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釵

第二十三章

李益很得意的回到內室,小紅侍候他就寢,一句話都沒有問,李益也沒有說什麽。第二天,李益醒來時,看見小紅正在擦拭那柄防身的短劍,擦得非常小心,用一塊綢子,倒上了些許白色的粉末後套住了鋒刃,用勁地**著,完後,才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歸入鞘中,然後把那塊綢子丟進火盆中焚化了,冒出了一陣很刺鼻的青煙。李益被那些煙的味道弄得咳起來,反而把小紅驚醒,道:“啊!爺,原來你已經醒了,怎麽不叫妾一聲呢?”

李益嗆得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小紅為他又搓又揉,倒了一杯熱茶,又傾了一點醒神去毒散,放在李益鼻前,讓李益嗅了,打了三四個噴嚏後,李益才定下了神,喝下了兩口熱茶,喘著氣道:“喔!真厲害,小紅,你燒的是什麽東西,怎麽那般怪味道?”

“是一種藥末,妾身不知道爺已經起身。而且就在旁邊,否則妾一定要爺屏住氣息,離遠著點兒的!”

李益又呼了口氣:“你這丫頭也真是,我不但起來,在你背後也半天了,你卻到現在才知道!”

小紅道:“那時妾身全神貫注,不敢少怠,所以對身外事物都忽略沒有注意。”

“全神貫注,隻是為了擦拭那枝匕首?”

“是的!爺!那種粉末是種劇毒,見血封喉,妾身必須十分小心,以免沾上傷了自己。”

“喔,兵刃淬毒,就是這樣子淬上去的?”

“不!那是將毒藥溶於水中,將剛出爐鍛紅的兵刃浸入毒水中,使毒為刃吸收,永遠的保存在刃上,這樣一來,使用時就不太方便,而且兵刃變為藍色也容易使人警覺。再者毒性不若妾身所用的方法劇烈。妾身將毒粉以綢布包著,在刃身上用勁地擦,使藥性大半附於刃上卻不會變色,雖隻能使用一次,但是十分劇烈,隻要沾上一點肌膚,挑破一點外皮,毒性浸入,七步斷魂……”

李益用手拍拍胸口道:“好厲害,好厲害。”

“這原是妾身備來行刺仇家於老賊時所用的,隻是沒機會吧了,妾身就留下,想不到用在這地方了。”

李益道:“你也太謹慎了,我想用不著這麽費事的。”

小紅道:“爺!你知道要用來對付誰的?”

李益笑笑還:“自然是用來對付史仲義的,昨夜我在跟那個羅老夫子在談話時候,你在門外都聽見了。”

小紅倒是一怔。目泛奇光道:“爺知道我在偷聽?”

李益一笑:“當然知道,而且知道還是你,否則我早就聲張起來了,還會一直讓你聽下去?”

小紅不相信地道:“爺練過武功嗎?”

“看什麽武功,我出身世家,盤馬、彎弓、舞劍,一些粗淺的戰鬥動作,總要學幾下,用來鍛練身體的。”

“不!那種功夫不算,妾身說的是練氣吐納的內家技擊心法,爺一定練過,否則耳目怎得如此聰明?”

李益笑了:“我可沒有練過那種本事,隻是耳目聰敏,不遜他人,那是我向一位老道士學的,我幼時讀書很苦,日以繼夜不息,那個老道士教我一個靜坐養神的方法。”

小紅失聲道:“那一定是上乘的內家秘訣,爺是怎麽練的,能夠說給妾身聽聽嗎?”

李益道:“能,不過就是一個靜坐的姿勢,五心向天,閉目內視,能見胸中諸雜念,或摒之,或聚之,能收放自如時即為成功,我照著做了兩年,果然大有功效,目能視,耳能聞,一心兼可二用,所以在別人朗讀時,我就能看另外一本書,耳聽目視,俱能熟記,省了他人一半的時間,卻能陪收他人之效果,我在小時有神童之稱,大概就得力於此者不少,而且借著這種秘訣,也使我的耳目特別靈敏,不過那個坐姿到後來就漸漸地因為骨骼轉硬坐不成了。”

小紅道:“不可能,這分明是一種極為上乘的內家練功要訣,爺隻要勤練不輟,定必可日益精深的。”

李益道:“我說的是真話,在十四歲的時候,我再以那個坐姿行功,卻越坐越累,全身大汗,四肢抽痛。”

“那是什麽緣故呢?不應有此現像呀!”

李益笑笑,接著道:“那時那個老道士還在,我以這種現象去問他,他端詳了半天,問了我一句話,然後就連聲說可惜,可惜,接著自己又歎息說他早該想到我既是一脈單傳,絕不可能成為他的門中人,自此雲遊而去。”

小紅更為詫然地問道:“他問了爺一句什麽話?”

李益道:“他問我是否破了色戒?”

小紅哦了一聲:“我明白了,爺練的果然是道家金丹飛升之道,必得以童身修為曆過九九大劫,道成丹固,才可以從心所欲,十三四歲為發身之期,四五月為春思萌動之期,宜特別戒慎,因為這就是道長所謂暗九之數,十三歲戒之在五月梅雨之際,十四歲則為四月蠶桑之期,一三五、一四四,三數之和為九,亦即暗九之成也……”

李益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我一直認為道家明九暗九的九九劫數為無稽,聽奶這一解釋才明白了,十三四歲為男子發身之時,雖曰少年,但大家還是以兒童視之。略少避忌。四五月是春思撩人之時,最多綺思,當其時也,家中成年女子春衫初易,肌膚偶露,對十三四歲少年,前者無戒防之心,後者則隱興沾澤之意,確是最尷尬之際,我完全是以一己的經驗體會,但想來在他人也是差不多的,道家暗九之劫,倒是有所根據的了。”

小紅道:“爺難道在十四歲那年就……”

她不好意思再問下去,李益道:“其實我在十三歲就已經初嚐異味了,那是我家中一個大丫頭,她在園中采桑,有時要爬到樹上去摘高處的新葉,我在樹下看書,不經意時,舉首上看,峰壑隱見,難免不砰然心動,而那個丫頭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有意把衣服穿得鬆鬆的,在我頭上跨來跨去,終於使我情不自禁而入了道兒……”

小紅的臉也不禁紅了道:“爺也真是的,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動……”

李益輕笑道:“孔夫子把修齊治平的大道理定出很多的規律,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完全地做到的,世上那有十全十美的完人,隻要能擇其要者而行,勿離大道,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非禮勿視。是為不見可欲而不動心,實在也是最難的。”

小紅紅著臉,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道:“爺既然在十三歲就破了色戒而失童身,怎麽到了第二年才有異狀呢?”

李益道:“那或許是我的資質過人,偶一為之,無損於道基,到了十四歲的時候,人事已開竅,膽子也大了,偷期密約,時興,才把那些所謂元陽,-傷過度,才算是把早幾年的努力都毀了,而且我認為道基之養成,固非一日之功,真要毀基,也不是一兩次便能毀得了的,立以為戒,戒之在始,隻要一開始,就很難再收回來就是了。”

小紅歎了口氣:“那個道士一定是位修為有素的高人,他指點爺練氣的功夫,也是很難得的修真功訣,隻可惜爺未能全始終,否則現在一定是個……”

李益搖頭道:“我其實對他所授的那些早就有所知覺,對於毀了道基,我一點都不後悔。而且他教我的功課原也不止那些,是我不願意進一步去修為而已……”

“對呀;我想他既然看中了爺的資質,授以秘傳,必然會有更進一步的指示,故不至於輕易動心的,爺為什麽……”

李益道:“為的是我的誌趣,我根本無意成仙成道,學一點健身益智,延年-病的方法就夠了,對他後來所講的明真見性,善養真如的法旨,我根本就沒再下功夫,因為我自己是一脈單傳,不能絕了先人的香火,再者我認為仙道無憑,很可能是空忙一場,再者我認為仙道太無謂,縱然修成不死之身,也不過像棵不死的老樹一樣,縱然占了一個地位,對人有什麽好處?遠世而隱,與鬆鹿為侶,又有什麽意思?”小紅為之語結,李益又道:“上天給予我這份聰明這份才具,父母生育我,養育我,天覆地載,慈親鞠育,這兩大至恩不報,而妄談修真之道,縱然成了神仙,也是個忘恩負義之徒。為人為己,我都應該做點什麽……”

小紅道:“爺,神仙一樣也可以救世的。”

李益搖搖頭:“那是騙人的,黃庭經卷,我看過一些,裏麵全是些修己之道,至於有些自稱神仙的人,借看幻術惑入耳目,那根本就是旁門左道,神仙保氣之術由吐納入門,上乘者可辟穀而登仙,下者則輕身健步,力逾常人,成為所謂的劍客,如此而已。”

小紅愕然道:“爺,原來你懂得很多!”

李益道:“不多,我隻是略略曉得一點其中道理,所以我才能用琴聲來指點奶的劍技更進一層,也能授你無弦之琴之奏法,識得你心中之音意所寄,你也應該明白的,假如我不是具有這種修為是做不到的。”

小紅道:“我可被爺騙苦了。原來爺高明得很。”

李益道:“那你又錯了,我隻懂得道理,卻沒有下過苦功,內家吐納之旨是勤修不輟,才能日益精進,而我早在十三,四歲時就中輟了練習,少年即因縱欲過度,傷了真元,難望有大成,我也不想在這上麵下太多的功夫。”

小紅道:“照爺的那番談話來看,爺懂得很多,為什麽又不自克製而自毀道墓呢?那對身體是有害的!”

李益一笑道:“我知道,我若不是那樣子來一下,又怎麽會叫那老道士對我感到失望而放棄了我呢?”

小紅睜大了眼睛道:“爺是故意的?”

李益道:“是的,他看中了我的資質,授我以修為要旨真訣,助我速成,是想把我當作他的衣缽傳人的,我對他那些啟發靈智,發揮聰明的方法感興趣,對他的修真大業則興趣索然,但我如不表現得與道有緣,他就不會肯教我那些,既然學了他的入門功夫,就不能不敷衍他,到了最後,我隻有叫他自己失望回頭,免得再糾繾我。”

“爺,那個老道士的法號叫什麽?”

“他自稱羅真人,雲遊無定,為了我,曾在姑臧小居三載,以後就又雲遊莫知所終了。”

“羅真人是位得道的陸地神仙,多少人想入他的門牆而不可得,爺卻白白地放過了這個機會。”

李益淡淡一笑道:“我又不想成仙得道,自然不會認為可惜,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什麽真仙,否則他應該看得出我的功名利祿之心太重,根本不是神仙中人。”

小紅輕歎無語,倒是李益道:“我昨夜聽到你在門外,可是事後你沒有問我,我知道你必然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也就不再吩咐你,果然你都準備好了,小紅,得卿為助,那實在是我最大的幸福,因為奶從不需要我開口,就能知道我想做什麽。”

小紅微泛苦笑道:“爺,妾身說句話,爺不要生氣,爺的機心實在太重了。”

李益道:“小紅,我這是不得已,假如我不算計他,他就會要置我於死地了。”

小紅微怔道:“那怎麽會呢,史仲義隻是為求自保。”

李益冷笑道:“有些話我沒有對別人說,但我心中明白得很,史仲義這個人的機心太重,我承認是逼得他太緊了一點,但憑心而論,我隻是為了朝廷盡心,使兵權歸於朝廷節製,戍卒對調,他還是當他的節度使,與爭權無損是他自己想造成的一股威脅朝廷的實力,才舍不得放手,居然演出這一套把戲來了,我自然不能放過他。”

“可是他怎麽會有殺死爺的意思呢?”

怎麽說,但是我在河西,不管他事前怎麽嚴密部署,事後局勢一明,我總會知道的,他會讓我回到朝李益道:“他就是為了我擠得他太緊,才不惜發動胡亂以中止易戍之舉,朝廷由得他想怎麽說就廷去說明嗎?”

“但爺是朝廷派來督促修城的特差,他敢殺死爺嗎?”

李益笑道:“他當然不會自己殺死我。但是他卻可以借刀殺人。我既然是監督修城,動工時必然要到城牆外去勘察,塞外就是大唐與突厥人的界地,胡亂若起,我豈不是首當其衝,事後他報稱我死於亂軍,推得一乾二淨的了。”

小紅道:“爺是從那兒得來的這些奇想?”

“由我本身而想到的,我若跟他易地而處,我就會這麽做,史仲義看來也不笨,他自然也會這麽做的。”

“我實在難以相信。”

“那很簡單,等他來了我就先把他的計劃叫出來,他若是有此心,一定會做賊心虛,惱羞成怒,甚至會當時變臉想殺死我,那時你再下手也不遲。”

小紅臉色一變道:“果真如此,我殺死他就不會內咎了。爺!現在妾身再說句實話吧,昨夜我雖然聽了爺跟羅夫子的談話,心中頗不以為然,爺隻是揣測之詞,並沒有真懣實據;卻連個分辯的機會都不給人,就要致人於死地,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李益詫然道:“小紅,奶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的?”

小紅道:“這本來就是事實,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豈非是早就有心置他於死地?”

“我跟他無怨無仇,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為了實現爺的計劃呀!”

李益笑了一下:“小紅,你把我看得太神奇,也把我想得太狂了,不錯,易戍之計是我擬的,我是個文人,根本不懂得軍事兵法,那天隻是跟高暉在談話,靈機一動,隨便提出個辦法來,那知道高暉竟連聲說好,逼著問我如何實行,我胸中本無成算,那裏會有什麽辦法。但是他問得很急,我也就信口開河,根據一點粗淺的了解,提出了一些辦法,高暉就認了真,當時就寫了幾封信給我,要我必須促成比事。”

小紅道:“由此可見爺在知事之明上,確有過人之處。”

李益歎了口氣:“小紅,軍國大計,那裏能如此草率就定了案的,這個計劃即使高明萬分,高暉也無權作主,至少回朝向聖上請示過之後,得到了禦命示可,才能付之實行,甚至於還要跟一些禦前謀國的老臣再三商討後,才能算為定案。”

“高大人事先並沒有肯定答複認可,他隻是寫了幾封私函,要爺來探聽一下邊鎮的語氣態度,所以他在事後請準了聖諭,甚至於也頒出兵符,卻仍然未能敲定,要使臣在前驛觀望等候,看情形再作斟酌。”

李益笑笑道:“你把軍國大計看成兒戲了,高暉給我的私函雖然措詞含混,但是他授權給我來探討邊鎮的意向,就是此事已為定局,隻是不敢輕舉妄動而激起各路邊鎮聞訊生變,所以,未敢遽發兵符,暫作觀望……”

小紅愕然地道:“那妾身就不懂了,爺的意思是說……”

李益道:“我當時也跟你一樣的胡塗,直到我來到河西帥府,向史仲義表明了意向,居然使他大為緊張,我才知道我無意中想出的歪主意,卻是朝廷熟思已久的製邊之策,隻因為事關重大,一舉若不成,牽連到全國的兵鎮都會嘩然生變,因此才不敢宣布,剛好我碰巧提出了,他覺得在河西有我姨丈的關係,利用甘,肅等郡與涼州互為牽製之故,實力均衡,頗可一試,才立時作書,要我來碰碰運氣,否則高暉雖然職掌兵部,也不過在人事上對各節度使區聊作節製,那有權力作此重大的決定?”

“這麽說,他是在利用爺了!”李益一歎:“可以這麽說,但他也不是存心,計劃是我提的,主意是我出的,他因勢利導,小作促成而已。因為在河西,由我來遊說試探,事成與不成都不會釀成大變,是個最理想的試探方法,也正因為早有定案,所以他才敢立作決定,實時修書,更可惡的是他還借我之口,嚇姨丈一嚇,讓姨文也修下私函給我,帶來一試。”

小紅聽得呆了道:“高大人看來不似狡獪之徒!”

李益笑笑道:“他不是狡獪之徒,但至少也不是個老實人,稱得上是個頗有謀略的能臣,否則以他的年歲資曆,那有搖身一跳就是兵部尚書的職位!我在路上,還以為這件事是我一時湊巧,想出來的絕妙主意,與致衝衝,也以為到了這兒必可得到史帥的同意,直到我開口後史仲義居然大感緊張,我才知道問題的嚴重,一竅通而百竅通,我也知道了高暉擔心的問題,不在甘肅伊州及安西等郡,而是在河西中心的涼州。”

“那他為什麽不直接告訴爺呢?”

李益道:“我隻是名文官,而且初放外任,年事又輕,雖然在長安鬧了不少的新聞,扳倒了幾個豪門,那不過形勢早成,在我身上發作而已,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不過我挾在中間,確也表現了一些鬼才……”

小紅笑了道:“跟爺同宗同榜的那位李賀李才子是真正的鬼才,因為他的詩句中充滿了鬼氣,至於爺嘛……”

她思索了良久,才笑著搖搖頭:“妾身倒是說不上來了,因為爺的詩文無一不佳,無所不及,無所不至,豪放、壯闊、細膩、纏綿,兼而具之!”

小紅不是一個名家,可是她的批評使李益有深獲知己之感,因為她的話,深深地說中了李益的長處。

但是遺憾的是李益無法去表示他的欣喜了,因為他算算時間,史仲義應該快來了,而他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他必須要說服小紅,這才是最重要的工作。雖然,小紅的準備已經在表示要配合他的計劃了,可是這件事太不平常了,不能有一點差錯,所以小紅隻是肯聽他的話還不夠的。

命令一個人,或者強迫一個人去做一件事,跟讓那個人心甘情願,自動去做一件事,效果會差得很多,前者隻能做得成,而後者才能做得更好。

所以李益清了下喉嚨,莊容道:“小紅,你能認清這一點就好了,像我設謀狙殺魚朝恩,朝廷久有此心,也作了各方麵的準備,但是都不敢輕易發動,最後找上了我,聖上並沒有期望必有所成,隻是一個試探而已,朝廷把鏟除魚黨的主力放在翼公秦氏父子的身上,他跟魚朝恩一起到郭汾陽王府來隻是為了絆住魚朝恩,秦公同時發動,把魚朝恩在朝中的幾個有力死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一舉撲殺,那才是聖上的目的。這樣子一來,魚朝恩縱然走脫了也沒多大關係,羽翼盡除,就很難有所作為了。”

小紅道:“這是怎麽說呢,魚朝恩在他的私邸中養著千百武士,都是精擅技擊的江湖亡命之徒,若非黃大俠伉儷能及時勸喻他們離去,那批人也能把長安鬧翻過來。”

李益笑道:“不錯,可是那些人能夠把朝廷推翻,擁立魚朝恩而有天下嗎?”

“那當然不能,名不正則言不順。”

“不僅如此,秦朗也早作了準備,魚朝恩一死,秦朗立刻就掌握了禁軍,並不是旦夕可及的事,-定是早有安排了,正因為他們已經掌握了禁軍,才敢對魚朝恩發動攻勢,魚朝恩的那些江湖死士也許能以一當十,但是絕對無法與十數萬禁軍相抗的。”

“禁軍不是由魚朝恩親自率領的嗎?他開始得勢。就是因為掌握了禁軍。”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魚朝恩未得勢前,是掌握了禁軍,沒有什麽好處,反倒是後來跟著魚朝恩麵前趨奉獻媚的小人,一個個都位居要津,享盡榮華,這種做法使得那些原本支持他的禁軍離心他附,奏家的勢力漸漸地透了進去……。”

小紅終於明白了,在別的女子是很難明白的,但他容易明白,因她是武將之後,懂得這個情形。

李益知道她已經明白了,笑笑又道:“第二件事是高暉取代於老兒,這是他跟朝廷之間的密約,早已內定,而高暉對於老兒坑陷了他的父親,一直耿耿於懷,無時不思報複,他安排的報複行動也許十分周密,但於老兒也不是個簡單的人,一直防備得很嚴,使他難以得逞,被我這無端擠了進去混攪一陣,居然把於老兒活活地氣死了,看起來似乎是我的力量,但實際上……”

小紅忙道:“實際上也是爺的力量逼死他的呀!”

李益輕歎道:“我不過是一個新取進士,想跟手握天下兵符的兵部尚書相抗,無異以卵擊石,於老兒根本可以不加理會,就算我手中抓住了他通敵賣國的證據,也無法扳倒他的,於老兒之所以緊張得噴血而死顧忌的是高暉,而不是我。”

“高暉既然有迫死於老兒的力量,為什麽他不加運用呢?”

李益笑笑道:“這是個最好的問題,高暉掌握著足以致於老兒死命的證據,可是他跟皇帝太接近了,他知道皇帝也是個好用心計的人,因此不敢輕易動用,因他恐怕那些證據會牽涉到皇帝,那樣一來,不僅扳不倒於老兒,還會把自己也賠進去,所以他在皇帝麵前連提都不敢提,但是他又不甘心,剛好趁著我跟於老兒要鬧起來的機會,他才抖了出來,借我的手來利用那些證據……”

“高大人是那麽一個工於心計的人嗎?”

李益歎了口氣:“兵部尚書是文官,卻執掌著天下的兵權,雖然沒有調兵遣將之權,卻可以決定將帥的任免,兵員的增刪,這又豈是一個書呆子能擔任得了的!於老兒本身就是個例子,高暉如若是個老實人,怎能挑起這副擔子,接下這個重任!”

小紅默然不說話,李益又道:“了解到高暉是怎麽一個人,再回到本題上就容易明白了,當我提出易戍的計劃時,高暉雖然滿口讚好,但是並不熱衷,因為他警告過我,說這個計劃,必將招致主帥的反對,等到我再提供進一步的計劃時,他才欣然同意,立書私函給我……”

“爺進一步的計劃是什麽?”

李益比了個手勢道:“就是我目前要從事的。”

“高大人同意爺這麽做?”

“他口頭上沒有直接同意,而且還勸我看情形行事,不能太過份以激起變故,但是私心裏就是默許從事,因為他比我看得透徹,掌兵權的人,沒一個肯放手的,這根本就是唯一的辦法。”

“他為什麽不直接授權給爺呢?”

“小紅,你怎樣這麽傻,這種事怎麽可以直接授權,他不會落下個口柄的,因為誰也不能為失敗而負責,他口頭反對,心中默許,是為了他知道我有這麽做的能力,萬一失敗,他又不必負責任。”

“他憑什麽以為爺有這個能力呢?”

“他倒不是寄望在你身上,你行刺於老兒一次不成,所以他了解到奶的能力是不足以成事的,他認為我有這個能力,是寄望在黃衫客與賈仙兒兩口子身上,他知道我跟這兩人的交情,認為我在必要時,可以去請求那兩個人的幫助,以他們高來高去的身手,即便是戒備森嚴的帥府也擋不住他們,取頑將首級,有如探囊取物。”

“朝廷大計,居然要動用到江湖遊俠身上了?”

“不錯!這是解決問題最簡捷的法子事實上各地的節度使身邊,都是此類死士,在安史亂時,互相傾軋暗殺之事層出不窮,都是刺客所為,魚朝恩當權之時,不也養著大批江湖上的技擊之士嗎?”

小紅點點頭道:“是的,妾身從公孫大娘門下學劍時,經常看到有些身份神秘的客人前來,都是那些顯宦當權者的代表,前來延聘高手刺客的,公孫大娘自己不受聘,但是她門下的弟子,卻有不少被人重金禮聘而去。”

李益道:“那些人能為金錢所買動,就不會高明到那裏,權臣達門中蓄養死士之風,在隋代就很盛了,高租李淵在隋時為太原守,得罪了丞相宇文化及,就遭到過刺客的暗襲,幸虧叔寶秦公途遇解救而得免於難,而翼國公秦氏一門的富貴,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隻不過真正身負絕技的高人俠士不易為富貴所動而已,像黃衫客夫婦,若不是機緣湊巧,跟我交上朋友,而又適逢其會,跟汾陽王郭老令公投緣,被延為座上客時,為朝廷效命,狙殺了魚朝思,平時誰也請不動他們。”

小紅道:“遊俠胸襟,本就是富貴不**,威武不屈,貧賤不移,才能見其氣節,但他們與爺的關係不同……”

李益搖頭道:“高暉想錯了,他以為黃衫客夫婦可以動情,以為我跟他們的交情,必可請得動他們出力,但是我卻深知他們隻有一個義字才能動得了他們,刺殺魚朝恩,是因為他太專橫,太跋扈,早有取死之道,他們是仗義而為之,如史仲義之流,隻是為了保有自己的兵權,尚無明顯的劣跡,黃大哥他們不會多管這個閑事的,我如開了口,不但會碰上一鼻子灰,也將失去了我們的友誼了,所以我根本不去想他們,隻有一個情形下,他們會對付史仲義,那就是史仲義殺了我,他們替我報仇。”

“史仲義會不會這麽做呢?”

李益笑道:“他如果知道利害,自然不敢殺死我,胡胡塗塗衝動之下,就難說了。不過我不希望利用他們兩個人來保護我,所以寧可靠自己,靠你來成事。”

小紅道:“妾身淬毒刀刃,就是準備竭力以報爺了,隻是妾身不敢說有多大的把握。”

李益道:“沒關係,盡力而為好了,你我都不是為了自己,殺了史仲義,我不可能去接他這個節度使的缺,正如我設謀搏殺了魚朝恩,未獲寸勳,反而惹來一身麻煩。”

“這就是妾身不明之處,爺到底是為了什麽?”

李益苦笑道:“我原來根本沒有對付史仲義的意思,可是他被我一逼,居然連絡了東莫爾汗,煽動突厥內亂,這才使我與起了除他之意,如果讓他的計劃得逞,塞上血流千裏,那重重殺劫,可都是我挑起來的。”

“那怎麽能怪爺呢,何況死的是他們胡人。”

李盆莊容道:“小紅,史仲義可以如此看,朝廷也能作如此看,我卻不能,我尊重每一個人的生命。”

這是李益的違心之言,但是他由於這一段時日以來,慣於勾心鬥角,已經養成了掩飾自己的事,控製自己情緒的本事,這句話說得慷慨激昂,正氣凜然。

小紅倏然一震,變容道:“是的,爺!妾身錯了!”

李益笑了一笑,他費了半天的精神等的就是這句話,期待的就是這一個反應,因為他已經使小紅相信,這是一件神聖而莊嚴的工作了,隻有這種情操,才能激起人全心全力,至死無悔的決心與勇氣的。

小紅不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唯其如此,隻要能感動她。她將是一柄殺人的利器。

小紅也不是個很容易受蒙蔽的人,但是李益卻能把她說得死心塌地,這是李益成功的地方。

因為李益的才智是小紅無法所及的,他做一件事,在目前也許毫無用處,但是卻能種因於未來。

正如他現在所從事的一樣,除掉了史侑義,於他毫無裨益,卻要冒很大的危險,李益大可振振有詞地搬出家國社稷那一番大道理,誰也無法窺測到他的意向。

但是他的下一步棋卻下得很遠,伏在瓦剌部的小王子身上,除掉了史仲義,他可以順理成章地抬上王慕和,因為王慕和目前是名正言順的副帥,三軍不可一日無主,他要楊夢雲去把特使與兵符調來正是為促成這一件事。

王慕和即了帥位。兵符在手,可以指揮其餘六衛將軍,河西在握,可以影響到甘肅伊州安西敦煌諸郡,一起發兵,助瓦剌部並掉了東莫爾汗也先而與西莫爾分庭抗禮,甚至於得大唐之助,更進一步壓下西莫爾,取得突厥的霸權,目前是個機會,他可以假手兵符在握而便宜行事。

等到大局底定,小王子感恩圖報,對李益一定十分感激而言聽計從,何況瓦剌部本身並不強,要想維持他的霸業,勢必要靠大唐的支持,要想穩住他的支持,王慕和的河西節度使地位就穩了,但王慕和本身是個庸材,恐怕還得倚仗他的妻子脫歡兒女汗。女汗偏又是胡人,必須要求教於李益,李益本人不在這兒,卻留下了羅春霆,羅春霆的地位則是靠李益而維持的。

李益盤算了一下,整個河西的局勢,他可以遙為控製,因為整個通盤大計都是他一個人策劃的,他隻要不把計劃一下子宣布,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叫他們做下去,隻要在離開之前做好一半的事,任何人都無法接下去。

然後他隻要控製著這西南半壁河山,他的地位就穩牢得很,誰都要客氣三分。

一個人手握著這麽大的權勢,本是很危險的事,但是李益卻不怕。因為他手上無兵無卒,也不實際掌權,爭權奪勢,擠不到他頭上,朝廷也不會去猜忌他。

李益懂得了一個訣竅,掌權的人不要站在明處,才是最安全的自保之道,他想起在京中曾經見過玩雜藝者有扮皮影戲的藝匠,剪驢皮為雛型,投影絹幕上,或歌或舞,或諧謔為劇,很受一般民間販夫走卒們歡迎。

可是劇中人都是傀儡,操作者隱於幕後,觀劇者看不出操劇者,但真正的靈魂卻是那個隱於幕後的人。

這種玩意兄由於談話粗鄙,不入士族之門,但李益看了一次之後,卻得到了一個啟示,若雲人生如劇,他寧可不出而被人看見,也要做那個幕後提線的人,幕上生龍活虎,悲歡離合幕前如醉如癡,整個控製於一人之手,李益天生就不是個受人控製的人。

這邊剛把小紅的情緒引入境況,秋鴻已經來報說是節帥史大人微服來訪,李益忍不住笑了,一切都如他算了,幾乎連時間都拿捏得差不多,這證明他的確看得準。

史仲義在李益的恭迎下進了客房的正廳,客棧中的人早已回避了,史仲義帶了兩名親隨也穿了便裝,他本人的臉上帶有風塵之色,顯見他這兩天往來奔波的確辛苦。

不過史仲義卻一點都沒有戒意,任何人在這種情形下都不會存有戒心的,因為李益隻是個文官,住在涼洲的客邸中,沒有一兵一卒相隨,史仲義以堂堂一鎮主帥,又是個久曆沙場的戰將,做夢也不會想到李益會算計他,或是敢算計他,能計算他。

李益這個計劃實在是大膽到近乎神奇的計劃,除了李益之外,也沒有一個人敢相信會成功,但李益卻十分有把握,他了解到一件別人很不容易了解的事,正因為這是個任何人都想不到及認為不可能的計劃,所以才一定可行。

正因為他自信必成,所以他的言談態度,十分從容自然,甚至於言談聲色之間,沒有一點殺機,隻可惜史仲義是個武將,不是個劍客,他學的是萬人敵的兵法韜略,不是流血五步的一擊,否則他至少可以從李益與小紅的眼中看出一絲殘忍的冷酷。

秋鴻獻上茶來,由小紅接過分送到賓主前麵,史仲義對李益還有幾分客氣,那是為了李益所負的特殊身份,對小紅這一個侍兒,當然沒有看她一下,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下手機會,但小紅沒有動作,襝衽屈膝請安後退下一邊。

李益也沒有什麽表示,他知道小紅還要等一個求證,以證實史仲義的企圖。李益說了半天的理由構成了史仲義必死無赦的罪行;但,那隻是揣測、和判斷,沒有一點實證,小紅是個學劍的劍客,她絕不會輕易殺人的。

換了第二個人,一定會很懊惱,怪她錯過了一個機會,因為她使的是短刃,必須要貼近才能出手的,錯過了這個獻茶的機會,以後就再也沒理由接近。但李益卻不急,反而更安心,他知道小紅能夠放過這次機會,就一定有更多把握,也知道她等待的是什麽,李益也不認為她的過份,因為那正是自己準備給她的。

雖然他作了許多安排,許多計劃,但都是根據一個臆測,一個推斷,假如史仲義沒作那些安排,那麽,他的一切安排也就變得沒有意義了,自然也不必要殺死史仲義了。史仲義如果真的沒有企圖聯絡東莫爾汗發動一次變亂,小王子他們也不會行動,那一切都是虛驚了,李益本人也希望得到一次證實的,證實自己的斷事能力。寒暄了幾句還是史仲義自己先開口:“李公子,很對不起,讓你等了兩三天,因為高兄手書提及的那個計劃幾乎要調動河西全部兵員,下官雖然是主帥,但直接領軍卻是六衛郎將,下官須去跟他們商談一下。”

“這當然是應該的,督帥是否已經協調好了呢?”

史仲義微微一笑道:“大致差不多了,因為這是朝廷的旨意,身為臣屬,理應遵照的,雖然有一兩個人感到很惶恐,怕臨時更調來的士卒一時不易統禦,而邊鎮軍務職責重大,萬一有變,恐怕難以應付,可是經過下官曉諭之後,他們都同意了,就等兵符一到,就可以付之實施了。”

這個答案大出李益所料,也破壞了他苦心構思的計劃,使他這兩三天來努力成了一場徒勞,因此這個打擊使得李益幾乎有點失措,連小紅都用一副怪異的眼光看著他。不過李益究竟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他仔細地想了想,覺得史仲義並不是那種肯把到手權勢放棄的人,這恐怕是他一句掩飾之詞,而且也聽出了一個語病。史仲義如果真的經過協調,就不會輕易地說那句兵符一到,便立即付之實施的話,這是一句最笨的話。

就算河西所部的六衛部沒有問題同意了,易戍之舉,也不可能就實施了的,至少要等他去到另外四郡去一一協商妥當才能請下兵符成事,史仲義是一鎮主帥,無論如何也不該說出這種沒有見識的話來。

由這句話,就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信口應付一下而已,而且這是個很大問題,史仲義卻說得太輕鬆了,似乎根本不當一回事,這又是一個大漏洞,有了這個重大的發現,李益的精神為之一振,他知道他計劃的事不會落空了,隻是目前小紅卻為史仲義的回答打消了殺意,李益必須要點醒她一下,因此他也裝作很高興地道:“好極了,據我所知,京中派來布達調戍兵符的特使劉學鏞劉大人,已經昨日出發,今天可以到涼州。”

這個消息使得史仲義微微一怔道:“劉大人今日可到了?”

“是的,是再晚叫盧安催他的,尚書高公所以要另行著人賚送兵符,是顧慮到朝廷威信,唯恐有些節便不像督帥這樣深明大義,會反對易戍之策遽發兵符,對方來個陽奉陰違,豈不是弄得很難堪。再晚與督帥懇談過後,見督帥對易戍之策深表讚同,想來不會有問題了,故此才叫盧安前去請那位劉大人盡速啟程前來。”

史懷義的神色有點不自然,但也不過頓一頓,隨即恢複了笑容道:“好極了,本爵所部六衛即將因為要奉行調戍之策,都把士卒開到涼州來了,若是劉大人來到後,即可請兵符,按照部議著手分配易戍。”

他似乎胸有成竹,知道兵符來了也調不成的,所以言談之下,樂得大方一點,表現得很積極,李益卻故作失驚地:“督帥已經把各戍所的兵都調集了?”

“是的,邊卒調戍必須迅速機密,以免為外胡得知消息,趁機蠢動,本爵想要做就要快,所以幹脆叫他們將士卒調集涼州立分行發。”

“督帥跟貴屬都協議定當了?”

“是的,現在羅老夫子正在帥府草擬分配的事宜,等他作成計劃後,請下兵符,立作布達,就可以叫他們領著人前往調戍的地方去報到。”

“督帥行事幹淨俐落,且有鬼神莫測之機。”

“哈哈……李公子,本爵是行伍出身,一生都在戎馬中虛度,別的沒有學會,隻把握住一個原則──兵貴神速,既然決定了要怎麽做,就得預著先鞭!”

神色已掩不住他得意之情,李益這才道:“督帥,這件事可做得太魯莽了,易戍之舉是兩邊對調的,你安排好了,對方還沒有安排好呀。”

史仲義不禁一怔,也發覺自己的語病忙加掩飾道:“本爵還以為李公子早就把那邊說好了的。”

李益道:“再晚要到甘肅等郡去,一定要經過涼州,督帥這兒是第一站,怎麽能先到那邊去呢?再說易戍之舉,也是以涼州為主,貴部調動最大,自然要等督帥這邊協商好了,方可以進行其它幾個部。”

史仲義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本爵沒想到這點,因為六衛即將中有人不太願意,本爵這費盡了口舌,說得他們點頭後,唯恐夜長夢多,立刻就叫他們來了。”

他笑了一笑又道:“不過也沒有關係,先由本部安排好了連同兵符直接把人開往各郡,使事情也辦得順利些,那幾個恐怕還會有點意見,等他們見到本部的兵員已開了去,縱然有異也不敢表示。”

“督帥這麽做,對高公太支持了。”

史仲義裝出一副慨然之態道:“本府舊佳節帥盧公是我的上憲恩相,而高尚書的尊翁是我的受業師尊。我之所有今日,全賴先師的教誨與盧公與高尚書二人所命,仲義怎敢不力疾以報。”話說得好聽,態度更是感動人了,小紅已受感動了,李益卻淡淡地笑道:“督帥,這一次調戍,其餘四郡隻是部分更動,涼州卻是全數更易了,假如照督帥的計劃,一下子把人全遣走了,即使事情順利,就最近的甘州,新遣戍卒也得在一個月之後才能到達,難道涼州這一個月就唱空城計嗎?”

史仲義這才想到自己鬧了個大笑話,臉上紅紅地道:“這……是下官為了報效忠心切,故慮未及此。”

李益臉色一莊道:“督帥!如此重大的問題,你會沒考慮到而貿然行動嗎?我雖是個文人,不解用兵,也不會說出這種荒唐計劃的,督帥難道連我都不如了?假如督帥真是那樣的人,又豈能成為朝廷重寄,而戍守一方呢?”

史仲義一怔後,神色也就不好看了:“李公子,本帥賢愚,自有朝廷定奪,公子不妨將本帥的言行歸告高尚書,參奏劾換好了!本帥卻不必聽你的這些。”

他已經怫然站起,李益笑道:“督帥你果敢有為,高尚書及家嶽曾言之再三,李益相信督帥絕非泛泛之輩,剛才所以說出那番話,是督帥對易戍之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過,你聽了那個方案後,就立意反對了,你離開四天,不是去與貴部協議易戍,而是去商討如何推翻這個計劃,現在已經有了結果,才用那番話來敷衍我。”

史仲義又是一怔,他開始感覺到這個年輕人不簡單了,起立的身子又坐下來:“李公子說得對,易戍之舉,立意雖佳,但實行起來會有許多困難……”

李益道:“但困難不應該出現在涼州,節鎮跋扈,桀然抗命已不是一朝一夕之患,朝廷這個方策決心,督帥能夠繼續家嶽而長涼州,朝廷深感欣慰,所以才把易戍之策,第一個就告知督帥,希望督就是為了分散他們的兵力,使軍權逐漸集中於朝廷,督帥受學於高老大人門下時,就已經明白朝廷的帥能全力支持的。”

語氣越來越重,使得史仲義的不安更深,長長一揖道:“李公子說的是,但是公子不明白邊塞的情形,胡人靜極思動,隱有不臣之意,最近是集結塞上……”

李益笑道:“我知道,昨天我還夜訪涼州府衛郎將王慕和副帥的城堡。”

“王慕和副帥的城堡?王慕和自稱為副帥?”

“沒有!這是盧安告訴我的,他說一般習慣上都是以府衛郎將為節度使留後,督帥也是由這個職位上升的。”

史仲義開心地笑口道:“但是王慕和不可能,他那個人不是將帥之才,又娶了個回部女王為妻,就更沒有資格了,瓦剌部在突厥也是個小族,如果不是嫁了王慕和,得到大唐的支持,那一族早就並吞了,而朝廷同意王慕和這樣做,則是利用瓦剌部的關係,深入了解胡人的動靜,他的年歲比本帥還大上了近二十歲,因為本帥尚未覓妥留後人選,才讓他居於府衛郎將以為緩衝。”

李益微笑道:“督帥好算計,聽說令郎今年已經十五歲,王慕和如果能幹個十年,令郎就可以起來接替他了,那時才名符其實的副帥了。”

史仲義被說中心事,倒也不否認,笑笑說道:“本帥是有這個打算的,小犬有我這個老子,可以坐享其成,不像我,爬到今天這個地位,實在是不容易,等小犬日後請準留後時,還望李公子多予賜助!”

這是句順水人情的客氣話,史仲義說來並不很熱衷,因為他很清楚,邊鎮奏請留後,隻是一道手續,朝廷從無不準的,節度使自擇繼承人,早已成為風氣了。

但李益的回答卻使他很意外:“督帥所托,再晚當得記在心中,但到時恐怕難以為力,因為留後要在任的節度使舉奏請旨賜準,如若無人薦舉,朝廷也未便指定……”

史仲義費了半天才想明了他的話中之意,臉色就不太自然了,冷冷地道:“公子是說下官當不了那麽久?”

“是的,調戍之策雖議出於兵部,但發自天裁,涼州是第一個施行的地方,督帥的這種態度,恐怕很難取得朝廷的諒解,尤其是聽見消息後,集結全部兵員……”

史仲義心中雖然已有成竹,但是對李益的這番話還是很著急的,連忙解釋道:“公子別以為下官此舉是別有用心,涼州全部兵員不過七萬多人,造不起反來的。”

李益笑道:“督帥又誤會了,督帥一片為國之忱,朝廷是深知的,誰也不會想到督帥會有不臣之心。”

史仲義籲了口氣道:“公子明鑒,下官調集兵員,是因為這幾天胡人齊集涼州塞外,布陣於春玉海與白亭湖之間,距本府不過百餘裏,下官不得不備。”

李益一笑道:“其實督帥是多慮了,他們聚居塞外,是因為每年一度的大公會議在此召開,來的胡人雖多,隻是各部汗的親兵而已,突厥內分為幾十部,時起衝突,問題很多,一時團結不起來。”

史仲義臉色微變道:“公子是聽誰講的?哦!我忘了,公子昨夜到過王慕和的胡城,想必是從那兒聽來的!”

李益道:“府衛兵員多半是督帥的親信,再晚到過胡城的事,督帥早就知道了。”

史仲義訕然道:“下官回到帥幕就跟羅老夫子商量了一下,立即就趕到公子這兒來了,下官齊集兵員,原是為防備胡人蠢動,都是該死的羅春霆,信口謅了一套胡話,說是公子一介斯文,恐怕受不得驚嚇,說來寬慰公子安心。”

李益道:“這麽說來,關於調戍的問題……”

史仲義道:“自然也提一提,但是事關重大,未能草率決定,下官等事後再跟他們詳細磋商後,務必要勸說他們履行的,所以下官已經叫羅老夫子著手草擬,分成調配的計劃,李公子不信,可以去查證一下。”

李益道:“那倒不必,再晚相信羅老夫子一定正在著手草擬,因為那本是做給再晚看的。”

史仲義一怔道:“李公子這話是怎麽說呢?”

李益道:“胡人們齊集塞外是十天以前的事,督帥卻是在四天之前才啟程到各衛所將人員調來,可見在督帥的心中,已明知胡酋齊集會聚,隻是例行的會眾,不值得重視,因此督帥調集兵員顯然是另有他故。”

史仲義臉上的寒意更深,心中的怯意也加深了:“李公子,邊塞的軍情你不清楚,最好不要亂作揣測。”

李益笑道:“再晚既然受命來代兵部協調易戍之策,自然對邊情有個了解,而且再晚曾經參謀過狙殺魚朝恩之役,自然也不是個聽見兵刃之聲就嚇得麵無人色的文弱之士,且督帥根本就沒有易戍之意,卻叫羅老夫子著手草擬分戍的計劃,豈不是應付再晚的話?何況分戍之舉,調動了全部的兵員,何等重大,督帥卻叫一名文案師爺來計劃,那更是笑話了,掩耳盜鈴,益見司馬昭之心!”

史仲義臉色更難看了:“李公子是指本帥有反意?”

他的態度實在不夠沉著,有時自稱下官,有時又自稱本帥,那完全是根據他的情緒而定,他在委屈求全的時候。才自稱下官謙虛一番,等到他認為事情已經不必妥協,立刻就恢複了本帥的稱呼。

這種隨態度而改變,足以證明他是個多疑善變的人,但也顯示了他內心的缺點,所以李益的態度反而從容起來了,淡淡地道:“你不敢,因為你自己明白,涼州一地隻有七萬兵員,還不足以抗天朝大軍,但是卻沾了遠處邊陲的光,朝廷不至於勞師動眾,遣師遠伐,但求相安無事就行了,所以督帥才把易戍之議不當回事。”

史仲義臉色又變了一陣,才冷笑道:“李公子原來是個明白人,那倒反而好說話了。”

李益笑道:“再晚明白,隻怕督帥不明白,涼州離朝廷雖遠,卻把持了秦中門戶,而且在其它諸鎮中,離長安是最近的,更為重要的是涼州與長安之間,沒有大軍扼守,所以朝廷對涼州最為注意,絕不容一人把持,否則也不會叫督帥來把家嶽擠了回去,調戍之策,在別處可以不行,在涼州卻必須貫澈力行,使朝廷能直接掌握,督帥這種種行為,豈是朝廷所能容!”

語氣越來越峻厲,史仲義不其而然地從這個年輕人身上,感到了森森的殺氣,連忙又賠禮道:“公子明教,下官立刻就著手準備易戍事務。”

李益冷笑道:“太晚了,來不及了!現在就算督帥願意易戍,別的人也不會答應督帥罷手了。”

史仲義又是一驚道:“李公子此言何意?”

李益沉聲道:“那些因為私移城磚來營建私宅的將尉們在督帥危言聳聽之下,才貿然地把部卒晝夜兼行,放棄了本身戍守的職責而齊集涼州,就等著督帥發動一次奇襲,而將功折罪的,他們怎肯輕易的接受易戍而放著一個隨時可被殺頭的罪名在那兒呢?”

史仲義這次是真正沉不住氣了,霍地起立,進前一步,逼近李益的身邊,習慣地伸手握向腰間,可是他穿著便裝,腰間並沒有帶劍,他摸不到什麽時,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萬分尷尬地幹笑了一聲:“李公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這種話關係非淺,沒有證據,怎可輕易出口!”

李益見他如此著慌,可見自己的猜測完全正確,於是更具信心,幹脆唬到底,笑笑道:

“督帥,再晚既然敢說出來,自然就有相當的證據。”

“什麽證據?”

“這個,在此時此刻,自是不便提出在督帥之前。督帥,朝廷苦心把你培植起來,漸漸地才接替了家嶽的職權,那絕不是靠著你一個人爭氣有出息才辦得了的,明地暗裏,總要有很多人幫助支持你才行的,督帥想想,你待人是否會比家嶽更寬厚呢?”

這似乎是題外話,但史仲義的汗水已從額上滾流而下,因為李益的話中有話,在亮出他的證據。

這些證據,看來確有其事而非空穴來風了,李益更加重他的緊張,進一步逼著他:“督帥待人不會比家嶽寬厚多少,而那些人都是家嶽的袍澤舊部,何以要寧肯背叛故主之險來支持督帥?這不是為了跟督帥的交情,而是為了朝廷之托,他們能於昔日支持督帥,自然也能於現在反對督帥……”

史仲義的反應幾乎是難以相信的衝動,大聲叫道:“是那一個,那一個混帳東西,我是為他們著想,犯罪的是他們。我是為他們設法擺脫,他們竟忘恩負義地出賣我,李公子,你說出那個人來,我先劈了他……”

李益負手冷笑道:“督帥,這話不是問得太幼稚嗎?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麽知道?”

史仲義嗒然若失,他也知道這話太幼稚,李益絕不肯說出什麽人的。好在他神色一轉,又淡然一笑道:“沒關係,本帥最多擔個失察的不是,那幾個叛賊,卻非死不可,私拆城磚而營私宅是死罪,身居守戍而為之,是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本帥可以不待朝令而先斬了他。”

李益淡淡地道:“督帥總得先找出是什麽人才能加以處置,總不成五衛郎將全部加以處置吧?”

史仲義忽然發現這個年輕人的厲害了,因為李益太冷靜,似乎一切都已胸有成竹,吃定了自己似的,以堂堂一鎮節度使,來訪一個新進的綠豆芝麻官兒,史仲義本就感到十分委屈,李益的這個態度他受不了。

因此,他知道必須先要鎮住這個年輕人,事情才能有轉機,所以他的神色一轉為倨傲:

“李公子你要明白,本帥所以如此客氣,完全是為了私誼以及對盧恩相的尊敬,如果站在公事上,僅憑部裏一個委員,本帥根本可以不加理會。”

李益仍是含笑道:“是的,再晚初到涼州,按照公事手續,趨帥府投文叩詣,就沒有看著督帥大人的金麵,隻由一名老夫子敷衍幾句,賞了二十兩金子……”

史仲義以為李益還記恨那件事,口氣略略緩和了一點道:“那是羅春霆胡塗,沒有弄清公子的底細,本帥知道公子是盧公的乘龍快婿後,深咎失禮,立即就來回拜道歉,在人情上,本帥也已經盡到禮數,相信盧公知道了,對本帥也不致再加苛責。”

李益笑道:“當然不會,家嶽對督帥很敬重的。”

史仲義道:“盧公對我或有不滿,可是他也應該知道,史某對他已經仁至義盡,換了個人……”

李益神色一沉道:“家嶽與督帥之間的交往,李益並無所知,倒是督師如何接替家嶽的職位內情家嶽還是在李益處得知的。”

史仲義又是一怔,李益道:“督帥如果對京師的消息靈通一點,就知道家嶽與李益之間,並不很愉快,我們結這門親事,是家嶽沾了我李益的光多,現在我說出這些人並非對家嶽有何不敬。而是讓督帥明白。李益此來,不想靠著家嶽的人情而使督帥另眼相待。”

話說得很明白,史仲義也不必再抬出盧方來作所要求,史仲義心頭轉了一轉道:“李公子,我知道你在京師交遊廣闊,上動公卿,下結江湖豪客……”

李益道:“督帥過獎,不過這些關係沒有多大用處,最要緊的還是要靠自己。”

“李公子,本帥提出這些,也不是在乎那些關係,老實說,即使公子與當今聖上交情莫逆,能平起平坐,甚至於出入宮門無禁,那也僅是私交,除非聖上當朝頒旨,封下你一個官職,否則你仍是一個布衣百姓。”

“督帥說得完全對,李益在郭老令公的汾陽王府,與聖上同席侍宴,確也曾並起並生過,而且即席定謀,擊殺了逆閹魚朝恩,但並末以此而邀賞,朝廷用人以才,擢拔以績,殺死魚朝恩固然是功,卻難以公諸天下,因為要定魚朝恩的罪名很難,認真追數,魚逆固萬死莫贖,天威亦將蒙羞,即使如督帥等封疆重鎮,亦難免有失職之罪,尤其是禍國脅君之巨奸大惡,竟死於布衣之手,置廷上諸公與四野重臣於何地?為了各位的體麵,那件大功由翼國公秦爵與汾陽王郭老令公領了,李益這個六品功名,還是憑著真才實學掄選而得到的。”

“公子知道是六品冠帶就行了。”

“李益自然知道,督帥如果是官服戎裝而來,李益理當跪叩應對,正因為督帥是微服私訪,李益才能放肆直言。”

史仲義笑道:“李公子果然是明白人,那就用不到本帥回到帥府再以公命相請了。”

李益笑笑道:“督帥坐長邊境軍務,李益則是奉旨督促修城,彼此不相隸屬,督帥如果真要以公命相召,李益也可以不奉召的。”

“那怕由不得公子呢,別說公子隻是一品六品部員而已,就是當地四品太守,本帥照樣也有權節製的。”

“不錯,楊太守的職守上是要受河西的兵鎮節製,因為他是河西的牧守,督帥管得到四品太守,卻管不到南鄭縣一個小小的八品縣丞,因為那裏不是河西的轄區。至於李益嗎?督帥除非等日後調進尚書省,否則也是風馬牛而不相幹,因為李益此刻隸屬兵工兩部,就是兵部尚書要想砍我李益的腦袋也得請準上憲,會同工部才能實施呢!”

他把官府隸屑的職權弄得很清楚,使得史仲義恨得牙癢癢的,臉色一沉道:“李公子,少要抓破了臉,本帥倒不信治不了你!”

李益笑道:“有辦法的,督帥可以下令派兵來。把我接進帥府去。”

史仲義道:“本帥真要派了兵來,就不會是接你了!”

李益道:“不!督帥把我弄到帥署後,如何處置都行,但是在未進帥署前,卻必須用這個接字,因為不管李某身犯何罪,都還輪不到督帥越俎代庖。我替督帥想過了,你隻有借口邊境不靜,恐有變亂,強行把我接進府中去保護,才能交代得過去,因為這是督帥的職權之內,可是即使進了帥署又待如何呢,督帥又敢殺我嗎?”

“為什麽不敢,在帥府內……”

李益再唬他一下道:“在帥府內未必每個人都會聽督帥的,如果李益沒有這份把握,又怎敢來與督帥談易戍之策?”

史仲義果然被唬住了,微微一笑道:“李公子果然高明,史某不請你上帥府了,但是多虧你指點一條明路,史某隻要派上一標的人,守住這家客棧就行。”

“不行的,督帥,你不知道派那一標兵來才靠得住,而你若那樣做了,李某也有把握,立即能調動十標的兵來同樣地對督帥進行保護!”

史仲義又被鎮住了,因為李益造成的局勢,使得史仲義不敢不懷疑他確有這個能力,而且李益的態度那樣鎮定自如,使史仲義更不敢輕動了,好在他城府很深,居然又堆下一臉笑容道:“李公子,佩服!佩服,你雖是個文官,卻有武將臨危不亂的鎮定,我這個玩笑竟然嚇不倒你。”

李益笑道:“正因為我知道督帥是開玩笑,所以才膽子壯一點,因為督帥要被我太簡單了,實在用不著費那麽大的事的,隨便帶上個三五親兵,跑過來揮劍一斬,然後對外宣稱我意圖通敵,故而就地正法。”

史仲義一笑道:“公子別開玩笑了。”

李益道:“不是開玩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突厥人將起內亂,督帥隨便安點證據就可以坐實我的罪名了,反正人死無對證。督帥怎麽編排都行。”

史仲義的神色突地大變:“李公子怎知突厥有變?”

李益笑道:“督帥不是跟東莫爾部的也先汗聯絡好了嗎?集結所部,就是支持他大公會議中擊殺西莫爾汗,而奪得突厥的霸權,而再利用也先與吐蕃的關係,三麵會合,盡殲西莫爾的聯盟各部。”

“這是從那兒來的消息?李公子,你別又推說是由衛所的耳目向你報告,這件事各衛的郎將都不知道,為了怕消息外泄,我連他們都沒說。”

李益笑道:“但是督帥私訪東莫爾汗也先時,卻有人看見了,別人不知道督帥去幹什麽,我卻清楚得很,督帥如果想阻止朝廷易戍之舉,隻有這個辦法!”

“哦,李公子居然就憑想象而能測知軍機?”

李益道:“是的,觀其所之,察其所由,知其所以然。督師輕騎簡從,私入胡營,密晤胡酋,必有所為,突厥的西莫爾主盟多年,西莫爾汗哈卜達中庸守成,而無大誌,故河西多年平靜無事,僅東莫爾汗也先雄心勃勃,結姻吐蕃公主,頗思有所作為,督帥如若許以大唐兵馬為之聲援,助其奪盟突厥,彼必樂而從之。”

史仲義頓了一頓才道:“李公子,還有誰知道這個消息?因為這太重要了,如若輕泄,就會禍亂立生。”

李益道:“督帥不必去擔心這個問題,倒是該自己為自己打算一下。”

史仲義道:“本帥沒有什麽好擔慮的,河西設塞置鎮就是為了拒突厥與吐蕃之入寇,但光是置軍以待寇,那是消極的辦法,本帥之計若成,則兼可交好突厥與吐蕃二族,使河西永絕邊患。”

李益一笑道:“胡人性情多變而好伐,豈是交好所能安撫的?漢代屢次以公主或宮人下嫁胡人和輕,而邊患迄末稍遏,倒是衛青,霍去病,竇憲等率軍遠征,殺得他們遠竄而奔,胡患乃絕。”

史仲義冷笑一聲道:“漢時胡患如絕,現時就不應再設邊鎮,李公子,紙上談兵容易,這不是你們懂得的。”

李益道:“我是不太懂得用兵,不過我倒是懂得一些本朝律令,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邊鎮大臣私相結交外廷酋主。擅啟兵戰,這都是有違禁令的。”

史仲義神色一變道:“李公子如果要以此相罪,本帥聽候廷裁好了,不過在朝廷遣派的欽差或是欽旨未曾來到之前,本帥為權宜之計,不得不限製一下公子的行動,從現在起,公子不得離開這旅邸一步,來人哪!”

聲音叫得很響亮,站在院子裏的兩名親丁很快就來到了堂屋門口,史仲義已經站起身子道:“你們就在門口站好,看守著這屋子裏的人又不得出入,如果有擅行故違者,以陣前抗命論,殺無赦!”

兩名親丁顯得很惶惑,李益也冷笑道:“史仲義,你私通外邦,違拒聖旨,意圖叛亂,這是族滅大罪。”

史仲義道:“李公子,這話可不是隨便說的,你要拿出證據來才行!”

李益道:“我當然有證據,但現在卻不能提出來。”

史仲義道:“那就等你把事情轉報朝廷後再行對質好了,現在本帥卻是此地的最高決策司令。”

李益看見小紅已經站到門邊,知道她已完成了狙擊準備,於是也冷笑道:“史仲義,現在我也宣布奶的通敵罪,應予就地正法,請兩位將爺立即執行!”

史仲義聽見李益居然叫他的親丁殺自己,不禁一聲笑道:“李公子,奶是要他們來殺本帥?”

李益道:“不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除非他們也像奶一樣,意圖叛變!”

史仲義哈哈大笑道:“很好,你慢慢對他們解釋吧,本帥戎務在身,無瑕久陪也;陳武,徐康,你們兩人在此監視著李公子的行動,不得有誤,本帥回到帥署,立即遣調衛士前來接替,在這段時間內,如有差錯,將唯你們是問,你們可得特別注意!”

那兩名親丁雖然答應了,卻有點惶恐,因之左邊的一個漢子遲疑地道:“元帥,這小的責任太重了。”

史仲義道:“陳武!本帥既然授權給你們可依軍令行事,自然會替你們擔待的。”

李益道:“二位將爺,授權給你們的意思就是便宜行事,當史仲義一走,你們就應立即去行動,不管我是否有逃走的行動,你們都必須殺了我以為滅口,但是我要說一句,不管兩位做些什麽,你們都死定了,因為我已經將史仲義與胡酋密商謀亂的證據,叫盧安會同涼州太府楊夢雲楊大人,於昨夜急馳古浪,邀請兵部特使劉學鏞大人,攜帶兵符前來製裁史仲義,到時侯證捱確蹙,史仲義就無法再為兩位擔待了,恐怕也不會再讓兩位有見到劉大人的機會,這是說兩位殺了我。如果兩位隻是看守著我而無行動,那就更危險了,史仲義隻要一回去,要想解釋拘禁我的理由,一定會去找楊太守共同協商,知道楊太守已經離開府郡未歸,連兩位都是見證,他會叫人把我們一起殺了的。”

史仲義神色大變道:“你真這麽做了?”

李益道:“當然!我手中無甲無兵,又沒有權利立即製裁你,隻要把一切速報兵部,采取行動,我如果沒有那些安排,怎麽會跟你攤明一切?”

史仲義冷笑道:“關於跟東莫爾汗協議的事,本師不否認,但本帥另有解釋,既然你已經呈報兵部了,本帥倒是不便處置你,陳武,徐康,你們看住他就行了……”

李益道:“兩位將爺,你們既是史仲義的親隨,自然知道他有沒有到過胡營,隻此一點,已經構成了違禁之實,兩位如果不攔住他,回頭二位也將不保。”

史仲義道:“李公子,這兩個人是我最親信的部屬,他們不會相信奶的挑撥的。”

李益笑道:“親信到什麽程度,你勾結東莫爾,準備掀起暴亂的事,有沒有告訴過他們!”這句話很有力量,果然使得那兩個人有點動搖了。這是李益最厲害的一手攻心之計,他早已算準史仲義不會把這種秘情讓手下人知道的。史仲義看看兩個部屬已有活動之意,沉聲喝道:“陳武,徐康,你們可是懷疑本帥?”

他畢竟還有主將之威,震懾得二人一驚,連忙恭身道:“小的們不敢!”

史仲義道:“那就好,你們在這兒守著李公子,等兵部的劉大人到來,本帥自有妥當的解釋。”

李益笑道:“隻怕劉大人未到,我們就沒命了。”

陳武道:“李公子,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們在涼州多年,跟本郡的軍中袍澤都很熟,不管是誰前來,都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胡亂殺人的。”

李益笑道:“如果是胡人前來呢?”

陳武道:“那怎麽可能呢?胡人都為我大軍所阻,不可能進入到涼洲的。”

李益道:“大公會議在王副帥的城堡中召開,每一位胡汗都有十幾名親兵跟著前來的,真要有所行動,有十幾個人已經足夠了。”

“城堡戒備森嚴,胡人不許離開城堡半步。”

“如果史仲義親自帶人率同胡人越境,有誰會阻止呢?東莫爾汗慨然跟史仲義約定了,聽見消息外泄,一定會指使他的親兵來殺人滅口的,甚至於會犧牲那十幾個人,在他們殺死我們後,再由史仲義把他們狙殺,這麽一來史仲義就更有借口了,指說胡人作亂,拒劉欽差於城外,等他跟東莫爾人聯手造成亂勢之後,大勢在握,朝廷明知其不軌,對他也無可奈何了。”

這番言詞果然有效,史仲義勃然震怒道:“李公子,照奶的說法,本帥豈不是膽大妄為,不顧王法了?”

李益朗聲道:“奶不敢,你隻是想保全奶的兵權,不肯受朝廷的節製而已。”

史仲義一笑道:“你終於說了良心話,本帥隻要不是有謀反之意,任何權宜之計,本帥認為可行的,都可以徑行自決,成敗功過,本帥一肩擔承。”

李益道:“但是奶的做法,朝廷卻不會同意。”

“節度使自行權宜,非獨涼州一郡為然,每一個地方都差不多,這點本帥卻無須多作置辯。”

李益笑道:“你為了保護奶的兵權,李某則為貫澈朝廷的決策,我們相持還有一說,但是這兩個部將在裏麵白送一命,卻又為的什麽?”

“李公子,本帥並沒有要他們的命的意思。”

李益道:“現在他們已經知道得太多,奶不會留下兩個抓住你把柄的人為活口的。”

轉頭對那兩個親兵道:“兩位跟隨史懷義有年,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兩位應該比我更清楚,如果兩位真的相信他,盡管讓他離開,否則兩位就必須留下他以為自保。”

史仲義冷笑道:“留下我,留到什麽時候?”

“留到兵部特使劉大人到來,以兵符褫奪了奶的帥印後,聽行公決,有罪無罪,自見分曉。”

史仲義道:“軍情緊急,本帥可沒有時間陪著你在這兒牽扯,陳武、徐康,你們已經聽見了本帥的口諭……”

陳武頓了一頓道:“小的們追隨元帥回署。”

史仲義一怔道:“你們是什麽意思?”

陳武道:“元帥如果問心無愧,就沒有拘禁李公子的必要,小的相信元帥盡忠國事……”

史仲義道:“陳武,你胡塗了,假如他把那個消息宣泄出去,西莫爾汗哈卜達立將生變……”

“他們變不起來的,全部的胡人不過萬餘……”

史仲義道:“不錯,目前他們隻有萬餘人,不敢有所行動,可是消息一泄,他們就不會來赴會,”那也沒關係,東莫爾汗與元帥既有協議,絕對不會跟他一起作亂的。“立即率部回到本族後,再重起大軍前來,那就嚴重了。”

史仲義沉聲道:“陳武,奶懂什麽,東莫爾汗也先雖與本帥有約,那是要助他取得突厥的霸權,如果消息外泄,西莫爾汗赫卜達有了準備,東莫爾取不得霸權,又將為同部所不容,隻有使風轉舵,責怪本帥背信,會同西莫爾汗一起作亂了。”

陳武道:“西莫爾人會容得了他嗎?”

史仲義苦笑道:“他們究竟是同部,把隔閡消除了,自然能合在一塊兒,胡人好戰,這幾年平靜無事,他們的部下族人都靜極思動,而且新長成的一批壯丁久經訓練之後,更是渴求一戰,隻要有仗打,他們並不在乎對誰。”

李益道:“天下本無事,這可是督帥自己挑起來的。”

史仲義厲聲道:“李益,你隻是書生之見,懂得什麽,本師在邊塞有年,深悉胡人之性情,他們安穩不了幾年,因為邊境生活困苦,可供放牧之地無多,隻有靠戰爭來削減人口才不會有饑餓之虞。十幾年的平靜,每一個部族的人口都激增,生活所需已不敷供求,胡人好戰之性也是因此而養成的,突厥遲早總不免會有一戰,即使現在不發作,再過三五年,也必定要發作的。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他們自己內哄,本帥這個計劃構思已久,隻是提早發動而已,此舉對朝廷有益而無害……”

李益冷笑道:“但是軍權掌在你這種悍將桀臣手中亦非朝廷之福!至於製胡之策,並非你一個人高明,朝廷也有了安排之策。”

“什麽方法會比本帥所構思的更好?”

“這個無須告訴你,等你交出兵權,自會另有妥當人選前來接替,實施新的製胡之策。”

史仲義道:“這麽說來,朝廷早就有意撤換本帥了?”

“那倒不一定,朝廷隻是看著你的態度,如果奶肯接受朝廷的調度,讚行易撤之舉,則朝廷自會將新的策略告訴你,現在你不但無意接受朝廷的安排,而且還想出種種方法違抗廷旨以圖長掌兵權,則你對朝廷的威脅,尤較胡人為烈。史督帥,趁著你還沒有犯大錯之前,從速自求補過,靜候朝廷的處置,雖然丟了兵權,朝廷念你多年戍邊辛勞,多少還會有個補報。”

“笑話,李公子,本帥可不像令嶽盧方那樣庸弱無能,本帥一生事業在於軍戎,怎甘心調回長安去當個文官,受傖夫的氣。”

李益沉聲道:“督帥,望你三思而行,若你一意孤行不但首級不保事小,恐怕還會貽禍親族。”

史仲義見顏麵已經抓破了,冷笑一聲道:“笑話,本帥隻要把突厥的控製掌握了,看看朝廷是否敢拿本帥問罪?陳武,徐康你們跟隨本帥多年,本帥一向視你們為心腹,想不到今天你們竟敢違抗本帥的軍令,心生二意!”

陳武看看徐康,二人不知如何是好,史仲義沉聲道:“你們兩人究竟怎麽樣?”

陳武道:“元帥,小的們實在為難,李公子是朝廷的專使,元帥是朝廷的重臣,小的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史仲義冷笑道:“但是你們兩人是在本帥的節製之下。”

陳武頓了一頓,終於鼓起勇氣道:“元帥,小的們不是元帥的家奴,受元帥的節製,隻因為是元帥的部屬,尊敬元帥,也因為元帥是朝廷欽命的重臣,因此小的們效忠的是朝廷而不是元帥,如果元帥是為了朝廷而頒下的軍令,小的們萬死不辭,可是元帥要小的們殺害朝廷的專使……”

史仲義知道李益的話已經在這兩名親隨心中起了作用,怔了一怔才道:“本帥並沒有要你們殺死什麽人!”

陳武道:“但元帥方才已經作了暗示。”

“胡說!本帥何曾作什麽暗示,隻要你們看住這姓李的,如他有強行離去之意才準你們殺他。”

“如若元帥問心無愧,就沒有監禁李公子的必要。”

“本帥怕的是他向別人泄了軍機。”

“元帥,軍機恐怕早就泄露了,元帥訂計之時本軍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小的們一直追隨著元帥,甚至於還同赴胡營去拜會東莫爾汗,也不知道元帥與人相約之事,而李公子卻知道了。”

史仲義一怔道:“對啊,這事情是怎麽外泄的呢?”

陳武道:“東莫爾汗也先不通漢語,元帥又不通胡語,商談之際,必然要人通譯,或許消息就是這樣泄露了。”

“胡說,東莫爾汗向本帥保證過,他那個通譯是他的親信左右,絕對可以信任的。”

陳武笑道:“元帥,也先不通漢語,怎麽能向元帥保證呢?如果這些話是通譯轉述,又怎可以輕信?據小的所知,胡人所用的通譯,多半是漢人居留在胡地的商人,因為口齒伶便,漸得胡酋親信而被征召作為智囊,這些人中有很多是與朝廷暗通消息的。”

史仲義臉一變,李益的心中也是一動,他們都發覺了一件事,就是這個陳武的身份並不簡單,很可能就是朝廷遣在邊境的密探耳目,所以才知道得這麽多。

不過這情勢是對李益有利的,因為他的立場他得到了更有力的支持,但是李益往深處一想,卻並不高興。

這個人既是朝廷的耳目,對李益的計劃就有了妨礙,尤其是目前的一切,陳武誤以為李益是真正得到了朝廷賦與的特權。才會得知這麽多的秘密,殊不知這些都是李益憑自己的智慧。推敲臆測而得的,事後若是對證起來,自己並沒有接獲任何的密報,完全是獨斷獨行,自作聰明地居間撩起一場大風波,那是很危險的事。史仲義固然要除掉,這個人也不能留。

史仲義的震驚更深,他意會到陳武的身份後,也體會到朝廷的厲害,在自己的身邊都安了人,而自己的作為就很難取得朝廷的諒解了。除非是完全控製著邊境的局勢,使得朝廷有所顧忌,才能保得住自己。

心念一動,他已經有了計較,淡淡地道:“好吧!陳武,奶的計較也對!現在你們跟本帥一起回去。”

陳武與徐康應了一聲,史仲義又向李益道:“李公子,本帥的構思容或與朝廷不合,但是本帥的居心是為了朝廷,其中的是非曲直也不是在此能辯得明的,本帥等候劉大人到來之後再作議處。”

李益為人機警,他已從史仲義眼中看出殺機,也知道史仲義打的是什麽主意,但是他沒有說破。

陳武與徐康則因為在史仲義的背後,看不見史仲義的表情,以為史仲義已經屈服了,他們的立場自然也不能過份地對史仲義作何幹涉,因此史仲義回頭向外走去,經過他們兩人身邊時,兩人同時彎腰低頭拱揖行禮。

史仲義此來是便服訪客,腰邊沒有佩劍,但陳武與徐康卻是主帥的護衛,縱然未著戎裝,兵器卻是隨身的。

史仲義趁他們低頭之際,突然伸手,掣出了陳武的佩劍,青虹突閃,陳武還不及有所行動,劍光下落,已經砍落了他的首級,徐康見狀大驚,連忙跳開。

史仲義手按長劍,厲聲道:“徐康!”

徐康惶恐地在遠處恭身道:“小的在。”

史仲義冷冷地道:“陳武違抗軍令,故而本帥立予斬首,奶是否也想跟他一樣?”

徐康的臉都嚇白了,連忙道:“小的不敢,元帥饒命。”

史仲義對徐康背景可能了解得清楚一點,對他並沒有殺意,隻是厲聲道:“陳武也許是仗著背後別有所恃,所以才敢違抗本帥的命令,你卻是本師在涼州就地征召的親兵,也可以說是由本帥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徐康顫著聲音道:“元帥對小人恩深義重。”

“你明白就好,因此本帥原諒奶的無知,而且更挑你一場富貴,替本帥辦好一件事,本帥立升你為營衛統領郎將,擔任帥府侍衛之職。”

“多謝元帥提拔,不知元帥有何指示?”

“在這兒保護著李公子,等本帥走了之後,陳武心圖不軌,刺殺李公子,而你殺死了陳武……”

“這……不太妥當吧。元帥,陳武絕不會意圖不軌的……”

史仲義哦了一聲道:“為什麽不會呢?”

徐康遲疑了片刻才道:“小的跟陳武同居一室,知道……”

“你知道什麽?”

“知道他跟營中一些將校們都有往來,似乎也聽他說過,他在京師尚有一些親戚,都是擔任要職的,日後必可發達,叫小人跟著他一起,必定有好處的。”

“他要你做些什麽?”

“什麽也沒有,隻是要對小的對他的行動略加掩飾一下,有時他在休息時,離營外出,有時有人來找,叫小人在外麵替他看看,不叫人接近。”

“他究竟在做些什麽,你難道不明白嗎?”

“小人多少也有點知覺,他是朝廷的密探,將邊境的情形密報朝廷,正因為小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泄露。”

“跟他來往的人你都見過了?”

“大部份都見過,因為他們也知陳武對小人作過某些暗示,不避諱小人。”

史仲義勃然怒道:“混帳東西,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徐康苦笑著道:“元帥,小人知道了他們的身份,就算稟告了元帥,元帥也不便如何地處置他們的,可是小人卻再也無法立足了,甚且有性命之憂。再說小的雖是元帥的親隨護衛,由於資曆尚淺,根本就沒機會接近元帥,如若小人想私自進謁元帥,也可能見不到元帥。”

此人相當聰明,說話的技巧極佳,他的話雖然平淡無奇,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但是卻已巧妙地暗示了史仲義的身邊有著陳武的同伴──朝廷的密探。

史仲義自然聽得懂,而且也明白了徐康的另一暗示,點點頭道:“好!徐康,過去的事不談了,奶的忠心。本帥自會善加補到,以前本帥為了表示心中無他,對身邊的人從未嚴加甄選。也沒有把自己的心腹弟兄留在身邊,想不到朝廷對本帥並未寄予信任,依然在本帥身邊密布耳目,今後本帥倒是該小心用人了,徐康,你好好地守護在此地,本帥很快就會派人來接替奶的。”

他在說到小心用人四個字上特別加重了語氣,也等於對徐康的第二個暗示作了答複,因此,他最後說的很快派人來接替的話。則是補充說明,表示要派來的人,絕對是靠得住的人。徐康隻是恭敬地答應了一聲,抱劍肅立,眼睛盯著李益,表示完全領會了史仲義的意思。

史仲義很放心地舉步向廳外走去,小紅站在門口,看見史仲義過來,連忙跪下來,顫著聲音道:“督帥大人請饒命,小女隻是李公子的侍婢……”

她跪的位置恰好擋住了史仲義的去路,史仲義皺皺眉頭,顯然不願在此時多事糾纏,彎腰伸手把小紅撥向一邊道:“沒有奶的事,你在廳裏等著,本師不會難為奶。”

他急於離去,撥開了小紅之後,快步擦過向外走去,正因為他急急想離開,才沒有注意到背後,走出三四步,驀覺後腰上一涼一疼,踉蹌跌前兩步,總算是他久經戰陣,電疾轉身穩步,舉手作勢,看見小紅已經站了起來,卻沒有進撲過來的意思,才伸手去摸腰間,摸到了一枝匕首,插在後腰上。

他也是懂得厲害的,用手扶住匕首的柄,卻沒有拔出來,隻是沉聲道:“好!李益,你居然埋伏了殺手,暗刺本帥,徐康,立刻砍了他們!”

李益見小紅一擊得手,心中大定,吐了一口氣,朝徐康道:“徐壯士,你已經看得清楚,史仲義心存二誌,妄圖不軌,本使已經對他一再理諭勸悔,因為他執迷不悟,本使才作了斷然處置,你別再聽他的蠱惑作出胡塗事。”

史仲義卻不容徐康多作猶豫,厲聲催促道:“殺,徐康,殺了他們,本帥自會擔代。”

他怕徐康不敢下手,忙又補充道:“李益,你雖然是兵部高大人的私人代表,銜有使命而來,到底不是欽命的使臣,本帥先前不殺你,隻是怕造成更多的誤會,現在你居然敢藏凶手,謀刺本帥,本帥就不怕非議了。”

李益笑道:“史仲義,你先前不殺我,隻是怕被人知道,無以自辯而已,其實心中已經決定要我的命了。”

史仲義道:“不錯,本來你還可以多活片刻,為了使你死得自然一點,本帥還要另作安排,現在你的侍姬行刺本師屬實,本帥可以名正言順地殺你了,徐康!”

李益不讓他多說下去,微徽一笑道:“徐壯士,你最好還是考慮一下,史仲義如果不死,他可能還有能力為你擔代一二,他如活不死,謀逆之罪已無可逭,你若是跟著蠢動,就是同黨謀逆,那是誅連九族的大罪,你是本郡人氏,家小親族都在本郡,逃都逃不了。”

史仲義冷笑道:“這麽一柄匕首,又不是傷在要害,豈能殺得了本帥,徐康,不必多慮,替我砍了再說。”

徐康看史仲義腰間的匕首隻刺進寸許,顯非致命之傷,而且有了這個事實,他殺死李益是可以不負責任了,因此舉劍向李益逼去,小紅跨前幾步,沉聲道:“徐康,你好大的膽子,當真不怕犯死罪了?”

徐康持劍繼續逼向李益,小紅的身子像旋風般地跨進來,腳踢臂探,輕易地奪下了他的長劍,把他踢向一邊,史仲義臉色一變道:“你居然是個諳技擊的高手?”

李益笑道:“督帥大人現在才明白不是太遲了嗎?我如果沒有充分的準備,怎會如此魯莽,在兵符未達之前輕舉妄動,指謫你的罪狀,挑明你的陰謀而自取死路?”

史仲義頓了一頓,也冷笑道:“李益,你的確是個很陰險的人,隻是你的這個殺手經驗還不足,沒有能一刀將本帥殺死,你就失算了,徐康,不必管他們,過來護衛本帥回署,立即派遣重兵前來捕殺他們。”

徐康戰戰競競地退了出來,看見小紅無意追過來,不但如此,而且還把奪去的長劍丟在他的腳前道:“把你的劍帶走,看史仲義是否能活著走出門口!”徐康拾起了劍,慢慢返到了史仲義身邊,史仲義扭轉身子,大步向外跨去,徐康卻不敢立即追上去,仍是看著李益與小紅,慢慢地向後退去。

小紅含笑地數著:“一步,兩步……五步,六步,史督帥,再走一步,就是你畢命之時。”

徐康聞言一驚,連忙回頭看去,史仲義連第七步都沒有跨出,人已倒了下去,他大驚上前正要攙扶,小紅已沉聲道:“不要碰他,他身上中了我七步追魂劇毒,現在毒已外發至肌膚,沾上了你也難逃活命。”

史仲義的臉色已變成烏黑,可見毒性之烈,把徐康嚇壞了,而且正在這個時候,盧安領頭,帶著涼州太守楊夢雲與方子逸,伴著個一身冠冕的中年人進來。

李益迎了上去,舉手長揖道:“劉大人,你來得稍遲一步,河西節度史仲義勾結胡人,圖亂邊鎮為再晚揭破,他正要殺人滅口,幸而再晚已有準備,及時反擊,誅卻逆賊,一切經過,有這位徐護衛在旁目擊,大人問他好了?”

劉學鏞看看死在地上的史仲義,臉色大變,走了過去,拉住了李益的手:“十郎,這次的事情鬧大了……”

李益笑笑道:“沒什麽了不起,再晚早有計較安排,大人從速問明經過,出示兵符,以便處置善後。”

劉學鏞簡直不知怎麽辦才好了。

倒是楊夢雲還沉得住氣,朝徐康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你還不趕快稟告劉大人知道!”

徐康已經嚇呆了,李益笑道:“進到廳裏再說,楊太守請到門外去吩咐一聲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子逸,你去到帥署,把羅春霆跟副帥王慕和找了來。”

楊夢雲道:“下官追隨劉大人來到之後,聽說史仲義在裏麵。已經對店中說過了,而且下官也告訴過屬下的班房人員,守著這間客棧,不準人隨意出入,李公子所從事的是件極大的機密,下官自不敢掉以輕。”

他倒不愧為幹吏,辦這種事十分穩健牢靠,但李益卻微微一變色道:“尊守的行蹤已經讓貴屬知道了?”

楊太守立刻知道了李益的意思,笑著道:“公子昨夜再三囑咐務須守秘,下官怎敢有違,昨夕行前下官召集下屬,吩咐他們必須緊密地守著客棧周圍,而且要便服潛居民家,不讓任何人知道,以便保護公子。”

李益道:“多承尊守關心。”

語氣很冷淡,楊太守笑道:“公子可能誤會下官之意,認為下官是監視公子的行動了?”

李益淡然道:“萬一李某所謀不成,尊守大人對史仲義必須有個交代,這倒是怪不得尊守要小心了?”

楊太守笑道:“李公子,如果你的所謀不成,史仲義為小郡節度使,手握兵權,愛怎麽做就怎麽做,何況此地百裏之外內,都是河西轄區,公子就是插了翅膀,也逃不過驍騎的追索,下官根本不必管那些事,何況史仲義也不會讓下官參加,下官那麽做,的確是為了保護公子。”

方子逸也道:“君虞,楊太守對兄弟解釋過了,他倒的確安一片好心,你掌握了史帥的機密,史帥如果預先得知消息,必然不肯放過你,但也不敢公然對你如何,唯一的辦法是弄出些意外,那就推在地方司守的頭上了。”

楊太守一歎道:“是的,史帥為人,下官十分清楚,他手握兵權,下官的三班衙役,總合起來也不到三五十人,跟他是無法爭的,隻有一個辦法,就是不讓他使弄手段,弄些人在此看緊了,使他有點顧忌,才能保全公子。”

李益想了一下,知道這是他的狡猾處,他要保的實際是他自己,史仲義果真的要加害他李益,弄成意外,最後把責任掛在地方身上是很可能的事,照史仲義的為人,也絕對會這樣做。

一郡民牧跟當地的節度使是鬥不過的,但楊夢雲也不甘心替人背黑鍋,所以必須要作些安排的。

這是李益沒想到的,但楊太守卻想到了,難怪他昨天聽見計劃時那麽惶恐,而且也那麽合作,星夜啟程,這麽快就把劉學鏞給搬了來,他是急於出脫自己。

現在看見史仲義已經死了,樂得送這個順水人情。

這家夥夠精明,但是李益卻不喜歡太精明的人,因為事情已經接近了成功,史仲義一死,河西的大局都將由自己掌握,留個精明的人在這兒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所以李益的語氣仍是很冷淡:“尊守大人的盛情,李某應該感激,可是李某卻實在未蒙實惠。”

楊太守哦了一聲道:“難道敝屬未能盡職鬧了漏子?”

李益道:“那倒沒有,他們稱職得很,自尊守大人去後,李某就沒有看見過一位貴屬。”

“這是下官再三吩咐,要他們務須隱秘,尤其不可使營中的人看見,以免讓史帥起疑,壤了公子的安排,這班人是多年的幹役,下官相信他們不致誤事的。”

李益冷笑道:“他們太謹慎了,沒被營中的人發現,可是也沒對李某增加多少安全感,方才史仲義惱羞成怒,當時就想殺了我滅口,若非我這侍兒會兩手防身的技擊之術,及時狙殺了史仲義,李某早已身首異處了。”

楊太守微驚道:“那是下官疏忽了,下官以為史帥將不致於如此莽撞的,他縱然要做什麽,也不敢親手而為,下官曾吩咐下屬,在潛藏保護公子時,必須要觀察動靜,如果史帥前來,切不可輕動,等到史帥離去後,立即前來保護公子。史帥尚留客棧中,他們自不敢輕舉妄動的,不過下官的想法中,史帥不是躁急的人,必然有著特殊的理由,才會有所行動的,下官交代敝屬時,方先生在旁可以作證……”

這家夥的確是有兩下子,李益倒覺得不能再太過給他難堪了,否則事情對自己並無好處,倒不如領了他的情,以後想法子讓他弄點好處高升他處吧。

於是才一歎道:“尊守行事周密,關顧之情,李某仍是心感的,隻是尊守如果能先向李某透露一下,李某就不會擔受那一場生死關頭的驚怕了,事情的經過好在有證人在比,叫這個徐康說吧。”

他把大家邀請廳裏,劉學鏞看見地下還橫著一具斬了首的屍體,嚇得直抖,李益笑笑道:“劉大人,這人叫陳武,是史仲義的親隨,倒是個忠心朝廷的漢子。”

劉學鏞抖著聲音道:“這……下官知道。”

李益目泛異采道:“原來劉大人知道他的身份,那就好極了,他是史仲義殺死的,劉大人,你既然清楚陳武的為人,就會對史仲義的平素行徑也有個耳聞,兵部既然頒下了兵符,劉大人卻坐居古我在道兒空口白話,頭顱幾將不保,幸虧是我安排得好,而且又能洞悉先機,得知史仲義勾結胡人的內幕,先發製人,否則李某白丟了一條命不足惜,史仲義狡謀得逞,為朝廷又添了一重心腹禍患,對朝廷威信的打擊,這個責任誰負?”

劉學鏞沒想到李益會把不是轉到自己頭上來了,他有許多難言之隱,對著李益的指斥,不知如何是好。

李益冷笑道:“我知道劉大人曾經奉有指示,要見機行事,因勢而製宜,不便輕舉妄動。”

“是,是的,十郎是明白人,下官必須慎重。”

李益冷笑道:“我明白,也幸虧我明白,才沒有胡塗送命,也沒有使事情弄糟,否則全盤大局都毀在劉大人的慎重上了,大人既奉有指示權宜行事,就該深入了解,才能因勢而製宜,守在古浪又能知道什麽,我不去相請,大人還不肯移玉呢,在我需要大人支持時,大人卻趕不及來,那不是要我好看,而是拿朝廷的安危來開玩笑了,假如我弄砸了,這因勢不能製宜,大人負得起責任嗎?”

劉學鏞本來還不覺得自己怎麽樣,聽了方子逸與楊太守的話後,知道事態急趕了來,還打算怪李益太過於輕躁浮動,萬一所謀不成,逼反了史仲義,事情就鬧大了。

他任職兵部,雖不能掌握全機,卻對天下情勢十分了解,大唐號稱擁兵萬餘眾,威撫四夷,為群邦尊為天朝,尊唐家天子為可汗,但那是太宗盛唐之際的事,年複一年的安逸生活,連綿不斷的內廷權爭,以及不斷發生的小規模戰亂,耗盡了國家元氣,再加上後人的君王已無祖上的說氣英武,幾度的女禍,使得誌士灰心,忠良不進,大帝國隻有空架子。

天寶一亂,暴露了內政的弱點,所幸是邊境的節度使都還能掌握著相當的兵源,抵製了外族的人入侵。

這使得大唐雖有內憂,尚無外患,但也正因為對邊鎮的依賴太重,使得那些節度使驕橫自大,雖然沒有明目張膽地割據自封諸侯,但實質上已經不太受朝廷的節製。

安祿山,史思明之亂雖仗郭子儀敉平,而邊鎮之跋扈如舊,朝廷動過腦筋,有些地方,遣人去慢慢滲透分化,但是效果不彰,因為那些人取得了權勢之後,隻不過稍微好一點,抓到手的軍權卻是不肯放的。

大唐目前還有二十餘萬禁衛軍,那是新從朝魚恩手中接下來的,由郭秦兩家的世子來指揮統卸,大致雖有眉目,但還不能夠全部地掌握,雖可一戰,卻也不敢輕調遠征,這一點朝廷有說不出的苦。

史仲義不敢反,朝廷也不怕他反,光是河西一地反起來,朝廷也還控製得了。

但是朝廷的禁軍卻要留以對付那些更為頭痛的地區,像安祿山跟史思明的舊部所擬的魏搏等使區五大重鎮,占了東北地區,節度使為胡人,對安史二人依然尊稱二聖,視廷旨若罔聞,隨時可能再叛的。

朝廷若用兵河西,正是給他們一個入侵的良機,比其一,再者,跟史仲義同時遣出的一批人,分別在其它各區中有了相當的地位,如果史仲義反了,跟那些人有人聯係,問題將更嚴重,這是劉學鏞急急趕來的原因。

高暉希望李益能用易戍之計說動史仲義,因為他是個好大喜功,不安份的人,如果另一套理由被他接受了,使他能全權控製另外的四郡,他也會同意的。

所以高暉才寫了封私函給李益帶致史仲義,卻沒有告訴李益實在的情況,讓李益認為是朝廷的意思,在整肅另外的四郡,以李益的口才,或許能達成這個任務。

易戍之計如能完成,則朝廷對另外四郡再少施壓力,將史收統全局之功,但是高暉也怕史仲義不那麽簡單,看透了朝廷的真正意向而加拒絕,那就不能勉強,所以兵符雖發,卻叫劉學鏞在古浪停留視事機而定宜。

那知道李益太厲害,逼得史仲義要變動塞外的突厥現狀而拉製易戍之策,這個計劃如若成功,事情就糟了,史仲義可以利用突厥的壓力而迫使另外四郡盡歸統製。

這一來,劉學鏞的坐待就誤了事了,他如早發兵符,則在名義上還可壓製一下史仲義,甚至於遊說四郡,共迫史仲義就範的,劉學鏞匆匆趕來,原是得跟史仲義好好地洽商一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突厥人插了進來。

但是他也知道,這恐怕已經晚了,史仲義如果跟東莫爾部酋也先汗協商妥當後,怎麽樣也不肯棄這個獨攬河西大勢,稱霸一方的機會。

史仲義會耍出這一招不僅是朝廷想不到,也是他劉學鏞沒想得到,先前,他怪李益不知厲害而輕動,可是李益提出反詰後,他才嚇了一大跳。

不錯,李益是局外人,他卻是深明其中厲害的,到了古浪之後,猶豫觀望,未能及時製宜,他的失職之處,比李益要重上千倍,萬死都不足以卸。

看來李益很厲害,似乎對邊廷的局勢也十分清楚,所以才敢貿然下手,刺殺了史仲義,也不敢如此對他詰問,以一個六品外吏,詰問他這堂堂三品的部員侍郎,當然是有所恃的。

何況李益在長安鬧的事情也夠大的了,原任兵部尚書於善謙是那麽厲害的一個人,部麽雄厚的底子,李益都能整下來,自己這個侍郎如果跟他碰,掉腦袋也大有可能,再說李益此刻正抓住了理由。

劉學鏞為人有個長處是能屈能伸,所以派他帶著兵符前來,也是為了他看事深,沒有火性。

一看李益發了脾氣,他立刻就軟下來,連忙拱手道:“十郎,下官失察,下官失察,不過這也難怪,下官怎麽也想不到史仲義會大膽妄為至此,而且他的行事毫無跡象,任何人都想不到,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