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

第五章 寶刀不可輕用

很長。

且美。

——龍舌蘭的頭。

很利。

且亮。

——殺手的刀。

一刀砍下,也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可是人隻有一生,何況美麗的女人,應該讓人疼惜的,不是供人殺戮的,可不是嗎?

這時際,剛好龍舌蘭又伸長了脖子,在細聽鐵手說話。

她聆聽時候的神情很恬美。

她很鍾意聽鐵手說話。

無論他說什麽她都喜歡聽。

因為當一個女人鍾情於一個男子的時候,就算他的嘔吐她也覺得歡心,同樣的,如果一個男子深情於一女子之時,就算她在呻吟他也會神馳心蕩不已。

鐵手本來正說到:“奇怪,怎麽今天那姓溫的老板出來的時候,你們沒有招呼呢?”

陳風怔了一怔,道:“姓溫的?”隨即恍然:“溫老頭兒?”

麻三斤道:“他今天並沒出來,我也覺得奇怪。”

鐵手詫然道:“剛才出來點燈的,不就是他嗎?”

陳風道:“不是,那老兒我們也沒見過……”

這時,鐵手就發出一聲叱喝: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本來是日常生活的一句慣用招呼,可是此刻突然大聲說了出來,就顯得十分怪異突兀。

他這句斷喝甫出口,刀光就到了。

先見刀光,才聞刀風。

有了刀風,刀鋒已至!

按照道理,若龍舌蘭這時才避,就一定避不過去。

可是龍舌蘭躲得快。

她幾乎在刀光掠起前的一刹,就已經縮回了脖子,並迅即抽出了她的一弓五箭和懷劍。

那人一刀不著,卻砍在桌上,那人借刀勢之力一點,立即飛彈而起,往後掠去。

但他雖快,鐵手更快。

他一手已抓住了刀鋒。

這把刀,刀彎如狗尾,刀口如犬齒,十分鋒銳奇特。

那人一抽,已收不回刀,當機立斷,即撤手棄刀而去。鐵手喝了一聲。

“好!”

那人一刀落空,殺不著龍舌蘭,但殺意卻全未消減。

反而更濃。

因為不隻一個人,一把刀。

至少有十個人、十把刀,同時攻向鐵手、陳風和麻三斤。

但這三人都似早有準備。

盡管那十人十刀是幾乎在水流急湍聲中完全聲息全無的欺近三人身後才發刀出招,俱麻三斤、陳風塵、鐵手卻幾乎也在同一時間發難:

麻三斤以一口布袋,手抓袋頸,袋有沉重、尖錐事物,一旦揮動急蕩,以袋肚撞砸,反擊偷襲他的殺手。

陳風人未轉身,已發出了一排掌。

人在轉身,再一排掌發了出去。

但他已轉過了身子,又是一排掌劈了出去。

背後的敵人和敵人的刀,全近不了他的身。

鐵手已奪了一刀。

他就用這刀還擊封架攻向他的刀。

攻向他有四柄刀。

四個人。

四個人刀法部不同。

一個淩厲。

——淩厲得像淒風苦雨,刀刀都似要與人拚盡殘生。

一個猛烈。

——猛烈得像電擊雷轟,刀刀都活像開山劈石。

一個狠毒。

——狠毒得就像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刀刀都得要斬草除根。滅絕敵人的祖宗子孫各十八九代。

一個卻溫柔。

——溫柔得要親吻纏綿,刀刀都要與你如漆如膠、非見死生不休不散。

然而鐵手隻隨意出手。

隨心出刀。

他隻見招拆招。

見刀破刀。

他輕描淡寫,已破了這四刀。

他一麵破招解刀,一麵還讚歎他手上的刀:“這是好刀。”

然後又說:“用這好刀定是好刀手。”

之後又說:“一個愛刀的人是不該隨便棄刀的。”

那發出第一刀殺龍舌蘭落了空失了下的人,己躍到亭上簷尖,他蒙著臉,裹著頭巾,森然道;

“我沒有隨便棄刀。在命與刀之間,我選擇了命。”

鐵手大力的頜首:“選得好。寶刀不可輕用,人命不可輕忽——還是性命來得珍貴切要。”

他隨即又說:“可是,你卻用刀來取他人性命,一個不珍惜他人性命的人,他人也不會珍惜他的性命的。”

他補充道:“何況,寶刀不可輕用,你已經用了,而且已失了手,這把‘狗口神刀’,你已不配再用了。”

那人一揮手,他的十名刀手立時停止了進擊,隻聽那人又怒又驚,毗齒道:

“你……你知道我的刀——是!”

鐵手灑然道:“我不僅知道你這把是‘狗口刀’,更知道你就是‘殺手和尚’中其中一支的領袖,你就是好久不見了的狗口大師!”

那站在亭簷上的殺手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也可以想像他的心情震愕到什麽地步,隻聽他厲聲問:

“你——早已知道我們來了?”

鐵手笑道:“不遲不早,總算及時。”

那人張大了嘴巴,他手下的刀光熠熠,反映出他嘴裏嗬出來的霧氣:

“你……是怎樣知道我們來了!?”

鐵手道:“我聽到的。”

那人陡地笑道:“這兒水聲那麽大,你長的是蝙蝠的還是田鼠的耳朵,居然還可以聽到我們包抄過來!?”他語音裏滿是不信。

鐵手道:“這也不難。你們是從澗上潛躍過來的。我這兒迎風,你們軀體擋著風位移動之際,風勢自然有些斷續,雖然細微,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出來的。再留意一聽,自然便可以分辨得出除水聲外還有你們衣袂破風之聲了。你們踩在水上,雖然十分短促,稍落即起,但水勢亦因而分流,流水亦因泥淖翻起而變濁了,此際雖然很快,但隻要小心看,還是可以觀察得出來的。”

說到這裏,鐵手還附加了一句:“就像現在,還有十位朋友。正自澗上趕了過來,你們這下可匯合上了!”

那人撮唇厲嘯道:“好,既然你說破了,咱們就一齊送你上路吧!”

他厲嘯急銳,在暮夜裏更是如山魁夜號,豺狼吼月。

他嘯聲一起,隻聽霍霍連聲,約十名大漢,背拿執刀,自瀑崖上躍下的躍下、掠至的掠至,有的還自飛瀑湍而下,直滑落澗裏,再潛上水麵來,總之,都動作奇速,行動俐落,一下子。聯同先前十名同伴,已把鐵手等四人團團包圍著。

這包圍還不止於陸上、山上,就算在水中、崖下,都有他們的伏兵。

這些人都神色精悍,目露凶光,蒙著顏麵,不發一言。

他們手中都執著刀。

不一樣的刀。

有的是單刀,有的是雙刀,有的是薄刀,有的是厚刀,有的是大刀,有的是小刀,有的是鬼頭刀,有的是斫馬刀,有的是大關刀、有的是鏈子刀,有的是柳葉刀,有的是大樸刀,有的是三尖兩刃刀,有的是九環雙鋒劈掛刀,有的是肥身薄刃的蝴蝶刀,有的是可以一作二又二合為一的鴛鴦刀,有一把是至美得令人心碎的碎夢刀。

都是刀。

刀都利。

也厲。

每一把刀都有殺氣。

每一個人都是殺手。

他們要殺的對象是:

鐵手。

——還有錢手的朋友。

這麽少的朋友!

那麽多的敵人!

——人世間怎麽總常見這樣凶險的情境!

鐵手笑了。

他如見故人一般熱烈寬懷:

“果然是你,好久不見,狗口大師,這麽多年來你雖失意於刀,但仍鍾情於刀,也未忘情於刀。可惜,最終還是人了邪道。”

那站在亭簷上的人終於撕下了他的蒙布,狠狠地(包括扯下蒙麵的動作,說話的語調、以及盯著鐵手的眼神)他說:

“你怎麽斷定是我?”

他這樣問。

——一旦撕掉了臉上這一層布,就沒有回頭路了:不殺鐵手,便無退路。

這事他明白,鐵手也了然。

他叫破這個人的名字,也因為要絕了他的後路。

——因為這是名他和他的三個師兄弟追緝已久的凶徒:

這個人原是武林中一條好漢,名叫“九口飛刀”屈圓,一向喜歡收集寶刀,精研刀法,卻先毀在色戒上。之後變本加厲,以致萬劫不複。他一生跟“狗”字有緣。他原屬“白狗大山”人氏,卻搭上了“狐群”首領曲尖的三妄曲犬氏,二人暖昧事發,曲尖興問罪之師,滅了“白狗派”,他就逃到“狗不理溝”,躲藏起來,曲尖和“狐群”弟子,找不到他,也隻好不了了之。

卻不料屈圓心懷複仇之誌,加盟了與“狐群”為敵多年的“狗黨”一幫,率眾滅了“狐群”,殺了曲尖,還強暴了曲尖的四個侍妾五個女兒,之後聲名甚劣,他就索性扯破了臉,連“狗黨”的領袖馬大哈他也殺了,自立為首領,與他“狗黨”弟兄無惡不作。

本來,他要是犯上小案小事,那也就罷了。偏他專劫賑災糧餉,這點才最要不得,也因而才致驚動了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插手的理由是,這時節朝廷隻有強征暴斂,哪有出錢來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中的好事?若有賑餉,大都是某地遇兵劫旱災、水患風暴,別處百姓於心不忍,辛苦募捐糧食銀兩,這本已不足不敷了,旦點點滴滴都是血汗糧、辛苦錢,要是給劫去了,那些在災難中的苦民還倚仗個啥?

四大名捕一旦知悉此事,便主動承辦此案,因而才得知:“狗黨”一派人馬之所以膽敢明著挑專劫賑濟糧餉,便是以為官方隻會集中兵力保護進奉皇上的花石綱,對這種濟民征款,是不屑一頤的,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胡作非為。

“四大名捕”才一出動,便瓦解了“狗黨”。

但卻逃了個屈圓。

這屈圓後出家為僧,由於他嘴大牙尖,遇天熱時伸舌子嘴外,人多稱之為“狗口大師”。

四大名捕原就是要找此人已久。

他們都記住了這個人,和他做過的事。

所以,當鐵手一旦奪得了對手的刀,看清了這把刀,也認出了這把刀,便同時也推測到那刀的主人,就是:

——狗口大師!

對狗口大師的問題,鐵手隻回答:“我一直懷疑‘殺手和尚’集團裏,你是其中一個,現在總算印證了。”

狗口大師仍要追問:“你憑什麽懷疑我是‘殺手和尚’裏的人?”

鐵手道:“因為像你這種人,跟‘殺手和尚’那一幫人,正好臭味相投。你殺人時有人曾目擊你手上的刀,跟以前屈圓手上那一把‘狗口神刀’,十分吻合。”

狗口大師依然追問:“你說你留神便聽出我們來了,你好端端的卻是留神作啥!?難道是有人泄露我們這次的行動不成!?”

鐵手也感覺到有點詫異。

有些不尋常。

因為狗口一再追問。

——他原不必要這樣問。

——要問也不必如此問個不休。

——他這般追問不已,就像是跟準在解釋什麽似的。

但鐵手還是回答:“酒。”

狗口一怔。道:“酒?”

鐵手道:“你們在酒裏下了毒。”

狗口獰笑道:“但你們都喝了酒。”

鐵手道:“但酒裏的毒力並不重。”

狗口猙獰地笑道:“對你們這種人,用過重的毒力,豈不打草驚蛇。一嚐便知?但這一點點毒,來自川西蜀中唐門,也夠你們受了。”

鐵手道:“可是那位小哥兒卻一早發現了這個。他教咱咬崩大碗的瓷,那瓷裏塗上了解毒的藥沫。”

狗口臉色大變;“那小王八有這等能耐!?蜀中唐門的‘小披麻’他都能解!?”

鐵手道:“就算他解不了,卻別忘了,他的老板是姓溫的。”

狗口臉色更難看了:“‘老字號’溫家?”

鐵手笑道:“對,專門製毒解毒的溫派高手。”

狗口這次又張開了大口,大口大日的喘了幾口氣。

龍舌蘭忽然插口,道:“你真像。”

鐵手故意問:“像什麽?”

龍舌蘭說:“像隻狗。”

陳風也故意接問:“他可是有名的殺手。”

鐵手道:“如無意外,他就是‘殺手和尚’集團裏負責南部的殺手領袖,他手上這些人正是:指腳,指手、指口、指鼻、指舌,指身、指意,指色、指耳、指食和尚,以及風情、風險、風頭,風狂、風沙、風向、風雲、風花、風雪、風月等十位和尚,這些人曾是‘狗黨’裏的好手哦!”

龍舌蘭笑道:“他再威風,這些人再厲害,他也不過是頭狗,隻敢往乞丐缽裏搶飯吃。你跟他說‘好久不見’,又用‘好久不見’來作為提醒我們提防偷襲的暗語,我看這暗號光是為了他,也說改一改了。”

麻三斤也故意問她:“改什麽?”

龍舌蘭在大敵當前,倒很有閑心閑意的答:“改為‘好狗不見’。”

她見狗口大師氣得牙齒嗑得格登作響,更為得意,還說:“他長相像狗,我是廣東人,‘久’、‘狗’音相近,對他而言,意思還相通哪!至於這幹殺手大哥們,就更不成材了,我隻看見他們為狗作倀,不敢以真麵目示人,個個都嵌了雙三、四白眼,除了招殺外還報凶,隻怕命不久長矣!要是早些夾著尾巴逃,僥幸的隻長了現眼,卻還可保得住性命呢!”

在龍舌蘭眼中和感覺上,的確,狗口大師就像一隻狗(一隻會“飛”上亭簷的“狗”),而那一幹殺手,全是眼瞳有血絲串過,眼白多於眼珠(臉的其他部分看不到,蒙住了),她一看便覺得這些人沒好下場。

——可是她自己呢?

人多懂得看(清楚)別人,卻不看(清楚)自己。

狗口大師當然氣極了。

但卻不是氣急敗壞。

他又毗出利齒,曝笑道;“你們少得意,少狂妄!死到臨頭的,是你們自己!”

陳風見有鐵手主持大局,龍舌蘭掠陣,於是心中大定似的道:“怎麽說?我知道‘殺手集團’南分支是最人多勢眾的一組,難道還有援軍趕到不成?”

狗口雙眼獰猙地笑道:“你們完了。”

麻三斤嘿地一笑:“哦?”

狗口咧嘴笑道:“你們還是中毒了。”

陳風臉上刀紋又起:“中毒?酒裏的毒早已解了。”

狗口道:“酒裏的毒,隻是小意思,火光裏的毒,才真是要你們埋死於‘殺手澗’下的殺手鐧!”

這一名話和這一道埋伏,龍舌蘭、陳風、麻三斤顯然都沒有想到。

他們大吃了一驚。

連鐵手也臉上倏然色變。

龍舌蘭震驚的叫了一聲,花容失色,“你……你們……!”

鐵手慘然嘶聲道:“你在燭裏下的是……什麽毒!?”

狗口狠笑一字一句地道:“‘下三濫’”的‘大披風’!”

話一出口,龍舌蘭已開始軟倒。

鐵手大吼一聲,勉力挾住桌子,方才不立即仆倒。

陳風與麻三斤都己東播西擺;直似醉了八分再病了九成的廢人。

他們四人原因桌四麵而坐,麵今對敵,便一起背桌而立,但而今四人都東倒西歪,大家都挾著本來背靠的木桌子,當是怒海洶湧裏的擋木。

狗口和尚又自腰間抽出一把刀。

這把刀本來就像蛇一般盆纏於他的腰間。

那是一張軟刀。

緬刀。

宅柔軟如布帛。

鋒銳直可削欽如泥。

快利得吹毛斷發。

他是名愛刀的人。

一個愛刀的人,身邊絕不止一把刀。

——正如一個愛石、愛畫、愛女人的人,決不會在他家裏隻有一顆石頭、隻有一幅畫,一生裏隻有一個女人。

他是名殺手。

殺手身上總是不止一把凶器。

何況他是一個好殺手。

好殺手至少會留著一件萬一殺不了敵人也可用以自殺的兵器。

更已他是一名殺手的領袖。

所以他不隻一道殺手澗:

他一刀沒能砍下龍舌蘭的頭,已另行伏有二十名殺手進襲其他三人,這兩個狙擊仍不能得手,還是酒裏的毒:小報麻;這還不成功,仍有一記絕招:

燭裏的毒。

——大披風!

高手總留一條路給自己:

活路。

殺手決不留任何路予他的目標,除了:

死路。

——所以狗口和尚留給自己一把鋒利的緬刀:“如花”。

他也為他的敵人準備好了雙重的毒藥!

——不死不休。

狗口和尚已發出長嘯。

老虎一般的厲嘯。

他下令:

發動!

——決殺的時間已到!

他的人就立出即手:

殺人!

先出手的卻不是那二十名“指”字輩和“風”字輩的殺手。

而是另外兩桌的客人:

那對母女!

那三名商賈!

他們一齊打掉頭上的官裝、雲譬、帽子、介巾,都赫亮出光頭。

光的不隻是頭。

還有他們手上的刀。

他們一共五人,五人五刀,其中兩刀(那對母女,長相最慈和、溫和,出刀卻最狠、最狠!)飛斫鐵手:剩下三刀,縱斬陳風尖、麻三斤和龍舌蘭!

刀光甫起,刀風大作。

這才是奪命快刀!

這才是要命的殺法!

這兒人一直都在鐵手等人的身後,桌旁,一旦出手,刀已到,看他們的刀勢,便知道:

那隻是一刀的痛。

——因為誰著了一刀,都必死無疑。

“狗口和尚”屈圓雖毒倒了四人,卻不輕易。來自下殺手。

他仍調度了他的一著“伏兵——早扮作茶客的五名厚寵信得力的殺手,“殺手三父子”賈中鋒、賈**、賈風漢以及“殺手母女”楊風鈴、朱風霜,先行猛下殺手。

他自己呢?

自然也不閑著。

他一長身就掠了過去。

一刀就劈了下去。

極凶、極狠,也極無理的一刀。

他砍的是:

還有一桌的人。

那一桌隻有一個人。

這人來得比鐵手的那一台還遲些,他是俟鐵手等人話幾乎談了一半,酒也喝了一半,茶也上了個八成涼了個三成時才上這店來的。

他是一個中年書生。

——他許是因為要靜心讀書,才會上來這兒喝酒吃飯,敢情他也可能是住在這店子裏的客人,可是,這回,卻偏遇上了這樣一個件禍事,而且還遇上了狗口和尚那麽一個殺手領頭!

狗口這一刀,不是對付敵人,而是先殺向他!

這書生驚愕之極,隻來得及一縮頭。一低首,那刀已砍在他的背上。

狗口和尚也不等血濺迸出來,已飛起一腳!

那書生悶鳴一聲,整個人給踢飛起來,呼地直落到瀑布簾裏頭去,噗的一聲沉人潭水裏!

隻這樣一刀,就殺了一個人。

狗口要殺鐵手,當然是有理由的;就算“上頭”不下命令,他也要殺敵手的,因為鐵手本來就是要抓拿他的入,他跟他有仇。

可是他本無理由要殺那中年書生,他與那中年書生也互不相識。

但他卻一下手先殺了書生。

因為他不能留下活口。

他也許是懷疑那書生是鐵手、陳風街道等人之“後援”或“伏兵”。

為了安全,他要先殺了書生才安心、甘心。

他可能隻是要先絕了鐵手、龍舌蘭等人的“後路”。

他殺書生說不定是為了一點點疑心。

那就夠了。

殺手殺人是為了任何私已的目的:

包括為了保護自己。

………這理由就他們而言,已很足夠,雖已“天經地義”了。

他們殺人甚至不須要理由,就像手握大權的好佞要對付忠臣烈士一樣。

狗口一刀了結了書生。踢他落入澗中,但這卻激怒了兩個人。

鐵手和龍舌蘭。

可是他們不是已經中了毒,失去了抵抗能人,正萎倒於地。任人宰割嗎?

對敵之際,人之所以會倒下去,總有許多原因,但大都迫於無奈,例如:

——受傷了。

——太累了。

——支持不下去了。

不過,還有一種原圇,那就是:

——正是要引誘要宰割他們的人前來宰割!

這也就是鐵手等人倒地之真正用意。

明明已倒了下去的手與龍舌蘭,突然彈了起來。

鐵手的手,已繞過那對母女的刀鋒,分別擊在她們的身上。

這對母女沒料到明明倒下去活不了的人能夠飛彈了上來。且作出如此這般急攻猛擊。

母女兩人都想避。

但都避不了。

鐵手的掌似有一種“力量”:

磁力。

他在出手之時已“吸”住了她們,根本不容她倆閃躲。

於是兩人一齊中掌。

在這一刹間,這時殺慣了人的母女心裏都有同一種想法:

——這次死定了。

可是誰都沒死。

雖然兩人都著著實實的著了掌,但兩人都隻覺突然間像給人抽盡了氣和力、神和魄,但卻你實實在在的活著,沒死,沒咯血,甚至也像是全沒受傷。

但卻完命脫了力。

這時“殺手母女”當然是見過世麵的人,她們殺了也殺過許多難殺之人,因為以“母女”身份作掩飾,使得她們的行藏更難為人發現,卻更易下手殺人。

她們也許還聽過這麽渾厚的掌功,但沒見那麽渾宏的掌力卻能用如此巧妙的勁道快速地使出來,更絕對不知道這樣快疾、渾雄、犀利、詭異的掌法,打在人的身上,卻死不了人,隻祛了自己一身的氣力。

這是她們首次目睹。

也第一次親曆。

——當她們發現世上居然有這種掌法的時候,她們已萎倒了下。

是真的倒了下去,不是佯作的。全是癱瘓的那種倒了直去。

“殺手母女”一倒,那“殺手三父子”。同時也遭到尖似的還擊。”

龍舌蘭,陳風塵、麻三斤全部彈了起來,一個吃住一個。

這三父子當然覺得意外。

這“殺手三父子”在殺手行業裏,名氣很響,倒不是他們殺了些別人都殺不了的人,也不是他們殺人的手段和方法太特別。而是他們殺了人之後的特別嗜好。

他們好吃人肉。

他們喜歡在殺了人後,把人煮了來吃,下的佐料,就跟煮狗肉、鹿肉、羊肉的沒啥兩樣。

他們還喜歡送酒下箸,三父子還吟詩作對,臧否人物,縱論時弊,酒到酣時,還我夾給你一塊人肉,你夾給我一塊人肉。對飲大啖起來……

有時候,賦出絕聯妙句的,就賞之餘一夥閑談吃了能壯陽益氣的睾丸。要是詞章欠順,文句不通.那就罰吃一粒吃了睾丸會痛的眼珠——這些器官當然都來自給他們率殺了的人的身上。

有人指出他們殘忍,他們卻不以為然。

“殘忍麽?我看不見得。人都死了。不吃自不吃,吃了也不會再讓他多病一點,多死一次。”

也有人笑他們什麽不好吃,卻吃起人肉來了,禽獸不如。他們卻申辯:

“不吃人肉,不懂人生。人肉滋補得很呢!人吃牛羊豬狗雞鴨,多低壓!人該吃人才是!人不是天天亦吃著人麽!?隻不過不同吃法而已。我們是將他殺了才吃,對著幹,明著吃,吃得光明正大,他們才是笑裏藏刀,吃人不吐骨頭!”

還是有人說他們這樣連人帶骨都啃了,不怕冤魂來煩纏?他們也表明了意思:

“既做得了殺手,就不怕鬼。就像剃得了頭,就不怕汗冒於頂。人死了,土葬會臭會爛,火化變塵變煙,本來好好一個人,多可惜呀,多浪費呀,不如盡吃到我們肚裏,好進補進補,死了的沒蝕著,活著的是淨賺了。”他們便如此說得頭頭是道,自鳴得意。

他們殺人也殺得自得其樂,洋洋自得。

可是不是這一次。

這一次不行,

他們三人,一向是聯著一起出手的。

——一人出手兩人護。

——一人遇險兩人救。

一旦突襲,一攻前,一顧後,另一則進可助攻、退可援後。

但這次他們以為敵人已倒,所以他們分了開未,三人,三刀。

刀極快。

——斬風快刀。

不過沒有甩。

賈中鋒忽然隻覺眼前一黑。

麻三斤的布袋已兜頭兜腦套住了他。

賈**忽見父親給一大布袋罩仲,大驚收刀,陳風一掌打到.他情急向/百忙中/危殆時將刀背貼身一格,陳風那一掌“啪”地打在他刀身上。

他擋過了陳風的一掌。

可是沒有用。

他隻覺胸口一麻。

他的刀隻擋住了敵人的掌,但擋不住對方的掌力。

掌勁仍透過刀身,擊中了他。

也擊倒了他。

賈風流的情況更糟。

他是負責對付龍舌蘭的,可是他那一刀,並不是斫向龍舌蘭。

而是撩。

——也就是說,他出刀不是為了即取龍舌蘭的命。

而是撩割她的衣衫。

他要看她,這麽一位白皙、粉麗、輕俏且有威名的姑娘。水綠華杉裏麵到底是怎麽個的優美身子。

想到這裏,他渾身都熱了起來。

他決定要先看一看。

看了才殺。

殺了才吃。

——說不定,殺之前,還可以來上一來!

當然,他那一刀並沒割開龍舌蘭的衣衫。

但龍舌蘭手一招,一劍已釘入他的胸膛。

他捂胸,瞪目.啞聲怒嘶:

“你沒——”

他不服氣。

他不甘心。

因為他沒料到龍舌蘭沒失去知覺,所以才中招。

他並沒想到龍舌蘭的劍比刀短,卻一甩手就先他的刀而刺中他的胸膛。

所以,他就這樣永遠不明白的死了。

他當然永遠不會明白:

一,龍舌蘭沒有給毒倒是囚為她一早已懷疑燭焰有毒而且早就收到通知燭火裏有毒。

二,龍舌蘭的懷劍糾愕係著兩條頗有彈性、韌力的絲繩,她袖口腕底箍有一層彈簧機片,是以,她一出手掣腕,劍就疾彈出去,射向目標:

她的劍像箭多於劍。

她的劍法也就是一種箭法。

不過任何人的劍和箭都做不到她隨手可以做到的事,例如此際。

她隻一沉肘,“咐”的一聲,她不必抽不必扯,不必過去死者身上報回懷劍,那把翠玉小劍已疾飛回她千裏、掌中。

似會聽主人話的鳥。

依人小鳥。

——箭鳥。

劍之鳥。

龍舌蘭、麻三斤、陳風塵的手非常突然,也非常的快。

所以得手也特別快。

——道理很簡單:快,便有,慢,便無。

這道理誰都懂,但要真的能實行的才有用。

學武的人越學到高處,越懂得這道理,因為快和慢的分別,哪怕隻一丁點兒,一刹那、一瞬間,但已足以定生死、判成效了。

他們三人雖快,但當他們三人解決了三名殺手之後,才發現鐵手不但已放到倒了兩名殺手,而且還纏上了正欲逃離的狗口和尚,更令人難堪(因為相形失色)、淵能可貴(鐵手還對殺手饒而下殺)以及難以置信的是:

鐵手一麵跟狗口對招,一麵已至少“點倒了”十名敵人!

——都是一流殺手的敵人!

鐵手一出手就使”殺手母女”失去了戰鬥力——不到必要的關頭,他決不殺人,這是他向來的原則——然後就發現狗口和尚也斫倒了一人。

一個不相幹的人。

一個不相幹的人。

一位茶客。

一名書生。

鐵手卻因而憤怒了。

一向都很沉得住氣的他這回是真正的、深深的震怒了。

原因是,這本是武林中的仇殺、江湖上的恩怨!

但這殺手的首領卻殺了一名無辜的人!

一個老百姓!

所以鐵手出手再不容讓。

狗口殺手一旦斫翻了書生,便發現原來鐵手、龍舌蘭、陳風、麻三斤誰都沒中毒,誰都沒真的倒下。

他幾乎是即時的萌生了退意。

他要想退走之念一起,但卻發出了尖嘯:

這嘯聲正是下令:

攻擊!

他下令那二十名殺手一齊攻向鐵手!

一一惟有這樣,他才能走!

一個殺手,定必要狠。

不狠也不能當好殺手。

所以他一刀就斫翻了一名毫不相幹的書生。

他出刀一向狠。

出手也狠。

他對對手當然狠。

就算對手下也狠。

——否則,他哪還可以當得了一樣狠心殺手的頭頭!

他是夠狠他的人甚至比他的刀還狠。

可惜他遇上的是鐵手。

鐵手辦案有一個特色:那就是不是極為棘手、不是狠角色,他還真不願出手。

狗口一走,鐵手就截住了他。

狗口口中發出狂嘯,一刀斫下。

刀破空。

破風。

刀勢回旋破勢而至:

刀斬快風。

快刀斬風。

風快刀斬。

斬刀快風。

這一斬、比風快,比招快,甚至比刀光還快、比快還要快!

這一刀劈向鐵手腦門,活像要把他劈為兩段才甘心、才情願,才心甘情願!

對那麽快利、犀利、鋒利的一刀,鐵手隻不情不願的雙手一張,然後一合。

就這麽一下——

他就在刀鋒隻差一粒米大的縫隙就斫著他之前先行拍住了刀身。

挾住了刀身。

狗口發狠一掙。

不動。

再力掙——

臉都漲紅了:

刀仍不動。

刀就嵌在那兒了。

這一把風快鋒快的緬刀,就像是天生就鑲在那幾的,且像是鑲了五、六十年了:

它就像一直都在鐵手的手裏。

狗口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霍地翻身、掠起、舞刀——

這是他兩次對付鐵手以來,用了兩招,也一氣棄了兩次的刀。

這是他平生未遇之恥。

首逢之辱。

但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他飛身、長探、急躍於飛瀑上。

他要趁黑以飛瀑作掩飾,以圖遁身。

但鐵手又霍然出現在他身前。

瀑前。

湍流已濺濕了兩人。

狗口還未落定,也沒喘定,但已拔刀。

他這回拔出一把白色的刀。

純白。

白如瀑布,瀑出一團白芒。

在黑夜的飛瀑中、誰也分辨不出他手裏拿的,究竟是刀,還是飛瀑?

卻聽鐵手語音悠然的道:“寶刀不可輕用,壯誌不可怠忽:”他雙手裏還挾著敵人那一把斬風快刀,“你棄了一次刀,又棄一次刀,在保命一節上,你棄得對,棄得好;但在鬥誌上,你這樣一棄,還打什麽?拚什麽?”

“你隻敢對他人狠,對自己卻心軟得很,連刀都握不住,算什麽殺手?你還是放手吧,真正放下了刀,收了手,才有望保住你自己的命和殘生。”

鐵手人在瀑裏,盯著迸濺急流中的那一把刀和待刀的人,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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