的年輕商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頗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馬趕上來,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傷已好了?”年輕人昂著頭,j□j駿馬行得不急不緩。

管事穿著一身蓑衣,鬥笠半遮麵,露出尖俏下頜,以及脖頸上隱約一道新鮮疤痕。

“托大人的福。”聲音中絲毫未見怨懟。

“這方是你的本j□j?”年輕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當年都被騙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聲,伸手一扶鬥笠,露出清亮至極的眸子,“連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卻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販的左將軍景雲,緩緩將目光移過去,上下凝濯片刻,隻說了四字:“天生涼薄。”

天生涼薄?

維桑咀嚼著這四個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齒生寒。

從青州府到長風城,腳程快的,大約需走上六七日,隻是扮作了商隊,暗中實則監視著流民裝扮的士兵們,景雲行得並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諸侯林立,烽煙不斷,大道上常見流民們四散,諸城池的看守也習以為常。他們拔出刀劍,呼喊恐嚇這些難民,不準他們入城,將他們趕上周圍的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

落腳在離長風城十數裏遠的營帳中,維桑拆開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長出的新肉,果然,沒有再長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驚心,今日卻已痊愈。

這世上萬物,曆過再多傷痛,在時光流淌中,總也能漸漸完好。

維桑彎腰出了帳篷,看著周遭莽莽群山,他們留在此地,已經一月有餘。

眼見景雲帶著數人一身塵土,下山而來,維桑急忙跑去,問道:“如何?”

景雲依舊對她不理不睬,他身後一名模樣老實的漢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經找到,正在改道。”

“與上將軍約定的日子,大約還有半月。”維桑心中盤算了片刻,又望望這極晴朗的天色,掩飾住內心焦慮,“徐叔,來得及麽?”

徐叔沉吟了一下,並不敢答應,維桑心下一沉,卻聽景雲道:“按照約定,上將軍明日率軍開拔,今晚便開始了吧?”

春日裏是極幹燥的天氣。

鎮守長風城的是老將王誠信。老將軍生平並沒有什麽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後便會在府上小酌幾杯。這些日子雨水頗少,空氣中都是塵土的味道,老將軍倒了一杯酒下去,忽聽門口軍士傳報:“將軍,前邊斥候傳報,逆軍已祭過天地,明日便會開拔。”

老將軍舉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領軍是誰?”

“江載初。”

“寧王啊。”老將軍低低歎了口氣,花白胡子略有些翹起,他神色不動,“終有這一日,來便來罷,。”

話音未落,空氣中彌散開一點火星子的燥味兒,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現,卻是遠處群山秀木中,映得天邊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將軍走至窗邊,眯眼望了望:“莫不是這山上走水了?”

“天幹物燥,長風城周圍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饑的流民,隻怕是夜半烤火,點了這山也未可知。”副將憂心道,“將軍,需要派人去撲滅麽?”

“大敵當前,不得分兵。”老將軍霍然轉身,“傳令全軍,明日一早在點將台備戰!”

“韓公子,火勢如今蔓延開半個山頭,隻怕……城內守將會下令撲火啊。”

灼熱的氣息旋流撲麵而來,維桑站在山地,看著烈烈雄火,隻覺得鬢邊的長發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來。

“不會。”維桑篤定道,“此刻上將軍領兵而來,守將王老將軍是穩重之人,絕不會分兵出來滅火。況且……”

“況且這大火將夜晚照得如明晝,長風城地勢頗高,裏邊的人能將城外敵軍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於他們有利。他們絕不希望這火滅了。”

景雲接過維桑話頭,負手望著火景,悠悠道,“上將軍已經拔營。”

“多謝景將軍告知。”

“大戰當前,這般豪賭,你心底可有一絲忐忑?”景雲目光如刀鋒,仿佛要看出眼前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絲軟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將軍打勝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維桑衝著年輕驍勇的將軍一笑,半邊臉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來何用?”

大晉光陽三年春。

上將軍江載初率軍二十萬,由南自北,抵至長風城下。

同日,守城老將王誠信接朝廷軍令,調集周圍城池守軍,共計三十餘萬,務必將逆賊斬殺於城下。

許多年後,長風城周圍的老人們回想起那一戰,猶自心驚膽戰。

自古以來,無數戰爭在此處發生。然而隻有這一戰,被稱為“長風之戰”。

攻城的軍隊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將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晝,壓過一切星辰。空氣中不安地彌散著焦炭和鬆脂的味道,軍士們抹一把臉,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勢隨著風勢,舔舐著夜空。

長風城內,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駐紮安頓下的敵軍們。方陣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人頭如同螞蟻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個方陣忽然起了動靜,從中拉開一條空隙。旌旗翻滾間,一隊人馬急速行進,直入主帳。

城頭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將軍,那是……”

“寧王殿下。”老將軍手握著長槍,仰頭一笑,“很好,軍容完整,訓練有素,未讓我失望啊。”

老將軍一揮手,轉身的刹那,忽又停步,問身旁副將:“我在此處駐守,已有多久了?”

“從先皇年間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嗬,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裏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將軍撫了撫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將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著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身下城。

江載初在主帳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邊聽衛兵來報:“景將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身相扶。

“這火已燒了月餘,獨秀峰幾已化成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雲站起回稟,“上將軍,這山已經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著數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將軍,守城的是,王老將軍。”景雲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場之上,並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絲寒芒盈於眼中,語氣平淡,“老將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雲低著頭,一字一句道,“她用的這計,景雲覺得,有失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唇角雖是抿著的,眼神深處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麽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嚐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竄起的烈火所攝,景雲後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起攻城之戰。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隻作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牆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後,青黑色的石牆上卻隻留下淺白色的印記,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雲梯,頂著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帳,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戰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於前陣與主帳,帶回最新戰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過半,孟將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著,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將躊躇片刻進言:“上將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將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身回帳,廝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禦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晉朝數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起的數萬斤黃銅,澆灌在城牆上,真正是銅牆鐵壁。我原本也沒指望孟良能在首戰便攻克城池。”

將領們互望一眼。

“申時之後,連秀將軍率關寧軍接替孟將軍,繼續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操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將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拚死拚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牆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麽?!”

“不服!”

“不服就他媽跟我上!申時之前把雲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衝,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並發,射向牆頭。城牆上千夫長被一劍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血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血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隨著主帥重新衝向城腳。

雲梯林立,士兵們如同螞蟻,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連串的落下,身體摔得稀爛。隻是當次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著同伴的屍體,依舊往前衝鋒。

日頭一點點的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雲梯業已架穩,南牆一隅反複爭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將軍,關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著帥令,催馬至孟良身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將軍是要違令麽!”連秀逼上一步,身邊親兵隻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官。

孟良身邊侍衛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著穩如金湯的城池,終於長長歎口氣,下令:“撤軍!陣地交給關寧軍!”

強攻六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戰意。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的王老將軍點了點頭,歎道:“若是平原衝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身邊後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得如何?!”

戰場上響起轟雷般答聲:“好!”

“咱們占了第二輪衝鋒的便宜,難道會不如他們麽?!”

“絕——不——!”

“好!那便隨我衝!”

“殺!殺!殺!”

☆、長風(六)

這一戰從白日廝殺到深夜,又從深夜廝殺至白日。

長風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麵夜色,主帥帳營之中,上將軍盯著輿圖,燭光中側影拖於案桌邊。景雲隨侍上將軍身側,微微蹙著眉:“關寧軍是將軍麾下諸軍團中最擅長耐力戰的,又被虎豹騎一激,兩日過去,至今還在死戰。”

江載初一下一下扣著實木桌麵,輕聲道:“如今關寧軍傷亡幾何?”

“兩成半。”

“到了三成之時,便將他們撤下來。全軍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還要戰麽?”景雲吃了一驚,“上將軍,崖城一戰咱們統共傷亡不到萬人。如今這般強攻長風城,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是要在這長風城敗完麽?”

“隻有我們這邊強攻,才能牽扯住城內守軍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先生的沙場閱曆,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將軍,你真的信得過那個女人?明明說好我大軍抵達之日便能挖好,卻又一再傳來延誤消息。萬一她是和那邊勾結了,有意引我們來送死呢?”

江載初短促的笑了一聲,篤定道:“她不敢。”

“將軍!”

江載初隻揮了揮手,打斷了景雲,淡淡望向東方群山火勢迅猛之處,“你親自去探,看水渠那邊進程如何。”

“是。”

獨秀峰一側可以望見長風城下,兩軍皆已收兵。

士兵與軍醫們穿梭在戰場上,忙著救治傷員,就地掩埋屍體。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道在烘熱的天氣中愈發刺鼻。韓維桑卷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們一起挖土。

本該在前兩日強攻之時便完工,偏偏誰都沒有預計到此處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進度立刻延緩下來。她比誰都明白此刻戰場的形勢,能早修成一日,江載初的壓力便能減輕一分,若再遲上數日,江載初久攻不下,士氣低落,即便此計成功,隻怕將士們也攻不進這長風城。

灰頭土臉埋首在泥土搬運中,手上纏著的紗布早已脫落,幸而如今隻是擦傷,沙沙癢癢的沒有大礙,維桑聽到潺潺水流之聲,可惜這水皆被麵前這三塊巨石擋住,如今已經漫起到了腳踝處,卻始終無法順暢流過。

“韓維桑呢?”

來路方向忽然起了**,數名甲士擁簇著一位年輕將軍上來,兵器鏗鏘聲中,維桑甫一抬起頭,馬鞭末梢便已經卷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個踉蹌。

“何時能完工?”景雲雙眼都是赤紅的,一般將她拖至身前,怒聲道,“你可知你延誤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維桑掙紮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聲道:“大夥都在拚命挖。”

淩空一記清脆的鞭響,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愣愣看著麵如寒霜的左將軍。

他怒視著韓維桑,良久,狠狠一把推開了她,當先躍入水渠之中,帶著衛兵開始推第一塊巨石。

天色越來越亮。

王老將軍站在城牆上,三日之內,他們已經打退了敵軍數十次進攻。可是江載初卻絲毫不在意己方的傷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騎、關寧軍、黑甲軍數個軍團,整日整夜輪番圍攻。

這小子從來不是蠻幹的人……老將軍撫著粗糲的城牆,略略陷入沉思,為何這一次拚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萬軍之中,一匹白馬躍眾而出,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銀槍,仰頭望向城池最高處。

王老將軍怔了怔,即便隔了數百尺,他還能認出這年輕人的樣貌。

初初見到,自己還有幾分不屑,總覺得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這長風城的一年多時間,當時還是稚齡的寧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堅韌和毅力。他可以跟著士兵星夜起來操練;能隨著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動不動,查看軍情;也能和同僚們一起咽下發黴一般、凍得像磚頭似的的饅頭。

寧王江載初曆練一年有餘,最後離開之時,隻深深向老將軍磕了三個頭。

咚咚咚三下,絲毫沒有作假,額頭破開,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將軍,我走了。”

老將軍也不避讓,頭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缽。”

後來的江載初並未令他失望,先皇派遣他去西域掃平匈奴,他用三年時間,每戰必克,掃平敵寇。每每有捷報傳來,老將軍便在自己房內暢飲一番,擊節而歌。

當年還顯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經羽翼豐滿,叛出了大晉朝,與自己兩相對峙。

卻不知是自己會不會在他百戰百勝的記錄上,添上一筆呢?

這一筆,又是勝是敗呢?

老將軍一伸手,城牆箭垛後的弓箭手們悄然退下,戰場上一片寂靜,掉針可聞。

“載初拜見恩師。”

萬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上將軍下馬,以弟子禮恭恭敬敬單膝下跪。

王老將軍一手在空中虛扶:“戰場相見,殿下,不須多禮。”

“恩師,可願獻城?”上將軍站起來,仰頭望著那直入雲霄般的城牆,上邊火把明滅,他看不清老將軍的麵容,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領了。既然效忠了大晉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頭折騰不起。”王老將軍慨然一笑,“我年事雖高,沙場上見,卻也絕不會繞過你。殿下,當年的師徒情誼算是一筆勾銷。”

眾目睽睽之下,江載初微微垂頭,沒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卻隻見他跪下,又磕了三個頭,轉身上馬,絕塵而去。

“將軍,你同他敘舊這番話如此光明正大,若是傳到朝廷那裏,隻怕不會饒過你。”副將壓低聲音在老將軍耳邊道。

“嗬嗬……”不知為何,老將軍絲毫不在意的抬起頭,望向燒得通紅的天空,久曆沙場的老人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笑得愈發大聲起來。

“老將軍?”

“你嗅到了麽?”老人環顧這占城,喃喃地說,“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呐。”

“我軍又進攻了!”景雲探身望向山下,眼見三塊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興奮,“快!快!”

維桑數日未曾合眼,此刻隻是憑著一股毅力在勞作。隻是這石頭足足有十數丈高,完全堵住了這山間缺口,光憑人力太過微薄,除非山上運來數十匹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動。

“這樣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頭看看時辰,“遠處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勢已經漲起來。如今水渠改道,若是這塊巨石再不移開,水流湧將過來,咱們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聽了聽地麵深處傳來的轟隆聲,臉色蒼白:“水流馬上便要過來了!”

“要不趕緊撤吧?”

景雲雙眸之中直要噴出火來:“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暢,此計就是敗了!一旦敗了,要有多少弟兄們死在這長風城下!”

他二話不說,直接脫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壯賁實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頭。維桑的力氣自然不如這些男人,心念一轉,忽然罵自己太過糊塗,叫來了數名士兵,示意他們將這兩日砍下的鬆樹搬過來。

“一頭抵在石頭與地麵縫隙間,用力撬另一頭,大夥兒一起用力,把石頭撬開!”

漢子們紛紛跳下了水渠,豎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頭略略動了分毫,眾人一陣歡呼。隻是尚未開心多久,忽然見到遠處山間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洶湧奔來——

“水!大水來了!”

眾人大驚失色,唯有景雲麵容不動,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們低沉的吼聲中,巨石終於被撬動,轟隆隆的滾向一側。

新的渠道打通!

來不及歡呼,眾人忙不迭的四肢並用爬上兩邊高地,恰好與那山間洪流擦身而過。

那萬馬奔騰的水流之威,令見到的每一人都大驚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騰澆灌那燃燒著的整座山頭,驀然間水火相接,天地間起了濃濃一股黑煙,幾乎將視線遮蔽起來。而長風城正在交戰的兩軍聽到這巨大聲響,無不望向城東那冒起粗壯濃煙牆壁的山頭,甚至忘了彼此廝殺。

轟隆隆!

轟隆隆!

……

數十聲巨響之後,那巍峨壯闊的獨秀峰半座山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斷裂了!

守城的士兵們表情變得驚恐——這山,竟然炸裂了!

“媽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這天地之威中,士兵們扔下武器便開始奔散,王老將軍站在城頭,眼看著獨秀峰被炸裂,塵土飛揚中,天地齊暗,五指不見,忽的慘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載初命人放了這場大火,燒燙了整座山頭,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後改挖渠道,將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燒得發燙的山。

遇熱的山石驀然間被澆灌雪水,自然炸裂開!

強攻是假!原來這才是江載初的殺著!

獨秀峰這一傾倒,雖不至於湮滅整座長風城,卻足以讓城內每一個人聞風喪膽,全無鬥誌!

便在這瞬間,一直在軍陣後蟄伏的神策軍,也是上將軍江載初的嫡係軍出列,齊整上前,開始攻城!

號角吹響,早已失去鬥誌的守城軍丟槍棄甲,而養精蓄銳至今的神策軍不費吹灰之力登上牆頭,手持火把,在沙石彌漫間開始攻城。

王老將軍眼看眼前節節敗退的情景,卻慨然而立,手持佩劍,當先一呼:“所有守軍跟隨我的將旗,死守長風!”他的親衛軍不過千人,卻無一人逃跑,在敗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軍。

三個時辰之後,地動之聲漸漸平緩,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見五指,漸漸露出陰霾來。

勝敗終分。

這座懾人的城池終於緩緩降下了巨大的城門,仿佛是一頭被馴服的巨獸,曆經了傷痛的洗禮,迎接新的主宰。

江載初策馬而入,戰爭已近尾聲。

“王老將軍呢?”

“王老將軍帶著最後一支親衛隊,退入了將軍府死守。”

“讓連秀殿後,清掃戰場。”江載初閉了閉眼睛,“餘人隨我來。”

至今,他都對這長風城的街道極為熟悉。

跑過這練兵場,再往右拐,便是將軍府。馬蹄聲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響,他閉上眼睛,仿佛還在幼年之時,在練兵場上折騰得滿身是汗,隻盼著回將軍府換身衣裳。

“籲——”

烏金馬停在將軍府門口。

將府上圍得水泄不通的將士們讓開一條路,江載初下馬,叩響大門。

蒼老的聲音從容鎮靜,如同往日:“何人?”

“是我,寧王!”他忽而掛起一絲笑,答得驕傲。

“嗬,在我這裏沒有寧王,隻有兵士和將軍!”大門打開,王誠信老將軍一身血汙,抱著自己的長刀坐在庭院中,擰眉看著來人。周圍是他剩餘不多的親兵們。

“將軍,可以進來麽?”江載初靜靜站著,帶了腥味的風拂在臉側,卻襯得這年輕人愈發眉目如畫。

“進來。”老人伸手召喚。

“將軍,朝廷無德,你可願來幫我?”上將軍持劍駐地,以示尊禮,言談間並不似剛剛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談。

“老夫說了,若是年輕上數十歲,說不定也跟著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胡子,“隻是今年都已經七十九了,若再變節,豈不是被人笑話?”

“是。”江載初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敢勉強老師。”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頭大笑,神容極為坦然,聲音卻漸漸轉低,變得柔和,“初兒,師父知道,這些年……你心裏很苦。”

江載初定定凝視他良久,種種錯綜之色一閃而過,最終回複到平靜無瀾。

“……這一戰,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許的語氣續道,“往後,也還要這樣走下去。”

“是,師父。”

一老一少不再說什麽,江載初轉身離開,走至門外,那扇門重新重重關上。

裏邊傳來老人慷慨豪邁的聲音:“孩子們,陪我戰死此處,你們怕麽?”

士兵們齊聲怒吼:“追隨將軍!死守長風!“

“神策軍何在?”上將軍背對將軍府,輕喝。

“在!”

上將軍負手望了望天,用不見起伏的聲音道:“攻下將軍府。反抗者,殺。”

☆、長風(七)

此刻獨秀峰水渠旁,挖渠的軍士們一個個坐在高地之上,隻看著奔湧而去的洪流,累得脫了力。

“清點人數,下山。”

“將軍,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來時來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雲靜默片刻,環顧四周,心頭忽然覺得一絲不安,叫來親衛:“韓公子呢?”

“韓公子……也在這十三人中。”

景雲怔了怔,忽然大喝:“誰都不許走!把韓維桑找出來!”

將軍府最後一戰已經結束。

江載初踏入府中時,兵士們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衝洗地上鮮血。

他的神容看似無異,隻在踏入書房之時,看著門檻前那塊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將軍,王老將軍的身體已經收拾穩妥。”

“厚葬。”江載初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緊閉的窗,隻覺得心口那極厚重的壓迫感令人透不過氣。

“景雲下來了麽?”

“左將軍還在山上……”侍衛眼神略有些閃爍。

江載初蹙了蹙眉:“怎得還未下來?”

“說是水渠挖成之時,有人被卷進去了,至今還在搜尋。”

“何人被卷進去,左將軍說了麽?”江載初心中已有了一個答案,隻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難以置信。

“左將軍沒細說。他隻讓人傳話說……他會把人找回來。”

江載初謔的站起,大步走向門口,然後腳步即將跨出時,他卻又將步子收了回來,立定在那裏。不知不覺中,扶在劍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傳令景雲,找不到便算了。給我回來!”

戰後的事務相比起戰時,要瑣碎繁雜得多。

往常戰場的清掃會交給孟良,而軍力整頓與占領地治安則會交給相對謹慎的連秀。上將軍在將軍府上,也是通宵未眠。

上將軍今日的處斷較之往日,並不算果斷。常常要反應片刻,才會回過神。然而愈是這樣,手下的將領們便愈發的提心吊膽,總覺得一個說不對,那雙微挑的鳳眸中便寒光一現,仿佛是利刃插來。

“左將軍回來了。”侍衛推門來報。

江載初手中的筆一頓,緩緩放下,“傳。”

景雲進門時疲憊不堪,發絲糾纏,身上衣上滿是淤泥,啞著嗓子道:“將軍,恭喜將軍攻下長風城。”

江載初上下打量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

倒是景雲看著他與往常無異的神情,續道:“我剛剛把人都帶下來了。有幾個被衝走的,也都找回來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在筆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與一眾同僚打過招呼,被戲稱為“泥工”的左將軍景雲便退出了書房,隻是在出門轉身之際,他重又看了上將軍一眼,心中片刻唏噓,輕輕帶上了門。

站在庭院裏,景雲順手接過軍士手中的木桶,裏邊滿滿一桶冰涼井水,手一傾,嘩啦一聲便當頭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衝刷下去,他頓時輕鬆很多,卻想起適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驚膽戰。

韓維桑的確是來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們漫山遍野的搜尋時,其實並沒有抱著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隱隱的覺得,若是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將軍三年前心死過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過是難過上一段時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後半夜,山下傳來了上將軍的命令,隻說“找不到便算了”。

仔細斟酌這六個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將軍抹了把臉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給我把她挖出來!”

順著席卷而下的洪流,終於在岔道支流處,找到了韓維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兩塊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雖是岔道支流,卻也水流湍急,士兵們忙著找繩索救人。隔了老遠,景雲一顆心就這麽懸著,往事一件件的想過來,如他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好。

“將軍,我去把人救過來。”親衛往腰上係繩子,卻被景雲奪了過來,淡聲道,“我來。”

摸索到岔道對岸,爬上巨石,景雲先伸手探維桑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流在指尖卷過,他倏然放下心來,隨即俯身抱在維桑腰間,用力一拖將她抱了出來。

維桑本已神誌不清,這一下被驚動,隻以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著手中事物,隻是不肯放手。景雲凝神一看,原來是這山間巨木的根莖,足有小孩臂膀粗,想來她被衝走之時,伸手拉住了這樹根,才支撐到現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膚都已虛浮起皺,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壯了數倍。

景雲手中短刃一揮,將樹根砍斷,將她抱了出來。

脫力蜷在他懷中的韓維桑忽然睜開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還,活著?”

“死不了。”景雲雙手抱著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著頭,下頜方正而驕傲,“郡主,我想不到你這般想要求生。”

韓維桑嗬嗬笑了笑,用力抓著景雲的手臂,喃喃的說:“活著雖累,可我,還不能死。”

韓維桑這一覺約莫是睡足了好幾個時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卻始終記掛著另一件事,到底還是不安穩,最終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腳步輕快的走過來,扶她坐起來,順手在她後背塞上一個錦緞腰靠,又遞過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維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參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緩:“這裏……沒有參茶。”

倒是維桑反應過來,搖頭笑了笑:“什麽時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幾日過去了。”

“好幾日?”維桑低頭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經換上了夏日綺羅衣衫。

從初春投身上將軍府,經曆了這長風之戰至今,堪堪三個多月過去了。

“你叫什麽名字?”維桑看著銅鏡裏的少女,雖不是極美,卻也清秀,一笑的時候唇邊露著梨渦,望之親切可親。

“姑娘給我取個名字吧。”少女笑著說,“我很小就被賣進將軍府,做的是雜事,總是被阿三阿四的亂叫。不過前幾日上邊說了,以後讓我服侍姑娘。”

維桑一抬頭,院中一棵桃樹至今未敗,深粉淡白綴滿枝頭,輕輕一笑:“滿樹繁華開未稀。你叫未稀好麽?”

“謝謝姑娘,這名字聽著可真好。”未稀大喜,手中還在替她簪發,笑道,“今日已經是六月六了呢。姑娘還是要男裝打扮嗎?今兒外邊可熱鬧呢。”

“六月六了?”維桑一驚,“上將軍呢?”

“將軍們總在後院書房議事,這兒可見不到。”未稀笑道,“姑娘先吃點東西吧。”

維桑來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趕到後院門口,卻見重重士兵把守,連半步都無法邁進。

“煩請通報,韓維桑求見上將軍。”維桑向侍衛行了一禮,候在後院門口。

片刻之後,侍衛便來回報:“韓公子,上將軍說了今日不見客。”

“景雲將軍呢?”

“景將軍去城外巡視了。”

“那我便在此處等吧。”維桑無奈苦笑,靜靜立在門苑處。

初夏輕柔的陽光透過了陰霾的天色,也透過榆樹茂密的枝葉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顆顆圓圓的光斑。這座城池熬過了那時的殺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寧。

維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頭從東挪移到中央,她聽到一名侍衛壓低聲音道:“韓公子,你還是別等了……上將軍一早就出府了。”

維桑隻覺得這兵士有些眼熟,才記得原來是當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來他也是好意。維桑道了謝,轉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為何……他要瞞著人出府呢?

“未稀,你可會梳螺髻麽?”維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發,又解開外袍,“還有,這裏有女裝麽?”

“姑娘,慢慢來。都備著呢。”未稀拿起篦子,指尖靈巧地卷起維桑長發,從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嗎?”

維桑走出屋外,一時間為這陽光所攝,眯了眯眼睛。她本以為此刻的長風城城牆碎裂,必然滿目瘡痍,卻未想,短短數日過去,戰事結束,瞬間便恢複了生機。中軸之道上,城內居民們往來不絕,而遠處城牆上兵士們正在修補牆體,兩相無擾,很是和諧。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兩岸,卻見不少人站著,笑嘻嘻的將懷中家養的貓狗扔進河中。貓狗落了水,匆匆又遊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謂六月六,貓兒狗兒需得沐浴的習俗,到了此處竟也未斷。

維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見到岸邊站著的年輕男人。

穿著深藍色卷雲紋紋重錦長袍,背影肩寬腰窄,長發以玉冠束著,靜靜立著,氣勢卻仿佛淵渟嶽峙。那衣料雖貴重,卻無織金,可見地位雖尊崇,卻又刻意低調。她沉默著注視半晌,心中掙紮,到底還是決定轉身悄悄離開。

恰巧一隻大黃狗遊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掃來,那年輕人一時間沒有閃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連忙上前賠不是,年輕人隻是擺擺手,側了身,淡淡道:“既然來了,又打算這麽悄悄的走麽?”

維桑腳步頓了頓,折了方向,卻見江載初臉上都是水,數滴還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將墜欲墜的時候,折射出正午日頭絢爛之極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難以捉摸。

她並未多看,隻遞出了一方錦帕。

江載初接過來,卻隻握在手中,唇角抿著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書、衣裳都曬了麽?”她微微仰起頭,下頜處的弧度柔和清麗,笑得雙眸彎彎。

江載初極慢極慢的側過頭,目光中掠過她此刻的模樣,窄窄的鵝黃衫袖,蔥綠長褲,褲腳處拿紅線結住,上邊還竄著銀色鈴鐺,踏著軟線鞋,走路的時候叮叮咚咚的作響,遠遠聽著,便知道是她來了。他的眼神輕輕恍惚,仿佛見到那時的韓維桑一臉驕傲的跑來,肌膚如雪,額間點著殷紅鳳尾,高興的說:“剛才父兄阿嫂都來誇讚我呢,說我家阿維真俏。”

他從未見過這般喜歡自誇的女孩子,卻也覺得這冰雪雕琢的模樣實在是很好看,於是故意轉過臉不:“哼,比起我晉朝的姑娘,差的遠了。”

隻是時光簌簌,無聲地從身旁流淌而過。

現如今,他眯了眼睛,一絲一毫的搜尋,終於,隻是在那記憶的彼岸找到那一劍,嗤的一聲j□j,鮮血濺如瞳孔中,變得猩紅一片。

他閉了閉眼睛,無聲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長風(八)

將軍府內寂靜無聲,維桑是跟著上將軍進來的,一路皆暢通無阻,直到後院門口,上將軍跨了進去,她卻被攔了下來。

維桑隻是停下腳步,看著他漸漸遠離的身影,順從的站下了。糕點已經冷卻,她也沒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著。

“你先走吧,上將軍和諸位將軍約了喝酒,一時半會的還是不見人。”侍衛勸道。

她卻笑著搖搖頭:“那我便在這裏等等吧。”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總以為他還是有那麽分毫是會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無常,要揣測那心思,實在是太難了……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舉目東望,可以見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猙獰如同巨獸之齒。因是迎著陽光,那鋒銳齒鑷之處,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來的法子麽?

且不算那沙場上的傷亡,她明知道獨秀峰下還有著一個村落的,他們上山時,還曾向其中幾戶人家要了水喝。可因為擔心城內守軍起疑,她不能告訴他們,讓他們搬走……山裂之時,想必那個村落,也被湮滅在石流之中了。

韓維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聲音不知是誇是諷,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將軍府的書房內,景雲已經回來,與江載初對座飲酒。

窗外最後一絲亮光已滅,江載初握著酒杯站起來,微醺之時,腦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銀鈴聲,叮鈴鈴的,甚是惱人。

“她還在麽?”他隻覺得自己開口時帶了淡淡酒氣。

“還在等。”景雲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不是一道回來的麽?她在等什麽?”

江載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蜀地的急報。”

“蜀地的急報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雲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去把她趕走,太煩人了。”

江載初並未阻止他,看著景雲走到門口,又折過身,“大哥,你見她今日穿的衣裳麽?”

江載初閉了閉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讓她滾。”景雲跨出了半步,卻聽身後麵容平靜的年輕男人淡聲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頓了頓,才道,“讓她進來。”

清脆的銀鈴聲由遠及近,江載初仰頭喝下一杯酒,聽到身後一聲怯怯的“上將軍”。

他本就心下煩躁,重重將酒杯擲下,快步繞到維桑麵前,冷笑:“穿成這樣跟著我一天,韓維桑,你可真用心呐。”

維桑怔了怔,臉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著頭:“維桑不敢。這身衣服將軍若是不喜歡,我即刻便去換。”

江載初由上至下睨著她,不再說什麽,卻不叫她起來,隻是在桌邊坐下,背對著她,自斟自飲。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幾分薄醉。

維桑膝蓋漸漸的麻木了,她卻咬著牙,並未挪動身子,小心問道:“將軍,蜀侯……可有消息麽?”

“未到。”江載初答得甚是平靜。

維桑低著頭,不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麽?

“何時才能到長風城?”

“不知。”江載初笑了笑,“許是今晚。”

“維桑能在此處,和將軍一道等麽?”她生怕觸怒他,聲音分外柔緩。

江載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聲,“起來吧。”

跪了許久,甫一站起來,膝蓋有些難以承受。維桑伸手扶著牆壁,見江載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識趣,慢慢走過去,伸手從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長頸酒壺,穩穩地往空酒盅中倒滿。江載初仰頭飲盡。她又再斟。

其實維桑清楚他的酒量,遠遠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處,也算極限了。可自始自終,她不曾開口勸酒,隻是殷勤的服侍,一言不發。

江載初見她垂著眸子,視線始終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劃刻的棋局上,忽的一笑:“棋藝長進了麽?”

維桑搖搖頭,低聲道:“王老將軍看來也愛下棋。”

江載初伸手,輕輕撫摸著刻畫得平整的棋盤,笑罵了一聲:“他也是臭棋簍子——我十三歲便能下贏他。”

維桑小心的抬眼,看他側過頭,望向窗欞之外。

此時已是初夏,夏蟲開始悄鳴,長長短短的聲響中,烘得整個園子愈發安靜。

“那時我母妃剛薨,被遣派到此處,說是協同駐守長風城,可是皇城裏被驅趕出的失勢皇子是什麽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臉上亦不見往日的戾氣,竟出奇的像是個孩子。

維桑心尖上輕輕**了一下,附應道:“想必王老將軍對將軍很好。”

江載初笑了起來,“他哪是對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進軍營,同士兵們一道操練。那些老油兵子見我是新人,想著法兒欺負我。”

“最初我心裏老想著母妃,每日都渾渾噩噩的,被欺負了也全無反抗。後來忍不了了,一個人同他們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頭這才把我叫回來,命我每日上午隨軍操練,下午便去他府上學習軍法。嗬,一開始就讓我和他演練沙盤,輸了一次,就要罰跪。看到門口那塊青石板麽?”

維桑側過身看了一眼,上邊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聲:“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執了滿滿一壺酒,細頸對著嘴,酒水匯成一條晶瑩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過癮,黑色發絲落在肩上,微挑的鳳眸愈發顯得明亮逼人,說話也大聲起來:“這個老頑固,救了我一命,卻不肯讓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極限,隨手將酒壺一扔,砰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頭,你說這輩子以老為尊,不論做什麽,我都該聽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讓你死,你為何這麽固執!”

江載初發起脾氣的時候總是扯著嘴角,真正像個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偶。維桑一時間哭笑不得,隻能走上前,扶他起來,低聲哄著:“是啊,老將軍太固執了。將軍,你也休息吧?”

他掙脫開她的手,踉蹌著還要去拿酒杯,卻終究被維桑製止了。

好不容易將他哄上了床,維桑已經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著氣,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著他俊美的睡顏,睫毛一根一根的,曆曆可數,隨著清淺的呼吸聲上下微顫。

她默默的注視良久,終於伸出手去替他解開外袍。脫下外袍的時候,內裏的綢衣一道被拉開,那道疤痕就這麽猝不及防的撞進視線裏,淺褐色,凸起。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時候,她也覺得手沒有顫得這麽厲害,可她克製不住的伸過去,想要輕輕撫摸一下——哪怕她知道,這樣對過往的一切,亦是於事無補。

指尖尚未觸到他胸膛的肌膚,門口忽然起了腳步聲。

維桑連忙站起來,退到門口,有女子聲音輕柔傳來:“將軍在裏邊麽?”

旋即有侍衛推開門,薄姬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維桑站在門口處,又見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將軍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門去叫人來服侍。”維桑小心的撇清自己,不動聲色的退開,“夫人來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門,薄姬的表情卻有些古怪,盯著她的腳踝處:“那是什麽?”

“長風城少有女眷,這套尋來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維桑輕輕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緩腳步走至床前,眼見上將軍麵向床內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剛剛靠過去,卻被一股大力拖住,順勢倒在了他身上。

江載初雙眸明亮,炯炯看著薄姬,修長的指尖滑過她如凝脂般的麵頰上,沉沉問:“你怎麽來了?”

“聽聞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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