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客居

殘局

才是十二月,卻下起了雪來,今年的冬天怕是要比往年冷……

“小汀姐姐?怎麽了?”秦素的聲音,空靈清澈,聽起來也好冷哦……

“沒什麽……好冷……”我摩擦一下肩膀,開口。

“冷?”秦素不解,“……”

“好啦,你從小在雪域長大,當然不怕冷了。當別人和你一樣啊?”客行笑道。

“這樣。”秦素看了看我,“病了要去找秦川啊……”

這句聽起來怪怪的。

我看著客行和秦素,還有忙忙碌碌的韓誌。經過七、八天的激烈討論,終於決定是先回南宮世家……可是,要是回家過年的話,再不啟程就來不及了……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不舍嗎?

“怎麽了,汀兒?”客行走過來,雙手按著我的肩,“這麽不開心的樣子,舍不得我?”

我也不想……可是,隻要一想起客隨的事,我無論怎麽努力,就是笑不出來……

客行的笑,讓人覺得安心,“好了,我會回來的,你這裏的酒,我可還沒喝完呢!”

“嗯。”其實,不回來又如何呢?如果一開始就不相信的話,即使失望了也不會太傷心的……相信別人每一句善意的安慰,是小孩子的行為吧……

“唉~”客行歎氣,“我終究不是你的心上人嗎?自己煩惱成這樣,卻不願意告訴我嗎?”

什麽啊!不是這種原因啦……

“胡說!”我忍不住開口。

他的眼神裏,盡是憐惜,“這樣才對。要知道,你可是除我爹之外,這世上唯一一個敢教訓我的人,這麽消沉我會傷心的~”

亂七八糟的……什麽啊,拿我跟他爹比……

“笑了就好了……”他摸摸我的頭。這樣做的他,卻讓我想到了客隨……

“少主,該啟程了!”屬下們的聲音,聽起來那麽的愉悅。

“好。”客行笑了笑,“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我回答。

秦素也走上來,“多加件衣服啊。姐姐可是我第二想救的人呢……”秦素的話,無論用什麽樣的口氣說,都絕對不是謊言。

正目送他們兩個上馬,韓誌走了過來,表情有點鬼鬼祟祟的。

“汀小姐。”他一臉嚴肅。

汀小姐?什麽時候這麽客氣的?

他看了看身後的弟兄,“您雖不是江湖中人,但論信義,論膽識,論魄力,都非尋常女流之輩可比……我和弟兄們商量過了,回去之後和主上好好說說,一定讓您做大!”

做大?什麽大?……呃……難道是正房的意思?是不是當中有什麽誤會啊?這個誤會怎麽這麽久了都還沒有被澄清啊?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韓誌倒是紅了臉,“我……屬下也覺得,您才最適合少夫人的位置……就是這樣……”

說完他便上馬走人。

我不由苦笑。看樣子,這個問題有待明年來解決啊……

……

捧著白菜,站在院子裏的時候,漫天飛舞的雪,像是花瓣似的,紛紛揚揚地落下。那種懶洋洋、慢悠悠的架勢,帶著依依的不舍……

記得以前,爹還在世的時候,這樣的下雪天,他就會暖上一壺茶,在房裏教我下棋……可是,那時的我,卻連棋子的拿法都還沒學會,更不用提對弈了。爹會在棋盤上擺上棋局,慢慢地教我解……他留下的最後一局,是在出征的前一夜。那時他說,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就該解開這局棋了。可是……我沒有……是不是因為這樣,爹就再也沒有回來呢?……小的時候,我曾那樣想著……以至於到了今天,看著那局棋,我還是會隱隱地傷心……

不知道什麽時候,雪落在臉上涼涼的感覺消失了……我這才回過神來……

“客路?”

客路站在我身後,替我打著傘。

“啊……嗬嗬,看著看著就傻掉了!”我指指天上的雪花,道。

他抬頭,看著天空,“看雪?”

“嗯。我們這兒不常下雪呢……”我拍拍白菜上的雪。

他依然看著天空,眼神裏有著一種莫名的虔誠。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那種表情,讓人不自覺地想順著他的眼神,看著他所看著的那片天空。

雪依然悠然地落下,沾濕了他的眉睫。我這才發現,他手裏的傘,隻是遮在我的頭頂,而他自己卻站在這紛紛揚揚的雪裏。

沒人教過他怎麽撐傘嗎?我伸手,將傘輕輕推了過去,擋住了他看著天空的視線。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如同孩童一般的明澈,“真的看著看著……就傻掉了呢……”他說的時候,傘又斜過來了一點。

不是這樣的啦!我從他手裏拿過傘,站得靠近他一點,讓傘穩穩地撐在兩個人的頭上。這樣才對嘛。

“你不冷嗎?”早就想問了。這樣薄薄的單衣,真的光靠內力就能保溫嗎?不是真的吧?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

“是不是真的啊?我穿的已經很多了,可是還覺得冷呐……”我疑惑地上下打量他。

他並不回答什麽,隻是靜靜地笑了。

事實勝於雄辯!我把白菜放下,伸手拉起他的手……溫暖就那樣毫不吝嗇地傳達了過來。

“真的啊……”我驚訝地抬頭,卻發現他比我還驚訝。……呃,現在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是不是有點晚了?我可是拉著一個男孩子的手哎……呃……

他抽回自己的手,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糟了……我最近是怎麽了?老是不自覺地去“非禮”別人?……這種病,能找溫文看嗎?

“小汀……”

我的腦子因為這個聲音變得一片空白,我隻知道,我迅速地撿起地上的白菜,準備走人。

“等等!”客隨的聲音裏有一種莫名的焦急。

傘?我立刻回頭,把傘塞回客路的手裏,然後轉身快步離開。……不知道……我還能躲多久……

……

雪下了一天,到了晚上還是沒有停……

坐在房裏,焐著熱茶,真的很愜意啊……不經意地,看到一邊榻上放著的棋盤……我走過去,伸手擺棋。爹留下的殘局,我已牢牢地記在了腦子裏,黑和白,並沒有日月陰陽那般複雜,但是,我卻從沒有猜透它們所演繹的一切……

不用看了啦……我自嘲地笑笑,我可是看了十幾年了……也不是這麽難的吧?早知道這樣,我就去問爺爺了。……呃,還是算了,爺爺的棋藝,好像比我還差……

想著想著,有點餓了呢……嘖,客行一走,都沒有人做夜宵了呢……以後我是不是又要做菜了?唉,真辛苦。算了,去看看廚房裏有什麽吃的吧!

下樓,就聽到琴聲,那樣孤寂地回蕩在黑暗裏。

客隨嗎?

我拉緊了衣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慢慢地走向琴聲的方向……他說過,要教我的呢……可是,我這種……呃……朽木,看樣子也是學不會的,幸好,沒有讓他教……

不敢走出去,隻是在這裏,遠遠看著,心裏居然也會好受一些。

雖然是去後院的台階,算是在屋內,但是那樣張揚的雪花,還是會飄進來,這樣坐著,不冷嗎?還是,他像客路他們一樣,即使一個人,也能讓自己溫暖?……覺得,自己真是沒用呢……

突然,弦斷。

我的心猛地一震,不自覺地跑了出去。

“你沒事吧?”我蹲下身子,拉起他的手。這樣都會斷弦,一定很痛的!

他看著我,眼神裏沒有驚訝。“我以為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我了……”

呃……我立刻鬆開他的手,怔怔地看著他。

“你不應該走出來的。”他笑了笑,一如往常般的溫柔,“……你這樣,我就不能不辭而別呢。”

為什麽一定要不辭而別?不離開不行嗎?我沒有生你的氣啊……

“你在說什麽呢?”裝傻,如果這時我還能做什麽的話,隻有裝傻。

“那天,你都聽到了吧……”他開口,語氣裏混著蒼涼,“我若留下來,一定會害你的……”

我真的不明白啊。我和你不是萍水相逢嗎?你根本沒有刻意接近我,反而是我刻意接近你,讓你留在醉客居的啊,為什麽你要害我?到底是什麽理由?可是,此刻的我,卻一點也不想知道那個理由,我所能想到的,和第一次相遇時一樣……

“沒關係……”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力,“留下來,也沒關係……”

他伸手,摸摸我的頭,笑道:“傻丫頭……這叫引狼入室哦。”

不……我不相信……即使親耳聽到,親眼見到,還是無法相信。這樣的溫柔,要怎樣的演技才能偽裝出來?如果一切是假的,那就一直假下去好了!我不在乎!

“知道我為什麽來中原嗎?”他拉我在他身邊坐下,替我拍掉身上的雪花。

我搖頭。

“我家是在宋夏邊境的一個小村……”他歎口氣,一臉的哀傷,“那年宋夏邊境動亂,我娘救了一個大宋的將士,他們兩情相悅,後來便私定了終身……猜也猜出來了吧,那是我爹。後來,他執意要回宋軍大營,他臨走之前,信誓旦旦地向我娘許諾,戰事一結束,就會回來……可是,他沒有……我娘卻那樣執著地等著他,等到的,卻是他和別人共結連理。他最後也不過是個貪慕富貴的偽君子……畢竟,驍騎大將軍的女兒比起一個西夏民女來得金貴多了……”

突然明白了,他到底在說什麽……

“我娘太傻,她一直都相信著這個男人……相信即使是這樣,他也有他的苦衷。可是我不相信……”他說的時候,眼底燃著悲愴,“拋妻棄子,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小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去宋國,找到那個人,然後,把他欠我們母子的,統統討回來。”他轉頭看著我,“至於,將他從我們母子身邊奪走的人,我一樣也不會放過……二十幾年了,我終於知道,在一個小得無名的鎮上,有一家叫做醉客居的酒樓,而他,就在那裏……可是,我費盡千辛萬苦,見到的那個非報複不可的人,卻比我還淒涼……”

好亂。突然之間,沒有辦法思考……不是的,我爹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做這種事的……

“你,一定是找錯人了……”我開口,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顫著。

他搖了搖頭,“沒有……”他笑望著我,“知道為什麽我不告訴你我的真名嗎?”他的眼神裏有比我更深的無奈,“我的名字叫江懷。‘縱隔江山,懷君如故’,我娘,真是傻得可以……”

“江懷……”原來是這樣嗎?“縱隔江山,懷君如故”……不是的,我爹,不是那樣的……

“你一直都說,你爹是個‘完人’……隻可惜,天下,沒有完人……”他的笑容漸漸消失,“若是他還在世,我便能和他做個了斷……這,也是天意麽?”

“不是的,我爹他,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不反駁的話,我該怎麽辦?承認嗎?

“那麽,你是說,他娶你娘是迫於無奈……絲毫沒有愛麽?”他的回答,讓我愕然。

“不是的……”我不能哭,至少現在,我不能哭。

“那麽是什麽?”他看著我,笑得淒涼,“若他是對的,我這二十多年,便是錯的嗎?”

怎麽會這樣?事情為什麽會是這樣?我是在做夢嗎?是在做夢嗎?可是,好冷,冷得好真實……

“……你也答不上吧……”他轉頭,看著漫天飛舞的雪。“他死了……什麽都不用再管了,可是活著的人,該怎麽辦才好?”

突然,想不起爹的笑容……如果這是真的話,他就是我的哥哥……這也就是為什麽,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熟悉的原因吧……現在才真正地發現,他跟爹,真的很像……那種因為血脈相承,才有的神似……是我嗎?是我搶走了爹嗎?是因為我,他才失去了他本該擁有的一切嗎?

“我下不了手呢……”他低著頭,笑了一下,“明明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報複的啊。可每次看到你的時候,都沒有辦法下手……你這個傻丫頭,全身上下都是破綻。他好歹也是一介武將,就沒有傳你一招半式用來防身?”

看到他笑,我卻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忍不住地想哭。

他深深地看著我,隨即,將我擁入懷中。

原來,可以這樣溫暖的……

“別哭……”他的聲音近在耳畔,“早知道這樣,我就該聽那個什麽的話,跟她‘私奔’的……”

不要走……隻是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即使傷心也好,流淚也好,隻是不要用那種方法,那樣無聲無息地離開我……

“……我想了很久,該不該告訴你……”他伸手替我拭著淚水,“雖然,你也有權知道……就當是我的報複好了,傷不了你的人,至少,讓我傷你的心,行麽?”

為什麽,是用這樣的方法問我?我有資格說不行嗎?就算,你真的出手傷我,我又有什麽理由說不行?

“傷心一會兒就好了……”他輕輕推開我,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會離開這裏。在那之後,把這些事統統忘掉,像以前一樣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做得到嗎?

“其實,一直有很多人守著你。所以,以後,不會再有我這樣,不遠千裏來傷你的人了……”他笑著,笑得溫柔。

“別走好不好?”我抓著他的手臂,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看著我,輕輕歎氣,“傻丫頭……”

“哥……”這樣的稱呼,好陌生。

他愣了一下,伸手輕撫著我的臉頰,“我暫時還不會走……至少,等那個人回來……”

爺爺嗎?若是等到他回來,又要怎麽樣?

“放心,我隻是要問他一些事……”他笑笑,“得到了答案,我就能沒有遺憾地離開。”

可是,我會有遺憾啊……

“回去睡吧……小心又病了……”

他那樣說著,讓我無法拒絕。

……

那一夜,我沒有睡,隻是看著棋局。原來,爹,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可是……為什麽月姨口中的爹和客隨口中的,會那樣的不同呢?究竟誰才是正確的?

這才明白,爹留給我的殘局,也許窮盡我這一生一世,也無法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