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二十三
待生活中的各種事物都重新按部就班地納入正常軌道時,我無法相信,早晨的陽光對我來說竟與往日不同。有些時候,我就設想,有一件我已記不得的什麽事使我沒能在瑪格麗特那裏過夜,而如果我趕回布吉瓦爾的話,就會看到她也像我那樣擔心,並且問我是誰把我留住了,竟使我們天各一方。
當在愛情中養成的習慣已成了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想再打破這種習慣而不打破生活中其他機製,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因此,我便不得不經常重讀瑪格麗特的信,以便說服自己:我並非在做夢。
由於精神上的打擊,我的身體也垮了,已到了幾乎不能動的地步。一係列的事件,幾天來的焦慮、夜間奔走的勞頓、清晨得到的消息等等,已耗盡了我的體能。父親利用我精神消沉和體力衰竭的這個機會,要我明確表態,同他一起離開巴黎。
我答應了他的一切要求,因為我已經沒有力量再爭辯了。在剛剛發生了那一切之後,我需要的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愛,以幫助我活下去。
而父親非常願意安慰我以克服這種憂傷,我感到十分安慰。
我所能記得的,就是那天在將近五點鍾時,他讓我和他一起登上一輛驛車。他什麽也不對我說,隻是讓人替我收拾行李,和他的一起捆在車子後麵。他就這樣把我帶走了。
待到這座城市已消失在身後,我才明白我都做了些什麽,旅途的寂寞又引出了心頭的空虛。
我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父親明白,在這時勸說是不解決問題的,即使是他的勸說也不行。他便一言不發,任我自己垂淚,隻是不時地伸過手來握握我的手,似乎在告訴我,在我身旁還有他這樣一個朋友。
夜間我睡了一會兒,夢見了瑪格麗特。
但又突然醒了,不明白自己何以竟坐在一輛馬車裏。
隨後我又回到了現實中來,便把頭深深地垂在胸前。
我不敢同父親談話,一直怕他會對我說:
“我早就認為這個女人沒有愛情,你看,我說對了吧。”
他倒沒有這麽說,一路上同我談的是同這次出走毫無瓜葛的其他事,就這樣一直到了C城。
當我擁抱我妹妹時,便想起了瑪格麗特在信中寫的關於她的那些話。但我立即就明白了,不管我妹妹多麽好,她也不足以使我忘記我的情婦。
狩獵季節開始了,父親想,這倒是排遣我心中煩悶的辦法,於是他便和鄰居、朋友們一起組織了幾次狩獵活動。對這些活動,我雖然也參加了,但既不反對也不熱情,帶著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態,自我離開巴黎後,我參加一切活動都是這樣。
我們先把獵物趕出後再打,他們叫我守住一個方位,但我卻把獵槍關上保險放在身旁,人卻在那裏出神。
我仰望著天上的白雲冉冉浮過,也任我的思想在寂寥的平原上躑躅。有時候聽到一個獵人在喊我,指給我就在十步遠的地方有隻野兔。
所有這些細節都沒能逃過父親的眼,他並沒有被我表麵的平靜所騙過。他知道,不管我的心靈受到多大的打擊,幾天以後它就會產生極大的,甚至可能是危險的反應。他盡量避免看起來是在安慰我,同時極力設法排遣我的鬱悶。
自然,我妹妹是不曉得這些事情的,使她無法解釋的是,我從前那麽歡快,何以突然竟變得心事重重,愁容滿麵了。
有時正當我憂傷煩悶時,無意中發現父親擔心的目光正看著我,我便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用無聲的語言表示我出於無奈給他帶來的這種痛苦的歉意。
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然而這也是我能承受的極限了。
對瑪格麗特的思念,千絲萬縷拉扯不斷,對這個女子,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愛得無以複加,突然之間便斬斷情絲,叫我如何能無動於衷呢!愛她也好,恨她也好,必須有個了斷,而不管是愛是恨,當務之急是必須要見她一麵,而且是立刻就見她。
這個願望一出現,便揮之不去,並以全部的意誌力強行在我這個很久以來便已委頓不堪的軀體中紮了根。
我需要見到瑪格麗特,不是在將來,不是一個月以後,也不是一個星期以後,而是在我有了這個想法後的第二天,甚至在當天,就要見到她。我便去找父親,對他說,巴黎有些事需要我去處理,我要離開他,不過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肯定已經猜出我要去巴黎的原因了,因為他一定要我留下來。但看到我當時情緒極為激動,如果這個願望不能實現的話,可能對我會產生致命的後果,於是他便擁抱著我,並且幾乎是帶著眼淚請求我,讓我在短期內就回到他身邊來。
在到達巴黎之前,我無法入睡。
如果到了巴黎,我將要做什麽?我不知道。但首先要做的,當然是處理同瑪格麗特的事。
我回到巴黎的住處去換好衣服,由於天氣很好,再加上還有時間,我便來到香榭麗舍大街。
半小時以後,就看到瑪格麗特的馬車從圓形廣場向協和廣場奔來。她又把車、馬贖回
來了,因為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隻不過她並沒在車子裏。
一發現她不在車內,我就用眼睛在周圍四處打量,原來她已下了車,正在步行向這邊走來,身邊陪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
待她走過我身邊時,隻見她臉色蒼白,一個神經質的微笑勉強在緊繃著的雙唇下流露出來。我呢,隻覺得激烈跳動的心幾乎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但我卻依然能夠在麵孔上表現出一副冷漠的神態,向我這位前情婦輕描淡寫地鞠了一躬。她幾乎是沒有停步,便向馬車走去並立即和她那位女友上了車。
我了解瑪格麗特,這次和她不期而遇,肯定會使她心慌意亂。而且她也一定知道了我已然離開了巴黎,我的出走,無疑也會使她因我們關係斷絕而提著的那顆心放了下來。而這一次看到我又回來了,而且竟和我走了個麵對麵,又看到我臉色那麽蒼白,她自然會明白我回來的目的,而且也自然會考慮以後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情。
如果我發現瑪格麗特的處境很糟糕,如果我可以給她一些幫助來滿足我的報複心理,那麽我也許會原諒她的,絕不會想到要找她的麻煩。但我卻發現她的日子過得很愜意,至少表麵上是這樣,我所無法滿足的那種奢侈豪華生活,卻由另一個男人提供了。而我們破裂的原因又是來自她那一邊,那麽我們關係的破裂就帶上了最卑鄙無恥的金錢色彩了。這樣一來,無論是我的自尊心,還是我的愛情,都蒙受了莫大的侮辱。因此,她必須為我受到的這些痛苦付出代價。
對這個女人的所作所為,我不能漠然視之,然而,最能使她感到痛苦的卻恰恰是我采取的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因此,無論是在她眼前,還是在別人眼前,我必須假裝毫不在乎的樣子。
因此我便盡量裝出一副笑容滿麵的樣子來到普律當絲家。
她家的女仆讓我在客廳裏先等一會兒,然後便進去通報說我來了。
終於,杜威爾諾瓦太太出來了,並把我引到她的小會客室裏,正當我行將落座的時候,便聽到客廳裏有開門的聲音,並似有輕微的腳步在地板上走的聲音,接著樓梯平台上的門便重重地關上了。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我這樣問普律當絲。
“絕對沒有。剛才瑪格麗特在這兒,她聽到通報說你來了,就逃跑了,剛才出去的就是她。”
“這麽說,現在我竟讓她害怕了?”
“不是,她是怕你見到她會覺得討厭。”
“那這又是為什麽?”我一麵說著一麵使勁地呼吸了一下,因為當時我緊張得都喘不過氣來了。“這個可憐的姑娘,為了重新有車坐,重新有家具用,重新有鑽石戴,便離我而去,她這樣做很好,我不應該責怪她,今天我已經遇見過她了。”我帶著很無所謂的態度這樣說。
“在哪兒遇到的?”普律當絲問。隻見她用眼睛打量著我,似乎是在問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否還是她從前所認識的那個多情種。
“在香榭麗舍大街。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那個女人是誰?”
“那是怎麽個人?”
“一頭金發,身材修長,碧藍的眼睛,兩鬢還帶著卷兒,人長得非常漂亮。”
“啊!那是奧林普,不錯,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
“她現在跟著誰呢?”
“誰也不跟,也誰都跟。”
“住在哪兒?”
“住在特隆舍街×號。啊,是這麽回事,你是不是想追她?”
“將來會怎樣,現在很難說。”
“那麽瑪格麗特呢?”
“如果對你說完全不想她,那是撒謊,但我這個人是屬於那種很看重絕交方式的人。瑪格麗特同我分手時采取的那種輕率方式,使我覺得從前那麽愛她有點兒太傻了,因為我過去確確實實是非常愛這個姑娘的。”
你可以猜得出來,我是用怎樣的語調來講這番話的,就這幾句話,說得我頭上汗水直流。
“她從前很愛你,放心吧,她現在也一直在愛你。那證據就是在今天她遇上你之後,馬上便到我這兒來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她來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幾乎像生了病一樣。”
“那麽,她對你都說了些什麽?”
“她對我說:‘他肯定會來看你的。’並請我懇求你原諒她。”
“你可以對她說,我已經原諒了她,她是個心腸很好的妓女,但終究還是個妓女。她對我的一些做法,我原早就該有思想準備的,我甚至還要感激她的這種決定,因為今天我還在想,我要永遠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想法會給我們帶來什麽。那時候是太狂熱了。”
“如果她知道了你也和她一樣認為這樣做是必要的話,那她肯定會很高興。她是到了該離開你的時候了,我親愛的。那個可惡的商人,就是她曾提出要把她所有的家具賣給他的那個人,曾找到了她的債主們,問他們她欠他們多少錢,這些人一聽便害了怕,打算過兩天就進行拍賣了。”
“現在呢?錢都還了嗎?”
“差不多了。”
“誰給的錢?”
“是德
·N××伯爵。啊,我親愛的!有些人是專門幹這種買賣的。簡單地說吧,他出了兩萬法郎,但卻達到了目的。他知道得很清楚,瑪格麗特並不愛他,但這並不妨礙他對她的體貼關懷。你已經看到了,他把她的車、馬都贖回來了,把她的首飾也贖回來了,並且還給她現錢,那數目同公爵給的一樣多。如果她願意平靜地生活下去的話,那麽這個人倒是可以和她長久相處的。”“她都在幹些什麽?一直住在巴黎嗎?”
“自你離開後,她便不想回布吉瓦爾了。是我到那兒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拿回來了,甚至也包括你的東西,我把它們打了一個包。以後你叫人來拿吧。除了一個上麵有你名字字頭的小公文包以外,你的東西都在那裏邊了。那個小包,瑪格麗特想留下,已拿到她那兒去了。如果你堅持想要,我也可以再向她要回來。”
“讓她留著好了。”我含糊不清地說,因為想到了我曾經在那裏度過幸福時日的村子,想到了瑪格麗特執意要留下我的一件東西做紀念,想到這些,我便覺得心頭的淚水直往眼睛上冒。
如果她在此刻走進屋來,那麽我所有要報複她的打算就會消失得幹幹淨淨,而且還會跪倒在她的腳下。
“再說,”普律當絲又說,“我過去從沒看到她像現在這個樣子。她晚上幾乎不睡覺了,跑舞會,吃夜宵,有時甚至還喝個爛醉。最近有一次,在吃過夜宵後,竟在**躺了一個星期,待醫生允許起床後,她又不要命了,照樣過這種日子。你想去看看她嗎?”
“看又有什麽用?我是來看你的,是你,因為你對我一向很親切,再說,我認識你也比認識瑪格麗特早。我之所以成為她的情夫還不是仰仗了你的幫助,而且也正是仰仗了你,我今天才不是她的情夫了,對不對?”
“啊,老天!我盡了一切努力想方設法讓她離開你,我想將來你就不會埋怨我了。”
“那我就加倍地感謝你了。”說罷我便站起身來。因為我看到這個女人把我對她講的這些當成真的,心裏就很反感。
“你要走嗎?”
“是的。”
我了解得已經夠多了。
“何時還能再見到你?”
“過不了多久的。再見吧。”
“再見。”
普律當絲一直把我送到門口。我眼裏含著憤怒的淚水,心頭懷著報複的渴望回到了住處。
這樣看來,瑪格麗特到底還是和別的姑娘們一個樣子,她過去對我的那種深切的愛,終於敵不過重過往昔生活的欲望,敵不過對一輛馬車的需求,也敵不過華燈夜宴的**。
這就是我夜不能寐時的想法。如果我真的能夠像我假裝出來的冷靜一樣,能心平氣和地想一想的話,我可能會從瑪格麗特這種喧囂紛亂的新生活中,看出其中包含著一種期待,期待著以此來平息一種揮之不去、永遠纏身的思緒,平息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懷。
不幸的是,那種惡劣的情緒一直支配著我,我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如何能找出辦法來折磨一下這個可憐的女子。
唉!當男人狹隘的情欲受到傷害時,他們會變得那麽渺小,那麽急躁。
我看見和瑪格麗特在一起的那個奧林普,如果說不是她的朋友的話,起碼也是自瑪格麗特返回巴黎後經常到她家去的人。這人將要舉行一次舞會,因為我估量瑪格麗特屆時會參加,於是我便設法搞到了一張請帖。
當我懷著痛苦的心情來到這個舞會時,氣氛已經非常活躍了。大家一起跳著舞,有時還一邊大喊大叫。在一次跳四對舞時,我看到瑪格麗特在同德·N××伯爵一起跳,此人對自己能把她在眾人麵前炫耀似乎顯得十分驕傲,好像在對大家說:
“這個女人是我的!”
我走過去把背脊靠在壁爐上,正好麵朝瑪格麗特,就看著她跳舞。她一下子看見了我,馬上便不知所措了。我卻若無其事地看著她,帶著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用手和眼向她隨便打了一個招呼。
當我想到待舞會結束後,陪她走的不再是我,而是這個有錢的蠢貨,當我想象到回到她們的住處以後將要發生的那些情景時,血液便直衝到頭上來,一種想要破壞他們愛情的渴望便出現在心頭。
在四對舞跳完之後,我便走到晚會的女主人麵前向她致意。展現在眾賓客眼前的是她迷人的雙肩以及那令人心動神搖,半露在外的胸脯。
這個姑娘非常漂亮,從身材上看,比瑪格麗特更美,從我在和奧林普談話時,瑪格麗特向這邊投過來的目光中,更使我明白了這一點。能夠做這個女子情夫的男人會和德·N××伯爵同樣自豪。就其嬌美而論,足以引起過去瑪格麗特在我身上引起的同樣情欲。
這時候,她尚沒有情人。但要做她的情人也並不難,隻要顯示出你有足夠的金錢從而引起她的注意,也就足夠了。
我的決心是下定了,要讓這個女人當我的情婦。
因此我一邊同奧林普跳舞,一邊開始扮演追求者的角色。
半小時以後,瑪格麗特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隻見她穿上皮毛大衣便離開了舞會。
(本章完)