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香

第二十八章

南昌戴莊,依然矗立在百花洲上,一片蒼鬱的樹林,一道雪白的粉牆,和高偉的門樓,氣勢如昔!

戴珍珠離開之時,把莊中事情,分別托付了兩個人,一個是帳房田渭清,是個沒考上秀才的讀書人,為人忠厚,原是戴莊的一個小帳房,負責金錢收支事宜。

另一個是總管戴祿,原是從前總管劉寄生手下的一名管事,戴珍珠不要總管的名稱,獨攬大權,改稱總管事,負責莊中雜務事宜。

這就是一個管錢,一個管事,分工合作,倒把戴莊治理得井井有條。

如今,分水獸路傳廣、魁星鐵淩霄、鐵扇相公宋興仁,和金鞭銀槍金氏雙傑都已先後回來了。

總管事戴祿聽說大小姐和姑爺就要回來了,早就把小姐的閨房和書房打掃幹淨,煥然一新。

戴珍珠回到莊上,和丁建中拜祭過父親,就在書房中延見了鐵淩霄、路傳廣和金氏雙傑等人,先聽取了他們的報告,又問起沿路情形,當然沒有一人知道一統門的下落。

接著是總管事戴祿進來報告了莊中一些雜務,接著道:“稟大小姐,莊上住著一個叫萬有全的人,聽說姑爺和大小姐回來了,想見見姑爺、小姐……”

戴珍珠問道:“這人怎會住在咱們莊上的?”

戴祿道:“他有一個遠房兄弟,叫萬誌勝的,是咱們莊上的護院,他是投奔他堂弟來的。”

丁建中問道:“這人來了有幾天了?”

戴祿道:“已有十來天了。”戴珍珠道:“他有什麽事要見我?”

戴祿道:“據萬有全自己說,他善解疑難,能決福禍,是很好的謀士,姑爺和大小姐要做大事、成大業,就非重用他不可,依小的看,他隻是一個狂士罷了,但那萬誌勝再三跟小的說,大小姐回來,能給他謀個差事,就幫幫他的忙,小的情麵難卻,所以來跟姑爺、小姐報告一聲的。”

戴珍珠心中一動,抬眼朝丁建中望去,丁建中暗暗向她點了點頭。

戴珍珠問道:“他人呢?”

戴祿道:“他聽說姑爺、小姐來了,就等在門外。”

戴珍珠道:“你去叫他進來。”

戴祿忽然笑道:“大小姐,這句話,就給他猜中了。”

戴珍珠道:“他猜中什麽?”

戴祿道:“小的本來還不肯給他來通報,他說:隻要小的敢在大小姐麵前實話實說,大小姐就非請他相見不可。”

戴珍珠冷笑道;“他倒自信得很!”朝戴祿揮了揮手,命他去叫人。

戴祿躬躬身,退了出去。戴珍珠朝常慧道:“妹子,你到後麵一間去,不要和他照麵。”

常慧眨眨眼道;“大嫂,你要我幹什麽呢?”

戴珍珠笑了笑道:“你隻要聽我的話去做,保管沒錯。”

常慧隻得依言站起,往後間行去。

戴祿引著一個身穿藍布衣衫漢子走到書房門口.腳下一停,躬著身道:“啟稟姑爺、小姐,萬有全來了。”

丁建中道:“進來。”戴祿答應一聲,領著那漢子走入,朝上首一指,低低的道:“快去叩見姑爺和大小姐。”

那漢子走上一步,拱手朝兩人作了個長揖,說道:“在下萬有全,見過姑爺和大小姐。”

戴祿暗暗皺了下眉,忖道:“糟糕,這窮小子怎麽如此不懂禮數?”

從前家奴見了主人,都要屈膝請安的。

丁建中從他跨進書房,目光就注意著他,這人大概四十左右,生得獐頭鼠目,臉色蒼白,嘴上留著兩撇八字胡,幹笑著打拱,一看就是一副猥瑣模樣!

丁建中注意的當然不是他的外表,但從他走入書房的這幾步看來,他腳步虛弱,不像是個會武之人!

戴珍珠冷冷道:“你叫萬有全?”

萬有全應聲道:“正是在下。”

戴珍珠道:“你要見我,有什麽事,現在可以說了。”

萬有全聳著肩,嗬嗬一笑道:“在下風聞江湖傳言,戴大小姐深入天香之宮,取得了天香仙子藏珍,又和昆侖傳人丁少俠結為夫婦……”

戴祿看他廢話連篇,急忙扯著他衣袖,低低的道;“你說這些幹麽?”

萬有全沒有理他,續道:“在下認為這是珠聯璧合的一對,從天香之宮回來,應該大有作為……”

戴祿看他說個沒完,急得在旁說道:“你說完了沒有。”萬有全毫不理會,依然繼續說道:“因此在下不遠千裏而來,哪知……哈哈哈哈……”

他話未說完,忽然仰首大笑起來。戴祿駭道:“你瘋了!”

戴珍珠臉色一寒,冷然道:“你笑什麽?”

萬有全道:“在下隻笑跑錯了地方!”

戴珍珠道:“此話怎說?”

萬有全道:“因為昆侖高弟,東天王掌珠,隻是普通庸俗之人,在下望門投止,這趟路跑得好不冤枉,好不可笑?”

戴祿憤然道:“你敢在姑爺、大小姐麵前胡說八道?”

戴珍珠一擺手,先製止了戴祿的話頭。一麵朝萬有全道:“我們如何庸俗了?”

萬有全道:“以在下想來,兩位必然有所作為.凡是想成大事,立大業的人,都該有一份謙虛之心,雖然不說什麽禮賢下士,也應懂得待客之道,區區在下,人雖然窮,也是飽讀詩書,進了書房,賢伉儷兩位昂然上座。在下竟然連個坐位也沒有,嬌奢誌短,豈是成大事之人?”

戴珍珠望望丁建中,丁建中朝她微微點了下頭。

戴珍珠一抬手道:“萬先生請坐。”

戴祿心中暗道:“這萬有全看來果然有些學問,方才他向我誇口,姑爺、大小姐一定會請他坐的,而且還會奉茶,如今大小姐當真請他坐了。”

萬有全也不謙讓,泰然在他們對麵的一把雕花椅上坐了下來,一手摸著他嘴上兩撇胡子,輕咳一聲,笑道:“在下既蒙以客禮相待,總得喝個茶吧?”

戴珍珠吩咐道:“奉茶。”

冬香隻得沏一盞茶送上。

萬有全得意一笑,端起茶盞,掀了下蓋子,輕輕喝了一口。

丁建中含笑道:“在下夫婦本是庸俗武夫,萬先生把在下夫婦看作胸懷大誌,有問鼎武林的野心的人,那就錯了。”

萬有全又是一聲大笑,並未作答。

這回戴祿沒有再去阻攔他,因為他對萬有全已經有了信心。丁建中道:“萬先生何故大笑?”

萬有全道:“在下若是毫無一點根據,豈會不遠千裏而來?”

丁建中問道:“隻不知萬先生有何根據?”

“這個麽……”萬有全忽然間目光右顧,故作沉吟道:“事關機密,這裏在下能放言無忌麽?”

戴珍珠道:“書房中沒有外人,不虞機密外泄,你既有顧慮,那麽戴祿,你到外麵去看看,不許有任何人進來就是了。”

戴祿心中暗道:“好哇,你這小子故弄玄虛,倒要我替你到外麵守門去了。”

但這是大小姐吩咐,他不得不應了聲“是”,退將出去。

他那裏知道,這是戴珍珠故意把他支使出去的。

丁建中道:“萬先生現在可以說了吧?”

萬有全笑了笑,端起茶盞,徐徐喝了口茶,放下茶盞,忽然正容道:“丁少俠縱無問鼎武林的野心,但豈無耿耿在懷的一件大事。”

丁建中臉色不禁微微一變!

萬有全繼續說道:“再說大小姐吧,父仇不共戴天,總也有湔雪之心?”這兩句話,果然說到了兩人的心事。

丁建中心中暗道:“此人莫非是一統門賊黨,故意探聽自己兩人口氣的?”

心念轉動之際,不覺望了戴珍珠一眼,問道:“萬先生認為……”

萬有全豎起兩個指頭,輕輕擺動一下,說道:“二而一,一而二,丁少俠應該懂得在下的意思吧!”

丁建中心中又是一動,暗道:“他這話顯然是暗示殺害義父(八手仙猿常千裏)和害死嶽父(東天王戴天行)的凶手是一個人了。”

一麵微微搖頭道:“先生語含玄機,在下不大明白,還望萬先生明白見示才好。”

萬有全笑道:“在下隻能說到這裏為止,賢伉儷稍加琢磨,自會明白。”

戴珍珠道:“你說我父仇不共戴天,那是喪心病狂的劉寄生害死先父,我已替先父報了仇了。”

萬有全笑道:“在下確然聽說大小姐手刃親仇,殺了劉寄生,但劉寄生隻是受人雇用,用金錢收買的一個殺手而已,大小姐如說已經替東天王報了血仇,自欺乎?欺天乎?”

戴珍珠怫然道:“萬有全,你太過份了。”

“在下失言。”萬有全倏地從椅上站起,拱手作揖道:“大小姐既然不想追究令尊死因,任由那真正凶手逍遙法外,在下真是饒舌了,在下就此告辭。”說罷,轉身欲走。

丁建中忙道:“萬先生請留步。”

萬有全停步道;“丁少俠還有什麽見教?”

丁建中道:“萬先生既能指出殺害先嶽父的,另有其人,自然知道此人是誰了?”

“這個……”萬有全摸著他兩撇胡子,微微一笑道:“在下不遠千裏而來,原有輔佐丁少俠之心,但……”

丁建中道;“萬先生有條件?”

“笑話!”萬有全忽然正容道:“萬某慕名投止,豈是為了區區阿堵物而來?”他不要錢!

丁建中道:“那麽萬先生之意……”

萬有全豁然大笑道:“在下認為丁少俠是當今武林大有作為之人,是以前來作毛遂自薦,漢高祖要重用韓信,便得登壇拜將,方能打敗西楚霸王,武林中人,重視的該是一個名字,這點丁少俠總該明白?”

丁建中聽得一呆,他不要錢,要名,自己能給他什麽名呢?”

戴珍珠道:“萬先生挾策而來,真能做到為丁郎、為我報複大仇麽?”

萬有全大笑道:“在下旁的不敢說,至於為丁、戴二家的報仇大計,不是在下誇口,隻要略施小計,易如反掌。”

戴珍珠道:“但咱們隻是武林中人,對萬先生來說,自是無法登壇拜將,號令天下,我戴莊之中,目前還缺少一名總管,萬先生不知肯屈就麽?”

萬有全大笑道:“夫人此言差矣!”

戴珍珠這回居然不以為忤,抬目道:“萬先生那是不願屈就了?”

萬有全拱手道:“夫人有所不知,在下蒙夫人不棄,委以戴莊總管,在下不是不願屈就,古人說得好,必也正名乎,夫人已歸丁門,既嫁從夫,在下慕名投止,按理也該擔任丁府的總管了。”他要當丁府的總管。

“好!”戴珍珠口中說了聲“好”,一麵回過頭去,朝丁建中道:“丁郎,萬先生說得極是,那就請他擔任丁府總管好啦。”

丁建中總覺此人來得突兀,大有可疑,如今眼看愛妻居然一口答應,請他擔任丁府總管,她既然答應了,自己自然不好反對,這就點點頭,一麵拱手道:“委屈萬先生高才,今後要多仗調度了。”這話,本來隻是一句敷衍語。

萬有全起身一拱道:“萬某猥蒙重任,自當鞠躬盡瘁,以報知遇,隻是……”

丁建中道:“萬總管還有什麽高見?”

萬有全拱拱手道:“主人、夫人剛從天香之宮回來,這裏乃是戴莊,並非丁府,既沒錢,又沒人,在下這個總管,豈非隻是掛個空名,萬事皆非錢不可,屬下要替主人做的事很多,屬下縱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呀!”開口要錢了。

戴珍珠道:“這個容易,萬先生要如何支使,要錢、要人,隻管找戴莊總帳房、總管事照支就是了。”

說到這裏,一麵抬首向外叫道:“戴祿。”

戴祿在外麵隻聽到萬有全在裏麵有說有笑,不知他和姑爺、大小姐在說些什麽?這時聽到大小姐呼喚,急步趨入,躬身道:“小的在。”

戴珍珠伸手朝萬有全一指,說道:“從現在,萬先生就是丁府的總管,你去告訴田渭清,不論他要多少銀子,一律照付,如果萬總管要人手的話,你也一律照撥,知道麽?”

戴祿聽得一呆,他真弄不懂萬有全隻憑一席話,就榮任了丁府總管,其實丁府總管,還不是和戴莊總管一樣,自己這戴莊的總管事,和田渭清的戴莊總帳房,說穿了,還不是全得聽他的?他趕忙躬身應了聲“是”,直起身,朝萬有全拱拱手,低聲道:“恭喜萬總管了。”

萬有全朝他笑了笑,就朝丁建中、戴珍珠兩人躬身一禮道:“屬下告退,有事當再來向主人、夫人稟報。”

說完,和戴祿一起辭去。

丁建中等兩人走後,說道:“珍珠,此人來曆大有可疑,你怎麽讓他擔任起總管來了,還要這裏的總帳房、總管事、銀錢、人手,任他支配?”

戴珍珠一笑道:“我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如果真能使兩家大仇得報,花錢又算得了什麽?”

丁建中道:“但他如果是對方派來的人呢?”

戴珍珠道:“這個我看不太像。”

丁建中道:“我總覺得他來得太突兀了。”

“你說的對,他毛遂自薦,自然來得突兀……”

戴珍珠徐徐轉了一圈身子嫣然笑道:“但我們就應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看他也許有為而來,但絕不是對方派來的人。”

“是的。”丁建中點點頭,忽然笑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是一個非常荏弱的女孩子,但後來發覺你很堅強,幾乎比男子還要堅強,現在……”

戴珍珠道:“現在怎麽呢?”

丁建中道:“像你今天處理的事情,有決斷、有魄力,你實在比我強多了。”

戴珍珠不依道:“丁郎,你這是在損我。”

“真的?”丁建中誠懇的道:“我說的是真話,像方才你一口答應萬有全擔任總管,換了我,我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

戴珍珠道:“難道我處理錯了?”

丁建中道:“沒有錯,我知道你的心意,不論他來意如何,既然來了,如果把他打發走,不如羈縻住他,狐狸雖然狡猾,時間久了,總會露出尾巴來的。”

戴珍珠道:“你既然知道,方才怎麽還說我有決斷、有魄力,這不是損我還是什麽?”

“不!”丁建中道:“我先前還想不透你的用意,這是後來慢慢想出來的。”

戴珍珠道:“但願他心口如一,真的來幫我們的。”

丁建中微微搖頭道:“他就是來幫我們,也一定有目的的。”

戴珍珠輕盈一笑道:“那就好辦,隻要他真心幫我們複了兩家血仇,就算傾了我這份財產,我也願意。”

丁建中忽然想起了這些時間,仍然不見常慧出來,忍不住問道:“小慧呢?她怎麽還不出來?”

戴珍珠道:“她有事去了,大概也該快回來啦!”

丁建中道:“是你叫她去的?”

戴珍珠斜睨著她,含笑問道:“怎麽?你不放心?”

丁建中道;“小慧是個好動的人,你不給她出點子,她還會惹事……”

“好啊!”常慧人影一閃,快得像一陣風般飛了進來,口中叫道:“大哥,你在背後編排我,我不來啦!”

戴珍珠一下拉著她的手,說道:“小妹,大嫂可沒說你。”

常慧道:“我知道,還是大嫂對我好。”

戴珍珠把她拉到一邊,低低的問道:“事情怎樣?”

常慧點著頭笑道:“我自然照大嫂說的做了。”

戴珍珠道:“兩件事都辦好了?”

常慧道:“自然都辦好了。”

丁建中問道:“小慧,你和大嫂在說些什麽?”

常慧點頭笑道:“你不會問大嫂麽?”

戴珍珠緩緩走到丁建中身旁,柔聲道:“這兩件事,都很重要,所以事前沒有告訴你,第一件事,我要小妹去通知鐵扇相公宋興仁,此人經驗老到,為人細心,我要他暗中去盯住萬有全,看他做些什麽,和些什麽人來往,隨時來向我報告。第二件事,我要小妹去告訴總管事(戴祿),我們回到戴莊之後,戴莊之內,要加強防守,各處加添崗位,兩人一崗,派人輪流值班。”

丁建中道:“若是有人要來,憑這些護院,加添崗位,也沒有用呀!”

“有。”戴珍珠笑了笑,附著他耳朵道:“我們既然任命萬有全擔任丁府總管,就不能對他表示不信任,對不?”

丁建中點點頭。

戴珍珠又道:“那麽我們就不能立時去找萬誌勝,問他的來曆,對不?”

丁建中又點了點頭。戴珍珠續道:“如果我們不立時去找萬誌勝問話,等他們見了麵,豈不把話都串好了?”

丁建中道:“不錯。”

戴珍珠道:“所以我要小妹立時傳令,把戴莊的護院集中,分為兩人一班,輪流值崗,兩個人一班,就沒法串頭了,晚飯之後,我們裝作巡視,就可找萬誌勝仔細的問了。”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書房左側的起居室點燃起兩盞明角燈,燈光明亮而柔和!

冬香垂手伺候著道:“小姐,晚餐可要開到這裏來麽?”

戴珍珠道:“這還用問。”冬香應了聲“是”,堪堪退出。

秋香像一陣風般閃了進來,躬身道:“啟稟小姐,總帳房田渭清求見。”

戴珍珠道:“叫他進來。”秋香答應一聲,返身退出。

接著但見總帳房田渭清躬身走入,朝丁建中、戴珍珠抱著拳道:“屬下見過姑爺、小姐。”

戴珍珠問道:“你有什麽事嗎?”

田渭清道:“方才萬……總管萬有全,到帳房裏來,開了一張字條,要領一萬兩銀子,小的因帳房裏隻有一千多兩銀子,幾張莊票,拚湊起來約有四千兩光景,因此先湊了五千兩給他,其餘五千兩,要明天才有,這是萬總管的字據,屬下特來稟報,並請小姐過目。”

戴珍珠一抬手道:“不用給我看,你收著就好,萬有全是丁府新任總管,他要支付款項,你憑條照付就是了。”

“是、是。”田渭清收起字條,口中連應了兩聲“是”,接著躬身道:“屬下告退。”

轉身退出。

丁建中攢攢眉道:“他剛當了總管,就向帳房裏去支領一萬兩銀子,這是作什麽用的呢?”

戴珍珠一擺手,柔聲笑道:“丁郎,用人莫疑,他自會向你有交代的,現在不宜過問。”

丁建中道:“一萬兩銀子,並不是小數目……”

常慧道:“我讚成大嫂的說法,既然任用他當總管,就該讓他放手去做。”

了建中道;“好,好,我沒有意見。”

說話之時,夏香、秋香,已在一張小圓桌上,擺好三付杯筷,春香、冬香,陸續端上菜肴。春香手捧銀壺,躬躬身道:“姑爺、小姐、常姑娘請入席了。”

丁建中站起身,說道:“春香、我們不喝酒。”

春香嫣然一笑道:“這是總管事特別吩咐廚房,從酒窖裏挑出來的一壇二十年陳的女兒紅,總管事說:姑爺、小姐今天還是第一次回來,應該喝一點酒,這也是喜酒咯,喝了會添喜的。”戴珍珠臉上不由得飛起一片紅暈。

常慧眼角一溜,咭的輕笑一聲,接口道:“對呀,大哥,你到戴莊來,這是新姑爺呀,這酒非喝不可,來,春香,你把酒壺給我,我要給大哥、大嫂敬酒,大哥、大嫂快請上坐。”

春香含笑道:“常姑娘是客,還是小婢斟的好。”

說著,手執銀壺,給三位杯中斟滿了酒。

丁建中笑道:“我們都是武林中人,這些俗套,應該免了。”

常慧道:“這叫做禮不可廢,再說,給大嫂添個喜,也是應該的呀!”

她說著站起身來,雙手舉杯,說道:“大哥、大嫂,小妹敬你們兩位。”舉杯一口喝幹。

丁建中、戴珍珠隻得陪她喝了一杯。

常慧朝春香擠擠眼睛,春香手執銀壺,又替三人麵前斟滿了酒。

常慧道:“大哥,你娶得大嫂這麽又賢淑,又美麗的夫人,是不是該敬大嫂一杯呢!”

丁建中給她一說,隻得點點頭,取起酒杯,說道:“珍珠,說實在,你在天香之宮,救了我一命,我是應該敬你一杯的。”

救了他一命,就是說他中了“銷魂散”之事!戴珍珠想起那天的情景,粉臉驀地紅了起來,白了他一眼,說道:“我們已是夫妻了,你還提這些幹麽?”

常慧不知內情,搶著道:“大哥敬你的酒呢,你們對幹一杯,就算是合巹酒了。”

戴珍珠紅著臉,和丈夫對幹了一杯。

戴珍珠要春香再把酒杯斟滿,舉杯道:“小妹子,你敬了我們,我們總該回敬你一杯吧!”

常慧吐吐舌尖說道:“大嫂,我不會喝酒的呀!喝下這一杯,我會醉倒。”

戴珍珠笑道:“這一杯你非喝不可,醉了不用怕,春香、夏香會扶你上樓的。”

丁建中道:“這樣吧,她少喝一點,意思意思。”

戴珍珠道:“不成,我們兩杯換她一杯,小妹子你快喝了。”

常慧不好推辭,隻得喝了,丁建中、戴珍珠和她一同幹了一杯。

戴珍珠拿著酒杯,往常慧一照,含笑道:“小妹子,這一杯酒,是我和丁郎敬你的,預祝你嫁一個如意郎君,你酒已經喝下去了。這就是說將來一定會趁你的心願的了。”

常慧被她說得大羞,雙手掩耳,搖著頭道:“我不要聽,大嫂,你壞,我不來啦!”

戴珍珠笑著道:“好啦,小妹子,我們大家都不喝酒,那就吃菜吧!”夏香、秋香過來撤去杯盞,替三人裝了飯送上。

戴珍珠、常慧都不會喝,喝了兩小杯酒,已是玉顏嬌紅,不勝酒力,匆匆飯罷,冬香三盞香茗送上。

戴珍珠道:“現在大家好好坐息一回,再過半個時辰,待回我們還要出去巡視呢,丁郎,茶能醒酒,你請用茶呀!”

丁建中道:“你喝了兩小杯酒,臉都紅了,你自己快喝吧!”

常慧捧起茶碗,輕輕吹著,喝了一口咭的笑道:“大嫂,你和大哥相敬如賓,我沒人請我喝茶,我隻好自己喝了。”

戴珍珠道:“方才我和丁郎不是預祝你嫁一個如意郎君麽,到時候,不是就有人叫你喝茶了。”

正說之間,秋香匆匆走入,說道:“小姐,宋興仁來了,要見姑爺。”

戴珍珠道:“他回來得這麽快,好,請他進來。”

秋香冬香走出,領著宋興仁進來。

宋興仁抱拳道:“在下見過丁相公、小姐。”

丁建中抬抬手道:“宋兄請坐。”

宋興仁忙道:“在下不敢。”

戴珍珠道;“宋兄不用客氣,有話請坐了再說。”

宋興仁略為欠身,就在下首一張椅子坐下。

戴珍珠問說:“宋兄匆匆回來,可是發現什麽了嗎?”

宋興仁應了聲,是以尷尬的望望丁建中,卻沒有說話。

戴珍珠含笑道:“宋兄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鐵扇相公宋興仁搓搓手,囁嚅的道;“在下奉命暗中監視萬有全,他離開本莊,就一腳上城西迎春坊去了……”

丁建中不禁臉色一沉,說道:“他怎麽到這種地方去?”

常慧問道:“他到迎春坊去做什麽呢?”

宋興仁道;“迎春坊是本城的一處花街柳巷……”

他兩次都縮住下文,那是因為有戴珍珠和常慧在場,不好多說。

常慧看他說話吞吞吐吐,忍不住回頭朝丁建中問道:“大哥,什麽叫花街柳巷呢?”

丁建中道:“那是不好的地方。”

常慧聽得似懂非懂,粉臉一紅,啐道:“該死,這人果然是騙子。”

戴珍珠道:“宋兄但說無妨,我們隻是想多了解他的為人,他去的地方,是哪一家呢?”

宋興仁因戴珍珠要他但說無妨,這就整整喉嚨,說道:“迎春坊有七八家妓館,他去的一家,叫做琴香閣,有一位姑娘,叫做寶琴的,據說身價頗高,萬有全就是找那寶琴去的。

在下等他進去了不久,也就跟著進去,故意指名要叫寶琴,後來鴇母出來推說寶琴今晚身子不適,不見客人,其實是給萬有全包下,在下出來之時,他還在寶琴房裏喝酒,琴香閣上下的人,都把他當作了闊客。”

丁建中憤然道:“荒唐,當真荒唐已極。”

戴珍珠回頭叫道:“春香。”

春香急步走入,躬身道:“小姐有事?”

戴珍珠問道:“我們這趟出門,上次回來跟帳房領了三千兩銀子,還剩下多少?”

春香道:“我們這趟出去,隻花了三百八十幾兩,還剩下二千六百兩。”戴珍珠道:

“好,你去取來。”

春香答應一聲,回身退出,不多一回,她捧了六封一百兩銀子,和兩張莊票走入,送到戴珍珠麵前。

戴珍珠抬手指指宋興仁,說道:“你去交給宋二寨主。”

春香又把兩張莊票和六封銀子送到宋興仁麵前。

宋興仁一怔道:“小姐,這……”

戴珍珠正容道:“宋兄請把這些銀子收下,我想你應該知道怎麽去做。”

宋興仁道:“在下知道,在下趕回來,隻是向丁相公報告萬有全的行蹤來的,並非沒錢花……”

戴珍珠道:“我要你去辦事,總不能教你自己掏腰包,你既已知道,那就不用客氣,快去吧!”

宋興仁應了聲“是”,收起銀子,欠欠身道:“在下那就告退。”匆匆退了出去,丁建中道:“珍珠,你這是做什麽?”

戴珍珠低低的道:“我要他去就近監視。”

丁建中道:“這種人還能用麽?”

戴珍珠輕輕披了下櫻唇,說道:“我相信萬有全不是這種人。”

丁建中道:“他領了五千兩銀子,就往這地方跑,你還說他不是這種人?”

常慧道:“這叫做小人得誌,有了錢,就去胡天胡地了。”

“不!”戴珍珠鄭重的道:“你們都錯了!”

丁建中道:“賢妻此話怎說?”

戴珍珠給他當著小妹子叫自己“賢妻”。不由粉頰一紅,說道:“他找上戴莊來,以毛遂自居,應該不是為五千、一萬兩銀子來的,他這般做法,乃是有意在試試我們。”

丁建中道:“他在試試我們?”

“不錯。”戴珍珠展齒一笑,說道:“這是看我們有沒有這份雅量,我要宋興仁去就近監視,這也是故意的。”

丁建中一呆,說道:“這又為什麽呢?”

戴珍珠道:“他和我們談了幾句話,就輕而易舉的當上丁府總管,銀錢任由他支付,如果說我們不派人去監視他的行動,他是絕不會相信的,所以我們派個人去,也是他意料的事,宋興仁雖是江湖經驗極豐的人,但萬有全機智過人,此事自是瞞不過他,我之所以要這樣做,也隻是試試他是否真是智謀之士,值得我們重用?”

常慧也聽不懂她的意思,問道:“大嫂如何才能試得出他是真有智謀之士呢?”

戴珍珠一笑道:“如果萬有全真是智謀之士,那麽宋興仁去監視他,就不會得到什麽結果。”

常慧偏頭道:“那就真的要重用他麽?”

“不錯。”戴珍珠道:“你想想看,宋興仁外號鐵扇相公,威鎮鄱陽,也是個極為機智的人,如果連宋興仁都監視不住他,此人自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謀士了。”

常慧道:“那隻是表示他心機過人,但他能不能值得信任呢?”

戴珍珠點著頭,稱讚道:“小妹子,你這句話完全說對了,我們試出他計謀過人,當然未必可靠,這就要我們善加利用,也未嚐不可用他。”

丁建中道:“看來這運籌帷幄,鬥智之事,我這武夫,隻有全聽女諸葛亮的了。”

常慧搶著道:“不,大嫂是元帥,大哥呢,是她麾下的大將,你們呀,嘻嘻,一個是樊梨花,一個是薛丁山。”

“那你……”戴珍珠本來想取笑她一句,但話到嘴邊,改口道:“那你也是一員女將了。”

說到這裏,忽然站起身道:“我們該走了。”

丁建中真沒想到自己這位愛妻,在機智上,居然勝過自己甚多,心裏又愛又喜,當真把她看作了樊梨花,而以薛丁山自居,她站起身來,他也急忙跟著站起。”

常慧道:“我也要跟著你們去麽?”

戴珍珠拉起她的手,親切一笑道:“你自然要跟著大嫂走了。”

三人走出書房,戴珍珠隻要春香一人相隨,從前院起,經東院折入長廊,經過三進屋宇,才繞出後園。

丁建中一路上發現戴莊莊丁,果然個個久經訓練,每進院落,每幢屋宇的回廊轉角,都有崗位,都是兩人一崗,精神抖擻,顯然武功底子,全都不弱。

戴珍珠以大小姐的身份,每經一處,和他們一一點頭為禮,溫言慰勉,她本是一個荏弱的多病女子,因機緣巧合,進入天香之宮,練成絕世玄功,居然武功機智,一日千裏,這一路行來,當真頗有父風,丁建中和常慧,倒似成了她的隨從呢!

一行四人,進入後花園,行到九曲橋邊,竟聽有人沉喝一聲:“什麽人?還不站住?”

暗影中,竄出兩條大漢,攔住了去路。

春香一下閃到前麵,輕喝道:“是姑爺、小姐巡視崗位來了。”

那兩個漢子聽說來的是新姑爺和大小姐,急忙閃列一旁,慌張的躬著身,暗道:“屬下霍必達、萬誌勝見過姑爺、大小姐。”

丁建中含笑道:“兩位不可多禮。”

他和戴珍珠並肩往九曲橋上行去。

春香走在背後朝萬誌勝低低的道:“萬誌勝,大小姐有話問你,快隨我來。”

一麵又朝另一名莊丁道:“霍必達,你守在這裏,不準任何人走近,知道嗎?”

霍必達慌忙躬身道:“在下知道。”

春香應了聲“好”,一麵回身道:“走!”引著萬誌勝朝橋上行去。

這是一個相當廣闊的荷池,中間是一座水榭,雕欄四圍,樓影朦朧掩映在水中央。

這當然是戴珍珠預定的地方,她要常慧去告訴總管事戴祿的,把萬誌勝的崗位,派到九曲橋來。

因為這裏地勢較僻,不易引人注意,而且水榭在水中央,除了從東西兩頭的九曲橋上過來,四麵臨水,別人無法偷聽,她要在這裏仔細盤問萬有全的出身來曆。

萬誌勝隨著春香進入水榭,水榭敞軒中並末點上燈火,丁建中、戴珍珠並肩而坐,常慧一個人手扶欄杆,看著水池中的波光雲影。

春香把萬誌勝領到敞軒,也就迅速的退去,她也手扶雕欄,看著風景。

隻是她和常慧的方向不同,常慧麵向東首,注意著從東首來的九曲僑,春香則是麵向西首,注意著西北方從假山過來的九曲橋。原來她們兩人是負責監視外麵動靜的。

萬誌勝不知新姑爺和大小姐,單獨在水榭中召見自己,有什麽事兒?心裏還在打著鼓兒。

囚為他天黑以前就被派了出來,直到現在,他並不知道投奔他來的族兄,已經榮任丁府總管。

他還隻是一名戴莊的護院莊丁,在夜幕下站立在荷花池的崗位上,而落拓到衣食不周的那位族兄,此時酒綠燈紅,摟抱著南昌城中美而且豔的紅姑娘,成了章台闊客。

這真所謂時勢造英雄,不可同日而語了!

萬誌勝朝上拱拱手,說道:“姑爺、大小姐召見屬下,不知有何吩咐?”

戴珍珠溫和的道:“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萬誌勝退後一步,依言在一張石凳上坐下拘束的道:“不知大小姐要問什麽?”

戴珍珠道:“萬有全是你堂兄?”

萬誌勝今天曾拜托過總管事,希望他能在大小姐麵前美言幾句,在戴莊補個管事之類的工作,如今聽大小姐問到堂兄,心頭一塊大石總算放了一半,趕緊欠身道:“是的。”

戴珍珠問道:“很親?”

萬誌勝道:“隻是從族中排來的堂兄弟。”

戴珍珠又道:“你對他的情形知道多少?”

萬誌勝臉上有些尷尬囁嚅道:“小時候,他就住在屬下隔壁,比屬下大了有五歲,屬下十三歲那年,他已經離開家鄉,一直就沒見過麵,直到十天前他到南昌來找屬下,屬下已經認不得他了,是他和屬下提起小時候的情形,屬下才想起來。他說一直混得不好。才來找屬下的,希望屬下給他弄一個啃飯的地方,屬下因大小姐不在,總管事也作不了主,就在屬下的家裏,住了下來,今天大小姐回來了,屬下才懇托總管事在大小姐跟前,美言幾句,給他弄個差事幹幹。”

戴珍珠點點頭問道:“你離開家鄉,已經有多少年了?”

萬誌勝道:“快二十年了。”

戴珍珠道:“這麽說.你和萬有全已經有二十幾年沒見麵了,這二十幾年,你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是的。”萬誌勝低下頭去,應了一聲,續道:“據屬下堂兄說,他跟人家做過夥計,也管過零碎帳,隻是運氣不好,一時潦倒不堪,大小姐如果覺得還可以用他,賞他一口飯吃,屬下就感激不盡了。”

“唔!”戴珍珠緩緩說道:“萬有全是個人才,姑爺很賞識他,也要重用他……”

萬誌勝感激的道:“多謝姑爺。”

戴珍珠道;“姑爺已任用他擔任丁府總管。”

萬誌勝聽得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麽……姑爺,哦!對不起,屬下放肆,屬下太失禮了!”

丁建中含笑道:“不要緊,你大概替萬有全太高興了,其實你那堂兄才氣很高,所以我要他當我的總管。”

總管,這職司比總管事、總管帳要高得多,萬誌勝做夢也想不到堂兄會在一夕之間平步青雲,當了新姑爺的總管,一時不禁喜形於色,連連躬身道:“這是姑爺栽培,姑爺這份大恩,小的堂兄會感激不盡,粉身碎骨以報。”

戴珍珠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不過今晚說的話,你不準對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堂兄在內,知道嗎?”

萬誌勝又躬躬身道:“屬下不會說的。”才起身退了出去。

戴珍珠回眸一笑道:“丁郎,你覺得如何?”

丁建中道:“萬誌勝和他已有二十年不見,見了麵都已認不得,突然找來,此人來路不明,大有可疑。”

戴珍珠輕盈的走近他身邊,說道:“你認為他可能是對方派來的人?”丁建中道:“這是大有可能之事。”

戴珍珠嬌笑一聲道:“就算他是對方派來的人吧!有人來了,總比我們找不到人家好吧?”

丁建中一怔,接著大笑道:“賢妻果然是女中諸葛,比在下高明得太多了。”

戴珍珠嗔道:“你不怕肉麻?”

舉步跨出水榭,走到常慧身邊,牽起她的纖手,說道:“小妹子,我們走吧!”

常慧道:“大嫂,這裏的夜景真好。”

戴珍珠道:“你要是喜歡,可以經常住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