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中突圍

九十二、西域之行(1)

列車出了川,呼嘯著一直向西奔馳。車輪飛快地旋轉著,有力地撞擊著鐵軌的交接口,發出了清脆有力的“咣當”聲。田野和山川,在眼前飛逝,似乎永無休止。袓國的山河之大,令人驚歎。隨著視野的開闊,葉明感到自己的心胸也變得寬闊了,許多的憂慮或者揪心的事,似乎也被列車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或許他也感到自己是那麽地渺小和微不足道,所有的憂愁和煩惱,皆不足惜。

然而,當列車進入甘肅地界,葉明的心也變得荒涼了。

眼前的綠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和砂礫。沒有植物,沒有建築物,偶爾見到的幾棵樹,也是光禿禿的、奇形怪狀的,更讓人覺得蒼涼。有時列車行馳一兩個小時,也不見人煙;眼前的景物,卻依然如故,仿佛列車是在一幅單調而又靜止的畫麵裏奔馳著。明媚的陽光下,蔚藍色的天空和蒼涼的大地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天地邊,似乎永遠沒有調和的餘地。葉明這才見識了什麽是荒涼。這種廣闊無邊而又徹底的荒涼,同樣也體現出了大自然的宏偉氣魄;這是另一種壯觀,一種同樣使人駭然感到自己是那麽渺小和微不足道的壯觀。這種視覺上的極度荒涼,同樣地可以力透人心。

這時,葉明算是看到了“四川是個好地方”。他似乎明白了母親為什麽那麽想回四川的原因。

到了一個小站,列車停下了。狂風呼嘯著,偶爾會有小石子隨風而起,撲打在車窗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如果把頭手伸出車窗外,飛起的石子打在臉上會讓人感到生痛。

不一會兒,一群衣不遮體的孩子爭先恐後地向列車奔來。有的半大的孩子,甚至什麽也沒有穿。這些孩子中,大的可能有十三四歲,小的可能隻有五六歲。有的女孩子大約歲了,幾乎也光著身子。他們那毫無表情的臉上布滿了汙垢,好像個個都是從煤窩裏爬出來的。來到車窗前,他們便伸出一雙雙肮髒的手,用同一個聲音、同一種有氣無力的腔調不停地低聲道:“我要饃饃,我要饃饃……”

他們的聲音近於哀鳴,行動遲緩表情呆板、近於僵屍,唯有兩顆偶爾還在轉動的眼珠子,表明他們還是一個個,但目光都那麽地死板而又茫然。看上去,他們好像不是人,而是一群缺乏食物、毫無生機的動物;沒有表情、沒有思想、也沒有尊嚴,他們僅僅是為了一口饃而活著。他們的全部願望,就是“我要饃饃”;他們唯一的語言,就是“我要饃饃。”

人也會落到這一步。人也會因為食物而失去所有高貴的東西,倫為一具行屍走肉。見此情景,葉明大為震驚。

他突然感到自己是一個罪人。沒有想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生活得如此艱難。這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靈震撼,它喚醒了他的同情心,促使他對生命和生活第一次進行認真地思索。同情心是人類高尚情操的基礎,是善良的底線,是人與人和平共處必不可缺少的情感和需要。沒有同情心,人類的感情就會變異,就會畸形,就會失去光彩。這一刻,葉明隱隱地為自己過去做過的事難過。他朦朧地意識到,生活不是過去自己認識的那麽簡單;在這個世界上,上帝並不公平,人的生命不是都那麽珍貴但卻是那麽地頑強……

他不能準確地描述自己當時的心裏活動,或者說他當時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真實感受。但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看見別人的疾苦,他認識到自己比他們幸福得多,認識到了自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都是從娘胎裏生出來的人,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但和這些人比較起來,自己那一點點兒所謂不幸,算得了什麽?因為缺乏食物,人們不得不放棄尊嚴,這才是真正的不幸。這一場景深刻地印在了葉明的腦海裏,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中,成了他日後真正麵對困難和不幸時的一個參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