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釵

第 九 章

回到長安,已是初三了,大年節裏,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賈飛趕進京來探望妹子,崔允明和鮑十一娘也到了霍王爵邸湊熱鬧,大家商議著如何尋些樂子。

李益道:“我要請賈兄去平康裏的會芳館坐坐,他還沒有到過這種場合去過呢。”

賈飛道:“十郎,我是想去開開眼界,不過我要把崔相公也拖了去。”

李益笑道:“沒關係,隻是去吃頓飯,趁著現在年裏衙門封印,趕快去玩玩n等燈期一過,他們這些刑部的司吏為了避嫌,就不便上那兒去了。”

崔允明笑道:“我本來就很少去,以前是被你拖著,在那兒應酬了幾次,以後就沒有涉足過,今天為了賈兄,少下得要敬陪的了。”

李益道:“這次你不去會非常遺憾的,我是昨天聽薛鍾說會芳館新來了一個粉頭,不僅是姿容無雙,而且琴棋詩畫吹彈唱,件件精通,公推為七至佳人,不去見識一下,那可實在太遺憾了。”

鮑十一娘道:“會芳館什麽時候來了這麽一個妙人?”

李益道:“她姓吳,閨諱就叫妙人,原籍江南姑蘇。在長安落籍才三個多月,剛好我們都不在,所以才失之交臂。”

鮑十一娘笑道:“原來是你自己想去,借了賈爺做幌子。小玉,你是怎麽管你家漢子的?”

霍小玉笑道:“這本來就是我的主意。”鮑十一娘道:“什麽?是你的主意?”

霍小玉道:“十郎昨天回來說起那位吳妙人,我也覺得如此佳人,不去見識一下太遺憾了,我隻擔心大姊不肯讓黃大哥去。”

賈仙兒忍不住扭她的臉頰道:“小鬼頭,你把我當成個什麽樣子的醋娘子了!”

霍小玉笑道:“我知道大姊是個心胸豁達的江湖女傑,當然不會如此小器,倒是黃大哥有點迂氣,也許會不肯去湊熱鬧,所以在這個場合下提出來,黃大哥就是不想去,大姊也會逼著他去的。”

賈仙兒笑著道:“大哥,你聽見了,如果你再拿蹺,人家都會以為我是個醋娘子了,為了成全我一點賢名,你就委屈一下去樂樂吧。”

黃衫客確是興趣不太高,他也不是故作姿態,也不是生性拘謹,隻是跟內兄一起逛窯子,多少有點不是路子,何況他很少涉足這些場合,但是在這個情形下,他也不便表示掃興了,祗得笑笑道:“好!我可是奉令荒唐的。”

大家都笑了,賈仙兒還故作生氣地道:“做女人實在太吃虧,讓他們出去風流,居然還要落個不是,說好話,賠小心,倒像是幫了我們多大忙似的。”四個男人都笑著走了。

賈仙兒眉毛一揚道:“隻可惜平康裏沒有為女人所設的遣愁去處。”

鮑十一娘忽而笑道:“雖然沒有為女人所設的去處,卻也有女人逛逛的,你們若是有意思,咱們不妨也去溜溜,一則看看那位妙人妙在何處!二則也看看那四塊料在那兒是什麽德性。”

賈仙兒眉飛色舞道:“我們也能去嗎?”

鮑十一娘笑道:“這樣子當然不能去的,但是聽說在天寶胡亂的時候,許多女兒家為了怕被胡兒糟蹋,都打扮成男裝而躲過劫難,咱們也可以學學。”

賈仙兒笑道:“妙極了,以前我闖江湖時,也時常作男裝打扮,我扮起來像極了,一點破綻都沒有。”霍小玉笑道:“我第一次上終南去探省娘的時候,也是穿了男裝,大概沒多大問題。”

鮑十一娘道:“看來就是我沒這個經驗了,不過我倒是想試試,咱們扮了去,不把那些姊兒們迷死了才怪。”

用最快的手法,三個人都洗去鉛華,梳過頭發,穿上了儒裝,在鮑十一娘的帶領下,她們也到了會芳館。

鮑十一娘早就交代了:“到了那兒,別一個不小心又把什麽姊姊妹妹的漏了出來。”

霍小玉道:“我恐怕不大習慣。”

鮑十一娘笑道:“那就少開口,本來你就嫩相,一副可憐蟲的樣兒,還是見見腆腆的好,說不定還能成為那些姊兒們心中的活寶貝呢!”

她神氣十足,進了門就掏出一片金葉子,眼睛一掠迎上來的中年婦人道:“大娘,我這兩個小兄弟遊學來京,久仰盛名,特地來見識一下。”

那個中年婦人眉開顏笑地把他們迎上了樓,送上了茶果後才問道:“三位爺是否有相知?”

鮑十一娘笑道:“我們就是來找相知的,相煩大娘代為留心引見一下。”

那中年婦人連忙笑道:“有,三位爺真是來對了地方,要是會芳館不能使三位爺滿意,長安市上就不會有令爺們滿意的地方了!”

她吩咐小丫頭們侍候著,自己就告罪離開了。鮑十一娘低聲笑道;“這老梆子真能吹,她這兒除了新來的那個吳妙人我不清楚,其他幾個妖精都是俗之又俗的醜八怪,諒她也不敢送上這兒來,一定是上別處調兵遣將去了。”

賈仙兒道:“還可以到別家去拉人?”

鮑十一娘道:“怎麽不可以?在長安市上落籍的樂戶分兩種,像這種院館是由一個人主持,送了幾個寄籍的姑娘,還有一種就是姑娘家自立門戶,一人一戶,熟客人上門來相會,大酬酢時,也可以出條子把她們請了來。更可以把她們帶出去,院館裏如果客人來得多了,也可以派車子去把她們接了來幫忙。”

賈仙兒道:“鮑大……鮑兄,你為什麽不下個條子叫兩個熟識的來,也免得她們亂找了來……”

鮑十一娘歎道:“這兒的人事變遷很大,我已經離開半年,不知道那些人在,那些人不在了。何況我認識的都是些紅妞兒,這時候未必得閑,對陌生客人,她們不會輕易應酬的,除非是寫我自己的名字,那可就不好玩了。”

停了停,她又興致勃勃地道:“一輩子應酬人,今天我初嚐讓人應酬的滋味,倒是別有情趣,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地樂一下。”

霍小玉低聲道:“還別有情趣呢,我的心卜卜直跳,緊張死了,一點都不好玩。”

賈仙兒也道:“是啊,我什麽大風大浪都經曆過,連殺人都沒皺過眉頭,不知怎的,到了這兒,竟是特別緊張,好像連心都要跳出來了。”

鮑十一娘笑道:“第一次來的人都是這樣子,司空見慣了,就不當回事了。”

遠處飄來一陣絲竹之聲,配著清脆悅耳的歌聲,唱得十分婉轉動聽,把三個人都聽得呆了。

鮑十一娘道:“這個妙人兒還真是可人兒,在長安這麽多年,我還沒聽過這麽美妙的歌喉。”

一曲既畢,采聲雷動,叫得最響的竟是賈飛的粗嗓門。霍小玉笑道:“買大哥真起勁兒!”

鮑十一娘道:“回頭咱們也把那位妙人兒叫來瞧瞧,看她到底有多妙?”

說著老鴇又來了,帶了三個濃垸珠翠的女子。都是二十上下年紀,長得倒也頗為可觀,老鴇一一為她們介紹了,穿綠的叫仙仙,穿紅的玉仙,穿鵝黃叫洛仙。

鮑十一娘笑道:“好好,都是仙女下凡。”

她自己留了洛仙,叫仙仙陪賈仙兒,玉仙陪霍小玉,吩咐方玉娘擺上酒來。

那三個姊兒可樂壞了,長安市為天下人文薈萃之地,她們的眼界自然也比其他地方的歌伎酒女高得多,但是像這樣的翩翩儀表的俊俏郎君,可實在是難得一見,每一個都是粉裝玉砌的,鮑十一娘裝的是個中年人,但也是白麵無須,隻在眼角多幾條皺紋而已。

以風度翩翩,她似乎比兩個少年哥兒差一點,可是她懂得溫存,拉著手,細語柔輕,耳鬢斯磨,因此陪著她的洛仙竟是神醉情迷,整個人都倚在鮑十一娘的懷中去了。

霍小玉最可憐生生,見見腆腆的,臉上的紅潮就沒退過,那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兒教人憐煞,為她侑酒的玉仙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肚去,簡直把她疼得像個心肝寶貝似的,隻有賈仙兒,雖然一樣俊俏,但江湖俠女天生有股英氣,穿了男裝使得英氣畢露,令人不敢冒瀆,因此伴著她的仙仙最規矩,像是對著一尊神似的敬仰她,不敢生一點冒瀆之心。

這三個姊兒各有感受。但心中的滿意則是一致的,沒有一個人舍得離開。

老鴇方玉娘來了幾趟,偷偷的遞了兩三次條子,但都被她們拒絕了,這是班子裏的規矩,姑娘們有中意的客人,對於叫堂差的條子是有權拒絕的,當然那必須是自由之身的紅妓。她們搖搖頭,方玉娘知道了,就會出去代她們婉言推拒。不過從她們一而再地推辭其他的應酬,可知道三個姊兒在長安都還有點身價。

賈仙兒坐了將近半個時辰,酒也喝了不少,見鮑十一娘還沒有把吳妙人叫過來的意思;不禁有點不耐煩,偷偷用腳踢了鮑十一娘一下。

鮑十一娘會意笑道:“賈老弟!別急。咱們是來樂的,自然要樂個痛快!”

賈仙兒道:“酒已經夠了,鮑兄如果有與,不妨再坐一會兒,兄弟準備回去了。”

鮑十一娘見她真的想走了,才無可奈何地道:“賈兄弟,入鄉要隨俗,長安可不比你們姑蘇,這兒是城開不夜,歡樂徹宵的,這會兒不過才上燈!慢慢地欣賞好了,總不會叫你失望的。”

仙仙連忙道:“賈公子原來是姑蘇人氏。”

鮑十一娘笑道:“不錯!吳地出美女,不僅貌美如花,而且個個都是鶯聲燕語,能吹能唱,他聽說長岸平康裏豔名動天下,所以特地來比較比較。”

仙仙笑道:“原來賈公子喜歡聽歌,奴家雖然不是鶯聲燕語,倒還可以勉強巴結一下。”

鮑十一娘道:“好呀!不過我在賈公子麵前誇下了口,因為他對音律很精,尋常俚曲恐怕難以合他的意,我說一定可以找到兩個能把他比下去的才女,他才有興趣前來湊個熱鬧,我對三位姑娘都不太熟,不敢冒昧造次。”

仙仙笑道:“我們不敢說是才女,隻是臉皮厚,不怕見笑,湊著賈公子的興,獻醜一番,請賈公子多多指教。”

於是立刻撤席,三個女郎告罪起座更衣去了,這邊淨過臉,泡上一杯香茗。

賈仙兒悄聲說道:“鮑大姊!虧你還有這個興子磨下去,我都膩死了,別忘了我們是為什麽來的啊!”

鮑十一娘笑道:“我當然記得,不過咱們不能壞了規矩,總得慢慢地來。”

賈仙兒道:“我們直接叫吳妙人來不行嗎?”

鮑十一娘道:“當然不行,照情形看,吳妙人一定是這兒的拔尖人物,不會輕易接受陌生客人的邀約的,連剛才那三塊料都奇貨可居,才坐沒多久,已經推了不少條子,我們就是下條子,也隻有碰釘子,尋常客人,是很難叫到名妓的。”

賈仙兒道:“可是十郎他們一來就叫到了!”

鮑十一娘笑道:“咱們可比不了,李十郎名滿長安,一曲新詞出來,坊間爭相傳唱,他有這個麵子,咱們憑什麽跟他爭,因此要想把妙人兒調過來,非出奇製勝不可,所以我才慢慢拖一下。”

賈仙兒道:“咱們用什麽方法呢?”

鮑十一娘道:“當然是要以技壓倒她們,才能把高手引過來,我計算好了,我的琵琶,小玉的洞簫,大概在這兒都很難找到匹敵,大妹子什麽拿手,回頭好也亮出來,叫那三個雌兒自歎不如,不必我們開口,她們自然會把妙人兒搬過來的。”

賈仙兒想想道:“我對樂器本來就不精,雖說樣樣會一點,但沒有一樣能蓋過人的……”

鮑十一娘道:“那可不行,我替你吹噓了半天,你若是一樣都拿不出來,豈不是拆我的台?”

賈仙兒沉思片刻道:“北管南弦,長安多胡樂,我在這方麵是玩不過你們的,假如這兒有弦子,給我拿一具來,就是這個我還行一點。”

鮑十一娘眉飛色舞地笑道:“有,有。長安這個地方祗要叫得出名目,沒有拿不出的東西,大妹子,這下你還找對了玩藝兒,彈三弦的樂手本就不多。娘兒們精的更少,你憑這一手,就足以壓倒群倫了。”

過了一會兒,三個姐兒都換過了衣服,重新妝扮一番出來,她們倒是很懂得修飾,知道這些讀書的斯文相公不歡喜濃妝,每人都換了淡素的衣服,洗去了鉛華,隻在鬢角插了一支紅梅,微香暗送,淡雅宜人。

從人把樂器都捧了進來,三個女子各選了一樣,洛仙笑問道:“三位喜歡聽什麽?”

鮑十一娘想了一下道:“我們先來個拋磚引玉吧,把琵琶給我,賈公子擅長三弦。霍公子的橫笛無雙,我們先調弄一陣,請你們三位指正。”

這就是一個暗示,常走歡場的客人懂得這一套,避免使姐兒們難堪,客人的技藝太高,如果經過比較後,把姐兒壓下去。未免傷了她們的自尊,客人先奏,姐兒們一聽就明白,假如技藝遜色太多,便可以藏拙不露。

洛仙一聽鮑十一娘的話,就知道全是行家,不敢怠慢,連忙把樂器送過去,然後拉了兩個同伴在一邊正容肅坐。

鮑十一娘首先調好弦索,拿起撥片試了試音,三個女子都臉現驚色,等到賈仙兒的三弦跟上,她們則是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霍小玉的笛子是最後跟進的,在琵琶與三弦中,她顯得稍見柔弱,但不管另外兩種樂音多麽強勁仍然壓不住她的笛子,在柔弱中,她表現了無比的紉性。

鮑十一娘的琵琶本就是天下無雙的,當年初露身手,就與鄭淨持並稱雙絕,鄭淨持為霍王收嬖為寵,疏了技藝,就是鮑十一娘一枝獨秀了,二十年風塵曆練,使她的技藝已入化境。

但是今天,她卻遇到了強勁的對手。賈仙兒的三弦比琵琶簡單,技藝也比鮑十一娘差,可是她學過武,勁道運用比常人高出百倍,所以操索指法達不到的境界,她都可以達到,兩個人這一鬥上了勁兒,互不相讓,場麵就熱鬧了。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輕攏慢撚,忽抹忽挑,鮑十一娘使盡了指法上的神奇。

可是賈仙兒的三弦丁丁冬冬,如珠走玉盤,如雨打秋葉,急的時候如萬馬疾奔,慢的時候,又如流雲過峽,高時直拔雲霄,低時如小溪細泉。

滿耳都是繽紛的樂聲,聽得在座的人目瞪口呆,一曲既終,隻聽得連續不替的繃繃之聲,那是琵琶與三弦的弦索斷裂之聲。

鮑十一娘籲了一口氣道:“賈……老弟,今天我可是遇著對手了,我學這琵琶以來,從來也沒有這樣累過。”

賈仙兒拭拭額上的汗漬道:“我還不是一樣,我就是跟一個頑強的劍手殺搏千招,也沒有這樣吃力。鮑兄!你真是了不起,無怪能名屬教坊第一部!”

這兩個人的談話幸虧那些聽眾沒聽見,否則一定會更奇怪,怎麽一個會是劍客,一個又名屬教坊呢!

洛仙、玉仙與仙仙現在仍是如疑如呆,一個個香汗淋漓,濕透重衣,她們仍然沉緬在剛才的一陣弦琶的對搏裏,而且比兩個彈奏者更累。

因為賈仙兒與鮑十一娘隻是互相對抗,但是在聽受的三個人,則是在雙重的壓力下,接受兩重樂音的衝擊,無怪乎她們要筋疲力盡了。

真正不受影響的隻有霍小玉一人,她的笛音仍在□□如訴,沉浸在自己的吹奏裏,摒除了一切的外魔,也保護了她自己,而且還慢慢地把三個入迷的女子引回來。

當她以一個柔和的回折,結束了她的吹奏後,那三個女郎才從迷惘中醒過來。她放下笛子,發現鮑十一娘和賈仙兒都在對她微笑,不禁愕然道:“你們奏完了?”

賈仙兒道:“剛才我跟鮑兄還在互相推崇,許對方為高手,以為塵世無雙,現在才發現真正高明的是你,我們的彈奏雖然聲勢洶湧,但已經著了相,隻有你的笛子,已到了空靈的境界,心與笛合,無人無我。如以格調而言,我們是甘拜下風了。”

洛仙歎了一口氣道:“三位爺的吹奏都已經到了神仙的境界,人間難得一聞,奴家等這點庸俗俚曲,不敢再在高明麵前賣弄了。”

鮑十一娘笑道:“那怎麽行,我們是慕名而來的,我離開了長安有一陣子,回來後聽說這裏的姑娘們個個都擅音樂,妙藝蓋長安,所以才特地帶了兩位老弟來領教一番。”

洛仙看看兩個姊妹,才輕輕一歎道:“爺言重了,會芳館中倒是有位高手,但不是我們,那是由江南新進的一個姊妹,色藝雙絕,叫吳妙人,聽過三位爺的彈奏後,奴家等是不敢再班門弄斧,隻有把她誘過來,三位爺或許還能一聽,隻是她現在還不得閑,長安第一才子隴西姑臧李十郎在請客,正邀她作陪,回頭奴家過去商量一下……”

鮑十一娘笑道:“原來是李益呀,那小子太狂了,恃才傲物,我們跟他不太談得來,姑娘過去可別說我們在這兒,私下跟那位妙人姑娘說一句,請她過來轉轉,我們拜識一下就走。”

洛仙微現怨色道:“三位爺不能多留一下?”

鮑十一娘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姑娘何必如此看不開呢?我們不能留一輩子,你們也不會留我們一輩子,留不盡之歡,作為再次見麵的一點想頭,不是更有意思嗎?”

她究竟是老於風塵,幾句話諧而含諷,倒是把三個女的都引得樂了起來。

洛仙不由得笑了:“爺真會說笑話,剛才聽爺們一場雅奏,鬧出了滿身大汗,請容奴家們退去更衣再來侍候,同時也把那位妙人兒給請過來。”

她們告罪退了下去,鮑十一娘苦笑道:“這三個雛兒還嫩得很,才第一次見麵,就這麽難分難舍了,幸虧是遇上我們,如果碰上些沒廉恥的混賬行子,把她們拐去賈了都說不定。”

賈仙兒笑笑道:“除非是遇上你這種老滑頭,我們還沒這種本事,叫我抓住她們的手卿卿我我地談個沒完,我也膩死了,她們也不會為我們著迷。”

鮑十一娘笑道:“上這兒來的男人,多半是為了一近溫柔,卿卿我我是司空見慣,倒是你們倆一個冷冰冰,一個羞怯怯,別看她跟我們說話多,心卻全在你們兩個人身上。”

賈仙兒道:“剛才主動留客,纏綿不舍的可是陪著你的洛仙,其他兩個都沒開口。”

鮑十一娘笑道:“她們目前也算是紅妓了,主動留客是有分的,洛仙看準我是個風月老手,所以才向我表示,因為她知道我留下的可能不大,實際上是在替她兩個同伴盡力,想把你們兩個人留下,這就是所謂聲東擊西,圍燕救趙的手段,風月場中,我算是老祖宗了,這些小騷娘們兒的把戲還能漏過的我法眼?你們難道沒看見,說話的是洛仙,最著急的卻是那兩個不開口的。”

賈仙兒自然是有所感覺,略一回思,覺得大有道理,不覺笑道:“想不到這兒還真大有學問。”

又接著忙道:“好了!在這裏不談題外文章,今天不知道能否把那個妙人兒找來一見?”

鮑十一娘道:“沒問題,我們倆石破天驚的一奏,已經把那位妙人的芳心引動了,就是我們不去找她,她自己也會設法過來一見,你們沒聽得那邊的歌聲已歇,樂聲也闌,恐怕就是妙人兒藉更衣之名而告退,要溜過來瞧瞧呢。”

賈仙兒笑道:“鮑大姊真有這個把握嗎?”

鮑十一娘道:“絕不會錯,這兒的那些花樣我全清楚,你們聽,門外釵環叮當,可能是那妙人兒來了!”

果然門廉一掀,先是仙仙和玉仙進來,後麵跟著一個淡裝麗人,娉娉婷婷地姍姍而來。

盈盈一禮後,就操著吳儂細語,嬌嬌滴滴地道:“奴家吳妙人,叩見各位官人。”

三人都覺眼前一亮,鮑十一娘首先叫道:“妙!妙!果然是人間無雙仙姝!西施王嬙不如。”

仙仙代她一一介紹了,吳妙人淡笑道:“賤妾以蒲柳之姿,那裏當得鮑大官人如此盛讚,適才在別院聽得這裏弦琶爭輝,賤妾已神為之奪,早就想過來拜識一番,隻是未曾奉召,不敢自薦。”

賈仙兒對這位楚楚可人的吳地佳麗倒是有說不出的好感,把她的手拉住道:“妙娘,勿要客氣,吾們就是為儂來格,剛剛就是想把儂引過來。”

她情急之下,把姑蘇話也抖了出來,吳妙人一怔道:“賈公子也是姑蘇人氏?”

鮑十一娘道:“不是,他是越紹地方的人,跟你是世仇大敵!”

吳妙人笑一笑:“春秋時吳越爭霸,已是曆史陳跡,現在天下一統,早就沒有什麽仇不仇了,而且因為那一戰,使得兩地的人互相往來通婚,現在的吳越兩地,差不多半數以上的人都多少沾著點親誼呢!”

賈仙兒道:“說得對,我雖然原籍越紹,卻是在姑蘇的時間多,連說話都帶著吳腔了。”

吳妙人笑道:“那可不是好事,男人學吳腔,說話軟綿綿的,失去了那股丈夫氣概,剛才那邊也有位賈爺,雖是南人而有北相,雄赳赳氣昂昂的,很叫人傾慕。”

鮑十一娘笑道:“妙娘喜歡為人粗豪一點?”

吳妙人訕然道:“那倒不是,隻是賤妾在家鄉見到的那些男人都是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乍然見到一二豪情丈夫,感覺上總是不同一點。”

鮑十一娘笑道:“妙娘妙語妙想,倒是真正符合了你妙人的芳名,見解果然與常人不同,一般的女兒家都希望有個知情著意的俊俏郎君,你卻青眼獨加偉丈夫。”

吳妙人臉上一笑道:“奴家隻是說說而已。”

鮑十一娘笑道:“這件事不是想到那裏就說到那裏,總該有個道理的,妙娘何妨說說妙論呢!”

吳妙人頓了一頓才道:“如果三位爺不見怪的話,奴家就放肆直說了;女孩兒家生而不幸淪為青樓,當然都有一本苦經,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故事,不去談也罷,樂坊中人,如果不是心甘墮落,總想找個歸宿的,奴家以為找個魯直一點的人,靠得住一點。”

鮑十一娘道:“何以見得呢?”

吳妙人道:“因為這一類的人不善作偽,不會花言巧語,沒有機心,不會始亂而終棄,不會嫌我們貧賤,不會見異思遷……”

賈仙兒忍不住笑道:“妙論!妙論!果然是妙論!妙娘,看來我們這三個人確是難以雀屏中選的了。”

吳妙人祗微微一笑,笑中卻有著淒涼的意味,輕輕一歎道:“我從小就依人籬下,這是從痛苦中得來的經驗,我是個棄嬰,是養父母在路邊檢回來,那兩位老人家倒是十分慈祥,對我視同親出,跟兄弟姊妹一樣待遇,可是他們的子女也很多,而我又是最小的,常常受到欺淩,餅餌和分給我的玩具常常被搶走,因此我學會了一件事,就是不要揀好的拿,等他們揀剩下來不要的我再取,這樣才能保有它而不會被搶走。”

這是何等蒼涼的談話,使得舉座皆默然了。吳妙人又道:“我這樣講並不是說粗豪者低人一等,隻是大家都以雋秀為兢,我取粗豪,至少可以使愛我者多一份知己之情,因而對我多一份愛惜!”

鮑十一娘歎道:“妙娘!你感懷身世,有這種想法並不為怪,隻是粗豪者卻未必解風情。”

吳妙人道:“就是這樣好,妾身來此半年,座上往來,多半是斯文挺秀的人物,可見解風情者,多半是自命風流的人物,我聽一句俗語最有意思,『黑胖丫頭沒人要,醜漢揀去當珍寶。』可見巧婦常伴拙夫眠,未必就是紅顏薄命,比起那夜夜空閨,良人不歸的滋味好得多了;嫁一個愛我的人,遠比嫁一個我愛的人幸福。”

賈仙兒目中流采,望著鮑十一娘一笑,兩人突然都會意了,就在這個時候,方玉娘進來了,在吳妙人耳畔低語一陣,吳妙人臉上微有難色。

鮑十一娘見狀知意,笑問道:“是不是李十郎那邊來催妙娘回座去?”

方玉娘陪笑道:“那倒不是,李公子是最顧惜女孩兒家的,能夠讓姑娘們多應酬一下,總是全力讚助;現在是另一處的老爺們在召她。”

果然是老於世故,烘雲托月,口中捧著李益,卻是希望大家能原諒吳妙人離去。

賈仙兒見吳妙人的神色很不情願,心中已有了主意,按住了吳妙人的手道:“不行,我們正談得高興,大娘去推辭一下吧!”

過了一會,方玉娘仍無去意,賈仙兒瞪起眼道:“大娘莫非有什麽困難不成?”

方玉娘低聲道:“這位爺請原諒,老身已經推過幾次了。”

賈仙兒道:“假如我不會放又怎麽樣?”

方玉娘苦著臉道:“當然不會怎麽樣,祗是請公子原諒我們的處境,客人都是衣食父母……”

賈仙兒笑了一笑道:“好!我不叫你為難,你去告訴那邊的客人,說妙娘被我們強留下了,說什麽也不肯放,請他們委屈一下,改天再來吧。”

方玉娘皺著眉頭,不知道如何是好,吳妙人啟口欲言,賈仙兒道:“妙娘!你別說話,今天我是留定了你,任憑是誰也拉不走。大娘!你上別處招呼去吧。”

她站了起來,伸手一架方玉娘的胳臂,就像是舉著個燈蕊架子似的,毫不費力,已經把方玉娘抬得雙腳離地,一直架出了屋門才放下了,不管方玉娘駭得臉無人色,逕自回到屋裏。吳妙人訝道:“公子好大的氣力。”

賈仙兒笑笑道:“那算什麽,別說她是一個血肉之軀,就是鋼澆鐵鑄的金人,我用兩個手指頭也能把她挾出去。”

吳妙人卻臉現憂色,輕聲道:“公子,您不該露那一手,他們就在對屋裏而且是一批專好鬧事打架的公子哥兒,公子如是斯文中人,他們還不敢欺負您,如果知道公子是練過武的,他們可就來了勁了。”

賈仙兒笑道:“我才不怕呢,讓他們嚐嚐厲害看。”

吳妙人急道:“那是汾陽王郭老令公的兩個孫兒,他們是將門之後,家傳武學……”

賈仙兒一聽反而笑了道:“要是別的惡少,我打了,還會給你惹麻煩,郭家出來的孩子就沒關係了,汾陽王郭子儀治家謹嚴,絕不會仗勢欺人,我替他教訓一下他的孫兒,他也不會護短的。”

吳妙人仍是皺著眉頭道:“公子,那兩位小世子都比你高出一個頭,長安市上一連幾年的花會,他們出盡風頭,舉重,角技,騎射,都是無人能敵。”

賈仙兒笑笑道:“打鬥不僅是鬥力,還帶鬥智鬥技鬥巧,光靠蠻勇是沒有用的,牛馬比人力大得多,可是牛馬都一直受羈於人。”

才說到這兒,門外已經有個粗喉嚨叫著:“屋裏的小兔蛋子,給少爺滾出來!”

賈仙兒臉色一沉道:“這是人還是畜生在說話?”

鮑十一娘笑笑道:“這一定是郭大爺!今天可能酒喝多了,如果在平時,他們人雖粗豪,多少還講點理,懂點禮貌,郭家的子弟規矩是不差的……賈老弟!剛才你對方玉娘太不友善了,這老妖怪也許挑撥了什麽。”

賈仙兒冷冷地道:“那就該殺了,一樣的是客人,我們也沒有少給錢,何得有厚此薄彼之分!”

鮑十一娘笑道:“鴇兒們最喜歡的就是有人爭風打架,因為這樣一來,就表示她這兒的姐兒們豔冠群芳,而男人又有個賤毛病,越是有人爭的地方,越是愛往那兒去鑽!”

她們在裏麵談著,外麵又叫了:“屋裏的兔蛋子,你要是不敢出來,趁早把妙娘送出來,否則本少爺就進去把你們給揪出來。”

屋中幾個姐兒都嚇得臉色雪白,鮑十一娘則滿不在乎,她知道黃衫客與賈飛大援在側,而且她究竟也是平康裏巷出身的,對於男人打架,有著習慣上的職業性激動,今天雖然穿了男裝,換了一種身份,但心裏還是躍躍欲動的。

賈仙兒倒不是怕事,她也不在乎打一架,何況這一架是她存心挑起來的,但是她有個考慮,因為她此刻已為人婦,而且黃衫客也在,她不願在黃衫客心中留下個好勇狠門的印象。

再者她考慮的是鮑十一娘與霍小玉都是弱不經風,萬一對方來的人多,她將無法顧及……。

因此賈仙兒打定主意是任人在門口喧鬧,她守定了門口不出來,也不讓人進來,以免顧此失彼。

但是她再也沒想到第一個掀廉而出的竟是霍小玉。

她嬌小的身子從沒像這樣敏捷過,也從沒有這樣勇敢過,昂然地一掀門簾就走了出去。

門外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錦裝青年,就像是兩尊門神,他們都因為喝多了酒而漲紅了臉,手插著腰,指著門繼續叫罵著,在遠處則還站了五六個幫襯著吆喝的少年。

那一對活寶正是汾陽王的孫子,郭威與郭勇。乃祖郭子儀軍複兩京,擊破胡寇,又平定了安史之亂,功業彪炳,因功勳而封王爵,也是長安權貴中新興的風雲人物,因此他的孫兒也成了長安市上的一雙惡霸。

隻是郭老令公出身於軍旅,一生戎馬,不像其他那些貴族們氣焰薰天,他的汾陽王府前不禁販夫走卒,老王爺經常還到門口來,跟一些老百姓聊聊天,談談家常,傳為長安市上的美談。

雖然老令公平易樸實近人,但他孫子卻未必能像祖父一樣克儉了,仗著祖父的權勢,也仗著身強力壯,常在外麵滋事打架,但是他們對祖父還有點顧忌,不敢太過份,所以沒惹大禍。

郭子儀子女很多,家教也極嚴,但晚年對孫兒則稍稍縱容了一點,尤其是這兩個孫子,長得很威武,力氣大,弓馬精,頗有武將之風,對一生戎馬的郭老王爺來說,也稍稍偏愛一點,因此小哥兒倆的失檢之處,也沒有人告到老王爺麵前去掃他的興。

郭家兄弟倆是準備打一架的,看見門廉掀動,偌大的拳頭也舉了起來,可是看見出來的竟是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後生,那拳頭倒不好意思落下來了。

郭威隻輕蔑地哼了一聲道:“憑你這小兔蛋子也敢跟少爺們作對,本少爺這一拳下來,怕不砸扁了你。”

霍小玉毫無畏懼,昂著頭,跨前一步,沉聲道:“你們憑什麽開口傷人!令祖父郭老令公功業彪炳,是殺賊退敵掙下的,可不是靠欺負人得來的!”

兩個大個子怔住了,郭威頓了一頓才道:“誰欺負人了,你們霸住了妙娘不放……”

霍小玉道:“我們既沒用繩子綁住她,也沒有用刀逼住她不讓她走,是她自己喜歡在我們這裏多留一會兒也不成麽?”

郭勇叫道:“在樂坊裏就別端架子,那能由她高興!”

霍小玉冷冷地道:“閣下這話說得欠通,妙娘在這裏市技鬻歌是憑著自己的本事,她既沒有賣給那個,自然就有挑選客人的自由。”

郭勇吼道:“胡說!樂坊的規矩……”

霍小玉冷笑道:“你還懂得規矩?世家子弟,嚴禁涉足聲色之場,這還是朝律呢,你們自己遵守沒有?”

一句話把郭勇的嘴堵住了,大唐定基以後,功臣名將,多半爵封國公,而這些勳爵多半是草莽疆場出身,本身就不習禮儀,對子弟的管教更疏,貞觀年間,公爵世子在長安市上滋事日眾,多半是為了酗酒爭風所致。

因此朝廷才下令禁止世族子弟涉足歡場,將此風稍戢,可是禁者自禁,犯者自犯,最多是稍稍收斂一點,卻從來也沒有真正斷絕過,也沒有認真執行過。

然而霍小玉義正詞嚴地提了出來,倒是把這一對兄弟給堵住了嘴,郭威急道:“你別丈二燭台光照別人,照不到自己,你怎麽也來了?”

霍小玉安詳地笑了笑道:“我是一個布衣,沒有律條限製,而且我是第一次來,我來的目的是為了心慕妙娘的音律,特地來求教的,跟你們征逐酒色,品調上自有高低,最重要的是我不是為炫耀先人的權勢而來的。”

一番話說得郭氏兄弟都低下了頭,霍小玉神色一正,又肅容道:“人貴自立,大丈夫鷹該頂天立地,以天下為己任才不負此生,你們卻是仗著祖上的餘蔭,倚勢淩人,有什麽可驕之處?令祖郭老令公一世勳業,舉世同欽,長安市上,大家是為著敬令祖,才對你們特別客氣,你們就真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任意橫行起來了。”

她越說聲色越厲害,賈仙兒怕她吃虧,早已經悄悄地來到她身邊。霍小玉又道:“今天我就要給你們一點教訓,讓你們知道,如果不是靠著令祖的麵子,憑你們這副德性,早就給人家打得鼻青臉腫了。”

郭威因為對方一直都占住了理,他們人雖粗莽,到底是受過嚴教的子弟,服膺一個理字,所以不敢發作,好容易逮到個機會反擊了,哈哈一笑道:“笑話,年年長安花會,我們哥兒倆總是要奪得幾個錦標回去的,這可是靠著真本事,跟家祖父沒關係,閣下先前說的話!我們哥兒倆認了,但最後這一句……”

霍小玉冷冷地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們在五陵貴介、酒囊飯袋中稱能,有什麽值得誇耀的。”

掉轉頭來,朝賈仙兒眨眨眼道:“賈兄!麻煩你出手懲誡他們一下,叫他們以後收斂一點,不要隨便出口傷人!”

賈仙兒跨前兩步道:“剛才你們開口就罵人是兔蛋子,現在我就要你們做個兔蛋子,從樓上給我滾下去,快!我沒時間跟你們多磨菇,是你們自己滾,還是要我把你們丟下去?”

郭威怒吼道:“混賬東西!就憑你……”

一句話還沒說完,賈仙兒已經像風似的卷進去,拍的一響,掌了他一個嘴巴,把他打得倒退了兩步,然後冷冷地道:“這是為懲你開口罵人的。”

郭威怒吼一聲,拳腳並進,他是家學武藝,確還有兩下子,賈仙兒展開所學n對搏了十幾招後,才把他壓了下去,郭勇見乃兄要吃虧,連忙揮拳上前助戰,賈仙兒一笑道:“你上來一起解決!”

身形急縱,一拔尺許,雙腿分踢而出,兩個大漢子的腮幫上各挨了一腳,側跌出去。賈仙兒動作快得叫人無法思議,追上去一人一腿,把兩人都踢到樓梯口滾下去。

好在樓梯並不高,兩個人也學過武功,滾下去沒有受傷,站起來後又衝上來,霍小玉往樓梯口一站道:“人要輸得起,耍無賴就不是英雄所為了。”

郭威才往上衝了兩步,被霍小玉這一說也嚇住了,頓了一頓才拱手道:“高明,高明,借問二位高姓大名?”

霍小玉道:“是想找我們報仇呢?還是幹什麽?”

郭威道:“為承高明指教,我們想日後再來請教。”

霍小玉笑笑道:“準備邀幫手打群架?”

郭威誠懇地道;“不,敝兄弟一向坐井觀天,今日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下一次是齋沐更衣,專誠前往請求教益。”

霍小玉想不到他會如此虛心,倒是沒話說了,不便把人於千裏之外,但又不能替賈仙兒貿作然答應,一時十分為難,隻好把眼睛望著賈仙兒。

賈仙兒也沒轍了,若是在從前,她倒是可以慨然訂交,可是此刻身為人婦,究竟有點不便。

正在為難的時候,另一間屋子門廉一掀,卻是李益出來了,含笑看了他們一眼,然後朝樓下兩人道:“小郭,今天你們可遇上高明的了。”

郭威低下頭道:“君虞!你認識這兩位?”

李益笑笑道:“當然認識,今天剛打完架,自然有點不好意思,後天是上元佳節,二位列敝寓來小酌,我再給你們介紹一下如何?”

郭威連忙道:“是真的?”

李益道:“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們幹嗎?”

郭威興奮地道:“準來,準來,後天舍間也參加賽會,在府上打擾過後,就請各位移駕為舍間捧捧場!”

李益笑道:“我請賢昆仲小酌,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否則那一天人太多了,如果不借重貴府的王爵門麵,恐怕禁城內還不得其門而入,更別說找個好位了。”

郭氏兄弟居然很客氣地拱手告罪,也向霍小玉跟賈仙兒賠了罪,才告辭而去。

李益這才回頭向賈仙兒笑一笑道:“真想不到你們也有興趣來湊熱鬧,怎麽樣,大家一起來湊湊吧!”

霍小玉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十郎!你們早知道我們來了?”

李益笑道:“本來不知道,但一聞奏後,就立刻知道了,你的笛子跟鮑大官人的琵琶我聽過多少次了,還有認不出來的道理,隻是沒想到賈兄的三弦也是當世無匹。”

說得兩個女的都不好意思了,鮑十一娘忙出來道:“十郎,我們先走了,聚在一起,她們倒無所謂,我對方玉娘那老婆子就不太好意思了,大家回頭上你那兒去聚聚,最好把妙娘也帶了去,為賈爺撮合撮合。”

李益一笑道:“真行嗎?”

鮑十一娘道:“成!賈……賈兄弟探過她的口風,她似乎對賈爺那類型的人情有獨鍾!”

李益笑道:“那倒真是想不到的事,在我們這邊,她似乎對賈兄特別好感,我們原以為大概是賈兄還是光棍的原故,誰知道竟是別具慧眼,好吧,既然如此,倒不如把她邀到賈兄的新居,讓他先認認窩。”

鮑十一娘冰雪聰明,知道帶回李益的霍王爵邸有不便之處,也就答應了。

三個女的回到江氏舊宅沒多久,李益他們果然帶了吳妙人來了。

進門後,她們都換回了女裝,也不過才鬆了頭發,秀髻高挑,各自用了根玉簪別了,未及施妝,那些爺們已經來到了,就在廳上便妝相見。

引見的是李益,他含笑地指著鮑十一娘道:“這是鮑十一娘,你應該聽說過。”

吳妙人連忙道:“聽過!聽過!鮑大姊是平康裏中女魁首,小妹隻憾未能一晤,聽人說大姊的琵琶妙奏,並世無雙,小妹真是仰慕萬分,今天有位鮑大官人……”

李益不待她說下去,又繼續指著道:“這是賈仙兒大姊,是賈兄的令妹,也是黃兄的儷侶,這是霍小玉,是荊人,她們都是聽了妙娘大名而亟思一見。”

吳妙人一一作禮後,又朝賈仙兒道:“你莫非就是江南第一女傑,女飛衛賈女俠嗎?”

賈仙兒笑了一笑,點點頭道:“妙娘怎麽知道的?”

吳妙人道:“當然知道!江南閨中,誰不把女俠當作神仙一樣地看待,尤其是許多受過女俠好處的人家,更把女俠當作了萬家生佛的女菩薩。”

李益笑道:“賈大姊,那我們倒真是孤陋寡聞了,沒想到大姊在江南竟有如此盛名。”

賈仙兒淡然一笑,吳妙人又轉向賈飛道:“爺原來是號令南運河的大龍頭賈大邦主。”

賈飛一怔道:“我什麽時候成了幫主了?”

吳炒人道:“奴家就住在楓橋鎮上,先父是蘇州河上的漁民,奴家從小就聽得大家都是這麽稱呼爺,對爺推崇得不得了,說是天下在水上營生的人,就是江南最幸運,正因為有了你這位大豪傑大英雄的保護,很多人還供了爺的長生祿位呢!”

賈飛的臉上有點訕然地道:“這……這可太不敢當了。”

吳妙人道:“不!爺是當之無愧的,水上營生的人,非漁即商,然而在別處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就以打漁而言,既要受牙人的剝削,又要受官府吏目的苛征壓榨,終歲不得一飽,江南民歌中就有一句唱詞:『捕魚人兒一世窮』,可是這句話現在隻有小孩子唱著玩了,自從爺在江南水道上定下規矩後,除了例捐之外,連官中的差吏都不敢多要一文,這都可說是拜爺之賜。”

賈仙兒笑笑,接著相挽大家入座,由於崔允明已經回去了,三男四女七個人都是不拘形式的人,大家自由地坐了下來,吳妙人移目四望道:“李公子,好像聽你說還有三位客人已經先來了,怎麽沒見到他們呢?”

李益微微笑道:“你舍不得他們中間那一個?”

吳妙人臉色一紅道:“公子說那兒話,因為他們剛跟人打過架,奴家是怕他們在外麵吃了人家的虧……”

李益笑笑道:“你放心好了,郭家的那兩位孫世子人雖粗豪,卻是很明事理的人,剛才他們已經認了錯,而且也服了輪,更說過了後天到我那兒相聚,怎麽會反覆呢?”

吳妙人道:“那兩位郭爺不會,也許他的朋友們會忍不下這口氣,長安的貴族子弟們都是很好鬧事的。”

李益笑道:“你放心,他們三個人都沒問題。”

鮑十一娘跟賈仙兒、霍小玉一直在笑,吳妙人先前還被她們笑得莫名其妙,仔細地一想,再仔細端詳了三人,才恍然道:“原來是三位喬裝了去的,我說呢,兩位郭世子是長安第一好漢,怎麽會被個文弱書生打得落花流水,他們碰上了女飛衛,那就難怪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賈仙兒笑著拉了吳妙人的手,躲到一邊低聲道:“妙娘!你是江南來的,對我們賈家的事也很清楚,那是最好的了,更難得的是你不討厭我們江湖人,沒有把我們當作草莽鄙夫看待……”

吳妙人忙道:“那怎麽會呢,賈爺跟女俠做的都是救濟世人,行俠仗義的事,江南民眾都很感激的。”

賈仙兒一歎道:“我哥哥為人熱心有餘,但細心不夠,因此我必須在暗中照料著點,才不致使那些水上的弟兄淪入歧途,變成魚肉鄉民的惡霸。”

吳妙人道:“有女俠這麽一位精明的妹妹,應該是不會的,何況賈爺自己律下也很嚴呢。”

賈仙兄道:“人一多就雜了,要不是釘得緊,遲早都會出漏子的,隻要有一兩個敗類,就把我們多年的努力都給破壞了,從前我釘著還好一點,現在我出了閣,就已身不由主,不能像以前那樣操心了,因此我一直想找個代替我的人,幫助哥哥管管那些弟兄,好容易碰上了你……”

吳妙人一震道:“女俠!你不是開玩笑吧?”

賈仙兒道:“不是開玩笑,我說的是正經話,你是水邊上生長的,對堂口上的事很熟悉,而且你也很細心……”

吳妙人笑道:“女俠!你是賈爺的妹妹,有一身好武藝,弟兄們都很敬畏你,當然行得通,而我卻是一名樂妓……”

賈仙兒莊容道:“堂口上訂有規條,按令而行,這跟武功沒關係。再者我的飛龍舟還是在運河中巡行著,船上的人都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有他們輔助你,隻要你沒事常到四下去走走就行了。”

吳妙人苦笑道:“女俠,你名正言順,而我……”

賈仙兒道:“你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管我們,我哥哥今年已三十九歲了,還沒有成家。”

賈仙兒這個暗示等於是說明了,吳妙人不禁紅了臉,低聲道:“賈女俠!你別開玩笑,我們這種出身……”

賈仙兒道:“別談這些,我哥哥浪跡江湖,也說不上什麽高貴,何況我們江湖中人根本不計較這些,英雄不論出身低,隻問你是否願意。”

吳妙人道:“我們還有什麽不願意的,隻怕賈爺看不上我,而且他是一幫之主,弄了我這樣一個女人回去……”

賈仙兒笑道:“我哥哥是不輕易看中一個女子的,否則也不會到了三十九成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不過對於你,我想他是情有獨鍾,你看他的眼睛一直在望著你呢。”

吳妙人妙目輕瞄,果然看見賈飛呆呆地望著這邊,竟像是癡了一般,忙低頭紅臉,再也不敢抬頭了。

賈仙兒笑道:“看來你們是兩廂情願的,那就說定了。”

吳妙人道:“賈女俠!我是身不由主,義父母死後,我義兄跟一個同鄉到長安做生意,蝕了本,才把我典在……”

賈仙兒笑道:“隻要你點了頭,其他都不是問題,明天我就央鮑大姊去把你的事交割清楚,你也別回去了,這所屋子是我哥哥置下來的,從今天起就是你的家了。”

吳妙人剛要開口,賈仙兒道:“妙娘,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們雖然替你脫籍留下,卻不是要欺負你,隻是不讓你再回到那個火坑裏去,此外我們還是要按照正當禮數,選個黃道吉日,規規矩矩地把你迎娶過來。”

吳妙人目中淚光盈盈地道:“賈女俠!謝謝你,我也不是故意做作,落溷風塵,身非得已,但是我發了誓,將來定要正正經經地找個歸宿,所以要買我的身子,隻要有錢就行,要我的人,就不能隨隨便便的了,希望你原諒我的幼稚,因為這是我僅有的一點尊嚴。”

賈仙兒道:“這是什麽話!你有這份誌氣,我們隻有尊敬,今天我們都在這兒陪你,把我哥哥趕到別處去,你有什麽困難,慢慢地告訴鮑大姊,讓她去幫你解決,關於你的過去,你不必說,我們也不想知道,因為那一定是不愉快的,我們都把它忘記,大家都開始新的生活。”

說著拉起她的手,走向鮑十一娘道:“鮑大姊,我把妙娘交給你,明天我叫個人跟你到會芳館去替她辦脫籍的事,不管他們開口要多少,你都答應下來就是。”

鮑十一娘道:“這麽快就談妥了?”

賈仙兒笑道:“這就是我們江湖人辦事的方法,乾淨俐落,直話直說,絕不拖泥帶水。”

鮑十一娘笑道:“那很好,我這個現成媒人又做定了。”

賈仙兒笑道:“也不見得就是現成的,從現在開始,你要忙的事多呢,因為整個人都交給你了,一直等到我們納采迎娶過來為止。”

鮑十一娘笑道:“那我可是責任重大,這麽一個天仙似的活寶貝,丟了我可賠不起!”

賈仙兒笑道:“所以你必須多費點心,早日把吉期定好,也早點脫了你的擔子。”

另一邊也正談得高興,黃衫客道:“郭家這兩個小夥子倒真還不錯,挨了打,受了訓,居然能當場認錯示歉,不愧為佳子弟。”

李益笑道:“是的!我跟他們雖然僅有幾麵之識,卻也認為他們不失其赤子之心,尚可一交,所以鬥膽邀他們後天前來一聚,主要的也是借這個機會擠上他家的棚子裏去看看賽會,因為這是很難得的一個機會。”

賈飛道:“我們鄉間也有賽會,跟長安又有什麽不同?”

李益笑道:“鄉間賽會都是為了迎神祈福,多半由各鄉裏組社而成隊,所賽的內容不過是彩舞,高蹺等一些民俗雜技而已。長安市上就不同了,十五上元夜,各王公巨第競以花燈為尚,各以重金聘巧匠精心為之,一個燈樓往往有小山大,火樹銀花,群麗奪目。此外,還有各府中的家將壯丁仆奴,組成舞龍隊或取其一典,或以一掌故,更是別出心裁,美不勝收,此外尚有一些好門麵的子弟,搭起了球子台,聘得一二熟手名姝圓情,備有禮采,隨意行頭,熱鬧處自是別處所不及!”

聽得大家都欣然動色,吳妙人道:“前幾天就有幾家宅第的公子來,請我在那一天為他們圓情,我根本不會那玩意兒,隻好辭了,李公子,那究竟是什麽呢?”

李益笑道:“那是蹴鞠的遊戲,在熱鬧處紮個采台,有時獨力任之,有時也是合數家為之,那就更好玩了,各家都有一二名台主,由麗姝任之,東家準備了彩禮,無非是彩羅,銀花,銀牌等,與遊者同樂,參與蹴鞠者把球踢過彩門去,就可以得到采紅,而戲者則不拘多少,表示點謝意,就由圓情的收了,所以這上麵又是個競爭,那家的台主出眾,捧場的多,贏走的彩紅多,不僅圓情的收入多,本主也覺得光采!”

賈仙兒道:“這麽說圓情的美人也得會踢兩腳了?”

李益道:“圓情者,就是拋球供戲者踢過彩門,不會踢的固然行,但就減色不少,精於此道者,就有得看了,蹴鞠的花式很多,如鎖腰,單槍,對拐,肩垸,雜踢等等,如果把持的美人以一個曼妙的花式傳過來,戲者也必須以同樣的花式或是更巧妙的花式踢回去,否則就是踢過了彩門,也沒什麽光采,所以圓情的斤節是馬虎不得的。”

鮑十一娘歎道:“以前長安燈市真熱鬧非凡,各府第自己搭起了看樓,府中大小都盛妝在樓上看燈,實際上卻是讓人家看,那些女孩子一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尤其是圓情台上,更是各盡巧思以爭勝,幾個能手,被人不惜以千金敦聘來爭門麵,隻是經安祿山一亂後,燈會也停了多年,現在恐怕是不如往昔了。”

李益道:“今上為裝點太平,在五鳳樓前,特由宮中彩娥精製禦燈,同時也諭命各大公宅第紮采燈與民同樂,即使是街上的百姓人家,也都將紮燈為慶,以期能追往昔盛況,所以今年的燈市,倒已大可以一觀。”

“十五元夜時,花市燈如畫,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這是後人對元夜燈市的描述,十五上元夜,不僅是萬民騰歡的盛會,也是小女兒們偷情密約的良辰。

寒月無花,要有也不過是寒梅水仙等一二品應時的素卉而已,但是今天的長安市上卻早已處處錦簇,一片花海,芍藥牡丹,月季茶花,百豔俱全。

這是在前往觀燈的途上。

李益請客的日子訂在最忙的一天,但郭家兄弟仍是在百忙中抽暇來了,可見他們意識之誠。

因此李益為他們引見了一代奇俠--黃衫客,賈仙兒伉儷,也引見了叱吒運河上的豪雄賈飛,更說明了那天衝突時,是三個女子喬妝,故而未便即時訂交。

郭威與郭勇喜極而愧,郭威尤其不好意思,連連拱手致歉道:“原來是黃夫人與嫂夫人,那郭某前天的粗言莽語,實在太失禮了,該打!該打!”

郭勇卻朝霍小玉道:“嫂夫人,我們不但是世交,而且也還有幾次見麵之雅,你怎麽訓起我們來一點不留餘地。”

霍小玉一笑道:“小時候見到郭二哥是個溫厚君子,沒想到長大了竟成了長安市上的惡霸了,難道不該罵?”

郭威道:“該罵!該罵!不過你罵得太凶了,簡直跟爺爺訓我們是一個口吻。”

說得大家都笑了,介紹到吳妙人時,郭勇道:“妙娘不必介紹了,我們挨揍受罵都是因她而起,倒是真應該罰罰她,憑心而論,我們對她一直是非常尊敬,認為她是一朵風塵中的奇葩,正是因為如此,方玉娘來說她被兩個小白臉迷住,我們怕她受了一些輕薄少年的騙………”

李益笑道:“二位護花之心,很令人感動,不過今後已有護花人,毋勞二位費心了。”

郭威忙問道:“是那一位?”

李益道:“賈兄與妙娘,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已經在今天中午文定成禮,卻把喜酒留到這時候再吃。就是專侯二位來作唯一的嘉賓。”

郭氏兄弟都喜形於色,連忙向他們恭喜了。郭威道:“十郎!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們一聲,也好讓我們略略表示一番心意,這樣子兩手空空而來,太不成敬意了。”

李益笑道:“奇人奇行,他們二位都不是庸俗中人,因此也沒有按照俗禮成事,二位又何必俗套呢!何況今夜長安,處處火樹銀花,大張彩燈,等於是給他們賀喜了,錦上添花,似可不必。”

鮑十一娘笑道:“對了,還是早點吃完了喜酒,出去看燈吧,好多年都沒有這樣的盛況了。”

於是一片喜氣中,大家匆匆地吃完了喜酒,因為多了一堆女眷,郭氏兄弟很細心,席前就家命將回去,將王府的座車駕了二輛來。

席後出門,爺們都騎了馬,堂客坐車,前麵有王府家將執事開道,浩浩蕩蕩地前進。

郭威朝黃衫客道:“黃兄一定不以小弟這等排場為然,其實敝兄弟出門從不用這一套,今天是第一次……”

黃衫客笑笑道:“我們中間除了十郎之外,都是一介布衣,實在當受不起。”

郭威道:“敝兄弟也不過承先人餘蔭,未有寸功於國,何嚐擔受得起,何況這些扈從原是朝廷為保護元老勳爵而設,怕他們年紀大了,受不得碰撞,出入鬧市,萬一有個冒失鬼衝撞,殊非國家敬賢之意d我們年紀輕輕,也用不著,不過今天卻是權宜一用,諸位看這街上摩肩接踵都是人潮,若是慢慢地走,不知挨到幾時,此其一,再者今天禮防較疏,自然有些不肖之輩,乘機大施輕薄。嫂夫人的脾氣受不了這些,打起架來,又反而添麻煩了。”

黃衫客也祗有笑笑不說話了,他知道賈仙兒的脾氣,當然是受不得那些的,真要有個把不開眼的家夥冒犯到她頭上,豈僅是打架而已,拔出劍來殺人也是可能的。

在街上行走時,還遇見了其他宅第的車馬行列,但份陽王的聲勢畢竟不同,功業彪炳,大家都避開讓他們先走,尤其是遇到了霍王府的旄列時,霍小玉竟然舉簾而探出了上半個身子。

她的絕世美姿,又經過刻意修飾,按著盛妝的浣紗肩頭,更顯得豔光四射,引起了一片驚歎讚美之聲。

霍王府的旄列上坐著她兩個出閣的姊姊,夫家雖然也是京官,到底功名不如娘家王爵尊榮,她們又都愛虛榮,所以才借了王府的節旄在市上亮亮相。汾陽王邸的那一麵大『郭』字旌旗也是相當醒目的,不僅是為了郭老令公的不世勳業,而且郭家的侍從也不大出來,所以皇親國戚,都避他們一下,小玉的兩個姊姊在車上的車簾是搴起來的,滿頭珠翠,一身綺羅,本來倒也頗受人注目,可是扈從避道,再加上霍小玉一亮相,使她們黯然失色,心中已經不痛快,但汾陽王府的聲勢本就震人,倒還沒什麽話說,仔細一看,那奪去她們光采的麗人竟是霍小玉,心中的滋味就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的了。

李益看得眉頭微皺,知道霍小玉此舉太跡近招搖,大不以為然,郭威當然也明白,連忙笑道:“十郎!嫂夫人倒是為寒舍爭色不少,舍下的親朋故舊,女眷們就沒一個是出眾的,今天借了嫂夫人的光,居然也贏得了萬讚,回頭見了家祖父,老人家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萬分高興,樂得笑上半天呢!”

郭勇也湊趣地道:“家父居長,下麵還有六位叔叔,八位姑母,人倒是不少,但卻沒有一個出眾的,每次私宴酬酢,都是別家的堂客出盡風頭,家祖父又是個好勝的,每常引以為憾,今天總算也揚眉吐氣一番。回頭他老人家一定會親自過來道謝,還會央請嫂夫人為台主呢!”

李益忙道:“那可萬不敢當。”

賈飛問道:“台主又是什麽?”

郭威道:“跟江湖上的擂台主差不多,賽會時各項競技優勝者,由各宅第的台主頒賜銀花彩帶,並挹酒為賀,那一定是由美麗的女眷擔任,而且台主與台主之間,雖然沒有明爭,卻也有一番暗競,寒舍曆年賽會,別的地方都不後人,唯獨這一方麵卻隻有甘拜下風,看來今年舍下在這一項上也可以高人一等。”

李益知道他們兄弟倆的用意,是因為霍小玉剛才奪了她兩個姊姊的光采,怕她們因嫉挾恨,所以由汾陽親自出頭來為霍小玉撐腰以光彩色,也使霍家的人稍存顧忌。

因之他頗為感激地低聲道:“這倒不必了,拙荊的事,還是不必上達令祖千歲的好,更不宜過份張揚以生口舌,現在認識她的人還不太多,如果經府上渲抬後,驚動的人多了,對很多人都是難以解釋的。”

郭威一聽就已明白,也就不再多說了。

汾陽王府的賽會看台已經到了,家將們分開了看熱鬧的人群,鋪下了紅氈,把女客們接了下來,迎上台去。

一兩個好事的家將已經跑去找老令公咬耳朵了。

郭威猜得不錯。老千歲好勝要強,聽了家將的報告後,觸動了好勝之心,他為人又隨和,沒甚麽架子,竟自己跑了過來,郭威瞧得暗暗焦急道:“十郎,恐怕家祖父會自己向你提出要求,兄弟就無能為力了。”

台高八尺,等這一眾人上去後,郭老王爺也正好來到,這位老元戎身高八尺,銀髯飄拂,威風如昔。

郭威與郭勇搶上前叩見後,又一一為客人介紹。

介紹到霍小玉時,老王爺特別注意,掀髯大笑道:“好!好!老夫這兩個劣孫頑蠢好嬉,平時交往的都是些浮浪少年,老夫不知罵了多少次,今天總算難得,把一時俊彥都邀集來了。難得!難得!請!請!”

他親自把眾人帶到看台前緣,郭家的眷口太多,早已黑壓壓的坐滿了好幾排,所以老王爺也不再給他們一一引見了,隻是來到自己坐的大交椅上,朝一旁揮揮手。

那兒原本空著幾個位子,也坐了幾個人,看見老王爺的手勢後,自然懂得他的意思,趕緊自動讓開了。

老王爺今天似乎特別高興,拍拍扶手:“坐!坐!今天原是為求與民同樂,不拘形式,大家隨便坐,老夫整天都被那些木頭人拱著,悶也悶死了,難得有你們這些年輕人來,老夫倒要好好地樂上一下。”

郭威把李益與黃衫客安排在祖父的左右,因為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是文中魁首,一個是江湖俊秀,談文論武,都是胸藏如海,稍談片刻,就已樂得老王爺心花怒放了。

過了一會,老王爺果然向李益開口了:“十郎,你真好福氣,居然娶得一個像仙姬一般的玉人為伴!”

李益知道麻煩來了,早已想到推辭之策,所以含笑謙遜了幾句,老王爺又道:“今天元宵賽會,本府的家將也參加了好幾項競技;兒郎們的身手,老夫是信得過的,隻是曆次賽會時,為奪冠勇士披紅簪花扈酒,例應由一位美人擔任,以收錦上添花,壯士紅顏之趣。”

黃衫客道:“妙極!妙極!妙極,這是太平盛世的佳話。”

老王爺歎了口氣道:“汾陽王府曆年競技賽事都沒有後人,唯獨是這頒采的美人,卻隻有衣服好看……”

李益笑道:“千歲如有所命,隻管吩咐好了,再晚無不遵奉,長者之命,豈敢容辭。”

老王爺笑道:“乾脆!乾脆!老夫要請令正屈就今夜本府頒采,為老夫撐撐麵子。”

話果然吩咐下來了,李益笑道:“千歲如此恩寵,是再晚的光榮,隻是今天卻有比內子更適當的人選。”

老王爺一怔道:“誰!是誰?”

李益笑道:“千歲以齊天之勳業,馳聘疆場,威令四海,曾經單騎退回紇十萬雄師……”

人沒有不喜歡奉承的,汾陽王對自己以往的一些戰役尤為得意,此刻聽了李益稱道,更是喜上眉梢,口中卻謙道:“不行,老夫耆矣,而後生小輩又沒有成器的……”

李益道:“千歲太客氣了,您寶刀未老,朝廷猶倚為長城不說,何況一門挺秀,幾位世伯叔全是國之柱石,就是兩位郭世兄也都是長安五陵貴介中的拔尖人物,將來也必是疆場虎帥,萬民屏障。”

汾陽王樂得掀髯直笑道:“那裏!那裏!十郎太會說話了,這兩個小畜生年輕浮躁,整天隻知爭鬥,那有你這樣少年老成,他們能像你一半就好了。”

李益笑道:“像再晚就糟了,公家勳業起自疆場,揮戈揚拳乃武人本色,以公家而言,寧生飛虎將,不重狀元郎,這樣才是克紹箕裘,傳統家風。”

汾陽王大笑道:“十郎!雖然事實不一定像你所說的那樣,但聽你這樣說,老夫仍是開心得很,來!來!老夫要跟你喝一杯。”

他才一表示,郭威立刻命從人以金爵斟了酒上來,李益謝飲了之後,奉爵道:“千歲該敬這位黃兄一杯的。”

汾陽王道:“是!是!老夫隻顧跟十郎談話。冷落了黃相公,該罰老夫一杯。”

黃衫客忙道:“千歲爺太客氣了,草民不敢當。”

李益笑道:“黃兄與威勇二兄論交,就是您的晚輩,冷落簡慢之說是不敢當的,再晚要您老人家敬他一杯,是別有原因的。”

汾陽王笑道:“還有甚麽說法?”

李益道:“黃兄雖然為斯文中人,卻技藝蓋世無雙,視富貴如浮雲,遊俠四海,拯危濟困,濟民之所急,懲頑儆奸,跟您年輕時是同一性情。”

汾陽王笑道:“好!好男兒,值得敬一杯,酒來。”

郭威湊趣忙又斟上了酒,李益又笑道:“千歲且慢賜酒,再晚的話還沒說完,黃兄的二夫人賈仙兒大姊,江湖盛稱為女飛衛,劍技無匹,為當世之最,巾幗女傑,當世無雙,更難得的是人又生得豔麗如仙……”

汾陽王掀髯大笑道:“如此佳人,紅粉英傑,怎麽不請了來讓老夫見見呢?”

郭威道:“爺爺!您剛才不是見過了嗎?就是坐在李少夫人旁邊的那一位。”

汾陽王笑道:“你看看,我真老糊塗了,不過又怪你們這兩個畜生不好,黃夫人如此女中丈夫,怎麽不告訴我一聲,我最激賞的就是武中高手,快再請來,讓我敬她一杯酒,以補失禮之過。”

他這裏說著,李益早已把賈仙兒拖了過來,汾陽王滿擎一爵道:“黃夫人,劣孫沒有說明夫人是名震四海的女傑,致使老夫失禮,因此特地敬你一杯謝過。”

賈仙兒倒是落落大方地受了一飲而盡道:“多謝千歲,敬酒是不敢當的,這杯酒算是妾身對老千歲的敬意,恭祝老千歲鶴壽永健,老千歲平亂、征夷,乃使四境緩寧,功德無豈,較妾身遊俠江湖,以三尺劍所施之小善,簡直不可道裏計。”

汾陽王高興得大笑道:“好!好!老夫畢生未聽過這一句知己的話,老夫戎馬半生,每個人都說老夫功在國家,其實老夫如此賣命,那裏是為了功名利祿,老夫最初領軍討賊時,不過才數千人,與十倍於我的敵軍浴血苦戰,卒獲勝利,又豈是功名利祿驅使得了的。如果老夫將功名二字放在心中,那裏還有拚命的勇氣,老夫是為了那些老百姓,不忍心見他們受亂賊殘殺才生出來的決死之心,一直到今天,總算聽見有人說功在百姓這句說話了,難得!

當真難得,江湖女傑,胸襟的確是與常人不同了……”

李益湊趣道:“老千歲,再晚說有人比拙內更適合擔任府上的會主,就是說的賈大姊,佳人代代有,女傑得幾人?隻有賈大姊這種高超脫俗的身份,才擔任得起汾陽王府的會主,也隻有老千歲這種垂世的勳業,才能請得動賈大姊這樣的巾幗英豪,今天恰好有緣湊在一起,造成一段佳話,以後恐怕再難有這種機會了。”

汾陽王聽得連連點頭:“好!好!十郎畢竟是當世才子,想出來的主意簡直妙絕了,隻是黃夫人肯屈就嗎?”

李益道:“賈大姊人中麟鳳,像這樣的遊戲遣興之舉,的確是太委屈她了,但是千成如果能有破格之舉,襯出她的剛健英武絕世風標,她或有與一試。”

汾陽王笑道:“十郎,你有甚麽主意,乾脆明說了吧,老夫無不從命。”

李益含笑上前在他耳邊說了一陣話,汾陽王連聲大笑道:“妙!妙!就這麽辦。威兒,帶人回府去,把我的披掛取來,快!”

郭威一怔道:“爺爺!你又不上陣殺敵,要披掛幹甚麽?”

汾陽王道:“請黃夫人穿戴上我的披掛來擔仰會主之職,這樣才顯得敬意。”

賈仙兒一怔道:“那怎麽敢當。”

汾陽王道:“必須如此才見得老夫的誠意,更表示老夫不是以庸俗脂粉視夫人,人以紅粉佳人司台,老夫以巾幗英雌臨陣,誰也比不上的。盛會難再,今後恐怕再也請不到夫人,因此萬望屈就,既為老夫裝點一次門麵,也為長安燈市留一段佳話,老夫先行謝過了。”

說著抱拳-揖,賈仙兒隻得謙謝還禮,卻是再也無法推辭,咬咬牙盯了李益一眼。

郭家兩小兄弟本就受熱鬧的人,聽了這個別出心裁的花樣後,更是高興。飛也似的下台,帶了人去了。

沒有多久,他們不但攜來了老千歲當年臨陣殺敵的全副盔甲,也抬來了汾陽王的點鋼長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約有百來斤,若不是賈仙兒這樣一個女傑,也沒人穿戴得勁。

雖然沒有戰爭,但這身披掛卻是汾陽王心愛之物,自然擦得雪亮,老千歲還親自邦她穿戴起來,幸好賈仙兒南人北相,也是個大個兒,倒還不顯得太寬大。

懸上佩劍時,賈仙兒見獵心喜,忍不住就抽了出來,一片寒光照眼,握在手中略一揮舞,寒氣砭人,不禁喝道:“好劍,好劍!”

汾陽王喜動顏色道:“此劍追隨老夫數十年,曆經大小百餘戰,斬首總在千級以上,沃血無數,最近這幾年才定了下來,可是夜半經常嘯鳴,想必是不安於定了,這幾天尤其鬧得厲害,老夫還以為又將有戰事呢,可是四海升平,全無戰象,想不到今天有此緣份,想必是此象應在夫人身上,今日會後,就以此劍為贈,讓女挾帶著它到江湖上去誅魅斬魑吧!”

賈仙兒忙道:“這妾身更不敢當了。”

汾陽王道:“劍器震鳴,在兵家而言是主凶象,老夫閑散了幾年,已經鎮不住它了,隻有借女俠的英氣壓壓它的戾氣,否則暴戾之氣,會感染人而入邪的,老夫正因為見它不安份,怕小兒輩們會為其所感而滋事,準備把它送到寺廟中去□邪,那知道它是因為預知自將易主而發兆,可見冥冥之中天心已定,逆天不祥,女俠就不必推辭了,你看它在女俠手中,不是乖多了嗎?”

正說著,一陣鑼鼓鞭炮聲響,郭威道:“競技要開始了,請爺爺引貴夫人升座吧。”

汾陽王笑道:“好!好!老夫親自為夫人壓陣,你們這兩個小子,下去吩咐本府的兒郎們多加點勁兒,如果今天不奪幾項采回來,仔細老夫剝他們的皮。”

郭威笑道:“孫兒剛才已經關照下去了,那些家將們個個都磨拳擦掌,說不奪標歸,就拔劍抹脖子。”

汾陽王笑笑道:“這究竟是遊戲的事,倒不必那麽認真,祗要盡心就是了,真正技不如人就得服輸,不過今天我請得了一位蓋世出眾的台主在這兒,如果沒有豐富的戰果,可就太對不起賈女俠了,你們兩個給我看看去!”

郭威躬身道:“是!是!孫兒等您跟黃夫人登台後就下去,爺爺,您就快升台吧。大夥兒都在等著呢。”

汾陽王功勳最隆,他不登台。別的府上自然也不敢先僭,這時都城兵馬司的兵丁早已將一般閑人民眾趕攔向四周,露出中間一片大場子,作為競技的場所。

每隔五大步,就有一名健卒高擎著銅燎火炬,將那片空地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各府中的健兒們也都躍躍欲試,汾陽王朝賈仙兒彎彎腰道:“夫人,請吧,不要客氣,你既是台主,老夫理應追隨身後的。”

賈仙兒告了罪,轉身移步,登上那高出看台三尺的司令台,這是每家宅第為本府家將們鼓勵士氣的地方,代表每家的家將出場角逐,照例必須先向本家台主致敬,接受一兩句祝福之語,或是一盅得勝酒,賽畢奪標歸來。也循例將所奪的錦標呈獻給本家台主,領取獎賞。

所以台主是最引人矚目的人物,都以女眷擔任,一則為鼓舞士氣,二則為造成美人英雄的佳話氣氛,而最重要的,則是炫耀一下以博萬民觀賞。

郭汾陽王府上奪標的次數很多,可是他家的台主並沒有甚麽出色的,因此他雖然萬頭攢動,等待看他家的台主先亮相,其實大家所關心的卻是其他各家的台主。

傳說早已滿天飛,有的說今天孫駙馬府中來了位遠親,是南海百粵的郡主,長得欺霜賽雪,美如天人。

有的說西遼王薛府今年由交趾貢來了一批女樂中,有個美人豔絕人世,老太君一見就視同拱璧,立刻就收在身邊認了養女,今天會出來亮相,這些侯門貴婦平時尋常百姓是見不著的,隻有今天這個機會讓大家一飽眼福。

賈仙兒居先,側麵是白發銀髯的汾陽王,稍後則是四個美人,霍小玉、吳妙人、浣紗與鮑十一娘等,當然後兩個人隻是陪襯而已,鮑十一娘究竟年事已蒼,雖然還不見老,但跟這些妙齡綺年的女郎們一比,究竟遜色多了,中年婦人的美,隻能在接觸中去體會,已經不能再給人驚豔的感受。

才跨上台階,還沒露相呢,忽而台上一陣金鼓雷嗚,旗門中緩緩馳出八匹銀白色的駿馬,馬上是八名甲胄鮮明的騎士,手執斧、金照。高擎過頂,排成一列,高聲歡呼,兩側號角長鳴,奏起了破陣樂的歌曲。

原來是郭府的家將,排出了主帥臨閱的尊儀,一時使得萬人擁擠吵嚷的廣場上,突地靜了下來,汾陽王微愕四顧,郭威笑道:“是兒郎們的要求,求個先聲奪人。”

汾陽王笑了一笑,心裏十分高興,嘴裏卻斥喝道:“胡鬧,幸虧黃夫人的膽氣足,否則豈不要嚇著了。”

說著話,他一擺手道:“夫人請,老夫自會告訴你應該怎麽做的。”

賈仙兒笑笑道:“妾身雖為民女,家兄在運河上下,也有數百兒郎弟兄,尋常禮典,妾身倒也略知一二。”

究竟是江湖兒女,自較一般庸俗脂粉多了一副傲骨,汾陽王微微一怔,賈仙兒已經步上了正台,台下的八騎並立,在鼓樂聲中,忽而人立而起,前蹄淩空三抬,那是對主帥表示的敬意,難得的是八匹駿騎居然行動一致,十分整齊,揖罷回歸原狀,等待著主帥答禮。

賈仙兒不待汾陽王指點,把手中抱著的銀盜用長矛挑著,手握矛尾,從台上伸了出去,先是斟向天,然後慢慢地放平,再度舉起,放平,如是者三。

那也是主帥對所屬的最高答禮,以頭盔表示自己的首級,挑著送出去,表示將自己的生死都交給部屬,有生死相共之意。

八名騎士再度躬身致禮後,端坐馬上,等待看賈仙兒將頭盔到每個人的麵前,讓他們每人在盔上吻了一下,這也表示他們接受了主帥的托付,誓死追隨,永不相負之意,典式很簡單,賈仙兒收回了頭盔,長矛在地上一頓,就表示結束,八名騎士分別退出就告禮成。

可是這八名騎士分散後,僅隻讓人拉了他們的馬,他們八個人則分成兩列,由左右進來,站在看台之下,依然是全副戎裝,執戈肅立。

賈仙兒道:“千歲,這是做甚麽?”

汾陽王這才從出神中驚醒了過來,笑著豎起了一個大姆指道:“夫人,了不起,了不起,真了不起!剛才那一番儀式,在老夫領軍以來,已十五年未見了,因為老夫在戰陣中,右肩為敵箭所創,雖未造成殘廢,但臂力已大不如前,無法再舉動那麽沉重的東西了。想不到十五年後,竟然在夫人手中重見,難怪這些兒郎們一個個將夫人敬為天神,這是他們為表示對夫人的敬意,自動為夫人邏守為前護衛。”

賈仙兒道:“那怎麽敢當呢,請他們下去休息吧。”

汾陽王笑笑道:“這個老夫恐怕也叫不動了,他們雖是老夫的家將,累年戰功所積,每個人都有了軍功前程,他們雖然在老夫府裏住著,卻是隸籍於神武天騎的神策軍,而且都具有中郎將的資格。若非他們心願,老夫也叫不動他們來立衛,既然來了,老夫也叫不走他們,由他們去吧。這幾年,且喜國家無事,他們都閑久了,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讓他們一抒豪情也好。”

每一處紛紛議論,每個人的眼光也都停在汾陽王看台上的這位女將身上。

儀式已成,其他各府第的台主也紛紛地登台了,盡管她們一個個明眸玉肌,儀態萬千,但光采已為賈仙兒所奪,最多是一二絕色,引起了輕微的小**外,大部份的人,仍然是在指指點點,談論著賈仙兒。

台下的那些侍衛的家將樂在心裏,臉上還要裝出一片莊嚴,台上的汾陽王卻樂在口上,嗬嗬笑著道:“夫人!老夫不知道該怎麽謝你,你這不是給老夫做臉,而是給長安的人做了臉,像剛才那種情況。恐怕他們這一輩子也瞧不見第二次,隻是也給老夫出了個難題。明年或是次年再有什麽賽會,老夫可怎麽辦?”

郭勇在旁道:“爺爺!像黃夫人這種巾幗女傑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為我們撐場麵也隻是這一次,以後我們乾脆空出台主算了,本來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盛事人傑,有一次已經足夠傳誦多年的了。”

汾陽王拈髯道:“對!對!以後郭家就不再派台主,讓他們爭去,諒他們百年之內也抬不出第二個人來了!”

興奮之情,洋溢在郭家每一個人的臉上,鑼鼓喧喧天聲中,競技開始了。

第一場競賽的是五龍搶珠,那是五家武爵府中的賽事,在廣場中心,樹起了一根高達五六丈的粗竹竿,竿頂高挑著一顆彩綢紮就的圓球,那就是龍珠,五條龍都已從旗門進場,先是繞場一匝,盤旋翔舞。

鼓樂聲中,青白黃赤墨,五條大龍各盡精神,各展所能,表演著巧妙矯捷的身法,汾陽王府的家將們組成的龍是銀白色的,舞來尤見精神。

終於到了奪珠的時候,汾陽王親自在旁解釋規定,每條龍都必須由龍頭的那個漢子將彩球以龍口銜下才算得勝。竿高四丈,則必須由龍身盤旋而彎折,駕人為梯,一節節地疊上去,由龍頭到龍尾,共計有三十六名漢子,因此這三十六名漢子,必須操練精熟,疊架五層,才能夠把龍頭抬到那樣的高度。

鼓聲一響,五條龍都排到固定的位置,鼓再響,五龍昂首向天,鼓三擊。立刻開始疊架攀越。

於是每家的助陣者皆鼓如急雨,那些健兒們分成一朵梅花形狀,在彩球四周,開始疊架為梯。

架人為梯不難,難在那些人都由龍身組成,每人都隻有一隻手可用,另一隻手必須握著支連龍身的木棒。

盤龍升空奪珠的時候,龍身要保持一個優美的圖形,那就比較困難。

欲速則不達,往往有一兩個人由於求快心切,立足不穩而掉了下來。由於他們手握的龍身是相連的,一節下墜帶動了前後的人也都跌下來,便會倒成一團。

於是嬉笑聲,擂鼓聲,勉勵聲,喧鬧如雷,這是一種寓歡樂於遊戲的運動。

一則點綴升平,與民同樂,二則也是怕升平日久,那些武將們鬥誌鬆懈,是讓他們繼續鍛練的意思,所以各以武事為蔭勳的公侯府第,才叫家將們從事這種競賽,勝者博一陣歡呼,負者照樣也可以得到本家的宣慰,遊戲原不在勝負,也無傷和氣。

汾陽郭家的家將由於連年征戰,身手自然較別府的家將矯捷,因此連年皆捷,那些人家到後來就變成了陪襯,自然興味索然,到了最近這一兩年來,竟變成由數家聯合起來,跟郭府相抗了。

現在也成了這個局勢,郭府的銀龍已經疊到了四層,眼看著龍頭就可以騰升而上奪魁了,忽而旁邊的青龍陣腳一鬆,倒了下來,撞到了金龍,一起碰倒下來。

好在他們也已習慣了,頂層的人在倒下時,連帶撞垮了斜角的赤龍,三條龍糾成一團,在哈哈大笑聲中,大家從頭再來了。

賈仙兒對勝負原不關心,可是身為台主,自然對隸屬於自己的這一隊較為關切,見狀忙道:“這是陰謀……”

汾陽王笑笑道:“勝負乃兵家常事。夫人也不必太認真。”

賈仙兒道:“但競爭就應該公平的。”

汾陽王道:“兵不厭詐,這也是戰略兵法的運用,寓教戰於遊戲,這倒無可厚非,戰陣之中,求勝就不能講究手段,祗要不違規,這是允許的。”

賈仙兒道:“這樣下去,隻怕永遠也不能分出勝負。”

汾陽王笑笑道:“這不僅是鬥力,也在鬥智,夫人不妨看下去,遲早總有應付之策。”

銀龍又很快在疊了起來,這次已具戒心,由小段開始疊架,留出了龍尾節,往來遊移,當赤龍再度倒下撞來時,這邊神龍擺尾,很快地迎上去擋住了倒下的人牆。

賈仙兒鼓掌笑道:“妙!這是一字長蛇陣的活用,擊首則尾應,果然別具玄妙。”

汾陽王麵有得色地道:“夫人對兵法也很嫻熟呀,老夫這些兒郎都是身經百戰的壯士,些許鬼魅伎倆是難不倒他們的,看兒郎們快得手了!”

銀龍的龍頭已經開始蜿挺上升了,眼看著即將奪珠而還,但那四條龍忽然一起倒下來,前擁後擠的終於把垂手可魁的銀龍又撞倒下來。

汾陽王霜眉一掀道:“這太過份了!”

五條龍又布好了陣勢,仍然是四龍聯合,對付銀龍,他們祗疊到三層時,就停止不動,慢慢向竹竿靠近,隻要銀龍一架姿勢,他們就圍著擠過來。看熱鬧的民眾紛紛在呼叫助威,大家似乎都為銀龍感到不平,汾陽王頓足吼道:“威兒,上來!”

郭威本來在台下指揮家將們奪魁的,聽見召喚,一臉大汗地跑上台來。

汾陽王道:“他們是什麽意思?”

郭威道:“孫駙馬跟西遼王薛家今年都請了兩個絕色豔姝司台,原是想比一比的,那知道被我們占盡光彩,現在他們兩家合了起來,還聯絡另外兩家,說這第一項絕不讓我們再奪魁。”

汾陽王道:“豈有此理,他們應該憑真本事出來爭,這樣子耍陰謀算什麽本事?”

郭威道:“是啊,眾將們也很生氣,說是他們再要如此卑鄙,就準備打架了。”

汾陽王忙道:“那不可以,原本為了遊戲,變成傷和氣就太沒意思了。何況看熱鬧的民眾太多,聚眾毆鬥,傷及百姓,就失去了朝廷與民同樂之本意。”

郭威道:“孫兒也是顧慮到這一點,要不早就跟他們打了起來,這實在太氣人了。”

汾陽王瞪他一眼道:“沒出息的東西,我教你們練武是為了殺敵衛國之用,對自己人耍威風算什麽英雄,把兒郎們叫回來!”

郭威一怔道:“叫回來?我們不爭了?”

汾陽王道:“爭勝不鬥氣,也有所不爭,趙藺相如威逼泰庭,這是有所必爭,禮讓廉頗,則是有所不爭,君子立威用勇必有方,這就是我為你們取名威勇,為你們的弟弟取名為方的意義。”

郭威受教而低頭,賈仙兒見這位老元戎的修養的確非常人所能及,胸懷襟抱尤為難得,於是笑笑道:“千歲!府上的將爺們是抱著公平的態度去競技的,他們的體力技能都優於他人,雖然受到了陰謀的破壞,仍然沒有逞技而淩人,這份氣度已經很難得,如果叫他們就這樣回來,胸中一股不平之氣是難以平服的,何況競技有多項,每一項都叫他們退讓,他們絕不會甘心,而人家得寸進尺,讓了這一項,別的項目上或許更會變本加厲。”

汾陽王歎道:“老夫知道。不過老夫今天有夫人為寒邸掙足光采,於願己足,其他那些項目,就讓讓他沒關係,反正大家都知道,郭家的兒郎們不是不如人。”

賈仙兒道:“這樣一來,妾身為老千歲不但沒盡上力,反而給府上帶來困擾了。”

“這是那兒的話,該是夫人帶給老夫的無上光榮,本來他們在競技上年年輸,倒還能恪守規矩,隻是拚命苦練,聘任好手教習,以期與老夫的兒郎們一爭,今天夫人在台上一逞英姿,他們知道這一輩子都難以找個相當的人,輸急了才出此下策,更證明了夫人的了不起。”

“可是妾身卻於心難安,無論如何也要為府上奪得這一場勝利,那怕以後的每一項都放棄了,這樣才表示府上是可勝而不勝,也免得那些家夥有所說詞。”

汾陽王輕歎道:“老夫何嚐不想如此做,但這一場的規定較嚴,漏洞又多,他們隻要采用這個方法,任何陣勢都沒用,因為地位給他占全了,無虛可蹈。”

賈仙兒笑笑道:“那倒不一定,上下左右前後,他們僅占了四方,下為實地無法進攻,還可以由上方蹈虛而入,把珠子奪下來。”

汾陽王道:“夫人別開玩笑,這是由人組成的假龍,不是天上的真龍,怎麽能淩空而降呢?”

賈仙兒道:“可以的,請威世子把貴府的將爺們召集在柱前五丈處,布好陣勢,由妾身來指揮他們!”

郭威一聽連忙下去吩咐準備。

汾陽王的家將們雖然奪標受阻,但顯然很不服氣,正在布陣以待,而其他四條龍正好似商量妥當了,隻阻止郭家奪魁,自己並不爭,因此他們也都在旗杆下列陣以待,隻要郭府的銀能有了動作,他們就立刻采取阻撓的行動。

那四家的擂鼓助興的人看見計劃成功,把鼓聲擂得震天價響,以賀得計。

郭威郭勇雙雙護送賈仙兒了了台,來到場中,大家總算有機會看見了賈仙兒的全貌,一身甲胄,走動時琅琅有聲,說明那一身銀甲是貨真價實的原物,不是做來好看的膺品。

琅琅作響的甲外所綴的銀片,呈魚鱗狀縫在皮革上,原是件避刃護身之用。但擦得雪亮,走得琅琅發響,則又另具一股威儀,尤其是賈仙兒穿著起來,剛健中帶著娥娜,英氣中不減嫵媚t把大家的眼睛都看直了。偌大一片廣場,幾家人聚集的人山,居然寂靜無聲,使她那銀甲抖動的聲音聽來十分清哲。

郭威把家將們召來,賈仙兒低聲囑咐了一番,然後接過了龍頭,看來這位美娘子要親自參與奪珠了,引得那些觀者又興奮、又緊張,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賈仙兒手舞龍頭,把一條長龍引得左右盤旋,倏地飛繞,十分靈活,好看之極,連另外四條龍的健兒都忘其所以,隻呆呆地看著他們表演。

長龍慢慢地向柱子移近,他們才提高了警覺,連忙蓄勢以待,那知賈仙兒呼喝一聲而起。

她帶著龍頭,長身拔起,後麵的那些健兒們則同時放了手,看著那一條銀龍如同乘雲而飛,拱成一道優美的長虹,龍口一張一合,已將龍珠銜在口中,翩然下墜時,那些健兒們剛好過去接住了龍身的支棒,再度起舞,卻已經奪珠而回。

銀龍口中含著彩珠,繞場旋舞一匝,看的人瘋了,舞的人也瘋了。他們在賈仙兒的引導下,忘其所以,一個連一個,隻知道順著前麵的力量、方向,把自己的力量配合上,三十六個人似乎結成了一個整體。

四周無數圍觀的人隻道那條龍活了,是一條真正有生命的銀龍,而不是由人操縱控製的布龍了,因為人力不可能使一匹布、一些竹架、幾根木棒、一堆彩色紙花表達出這麽玄妙的活力。

看台上的汾陽王也失神地道:“這……是我的兒郎們所舞的龍嗎?”

侍立在旁的李益雖然神態激動,但仍是相當平靜的一個,立刻躬身答道:“是的,老千歲,他們都是您麾下的將爺。”

汾陽王道:“那就怪了,老夫似乎已經不認識他們了,什麽時候他們學會了這一身飛騰縱躍的功夫!”

李益笑道:“不必學,他們披艱曆險,生死沙場,征伐千裏,每個人都養成了一身超凡的體能,隻是無從發揮而已,今天賈大姊加以指引,使他們盡獻所能了。”

說著銀龍到台前,龍首昂舉,將奪來的彩珠吐了出來,汾陽王竟忘了接取,倒是後麵的霍小玉上前捧了放在汾陽王的案前,龍首三點,長龍乍斂,在一陣瘋狂如雷的采聲中,隱入旗門之後不見了。

沒有多久,賈仙兒在郭威興郭勇左右的擁簇下,仍是一身戎裝走上來,朝汾陽王一躬身道:“老千歲,妾身一時高興失態,望乞恕罪。”

汾陽王雙手抱拳連拱道:“什麽!夫人失態,這是誰說的?老夫但見神龍飛舞,還以為是活龍自天而降了呢!夫人,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況,今天托夫人之福,使老夫有幸目靚,老夫真不知道該如何道謝!”

賈仙兒道:“妾身在江南社戲中,也見過舞龍,覺得很有意思,隻是不及府上的這條銀龍威武,而且舞者的身手也不如府上的將爺們矯捷,所以奪珠之後,心養難止,帶著他們舞了一陣,闖了一場大禍。”

汾陽王道:“什麽大禍都由老夫頂著,夫人但請放心。”

他們在相互對談,不當回事,可把一旁的李益著急了,連忙道:“賈大姊!到底是什麽?”

汾陽王笑道:“十郎!你到底年紀輕,沉不住氣,還會有什麽了不起大事呢,最多是我家中的那些兒郎躺下罷了!”

賈仙兒一怔道:“老千歲已經知道了?”

汾陽王笑道:“老夫本來不知道,是十郎告訴我的,老夫本來對那些兒郎突然一個個能幹起來,感到很不解,十郎解釋說他們受了夫人的鼓舞,神凝一禮而入忘我之境,才有超越平常的表現。但血肉之軀畢竟不是銅澆鐵鑄的,過份消耗體力後,一定疲勞萬分,恐怕都躺下不能動了。”

郭威道:“爺爺,您真是料事如神,那三十五個人都脫了力,放下長龍後,有一半連路都走不動了。”

汾陽王道:“這一半簡直該打,既然別人都還能勉強撐得住,他們就不該特別嬌貴些,看來是太平日子過久了,筋骨變懶了,從明天開始,每天都給我上小校場練戰一個時辰,這走不動的一批再加多一個時辰!”

郭威道:“爺爺,他們已經很不錯了,這是真的累,躺下的都是後一半的,前一半的因為有黃夫人在帶著,所以稍微好一點,否則也會差不多。”

這時候另外的四條龍也舞到郭府的看台前來了,汾陽王瞪著眼睛道:“怎麽了,他們輸了還不服氣?威兒!下去告訴他們別說是淩空奪珠了,祗要他們能像剛才那樣,把龍照舞一遍,老夫就把這彩珠讓給他們。”

郭威下去後不久,笑嘻嘻上來道:“爺爺!您弄錯了,他們是輸得心服口服,特地前來向您老人家致賀,跟向黃夫人致敬的,同時更表示說,以後祗要有咱們家的銀龍出場,他們就在旁邊湊湊熱鬧算了,再也不敢競爭。”

汾陽王聽得眉開眼笑,手按長髯嗬嗬大笑道:“這批囚囊們倒也真識貨,看賞!看賞!”

台下四條能在稍事盤舞之後,都昂著頭,三點致敬,郭府的從人忙把準備好的彩緞以及金銀,一盤盤地端了出去。這是郭勇在下指揮的,他知道這是難得的殊榮,所以不待吩咐,就連忙把賀禮通通打發了出去。

四條龍都領賞叩謝而去,廣場上又開始了第二項競逐,由於郭府的家將們在第一場上奪了光彩,汾陽王懂得見好即收,吩咐以後競賽都不參加了。郭威未免有點意興索然地道:

“大家練了那麽久,不參加未免太掃興了。”

汾陽王笑道:“畜生,沒有黃夫人率領,你們能像頭一場那麽出色嗎?要是輸了回來,豈不是更丟人!”

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郭勇趁機道:“爺爺!孫兒還有一個請求。”

汾陽王一瞪眼吼道:“小畜牲,你還有完沒完?”

郭勇伸了一下舌頭道:“咱們家既不參加競技了,孫兒跟黃兄伉儷以及十郎夫婦等己經約好了到市上賞燈,請您老人家賜準。”

汾陽王道:“也還早,競技未完,到處都擠得像堵牆似的,你們也走不動,等完了之後,老夫跟你們一塊兒去。”

郭勇苦笑道:“孫兒知道您老人家一遇上投緣的人就相見恨晚,舍不得分開,所以才提出這個請求。跟您老人家一塊兒賞燈,帶了大群家將,前呼後擁,到了家門口,主人就要出來應酬,實在沒什麽意思。”

汾陽王笑罵道:“猴兒崽子,你越說越不成話了,什麽字眼都用得出來,對黃夫人也能用相見恨晚嗎?”

郭勇笑道:“那是您老常用的口頭禪,孫兒一時就借用了,不過老人家這麽大歲數了,即使對黃夫人說這句話,也算不得冒瀆,如果早幾年讓您見到了黃夫人,少不得您又想收為乾女兒了。”

汾陽王輕歎一聲道:“我倒是真有這個心,不過卻不敢冒瀆,因為黃相公伉儷是閑雲野鶴一般的雅士,視富貴為俗物,假如老夫是個普通土老兒,他們或許會憐恤我孤伶而答應,我有了這個王爵厭人,隻好以忘年知己為求了,但願二位以後有空,來看看我這討厭的老頭子。”

賈仙兒一聽前麵的話,正在發愁,到後來才籲了一口氣,覺得這個老人不僅風趣,而且更懂得人情世故,不像那些妄自尊大的達官顯貴,忙道:“一定會的,老爺子!”

她把老千歲改口稱為老爺子,語氣中親匿了許多,間接也是表示以家長視之了,隻是未表之形式而已。汾陽王聽得更是高興,笑著道:“這樣好!我喜歡這個稱呼,千歲萬歲,我覺得都是虛假的,人活到我這個歲數,就已該知足了。妄求千載之壽,連天都不容的,我可真舍不得此刻跟你們分手,我換了便衣,也去逛逛成嗎?”

郭勇苦著臉道:“爺爺!那怕您穿了身叫化子破衣服,也有人認得您的,有您在一起,玩燈就沒意思了。”

汾陽王歎了口氣道:“我也是老天真了,強求在你們年輕人裏,的確會鬧得大家不愉快,還是你們去吧。”

郭勇笑笑道:“那就請賈大姊去更衣吧,你要是這身穿戴去賞燈,還不如請爺爺一起開道,否則大家都擠了來看你,反而沒人看燈了。”

汾陽王笑道:“黃夫人,老夫不攪你們年輕人的興致,記住明天早點兒光臨舍下,等一回老夫就要回去了,各位如果肯在今夜光臨,那是更好了,反正今夜的長安是城開不夜,金吾不禁,也無所謂早晨了。”

賈仙兒也巴不得早就脫了這身披掛,雖說有功夫在身,但究竟也不太舒服。

因此她也開玩笑似的朝汾陽王彎腰抱拳行了個軍禮:“未將尊令。”

在一陣大笑中,她由侍女侍侯著下台去。霍小玉等人也要添妝一番,也一起告退而去。

汾陽王卻興致勃勃地拖著李益、黃衫客、賈飛、崔允明等人繼續坐著聊天,並笑問黃衫客道:“尊夫人英姿颯颯,倒真是位巾幗英豪,祗可惜這幾年太平無事,如果再有戰事,而朝廷仍要老夫領軍的話,老夫一定要聘請賢伉儷到軍中來效力。”

黃衫客笑道:“真如有那麽一天,再晚一定奉召追隨,隻是為了天下計,最好還是別有那一天的好。”

汾陽王道:“誰也不希望打仗,真遇上了沒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