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中突圍

三十六、武鬥(5)

據說有駐軍守城。城裏也時常槍聲大作。

過去的謠傳,變成了事實。不少組織的文工團都變成了戰鬥團。大的單位和戰鬥團都有了槍。內江駐有不同番號的兩個野戰部隊,激進的紅衛兵和造反派組織去上述部隊搶槍未逞,便多次到武裝部搶得了部分槍支;當然,還有一部分槍支是由別的地方流入內江的。總之,內江已經處於戰事狀態。

人們文鬥累了,便試著用槍杆子說話。盡管巴爾紮克曾經揚言要用筆杆子征服拿破侖用槍杆子未能征服的世界,但筆杆子終歸不能像槍杆子來得那麽直接和幹脆,也不及槍杆子更具力量;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政權,無一不是用槍杆子建立起來的,正如當時人們運用最多的偉大語錄所說的那樣:槍杆子裏麵出正權。在政治家和手持武器的革命者眼裏,巴爾紮克無疑是個口吐狂言的傻瓜。保衛,打倒造反派或者保皇派,不能隻停留在口頭上或者紙上。人們的耐心是有限的。筆杆子對不識字的人來說,和吃飯用的筷子沒有太大的區別,對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或沒有什麽職位的人的威懾力也會大打折扣,更多人的天性還是更喜歡槍杆子。思想武器和真槍實彈各有各的作用。當筆杆子達不到目的時,就該槍杆子說話了。在內江旅館的大樓和與之隔街相望的市建築公司的大樓裏,兩邊的人白天黑夜地用槍對射。為生計奔波的人們,在對射的子彈下麵驚慌地匆匆而過。在某個地方,不時也有遭遇冷槍而命斃的行人,倒在了血泊中;有的可能是事實,有的可能是謠傳。

城裏的孩子比平常少了許多。大叔大媽見葉明回來了,也沒有說什麽,但不準他出門。可能留在城裏那些為數不多的孩子和葉明的處境差不多,都被家長限止了自由。

戰爭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在淡化。恐懼也會疲憊,使人變得麻痹大意。開始,大媽不允許葉明出門,葉明也因害怕而乖乖地呆在家裏。可好奇心驅使他總想往外麵跑;而且是去撿子彈殼當玩具,因此總是往有槍聲的地方鑽。搬運宿舍裏不少紅衛兵都有槍。他們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肩上背著軍用挎包,腰上紮著軍用皮帶,別著槍,走起路來昂首挺胸,軍人般地有姿有勢,令孩子們羨慕不已。這是當時最流行的裝束,軍裝,軍帽,軍用皮帶以及解放鞋、軍挎包,凡是軍用品,便是人們的所愛。國家和人民,完全軍事化。那些身著軍裝帶著武器的紅衛兵走到哪裏,孩子們就跟到哪裏,好像這也是革命的需要。後來,孩子們發現打槍的人很少真對準人打,而是對著天空開槍,叫做“過槍癮”。這一來,葉明也就不那麽害怕了。

孩子們的玩具都是自製的。凡是銅製的子彈殼,他們都非常喜歡。這種彈殼可以做成煙嘴,用以裝飾手杖等,可以在小朋友中當貨幣,用來換取自己喜歡的東西。人類天生就喜歡占有貴重金屬,對孩子們來說,子彈殼就是財富。

隨著武鬥的升級,從永川、合川、瀘州、隆昌等地湧進內江的難民越來越多。葉明所在的內江市第八小學,住滿了逃難的人,也住著持槍的紅衛兵或者什麽組織的人。他們在教室裏睡地鋪,男女一堂,笑聲和歌聲不斷。他們吃的是白米飯和回鍋肉,並且不用付錢,過的完全是按需所取的生活。他們把吃不完的飯和肉倒進陽溝裏,讓處於半饑餓狀態的人們看了覺得非常可惜,甚至心裏通過並充滿了憤怒。

不時有南方退下來的敗兵們,擺出勇士的架子,背著槍在這個城市裏耀武揚威地四處遊蕩。有人見了就說:快看,某某造反派的,剛從戰場上下來,背的是“吊砣式”衝鋒槍!也有人顯出無限的擔憂來:“看來形勢不妙,這些人都退下來了!”

盡管整日裏槍聲不斷,但始終不見想象中的敵人出現。戰爭的腳步在內江的大門外徘徊著,在人們的恐懼中終於停下了。城內不同派別的鬥爭在冷槍中進行了好長一段時間,也漸漸地平息下來,人們對鬥爭、對槍聲、對革命的種種行為也習以為常了。不知道為什麽,葉明總是暗暗地希望敵人到來,對這種隻有槍聲沒有戰鬥的局麵以及在冷槍中了結的戰事,感到幾分遺憾。人的天性可能就有邪惡的一麵吧。

這就是葉明所見到的文革中的武鬥。

所幸的是,在四川,內江隻是武鬥的氣氛很濃,並不屬於武鬥的重災區。

**釋放了人們渴望突破傳統的熱情,也釋放出了一部份人心中那被傳統囚禁的惡魔。到了後期,所有的秩序都不存在了,物質極其匱乏、犯罪率不斷上升,人們在饑寒交迫中掙紮,品嚐著這一革命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